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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架轟炸機在我頭頂上方的低空飛過。有那么一兩分鐘,它似乎追著火車在飛。我對面坐著兩個穿著破爛風衣的家伙,顯然都是底層的旅行推銷員,可能是兜售報紙的。其中一個人正讀著《每日郵報》,另一個在讀《每日快報》。我看得出他們認為我和他們是一類人。在車廂的另一頭,兩個帶著黑色皮包的律師行的文員正在用一堆法律的行話高談闊論,很明顯就是想告訴我們,他們和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不是一類人。

我看著飛馳而過的一排排房屋的后庭。從西布勒切利出發,沿線大部分路段橫穿貧民窟。但眼前的一幕很寧靜,你看到一座座小小的后院,花盆里種著小花,女人們把換洗的衣服晾在平坦的屋頂上,墻上還掛著鳥籠。那架龐大的黑色轟炸機在空中偏轉了一下,消失在前方視野之外。我背對著火車行駛的方向而坐。一個旅行推銷員舉目望了飛機一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在這件事情上大家都有同樣的想法。如今你不需要成為一名知識分子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再過兩年,或者一年,看到這么一架飛機時,我們會怎么做?往防空洞里跑,嚇出一身冷汗,把全身衣服都浸濕了。

那個旅行推銷員放下《每日郵報》。

“滕普蓋[4]的勝利者出爐了。”他說道。

那兩個律師行的文員正在說著文縐縐的名詞,什么“簡單性所有權”和“象征性房租”。另一個旅行推銷員往馬甲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包忍冬牌香煙,伸手往另一個口袋里摸了摸,然后朝我傾著身子。

“有火柴嗎,胖墩?”

我伸手去拿火柴。你注意到他叫我“胖墩”。真是有趣。有那么幾分鐘,我不再去想那架轟炸機,腦海里浮現出早上在廁所鏡子里審視的那番尊容。

確實,我是個胖墩。事實上,我的上半身看上去就像水桶一樣。但我覺得有趣的是,就因為你長得有點胖,幾乎任何人,連完全陌生的人,都認為給你起個綽號、侮辱你的樣貌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想象一下,一個人有駝背,或眼睛斜視,或天生兔唇——你會不會給他起一個綽號,讓他想起自己的殘疾呢?但每個肥胖的人都會被直呼為胖子。人們總是會拍拍我的背,朝我的肋骨揍上幾拳,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喜歡這樣。每次去帕德利的皇冠雅座酒吧(每星期我會去那里一趟,為了拉業務),那個混蛋沃特斯(他是海泡石肥皂公司的推銷員,經常在皇冠雅座酒吧流連)總是會朝我的肋骨揍上幾拳,高聲說道:“在一艘巨大的沉船里,躺著可憐的湯姆·博林!”[5]酒吧里那幫該死的傻瓜對這個玩笑總是樂此不疲。沃特斯的拳頭重得很,他們都以為胖子不會有感覺。

那個旅行推銷員又拿了我一根火柴,拿去剔牙,然后把火柴盒丟了回來。火車呼嘯著駛上一座鐵路橋。我看到下方有一輛面包店的小貨車,還有長長一隊卡車,上面載滿了水泥。我在心里想,奇怪的是,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對于胖子的觀感是對的。確實,一個胖人,尤其是一個從出生就是胖子的人——從童年開始就是胖子的人——和其他人不太一樣。胖子的生平和別人不同,他們就像是輕喜劇演員;至于那些在馬戲團穿插表演的大胖子,或者說那些體重超過二十石的人,他們表演的就不是輕喜劇,而是低俗鬧劇了。我這輩子胖過,也瘦過,我知道長胖確實會影響你的世界觀。肥胖讓你不至于太在乎事情。我猜想,一個從未瘦過的人,一個從出生走路就被稱為“胖子”的人,也許從未體驗過任何深刻的情感。他怎么能有所體驗呢?在這方面他完全沒有經驗。他從未經歷過悲劇性的一幕,因為有了胖子出現,任何一幕情景都不會是悲劇,而是變成了一出喜劇。想象一下,哈姆雷特變成了胖子!或讓奧利弗·哈迪[6]去演羅密歐。我想起了前幾天在博姿書店里買的一本小說,里面的內容很有趣,書名叫做《濃情不再》。書中的主人翁發現他心愛的女孩與另一個男人私奔了。他是言情小說里典型的男主角,長著一張蒼白而多愁善感的臉和黑色的頭發,有自己的產業收入。我依稀記得那一章節是這么寫的:

“戴維在房間里徘徊著,雙手捧著額頭。這個消息令他徹底驚呆了。他久久不能相信這件事是真的。謝拉背叛了他!這不是真的!突然間他意識到事情終究發生了,驚愕地看清了事實。太過分了。他跪倒在地,失聲痛哭。”

里面的描寫就是這樣。即使在這個時候,它也會令我心有所感。你可以看到,有的人就可以這么做。但像我這樣一個人呢?想象一下希爾達和別的男人共度周末去了——我可不會在乎,事實上,這個半老徐娘還能風韻猶存會讓我覺得很高興——但假如我真的在乎呢,我會不會跪倒在地失聲痛哭呢?有人會希望我這么做嗎?你不會希望一個像我這種身材的人這么做。那可真是大煞風景。

火車沿著路堤高速前進。在我們下方你可以看到房子小小的紅色屋頂不斷地向前延伸,炸彈就會落在上面。因為陽光就照在上面,這個時候屋頂看上去有點刺眼。我們老是在擔心炸彈,真是有趣。當然,戰爭就要爆發了,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從報紙上那些安慰人心的報道就可以了解一二。前幾天在《新聞紀事報》上我讀過一篇報道,說如今轟炸機不會造成任何破壞。防空大炮的性能已經非常出色,轟炸機必須停留在兩萬英尺的高空。你會發現人們以為轟炸機飛得夠高的話炸彈就落不到地面。或者,他們想說的是,那些轟炸機不會炸中伍爾維奇兵工廠,而是炸到像埃爾斯米爾路這樣的地方。

但大體上講,我覺得當個胖子也不算太糟糕。胖子總是很受歡迎。胖子和任何人,從賭注經紀人到主教,都能合得來,相處甚歡。至于女人,胖子要比人們所想象的更有女人緣。有些人以為女人會把胖子當笑話看待,但事實上,如果一個男人能讓女人感覺到他真心愛著她,她決不會將他當笑話看待。

我得告訴你,我可不是一直都是胖子。我是從八九年前才變胖的,而且,我覺得我已經具備了胖子幾乎所有的特征。但在內在精神上,我可不是胖子。根本不是!請不要誤會我。我不是說自己是一朵嬌嫩的花,在微笑的臉龐底下藏著一顆滴血的心之類的話。要是你真是這種人的話,你是不可能從事保險行業的。我是個沒心沒肺的粗人,向來左右逢源。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靠厚著臉皮裝瘋賣傻賣東西掙傭金的行當,像我這樣的人就會繼續干下去。無論發生什么情況我都能混口飯吃——只能混口飯吃,發不了大財——就算是遇到戰爭、革命、瘟疫、饑荒,我也能比大部分人活得久一些。我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但在我的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個自我,保留著過去的回憶。關于這個我待會兒再告訴你。我是個胖子,但我的內心是個瘦子。你有沒有想過,每個胖子內心深處都是瘦子?就像他們所說的,每一塊石頭里都隱藏著一座雕塑。

那個和我要火柴的家伙正讀著《每日快報》,舒舒服服地剔著牙。

“斷腿案似乎沒有什么進展。”他說道。

“警察找不到兇手的。”另一個人說道,“就一雙斷腿,能怎么追查?腿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或許可以追蹤包著那雙斷腿的報紙找到他。”第一個人說道。

你可以看到窗口下方一座座房子的屋頂延綿不斷,隨著街道的走向不停地扭曲著,但總是延綿不斷,就像一片你可以肆意奔馳的廣袤平原。無論你從哪個方向穿過倫敦,你總會看到延綿二十英里毫無間隙的房子。上帝啊!炸彈掉下來的時候怎么會炸不中呢?我們就是一個巨大的靶子。或許不會有空襲警報,因為現在誰還會傻傻地去宣戰呢?如果我是希特勒,我會在進行削減軍備的會議上派出轟炸機。在某個靜謐的早晨,當小職員們魚貫穿過倫敦橋,金絲雀在歌唱,老婦人在縫補燈籠褲時——嗡嗡嗡嗡,嗖,砰!房子被炸到半空中,燈籠褲浸透了鮮血,金絲雀棲息在尸體上高聲歌唱。

我覺得這一幕挺令人傷感的。我看著像海平面一樣延綿不斷的屋頂。長達數十英里的街道上有炸魚店、小禮拜堂、畫店、小巷子里的印刷店、工廠、公寓樓、海螺店、奶品店、發電廠——延綿不斷,多么廣袤!而且一派寧靜祥和!這里就像沒有野獸的荒原。沒有槍炮聲,沒有人扔出手榴彈,沒有人用橡膠警棍毆打別人。現在英國還沒有一間臥室會有人拿著機關槍開火。

但五年后會怎么樣呢?或者說,兩年后呢?一年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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