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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就我那位于薩勒河畔的故鄉小城而言,按照外國人的理解,它就是處在哈勒南邊一點、偏向圖林根一帶的位置。我幾乎想說的是,它曾經位于過那里——因為,由于長期遠離它,它已經在我的心目中成為過去。可是,它的鐘樓依然聳立在原先的位置,而我可能還不知道,迄今為止,空戰的惡劣后果可能多多少少已讓它的建筑圖景蒙受損失,而僅就它的歷史魅力而言,這又是極其令人遺憾的。我是帶著某種坦然加進這些話的,因為,我和我們的,當然也包括損失慘重、被迫流離失所的一部分不在少數的居民,我和他們懷有這樣的同感:我們得到的只不過是我們活該得到的,我們就應該受到比我們所犯下的罪過還要可怕的懲罰,這也許正好應驗了我們常說的那句老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扇風者必遭風暴。

哈勒,亨德爾的城市,還有萊比錫,托馬斯音樂學校教師巴赫[80]的城市,魏瑪抑或德紹和馬格德堡,都離得不遠;然而,凱澤斯阿舍恩作為一個擁有二萬七千居民的鐵路樞紐,完全能夠自給自足,像德國的每一座城市那樣,它也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文化中心,具有歷史賦予的獨特尊嚴。它以各種各樣的工業為生,如機器、皮革、紡織、零備件、化學藥品和磨房。它擁有一座文化歷史博物館,里面不僅設有一間酷刑刑具展示廳,而且還另外辟有一個十分珍貴的圖書館,圖書館的藏書多達二萬五千卷,外加五千份手稿,其中就包括兩個押頭韻的符咒,一些學者認為,它們的歷史甚至比梅澤堡的[81]還要古老,而且從它們的內容來看,也是無傷大雅的,兩個符咒全都致力于那么一點點求雨的法術,僅此而已,所用的語言則為富爾達方言。——這座城市十世紀的時候,而后又從十二世紀初到十四世紀,曾經是主教管區。在它現在的王宮教堂里,人們可以看到皇帝奧托三世的墓碑。他是阿德爾海德的兒子,特奧法諾的夫君,他自封為羅馬和薩克森皇帝,但這并不是由于他一心想做薩克森人使然,而是如西庇阿[82]擁有一個“阿非利加”的別名那樣,也就是因為他打敗了薩克森人。他后來被人趕出心愛的羅馬,并于1002年含恨離世。他的遺體被運回德國,葬在凱澤斯阿舍恩的大教堂里——這和他的趣味截然相反,因為他是德意志自我厭惡的典范,他一生都在為他的德意志性感到無地自容。

對于這座城市,我現在更愿意用過去時來敘述它,因為它是我們青少年時代所經歷的凱澤斯阿舍恩,這也正是我現在正在說的——對于這座城市,可以說,它的氛圍和它的外在面貌保留著某些濃厚的中世紀的風味。這里的教堂年代古老,這里的市民住宅[83]和倉庫保存完好,建筑物的樓層凸出,木梁一眼便可望見,圍墻之中的圓形鐘樓帶有尖尖的屋頂,種有樹木的廣場鋪著鵝卵石,一座市政廳,建筑風格搖擺于哥特式和文藝復興之間,一個鐘塔佇立在高高的屋頂上,屋頂下面的涼廊和另外兩個尖塔,它們形成挑樓,從立面向下一直延伸至底層——諸如此類的物件為生活的感覺建立著一種和過去綿延不絕的聯系,更有甚者,那個關于永恒的著名公式,經院哲學的Nunc stans[84],似乎就寫在它們的額頭之上。這個地方,就像三百年前、五百年前一樣,是那同一個地方,它的同一性正在抵御著時間的河流,時光從這里逝去,腳步匆匆,許多東西隨之改變,而于此同時,另外一些東西——而且是對形象具有決定性作用的東西——卻由于虔敬,也就是說由于虔誠的對時間的反抗和為之而感到的自豪,為著紀念,也因為尊嚴而得以留存。

以上只是就城市的面貌而言。其實,在此地的空氣里,卻懸浮著某種驅之不去的、唯有生活在十五世紀最后幾十年里的人們才有的那種思想狀態,那種行將結束的中世紀的歇斯底里,某種潛在的精神瘟疫:這對于一座明智而冷靜的現代城市而言是奇怪的(然而,它并不是現代的,它是古老的,而古老就是作為現在的過去,就是一個僅僅疊加了現在的過去)——這聽上去或許有些冒昧,然而,以前的人們,他們腦子里能夠想出來的也就只有這些了,某個兒童的游行隊伍,某種舞蹈狂癥,某個“小漢斯”[85]的空想共產主義的布道,連同世俗的柴垛[86]、人的衣服上突現十字架的奇跡,乃至神秘性的群眾運動,都有可能在這里爆發。當然,它們不曾發生——它們又怎么發生得了呢?假若真是那樣的話,警察便會順應時代及其秩序的要求,行動起來,不讓它們有所發生。不!在我們這個時代,為何警察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容忍下來呢——這也是順應時代的要求啊,這個時代很有可能再次允許諸如此類的事情發生。這個時代有一種傾向,秘密的,或者說一點也不亞于秘密的,而且是非常有意識的傾向,這種令人奇怪的自鳴得意的意識,它叫人懷疑生活的真實和素樸,或許也制造著一種極度虛偽的、招致厄運的歷史性——要我說呢,它甚至傾向于返回到那樣的時期并狂熱地重復那些附著著幾分陰森、對近代[87]精神意味著莫大侮辱的象征性舉動,比如焚書之類,不過,這樣的事情看來我還是不要用言語去觸及的為妙。

一座城市有如此古老而隱蔽的神經官能癥,有如此秘密的精神氣質,其標志就是城里那些眾多的“怪物”,那些怪人和沒有危害的半精神病人,他們生活在這座城市的城墻之內,他們同那些古老的建筑物一樣,也屬于當地一景。而同他們形成鮮明對照的則是那些孩子,那些“小家伙”,他們跟在人家后面,取笑人家,而迷信的他們又會被人家的面目嚇得落荒而逃,作鳥獸散。從前有個“老太婆”類型的,在某些個時期總是會被人不假思索地懷疑為巫婆:這份嫌疑完全是由于她有著一個既美麗又丑惡的外表,這樣的一個外表也許恰恰就是在這份嫌疑的影響之下才真正得以成型和完善,最終成為符合想象力的東西而在民間流傳開來的吧——身材矮小,白發蒼蒼,彎腰駝背,模樣陰險,淚漏眼,鷹鉤鼻,薄嘴唇,恐嚇性地舉起一根帶扶手柄的拐杖嚇人,沒準還養著幾只貓、一只貓頭鷹、一只會說話的鳥。這一類型的好幾個樣本都可以在凱澤斯阿舍恩找到,其中最流行、最受愚弄,也最讓人感到害怕的便是“地窖丫頭”,之所以這樣叫她,是因為她就在小黃銅過道邊上的地下室棲身——這是一個老太婆,其外表和舉止已經完全適應了公眾的偏見,即便是最有主見的人,在遇見她時,特別是遇見有青年人追逐她,而她又用尖利的咒語驅散他們時,也會突然感到一種遠古的恐懼,盡管她自己肯定是沒有絲毫過錯的。

這里有一個大膽的詞,這個詞來自我們今天的體驗。對于一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而言,“人民”這個詞及其概念本身包含著某種遠古而令人擔心的成分,而且他也知道,如果想把人群引領到落后而邪惡的歧途,就只需沖著他們喊“人民”。無論是當著我們的面,還是背著我們的面,以上帝的、或者人類的、或者正義的名義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哪一件又不都是以“人民”的名義發生了的呢!——但事實卻是,人民真的永遠就是人民,至少在其本質的一個確定的層面之內,也就是遠古的層面之內,而來自小黃銅走廊的人們和鄰居,即會在選舉日為社會民主黨投票,同時也能夠在一個買不起地上住宅的老太太的窮困潦倒之中看到某種魔性,并在她接近的時候,用身體去護住自己的孩子,以保護他們,不讓巫婆邪惡的目光落到他們身上,而這也是事實。今天,假如又要燒死這樣一個女人的話,那么,這可絕對不是什么不可想見的事情,而且,差別也將不會太大,他們照樣還會站在官府搭起的隔離臺后面,瞪大眼睛當看客,當然,十有八九都不會反對。——我這是在說人民,然而,這種古老的大眾性的層面我們大家身上都有,而且,我還要徹底表明我的想法:我認為宗教并不是安全封鎖他們的最適宜的手段。我認為,要做到這一點,唯有文學這種人文的科學,這種自由的和美的人類理想,可以提供幫助。

現在,我再回過來繼續講述凱澤斯阿舍恩的那些個怪人的類型。比如說,這其中還有一個男的,年齡不大確定,每當他突然叫喊的時候,他就被迫抬腿跳起一種顫動的舞蹈,做出悲傷而丑陋的表情,好像他在請求原諒似的,而一旦遇見胡同里的孩子們跟在他后面起哄,他卻反而會沖著他們微笑。——此外,還有個從著裝而言則是完全和時代脫節的人,名字叫做瑪蒂爾德·斯皮格爾,穿著拖地長裙,留著“弗拉杜斯”——一個可笑的詞,是從法語“flute douce”[88]蛻變而來,而原來的意思是“諂媚”,但這里卻表示一種奇怪的包括頭飾在內的鬈發發型,是一個涂脂抹粉的女人,不過,離不正經還差得很遠,因為太傻了,所以根本就談不上不正經,她由幾只佩戴著緞子鞍墊的獅子狗作陪,在這座城市里旁若無人地四處悠游。——最后還有一個退休的小工人,他的鼻子上長滿疣子,食指上戴著粗大的印章戒指,他原來的名字叫施拿勒,但孩子們卻喊他“嘟嘟嘟”,因為他有個怪癖,就是每說一句話都要加上這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哼哼唧唧的象聲詞。他喜歡上火車站去,如果有貨車駛離,他就會伸出那只戴有印章戒指的手指頭來,警告坐在最后一節車廂后頂座上的人:“您可別掉下來了,您可別掉下來了,嘟嘟嘟!”

也許,在這里加進這些怪誕的回憶并不值得,這樣的感覺我也不是沒有;然而,所有這些被提及的人物形象,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公共設施,它們極其典型地代表了我們的城市的心理狀態,阿德里安出去上大學之前的生活氛圍,這為期九年的花樣年華,它們同時也是我的,是我在他身邊度過的年華;因為,雖然我,以我的年齡,要比他高出兩個年級,但在課間休息時,我們絕大多數時候都不和我們各自的同學一起玩,而是我們倆單獨跑到天井里去呆著,要是在下午呢,我們就會在我們的學生寢室里見面,除非他要到“極樂使者”藥店這邊來,或者我到他伯父家,帕羅夏爾大街15號,那邊去找他,而他伯父家的閣樓則是遠近聞名的萊韋屈恩樂器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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