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下冊)(譯文名著典藏)
- (英)亨利·菲爾丁
- 3007字
- 2019-06-28 15:28:48
第三章
瓊斯離開厄普頓,以及在路上他和巴特里奇之間發生的事
現在,我們終于又回到本書的男主人公身邊來了。我們不得已離開他這么久,老實說,想到分手時他的處境,我擔心許多讀者會以為我們打算永遠把他拋棄了。因為穩健的人若遇上朋友處于他那種境地,一般總是不再去打聽他的下文的,唯恐聽到他懸梁自盡的消息而大吃一驚。
但是我可以大膽地說,實際上我們既沒有穩健的人的一切優點,也沒有他的全部缺點。因此,盡管可憐的瓊斯眼下的處境狼狽得無以復加,我們仍將回到他的身邊,以同樣的殷勤陪伴他,一如他正飛黃騰達、前途無限輝煌一樣。
瓊斯先生和他的同伴巴特里奇在鄉紳魏斯頓走后幾分鐘便離開那家客棧,徒步沿著同一條路前進,因為馬夫告訴他們那時在厄普頓不管怎樣也租不到馬的。于是,他們就懷著沉重的心情上了路。雖然他們各自煩惱的原因不同,心里卻都是不痛快的。如果瓊斯傷心地嘆氣,那么巴特里奇也一步一悲哀地哼哼。
他們來到了鄉紳停下來舉行軍事會議的那個十字路口,瓊斯也停下來,問巴特里奇他認為該奔哪條路。“啊,先生,”巴特里奇回答說,“您要是聽聽我的勸告多好哇。”“怎么會不聽你的,”瓊斯說,“反正現在不拘上哪兒,或者流落到什么地方,對我都是無所謂的。”“那么,”巴特里奇說,“我勸您立刻向后轉,回您府上去。有您那樣的家可歸的人,誰會像個流浪漢似的這樣到處漂泊呢?請您原諒,sed vox ea sola reperta est。”
“咳,”瓊斯嚷道,“我已經無家可歸了。不過,縱使我的朋友、我的父親肯收容我,我又怎么忍心在蘇菲亞逃出的鄉間住下來呢?殘忍的蘇菲亞!你好殘忍呀!不,還是怪我自己吧!不,我要怪你!你這個該死的渾蛋,這個傻瓜!你毀了我。我要把你撕碎。”說著他一把抓住可憐的巴特里奇的脖子,拼命使勁搖撼,巴特里奇抖得比打擺子或他自己害怕時還要厲害。
巴特里奇戰戰兢兢地跪下來,哀求饒命,發誓說他并沒半點惡意。瓊斯狠狠瞪了他一陣,才撒開手,把脾氣發泄在自己身上了;如果發到旁人身上,就會非要那人的命不可,說真的,單是想想就幾乎嚇死了。
我們要是準曉得讀者不嫌麻煩會去閱讀,我們自然也不惜費點心血把瓊斯這時的瘋狂舉動詳細描寫出來。不過我們深恐盡管作者費了心血,讀者卻很可能完全略過去,因此,我們就省掉這份麻煩了。老實說,正是由于這一點,我們才時常抑制自己的才華,不讓它奔放出來,因而把本書應有的許多很精彩的描述都省略了。坦白說吧,我們照例以自己的邪惡心理來猜忌讀者,每當我們閱讀那些卷帙浩繁的史籍時,就往往猛烈地成頁成頁跳過去。
簡單表上這么一句就夠了:瓊斯扮演了半天瘋子,逐漸清醒過來。他立刻轉向巴特里奇,懇求他原諒剛才發脾氣時加給他的傷害。不過最后要求他再也不許提回家的話了,因為他決計永遠也不回去了。
巴特里奇很容易就原諒了他。同時,忠實地答應遵守他剛剛下的命令。然后,瓊斯突然嚷道:“既然絕對不可能再追上我的天使了,那么我就追求英名去吧。走,勇敢的伙計,咱們投軍去!這是光榮的事業。即便我的性命值得保存,我也甘愿為這一事業而犧牲。”說著,他立刻就折入另外一條(不是鄉紳走的)路,那恰巧就是蘇菲亞走過的。
兩位旅客足足走了一哩地,彼此也沒交談一個字。盡管瓊斯不住地自言自語著,巴特里奇卻一聲不吭——也許經過剛才那陣驚恐,他心神還沒安定下來。而且他很怕再把朋友的脾氣招惹起來,特別是因為他這時心中已存下一個讀者也許不會感到十分驚奇的念頭:簡單地說,他開始覺得瓊斯的神經大概已經完全失常了。
最后,瓊斯對這么自言自語感到厭煩了,就向伙伴搭話,并怪他不該這么一聲不響。這個可憐的人老老實實地說是怕惹他生氣。瓊斯一口答應決不會見怪,這樣一來,巴特里奇的恐懼差不多消除了,就又撒開舌頭的韁繩,那舌頭頓時就像脫韁的馬駒子那樣朝草地奔去,為重獲自由而歡快。
既然瓊斯不許巴特里奇談他最想談的那個問題,于是,他只好談起他第二個想談的問題:山中人。“先生,”他說,“像他那樣奇裝異服,生活跟大家都不一樣,他準不是個人。而且,照那老奶奶說的,他成天吃的主要是草類,那可以作馬的飼料,卻決不適宜作人的食物。我還聽厄普頓那個客棧老板說,左近的鄰居對他有很可怕的想法。我總覺得他必然是個什么妖怪,特意來預先警告咱們:既然咱們現在是去打仗,焉知道他講的那些事情——他的從軍、被俘、險些給吊死——不是對咱們的警告?而且昨天夜里我做了一夜的夢,夢的全是打仗。我覺得血從我鼻子里咕嘟咕嘟地淌,就像拔開塞子的酒桶似的。真的,先生,infandum,regina,jubes renovare dolorem。”
“巴特里奇,”瓊斯說,“這個故事和你講的拉丁文幾乎同樣不恰當。對于前往戰場的人,死是很可能的,說不定咱們都會陣亡。那將怎樣呢?”“怎樣?”巴特里奇回答說,“咱們就完蛋啦,還不是嗎?我一死,一切就都和我不相干了。要是我陣亡了的話,正義不正義,誰勝誰敗,跟我還有什么關系?我永遠也分享不到好處的。一切勝利的鐘聲和篝火對于埋在地下六呎深的人有什么意義?那樣,可憐的巴特里奇就完事大吉了。”“可憐的巴特里奇遲早總有一天要完事大吉的,”瓊斯嚷道,“既然你愛拉丁文,我就從賀拉斯的詩里背幾行足以叫懦夫勇敢起來的佳句吧:
Dulce et decorum est pro patria mori:
Mors et fugacem persequitur virum,
Nec parcit imbellis juvent?
Poplitibus,timidoque tergo。
“您最好把它翻譯出來,”巴特里奇大聲說,“因為賀拉斯的詩很不好懂,照您剛才背的,我沒法懂。”
“那么我就用我的拙劣的模擬,或者說是解釋,為你重述一遍,”瓊斯說,“因為我在作詩方面并不怎么高明:
誰不愿為親愛的祖國而捐軀?
即使貪生怕死,也躲不過死亡。
不論懦夫還是勇將,
歸宿都是同一墓場。
“當然是這樣,”巴特里奇大聲說,“當然,Mors omnibus communis。不過,像個好基督教徒那樣終其天年,在至親好友的哭聲中死去,畢竟和不定今天或明天就被人當條瘋狗槍殺掉,或者被亂刀砍成碎塊、來不及懺悔就死掉大不相同。啊,求上帝發發慈悲!當兵的確實都是壞人。我一向不愿同他們打交道。我沒法把他們當作基督教徒看待。他們只曉得詛咒,罵野話。我希望您反悔,我衷心希望您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反悔,不再想跟他們混在一起。跟惡人往來必染上惡習。這是我反對當兵的主要原因。至于說到死亡,我決不比旁人更害怕;怕的,決不是我。我曉得人終有一死,盡管如此,人畢竟還是可以活上許多年。就拿我來說吧,如今剛剛中年,我還能活好些年呢。我從書上看到有些人活到一百多歲,甚至大大超過一百歲。并不是我也希望這樣,我是說,我并不一定也能那么長壽;可是(感謝上帝!)哪怕活上八九十歲呢,那日子也還長得很呢。到那時候,我不會比任何人更怕死的。但是離該死的日子還這么遠就去找死,我認為真是造孽,是胡鬧。再者,這么早死掉究竟會有什么好處?不管是為什么去打仗,咱們兩個人又能干得出什么來?至于我,對打仗是一竅不通。一輩子我也沒放過十次槍,而且還都是沒裝子彈的。至于刀劍,我從來也沒學過擊劍,一點也不會。至于去惹大炮,那就再狂妄不過了。只有瘋子才會……請原諒我。向您起誓,我確實沒什么惡意。求求您啦,可別讓我再招您發一通脾氣。”
“不用害怕,巴特里奇,”瓊斯大聲說,“我現在完全確信你是個膽小鬼了,所以不管怎樣你也不可能再叫我生氣了。”“您盡可以喊我作膽小鬼或旁的什么,”巴特里奇說,“倘若樂意保全自己的身體發膚就成為膽小鬼的話,那么non immunes ab illis malis sumus。我在書里從沒讀過好人必得打仗這種說法。Vir bonus est quis ? Qui consulta patrum,qui leges juraque servat.
這里沒有一個字提到打仗的事。我確信《圣經》十分反對打仗。如果一個人讓基督教徒流血,我決不相信他本人會是個好基督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