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上來透口氣(奧威爾小說全集)
- 喬治·奧威爾
- 4271字
- 2019-06-18 17:03:19
你知道我住的那條路——西布勒切利的埃爾斯米爾路嗎?就算你不知道這條路,你也知道五十條和這一模一樣的馬路。
你知道這些馬路就像不遠不近的郊區的潰瘍,情況總是差不多。一長排一長排半獨立的房屋——埃爾斯米爾路有二百一十二座,而我們那座房子是191號——很像市政局的公屋,只是更丑陋一些。涂著灰泥的前庭、用木餾油處理過的大門、水蠟樹的樹籬、綠色的前門,種著月桂樹、桃金娘樹、山楂樹,這就是我的家,我的棲身之所,“良宅美景”。大概五十間房屋里才有一戶人家比較標新立異,將藍色的前屋涂成了綠色,我想他們最后或許會淪落到進收容所的地步吧。
脖子周圍那種黏糊糊的感覺讓我心情十分低落。脖子黏糊糊的時候你總會覺得心情低落,真是奇怪。似乎你全部活力都被抽干了,又似乎是來到大庭廣眾之處,突然間發現自己的一只鞋子的鞋底脫落了。這天早上我對自己不抱任何幻想。我似乎就站在遠處,看著自己從馬路走過來,看著我那張豐滿紅潤的臉龐、我那副假牙和我那身粗俗的衣服。像我這樣的人根本談不上有什么紳士風度。就算你在二百碼外看到我,你也猜得出我在干保險這一行;就算你猜不出,你也知道我是某個行業兜售生意的推銷員。我身上這身衣服幾乎稱得上是這個行業的制服:略顯破舊的人字紋灰西裝、價值五十先令的藍色外套、圓頂禮帽,沒有手套。我看上去一副推銷員的模樣,粗俗而厚臉皮。在我混得最風光的時候,我穿一身新西裝,或抽著一支雪茄,看上去或許像個賭注經紀人或酒吧經理;而當我混得不好的時候,我看上去就像兜售吸塵器的推銷員,但大部分時間里你還是能準確地猜出我的身份。你一看見我就知道我“一周掙五到十英鎊”。在埃爾斯米爾路這里,無論是經濟地位或是社會地位,我雖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
整條街上就只有我一個人。男人們已經趕去搭八點二十一分的地鐵了,女人們在搗鼓著煤氣爐。當你有時間四處張望,而剛好心情還不錯時,走在郊區的這些街道上,想象著這里的生活,你會打心眼里覺得好笑,因為,說到底,埃爾斯米爾路是條什么樣的街道呢?就像一座牢房排成一列的監獄。這里一排排半獨立屋就像拷問室,住著一幫瑟瑟發抖、一周掙五到十英鎊的可憐蟲。每個人都被老板逼得夠嗆,而老婆則像噩夢一樣老是在折磨他,孩子們像水蛭一樣在吸他的血。作為工薪階層,就是有這么多的煩惱。我本人并不同情那些無產者。你認識一個挖土工人會因為擔心被解雇而失眠嗎?無產者們干的是粗體力活,但當他們不用工作的時候可以暢享自由。而每一座灰泥房子里總是住著一個可憐蟲,只有在熟睡的時候夢見自己把老板推到井里面,還往上面堆滿煤炭,心里才感覺獲得了自由。
當然,我對自己說,像我們這種人,最苦惱的就是我們都以為自己有什么東西可以失去。首先,埃爾斯米爾路有九成的人都以為房子是自己的財產。埃爾斯米爾路以及周邊直到商業街的那一大片地段是繁華熱鬧的“金蘋果家園”,“快活信托營建委員會”的產業。營建委員會或許是當代最狡猾的騙局了。我承認我所從事的保險業是一場騙局,但那是公開的騙局。而營建委員會的美麗謊言讓受騙上當的人還把他們當成了恩人。你狠狠地揍他們一頓,他們還會舔你的手。有時候我想給“金蘋果家園”豎立一座巨大的、象征營建委員會的神祇塑像。那將會是一尊奇特的神祇,其最突出的特征就是雌雄同體:上半身是一位經理,下半身是一位家庭主婦。雕像的一只手拿著一把巨大的鑰匙——當然是進收容所的鑰匙,另一只手拿著——他們管那種法國式的、從里面涌出禮物的羊角叫什么來著?——“豐饒之角”,從里面源源不斷地涌出便攜式收音機、人壽保單、假牙、阿司匹林、法文字母和園圃壓平器。
事實上,我們這些住在埃爾斯米爾路的人并沒有房子的產權,就算我們還清了房屋貸款,這些房子也不歸我們所有,我們只是享有租賃權。這些房子的定價是五百五十英鎊,分十六年還清,房子都是一樣的,如果你一次性付現金的話,價格會是三百八十英鎊。也就是說,“快活信托”的利潤是一百七十英鎊,但毋庸置言,“快活信托”掙的錢遠遠不止這些。三百八十英鎊包括了建筑商的利潤,但“快活信托”以“威爾遜與布魯姆公司”為名,自己建造房屋,把建筑商的利潤也掙了。它只需要支付建筑材料的成本,但就連建筑材料的利潤它也不放過,因為它以“布魯克斯與斯卡特比公司”的名義賣給自己磚頭、瓦片、大門、窗框、沙子、水泥和玻璃。要是我知道它以另一個公司的名義賣給自己用來造大門和窗框的木材,我也不會覺得奇怪。此外——這件事我們本來應該預見得到,但當我們發覺時還是覺得很震驚——“快活信托”沒有遵守其諾言。埃爾斯米爾路建造房屋時留下了一些空地——風景其實并不漂亮,但孩子們可以到那里玩耍——名字叫普拉特草坪。雖然沒有白紙黑字的規定,但大家都認為普拉特草坪不會被轉為建筑用地。然而,西布勒切利是一片發展中的郊區,羅斯維爾果醬廠于1928年開業,英美資源集團的全鋼車身自行車廠于1933年開始投產,人口逐漸增加,房租越來越貴。我從未見過赫伯特·克倫姆爵士本人或“快活信托基金”的高層人物,但我想象得出他們垂涎欲滴的樣子。突然間,建筑商來了,普拉特草坪上開始建造房屋了。“金蘋果家園”發出不滿的呼聲,業主們成立了委員會進行抵制,但根本沒有用!克倫姆的律師團五分鐘內就瓦解了我們的抵抗。普拉特草坪被密密麻麻的建筑物覆蓋了。但真正巧妙的騙局,讓我覺得老克倫姆確實配得上其從男爵爵位身份的騙局,是精神上的欺詐。僅僅出于擁有自己的產業,“在這個國度占有一席之地”的幻覺,我們這些住在“金蘋果家園”以及其它類似地方的可憐蟲就永遠變成了克倫姆忠實的奴隸。我們都是可敬的戶主——也就是說,我們都是托利黨人[3],唯唯諾諾奴顏婢膝的人。不敢殺掉那只會下金蛋的鵝!但事實上我們根本不是戶主,而我們一輩子都得為了還清房子的款項而努力,總是生活在恐懼當中,擔心在償還完最后一筆錢之前會有事情發生,這一切使得奴役的鐵鏈更牢固了。我們都被收買了,而且收買我們的人用的還是我們自己的錢。每一個飽受蹂躪的可憐蟲揮汗如雨地工作,為了一間玩具一樣的小磚屋付出雙倍的價錢,還美其名曰“良宅美景”,但景色既不美,宅子也不靚——每一個可憐蟲都愿意死在戰場上,將他的國家從布爾什維克主義中拯救出來。
我轉到沃波爾路,進入商業街。十點十四分有一趟列車開往倫敦。經過六便士廉價商店時,我想起早上提醒過自己要買一盒刮胡刀的刀片。走到肥皂柜臺時,那個店面經理(或其它什么頭銜)正在責罵負責柜臺銷售的女店員。早上這個時候六便士廉價商店沒有多少顧客,有時候如果你在開店不久的時候走進去的話,會看到女店員們站成一排被人訓話,為的是讓她們能打起精神干好這天的工作。他們說這些大型連鎖商店雇了一幫特別會挖苦辱罵人的家伙,把他們派到各個分店激勵這些女店員。那個店面經理是個相貌丑陋的矮子,肩膀很平,蓄著挺翹的灰八字胡。他為了某件事正在訓斥她,應該是找錢的時候出錯了。他的聲音就像圓鋸一樣刺耳:
“噢,不會!你當然不會算數了!你怎么可能會呢。實在是太麻煩了,噢,不要!”
不經意間我與那個女孩四目相投。當她被訓斥的時候,一個紅臉膛的中年胖子在旁邊看熱鬧可不太好。我立刻轉過身,假裝對旁邊柜臺里的窗簾吊環或別的什么東西感興趣。那個人又在訓斥她。他是那種明明已經轉過身,突然間又朝你沖回來繼續訓話的人,活像一只蜻蜓。
“你當然不會算數!就算我們虧了兩先令,對你來說也算不了什么,根本不算什么。兩先令對你來說算得了什么呢?怎么能勞煩你把數目給算對呢?噢,不行!無論出了什么事情都不能勞你大駕。你是不會理會別人的,對吧?”
這一幕持續了將近五分鐘,半個商店都聽得見。他總是轉過身,讓她以為他訓斥完了,然后又沖回來繼續訓斥一通。我在遠離他們一些時偷偷望了一眼。那個女孩大概才十八歲,長得胖乎乎的,面如滿月,是那種從來不會把零錢算對的人。她的臉漲成了潮紅色,很不自在地扭動著身軀,真的是在痛苦地扭動著身軀,似乎他正在拿著鞭子狠狠地抽她。其它柜臺的女店員都假裝沒有聽見。他是個形如僵尸的丑八怪,明明個頭矮小得像只麻雀一樣,還要挺胸腆肚,把雙手背在上衣的燕尾上——這種人適合在軍隊里當軍曹,可惜長得不夠高。你發現了嗎?他們總是找這些小個子男人做這種欺負人的事。他把臉湊到她的臉跟前,八字胡和五官幾乎就要貼上去了,這樣訓斥她更帶勁。那個女孩的臉漲得通紅,身軀扭個不停。
最后,他覺得罵夠了,像海軍上將大搖大擺地走在甲板上一樣走開了。于是我走到那個柜臺買刀片。他知道每個字我都聽見了,她也知道,他們倆都知道我知道他們知道。最可憐的是,為了招呼我,她不得不假裝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女店員就應該這樣和男性顧客保持距離。我剛剛目睹了她像個女仆一樣受人訓斥,這會兒還得擺出大家閨秀的譜兒!她的臉還紅通通的,雙手顫個不停。我問她有沒有一便士的刀片,而她開始在三便士的托架里翻尋。然后那個小個子店面經理走了過來,我們倆都以為他又要開始訓人了。那個女孩像小狗見到鞭子一樣畏縮著,從眼角瞪著我。我知道因為我目睹了她挨訓,她對我恨之入骨。真是奇怪!
我買到了刀片,走出店外。為什么她們愿意忍受這種遭遇呢?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當然純粹是出于畏懼。只要你頂一句嘴,你就會被解雇。到處都一樣。我想起了經常去光顧的那家連鎖雜貨店里那位有時招呼過我的男店員。他二十歲左右,塊頭很大,臉膛紅如玫瑰,前臂非常壯實,應該在鐵匠鋪里工作。他穿著白色的外套,站在柜臺邊點頭哈腰,揉搓著雙手,說著:“是的,先生!說得很對,先生!今天天氣真好啊,先生!今天我能為您效勞嗎,先生?”你忍不住想踢他的屁股一腳。當然,這么做是必須的。顧客總是對的。在他的臉上你可以看到他很害怕你會去投訴他態度不夠恭敬,讓他被炒魷魚。而且,他怎么知道你不是公司派過來的眼線?恐懼!我們就生活在恐懼中。恐懼滲進了我們的骨子里。每個人不是在害怕失業,就是在害怕戰爭、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或其它什么。一想到希特勒,猶太人就會直冒冷汗。我突然想到,那個蓄著挺翹的八字胡的小個子混蛋或許比那個店員更擔心自己能不能保住飯碗。或許他需要養家糊口。誰知道呢,或許在家里他是個溫順和氣的人,在后園種種黃瓜,由得他的妻子在他頭上作威作福,他的孩子們拉扯他的胡須。同樣的,許多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或俄國格伯烏的高官其實私底下是非常善良的人,堪稱最溫柔的丈夫與最慈祥的父親,對籠養的金絲雀精心呵護無微不至,等等等等。
走出門口的時候那個肥皂柜臺的女店員在瞪著我。如果可以的話,她已經把我殺了。因為我目睹了她受辱的情形,她恨透了我!甚至比痛恨那個店面經理還要深惡痛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