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中學的最后一年里,作為畢業(yè)班學生的萊韋屈恩又在所有功課之余開始鉆研起了非必修的、就連我都不去學的希伯來語,并以此暴露出他未來職業(yè)計劃的取向。事實“表明”(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用一個偶然的字眼向我披露了蘊藏于他內(nèi)心深處的宗教情緒,我先前對此進行報道時曾經(jīng)用過這一措辭,現(xiàn)在我再次刻意地去重復它)——事實表明,他打算學習神學。畢業(yè)考試的臨近要求學生作出決定,選擇一門專業(yè),他于是宣布,他的選擇已經(jīng)作出:在受到詢問之后,他向他的伯父宣布他的決定,伯父揚起眉毛連聲說“妙!”在布赫爾,他突然向他的父母宣布他的決定,他們感到很受用,滿心歡喜的程度甚至超過了伯父,而他此前早就向我透露過他的決定,并且還同時暗示說,按照他的理解,這種學習并不是為了以后能夠勝任教會管理和靈魂救助之類的實際工作,而是對一種學術生涯所進行的準備。
聽了他的這番暗示,我其實應該感到安慰才是,而事實也是如此,因為,讓我去想象他當上布道職位候選人、主教士,甚而當上教會監(jiān)理會成員和大教區(qū)牧師[145],這于我可是極不情愿的事情。假若他至少也要跟我們一樣信奉天主教,那該有多好啊!那樣的話,我覺得,他的飛黃騰達其實是很容易想見的,沿著等級制度的臺階,一路平步青云,直至爬上教會諸侯的寶座,這似乎才是一個更加幸運輝煌、更能與他的才能相匹配的前景。然而,他要選擇上帝的學說作為未來職業(yè),他的這個決定本身,無論如何對我都好比是當頭一棒,我現(xiàn)在相信,當時,當聽到他向我宣布他的這個決定時,我的臉上是變了顏色的。為什么呢?我?guī)缀醪恢溃酥膺€該作出什么樣的決定來。事實上我認為,沒有什么東西對他是足夠好的;這也就是說:在我看來,每一種職業(yè)的平民的、經(jīng)驗的那一面確實都配不上他,而我一直以來都在徒勞無益地四處尋找我心目中其實踐性和行業(yè)性對他完全合適的那種職業(yè)。我對他所懷有的這份雄心是絕對的,盡管如此,當我認識到——十分清楚地認識到,他那邊是出于高傲而作出這個選擇的時候,我仍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我們有時也能夠取得意見一致,或者說得更正確一點:我們贊同下面這個普遍的看法,即哲學是科學之王。它,我們斷定,在科學之中所占據(jù)的位置大概就跟管風琴在樂器之中所占據(jù)的位置一樣。哲學俯視科學,對科學進行精神總結,整理并提煉一切研究領域的成果,使之成為世界觀,成為壓倒一切的、權威性的、發(fā)掘生活的意義的綜合,成為檢閱人在大千世界地位的法則。我對于我的朋友的未來的思考,對于一個適合他的“職業(yè)”的思考,總是促使著我去進行類似的想象。他那多方面的、并讓我為他的健康而擔驚受怕的追求,他那和評判形影相隨的體驗的熱望,使得這些夢想變得名正言順起來。那種無所不包,那種自主獨立的博學之人和世間智者的生存形式,在我看來,對他才是正合適的,而且——我的想象力也就只能是到此為止了。而我當前不得不面對的情況是,他那方面已經(jīng)悄悄走出老遠了,他已經(jīng)私下里,當然是不動聲色地——因為他用的是很平靜的、很不起眼的詞句來表述的自己的決定——超越了我這個朋友的雄心并使之羞愧難當。
如果人們愿意的話,那么,就會有一門學科,在這門學科里,甚至連哲學之王都要淪為仆役,淪為輔助科學,說得專業(yè)一點,就是淪為“次要學科”,而這門學科就是神學。對于智慧的熱愛在哪里上升為對于最高本質(zhì)的、對于存在本原的觀照,上升為關于上帝的和上帝的事物的學說,那么,人們可能會說,哪里就是科學尊嚴的頂峰,哪里就是認識的最高級的和最高貴的領域,哪里就是思想的極致;哪里就為富有靈性的智力定下其最為崇高的目標。之所以說這是一個無比崇高的目標,是因為在這里,世俗的科學,例如我自己的,語文學,同它一道還有歷史學及其別的學科,統(tǒng)統(tǒng)都成為純粹的、服務于認識圣靈的工具,而之所以同時又說這是一個必須心懷深沉無比的敬畏去追求的目標,是因為這個目標,按照《圣經(jīng)》里的說法,“高于所有的理性”[146],而人的精神在這個過程中開始接受一種比其他任何深奧博學的專業(yè)限制賦予人的精神所應承擔的義務還要虔誠、還要篤信的義務。
這就是阿德里安當年告訴我他的那個決定時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過的想法。如果他是出于某種精神的利己主義的本能而作出這個決定的話,也就是說他是出于這種要求,即希望把自己那冷漠的、無處不在的、能夠輕易地領悟一切的、備受優(yōu)越感寵愛的智力用宗教的東西來加以約束,使之向后者屈服,甘拜下風,那么,我原本是不會有什么異議的。那樣的話,不僅我內(nèi)心悄然涌動著的、由于掛念他而感到的某種不安會得到平息,而且我還會深受感動;因為,這種Sacrificium intellectus[147],它必然會導致通過直覺去了解那另外一個世界,而導致這種情況的智力越強大,它所受到的評價必然就越高。——但我從根本上就不相信我的朋友有一顆虔敬之心。我相信他的驕傲,我自己也為之而驕傲,而且,我也不可能從根本上懷疑,懷疑這份驕傲就是他作出決定的源泉。所以我可以說是喜憂參半,這使得我在聽到他的通報時渾身上下感到一陣驚恐。
他發(fā)現(xiàn)我一臉迷惘之后,似乎又想把這其中的原由歸結為對一個第三方——他的音樂老師的思念上。
“你肯定以為,克雷齊馬爾會感到失望,”他說道。“我也知道,他希望我把全部心思都放到波呂許莫尼亞[148]身上。奇怪得很,總是有人想把別人往自己的路上拉。一人難稱百人心。不過,我將會提醒他注意,通過禮拜儀式及其歷史,音樂變戲法似的大量滲透到神學之中,甚至在實踐性和藝術性方面超過了它對數(shù)學和化學、乃至對聲學的滲透。”
他表示要把這些話說給克雷齊馬爾聽,但我心里明白得很,他這實際是說給我聽的,更有甚者,就連我獨自一人呆著的時候,我這腦子居然還會翻來覆去地去想他的這些話。誠然,在同神學和禮拜儀式的關系上,同那些世俗的科學一樣,各類藝術也具有,尤其是音樂具有一種從屬的、輔助的性質(zhì),這種看法是和我們所作的某些討論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們在這些討論中大談這門藝術的命運,大談這門藝術同禮拜儀式的脫離,大談這門藝術的文化世俗化,我們認為,這門藝術的命運一方面很有促進意義,另一方面卻又是感傷沉重的。我非常清楚:為了他個人,為了他的職業(yè)前景,他不惜讓音樂退回到它從前的、照他看來還是較為幸福的時期,不惜把音樂降格到它原來在祭禮聯(lián)盟所占據(jù)的那個位置,這種意愿在他選擇職業(yè)的時候無疑也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的。同世俗的研究科目一樣,他也愿意看到音樂處在這個作為信徒的他甘愿為之獻身的領域之下,而我的眼前也會情不自禁地浮現(xiàn)出一幅將他的想法感性化的巴洛克式油畫,一幅圣壇畫,只見畫面上,所有的藝術和科學門類全都畢恭畢敬地向被尊奉為神的神學宣誓效忠。
我把自己的這幅幻象講給阿德里安聽,他禁不住大笑起來,而且笑了有好一陣子。他那時心情很好,特別愛開玩笑——也難怪他這樣;因為,中學的校門在我們的身后關上了,我們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座城市的城門打開了,世界張開雙臂迎接我們,我們的羽翼變得豐滿,自由開始降臨,這樣的時刻難道不是我們所有人一生中最為幸福、最為熱切渴望的時刻嗎?通過和文德爾·克雷齊馬爾一起去附近較大的幾座城市聽音樂會,阿德里安對于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預先略知一二;現(xiàn)在,凱澤斯阿舍恩,這座有著巫婆和怪物、有著樂器倉庫、有著設在大教堂內(nèi)的皇帝陵墓的城市,終于舍得放他走了,而遠走高飛的他,日后也還會再回來看看,也還會重新漫步于這座小城的街頭巷尾,只不過物是人非,那個時候的他,將會嘴角含笑,儼然一個見過世面的人。
真是這樣的嗎?難道凱澤斯阿舍恩什么時候放走過他嗎?難道他不是走到哪里就把它帶到哪里的嗎,更何況,每當他以為能夠自己做主的時候,他難道不都是受治于它的嗎?什么是自由!只有無關緊要的才是自由的。有特點的東西永遠都不是自由的,它被打上了烙印,受到制約和束縛。我的朋友決定學習神學,其言下之意難道不就是“凱澤斯阿舍恩”嗎?阿德里安·萊韋屈恩和這座城市——顯然,兩者加在一起的結果肯定就是神學;我事后問自己,我除此之外還能期盼什么。他后來投身作曲。可是,如果他譜寫的是非常大膽的音樂的話,那大概也就可以說是“自由的”音樂、萬能的音樂了吧?然而,那卻不是。那是一個永遠也走不掉的人的音樂,它卷入最為隱秘的天才與怪誕的糾纏之中,它發(fā)出的每一個宛如發(fā)自教堂地窖般空靈的回聲和氣息表明,它是有特點的音樂,是凱澤斯阿舍恩的音樂。
他那時,要我說呢,興致很高,干嘛不呢!他的筆試全部合格,因而免考口試。他懷著對學校全部栽培的感激同老師們一一作別,他那藐視一切的輕松自如始終令他們感到內(nèi)心隱隱作痛,不過,由于敬重他所選擇的專業(yè),他們不再對此耿耿于懷。然而,話雖如此,這所“高水平的共同生活兄弟會學校”校長,一個人稱施托伊恩廷博士的波美拉尼亞[149]人,同時也是教過他希臘語、中古德語和希伯來語的一位老師,仍舊還是利用私下和他告別的機會,念念不忘地對他進上了一段與此相關的逆耳之言。
“保重,”他說道,“上帝與您同在,萊韋屈恩!——這是我發(fā)自心底的祝福,不管您現(xiàn)在同不同意這個看法,我都覺得,您可能需要這樣的祝福。您是一個富有才能的人,這一點您自己也是知道的——您又怎么會不知道呢?您也知道,天上的主,作為萬物之源,把這些才能托付給了您,而您也愿意把它們敬獻給他。您是對的:自然的功績是上帝對我們的功績,而不是我們自己的。他的對手,自己落得個驕傲必敗的下場不說,還妄圖讓我們忘掉這一點。這可是一個不速之客,這可是一頭吼叫著的獅子,這頭吼獅正在四處搜尋它要吞食的獵物[150]。有些人需要特別當心它的詭計,而您就是這些人之中的一員。這就是我對于您,確切地說是對于受上帝之托而成其為您的恭維。心懷敬畏吧,我的朋友,不要桀驁不馴、躁動驕狂;另外,您始終還要牢記,自滿就是墮落,就是對一切恩惠賜予者的忘恩負義!”
這就是那位忠誠的教書匠的忠告,我后來還在他領導的這所中學擔任過教職。而這次交談的內(nèi)容是阿德里安在一次散步途中微笑著告訴給我的。那年的復活節(jié)期間,我們經(jīng)常從布赫爾農(nóng)莊出發(fā),去到田野和樹林里散步。因為中學畢業(yè)考試結束之后,他回到家里,要在父母身邊度過為期幾個星期的閑暇時光,而他的好心的父母也把我一起邀來和他做伴。那次,我們一邊閑庭信步,一邊談論施托伊恩廷的警告,尤其是他在其告別演說中使用過的“自然的功績”一詞。我們所進行的這次交談,我到現(xiàn)在依然還記得十分清楚。阿德里安當時證實說,他這是從歌德那里搬過來的,歌德喜歡用這個詞組,或者說他也經(jīng)常把“天生的功績”掛在嘴邊,通過這種自相矛盾的組合,他試圖去除“功績”一詞的道德性,而反過來提升自然的、天生的、外在于道德和血統(tǒng)的功績。他因此而反對那種對謙虛的要求,這種要求來自那些不被自然恩寵的人,而且他還宣稱:“只有叫花子才是謙虛的。”但施托伊恩廷校長更多的卻是遵循席勒的精神,而且是本著這種精神來引用歌德的這句話,席勒把自由看得高于一切,因此從道德上對天才和個人功績進行區(qū)分,把在歌德眼里緊密交織在一起、不可分離的功績和幸福截然區(qū)別開來。這位校長的做法也是如此。他把自然稱作上帝,把天生的才能說成是上帝對我們的功績,而我們則必須心懷敬畏地去承載這些功績。
“德國人,”只聽這個大學新生這樣說道,他的口里同時還含著一根草莖,“有一種雙軌的、叫人難以容忍的組合式的思想方式,他們總是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他們什么都想要。他們有能力在偉大的個性身上大膽建立對照的思想和存在原則。但他們隨后就把它們混合起來,按照另一部分的意思來使用這一部分的特性,把一切攪得一團糟,卻還得意洋洋地以為,他們能夠調(diào)和自由與高貴、理想主義和自然天真。這很可能是行不通的。”
“但他們集二者于一身,”我回應道,“否則,他們是不可能把那兩個方面都展示出來的。好一個豐富的民族。”
“好一個雜亂無章的民族,”他堅持道,“而且還是一個讓別人迷惑不解的。”除此以外,在鄉(xiāng)下無憂無慮的這幾周里,我們基本上再未進行這樣的哲思。總的看來,他那時對大笑和胡鬧的興致要高過討論玄學。他對宇宙的感覺,對它的向往,以及他愛大笑、甚至是笑出眼淚的偏好,我前面也都作過說明,但是,假如讀者不知道把這些興高采烈的歡鬧和他的性格結合起來的話,那么,我所傳遞的關于他的形象的信息就有可能是虛假的。我不想說這是幽默,這個字眼在我聽來太舒服、太溫和,對他不合適。他的大笑的癖好似乎更多是一種逃避,是一種稍顯放縱的、永遠都不能令我感到歡喜和舒服的對生活的嚴肅性的瓦解,是一種超常的天賦的產(chǎn)物。回顧已經(jīng)結束的中學時代,回顧同學和老師中那些滑稽人物,再加上回憶最近期的文化體驗,中等城市舉辦的歌劇演出,盡管這些演出中的即興演唱充滿風趣詼諧,卻也無損于所體現(xiàn)的作品的崇高莊嚴,凡此種種,全都為他提供了肆無忌憚地去大笑的機會。這不,《洛恩格林》中大腹便便的、長著內(nèi)八字腳的國王海因利希,他的一張掩映在腳籠形胡子叢中的圓溜溜、黑乎乎的嘴,以及他從自己的這張黑嘴里發(fā)出的轟隆隆的男低音,就必然會被他拿來充當笑料。他笑得是那樣的前仰后合——這也只不過是一個,也許是一個過于具體的說明他大笑的癖好的例子罷了。這種對于大笑的沉湎,其內(nèi)容往往還要空洞得多,甚至跟純粹的胡鬧沒有什么兩樣,而且我承認,在這樣的時候去附和他的大笑,對我始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并不是非常喜歡這種大笑,每當他笑得不能自已的時候,我就被迫想起他自己親口告訴過我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取自奧古斯丁[151]的《上帝之城》,內(nèi)容大意講的是,只有諾亞的兒子和魔術師瑣羅亞斯德的父親哈姆,只有他倆是笑著出生的,不過,他們之所以能夠在出生的時候笑得如此開心,卻是由于得到了魔鬼的幫助。這在我已經(jīng)成為每次都會出現(xiàn)的強制性回憶,不過,同其他的顧慮相比,這也僅僅只是小巫見大巫而已。例如,我內(nèi)心投向他的目光過于認真嚴肅,免不了有些誠惶誠恐,因而并不能夠恰如其分地去追隨他的縱情恣肆。再者,我天性中的某種枯燥和僵化可能也導致我在此處表現(xiàn)得不夠靈活。
后來,他在萊比錫結識了英國語言文學專家和作家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從而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發(fā)揮這種興致的更好的對象,這也是我為什么一直都有點妒忌此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