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簡·愛(譯文名著典藏)
- 夏洛蒂·勃朗特
- 5220字
- 2019-06-18 17:03:15
我一路反抗,這在我是件新鮮的事,可這一來大大增強了白茜和阿葆特小姐對我的惡感。事實上,我有點兒失常,或者像法國人所說的,有點兒超出我自己的常規。我意識到,片刻的反抗已經難免會給我招來異想天開的懲罰,于是,我像任何一個反抗的奴隸一樣,在絕望中下了個決心,要反抗到底。
“抓住她的胳臂,阿葆特小姐。她簡直像一只瘋貓。”
“真不要臉!真不要臉!”那使女說。“多嚇人的舉動,愛小姐,居然打起年輕的紳士,打起你恩人的兒子來了!居然打你的小主人?!?
“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難道我是用人?”
“不,你還比不上用人呢,你靠人家養活,卻什么事也不干。哪,坐下,好好想想你的臭脾氣?!?
這時候她們已經把我拖進了里德太太指定的那間屋子,把我按在一張凳子上。我一心要像個彈簧似地蹦起來。她們的兩雙手立即把我抓住。
“你要不乖乖地坐著,就得把你綁起來,”白茜說,“阿葆特小姐,把你的吊襪帶借給我;我的那根給她一掙就會掙斷的。”
阿葆特小姐著手把要用的帶子從肥胖的腿上解下來。她們作的這個捆綁的準備,以及這里面包含的新添加的恥辱,使我的激憤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
“別解了,”我叫道;“我不動就是了?!?
我雙手緊緊抓住凳子,作為保證。
“記住別動,”白茜說;她肯定我真的屈服了,才松開手,不再抓住我。于是,她和阿葆特小姐都抱著胳臂站在那兒,惡狠狠地不放心地瞧著我的臉,好像還不相信我沒發瘋似的。
“她以前從沒這樣過,”臨了,白茜回過頭去對使女說。
“可是她一直存著這個念頭,”這是回答?!拔页38f起我對這孩子的看法,太太同意我。她是個賊頭賊腦的小家伙。我從沒見過,像她這樣年紀的小姑娘居然會這么狡猾。”
白茜沒有接口;但是不久她就沖著我說道:
“你該放明白些,小姐,你受著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在養活你;她要是把你攆出去,那你只好進貧民院了?!?
聽了這些話,我無話可說;這些話對我說來并不新鮮;我最早的生活回憶中就包含著這樣的暗示。這種指責我靠人養活的話,在我耳朵里已經形成了意義含糊的陳詞濫調了,叫人非常痛苦,非常難受,但又只是使人似懂非懂。阿葆特小姐也附和道:
“太太好心好意把你和兩位里德小姐、里德少爺一塊兒扶養長大,你可不該因此就以為自己和他們地位相等。他們將來都會有不少錢,而你連一個子兒也不會有。你就得低聲下氣,順著他們。”
“我們跟你說這些話,是為你好,”白茜補了一句說,聲調并不粗暴,“你該學得有用一些,學得乖巧一些,那樣的話,你也許還能把這兒作為家住下去;不過,要是你再發脾氣,再粗暴無禮,我敢說,太太準會把你攆出去?!?
“再說,”阿葆特小姐說,“上帝會懲罰她,叫她在發脾氣的時候突然死去;那時候,看她能上哪兒去?來吧,白茜,咱們走吧,別管她;我決不會得到她的好感。愛小姐,等剩下你一個人的時候,做做禱告吧。你要是不懺悔,準會有樣什么邪惡的東西從煙囪里下來,把你抓走?!?
她們走了,關上了門,隨手上了鎖。
紅屋子是備用的屋子,難得有人在里邊過夜;真的,我可以說從來沒有人睡,除非是偶爾有大批客人擁到蓋茲海德府,才有必要利用里邊所有的設備。然而,它卻是整所房子里最寬敞最堂皇的一間屋子,里邊擺著一張有粗大的桃花心木架子的床,掛著絳紅色錦緞帳子,像一個帳篷似地立在屋子中央。兩扇巨大的窗戶,窗簾永遠垂下,也用同樣料子做的花彩和窗簾半掩著。地毯是紅的。床腳邊的桌子上鋪著一塊鮮紅的桌布。墻是淡淡的黃褐色,稍微帶點兒粉紅色。大柜、梳妝臺、椅子都是烏黑油亮的老桃花心木做的。在周圍這些深色的陳設中,床上的褥墊和枕頭堆得高高的,蒙著馬賽出品的雪白床罩,白得刺眼。同樣醒目的是床頭邊一張鋪著坐墊的大安樂椅,也是白色的,前面還放著一張腳凳,我想,它看上去就像一個蒼白的寶座。
屋子里很冷,因為里邊難得生火;它也很靜,因為離嬰兒室和廚房都很遠;很莊嚴,因為大家知道很少有人進來。只有使女在星期六來擦擦鏡子,抹抹家具,除去一星期來的積塵。里德太太自己要隔好久才來一次,查看一下大柜里某一個秘密抽屜里的東西。她在那個抽屜里收藏著各種羊皮紙契據,她的首飾盒,還有她那亡夫的一張小像。這間紅屋子的秘密就在于她的亡夫身上。這秘密是一種魔力,正是它使這間屋子盡管堂皇卻顯得那么凄涼。
里德先生故世已經有九年了。他是在這間屋子里斷氣的,也是在這里入殮的;殯儀館的人就是從這里把他的棺材抬走的。從那一天起,屋子就由一種哀傷的神圣感保護著,以至于不常有人闖進來。
白茜和惡毒的阿葆特小姐讓我一動不動坐在上面的那個座位,是一張軟墊矮凳,就擱在大理石壁爐架附近。床就聳立在我面前。右手邊是高高的、黑糊糊的大柜,黯淡的、不完整的映像使嵌板的光澤有點兒變化。左邊是遮蔽起來的窗戶;兩扇窗戶之間,有一方大鏡子,重現了大床和屋子的空虛肅穆的景象。我不很肯定,她們是不是把門鎖上了;等我敢走動了,我就起來,走過去瞧瞧。天??!真鎖上了,從來沒有哪個牢房比這兒關得更緊了。我走回原來的地方,不得不經過那方大鏡子;我的眼光被它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向它顯示的深處探索。在這空幻之中,一切都顯得比現實更冷酷、更陰暗;里面那個瞪眼盯著我的古怪小家伙,在黑暗里顯出蒼白的臉龐和胳臂,在那一切都靜止不動的地方轉動著明亮的恐懼的雙眼,看來就像一個真正的幽靈。我想,這小家伙就像那些半神半妖的小鬼中的一個,白茜在晚上講故事的時候說過,這些小鬼會從沼地上荒草萋萋的幽谷里爬出來,在走夜路的人面前現形。我回到了我的矮凳上。
我那忽兒很迷信;但是迷信還沒到它完全勝利的時刻;我的血液還很激奮;反抗的奴隸的心情還在氣勢洶洶地激勵著我;我得先和激流般的回憶搏斗一下,才會在可怕的現實面前屈服。
約翰·里德的種種暴虐專橫,他姐妹的種種驕傲冷漠,他母親的種種憎惡,用人們的種種偏心,一古腦兒都像積聚在渾濁的井里的污泥沉渣一樣,在我混亂的腦海里翻騰起來。我為什么老受折磨,老受欺侮,老挨罵,一輩子也翻不了身呢?我為什么會從來得不到別人的歡心呢?為什么我竭力討人喜歡也沒有用呢?伊麗莎又任性又自私,卻受人尊敬。喬奇安娜脾氣給慣壞了,兇狠毒辣,吹毛求疵,蠻橫無理,大家卻都縱容她。她的美麗、她的紅噴噴的臉蛋和金黃色的鬈發,似乎叫看著她的人都感到愉快,都能因此而原諒她的每一個缺點。至于約翰,誰也不會去違拗他,更不會去懲罰他,雖然他扭斷鴿子的脖子,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摘掉暖房里葡萄藤上的葡萄,采下花房里最珍貴的植物的苞蕾;他還管他媽媽叫“老姑娘”;有時候還辱罵他母親那和他一模一樣的黑皮膚;對她的吩咐公然不理不睬;還時常撕破和毀壞她的綢衣服;而他卻仍然是她的“心肝寶貝”。我不敢做錯事,我竭力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好;而從早上到中午,從中午到晚上,整天都有人罵我淘氣、討厭、陰險、鬼頭鬼腦。
我被他打倒,頭還在痛,血還在流;約翰粗暴地打了我,沒有人責備他;而我,為了叫他以后不再干出這種荒唐的暴行,卻受到了眾人的許多責難。
“不公平!——不公平??!”我的理智說。令人痛苦的刺激逼得我的理智一時早熟地發揮了威力;“決心”也同樣被鼓舞起來,催促著我采取什么奇妙的方法,從這難以忍受的壓迫下逃跑——譬如像出走,或者,萬一走不了的話,就永遠不再吃不再喝,聽任自己餓死。
在那一個悲慘的下午,我的靈魂是多么惶恐不安啊!我整個腦海里是多么混亂啊,我整個的心又多么想反抗??!然而,這一場精神上的搏斗,是在怎么樣的黑暗、怎么樣的愚昧中進行的??!我無法回答內心的這個不斷提出的問題:為什么我這樣受苦;而如今,隔了——我不愿說隔了多少年——我卻看得明明白白了。
我在蓋茲海德府,是個和大伙兒合不來的人;我跟那兒的誰也不相像;我跟里德太太,或者跟她的孩子們,或者跟她寵愛的下人,都沒有一點一致的地方。如果說他們不愛我,那末老實說,我也一樣不愛他們。我是個異種人,在脾氣、能力、愛好上,都和他們相反;我是個沒用的人,不會迎合他們的趣味,或者增加他們的快樂;我是個有害的人,對他們的虐待越來越氣憤,我對他們的見解越來越鄙視;對這樣一個和他們之間誰也沒有共同感情的人,他們沒有必要懷著熱愛來對待。我知道,如果我是個聰明美麗、快樂活潑、無憂無慮而又愛糾纏人的孩子——哪怕我還是一樣地要靠人養活,一樣地沒有朋友——里德太太見了我一定會高興一些;她的孩子們一定會像伙伴那樣對我真誠一些;用人們也就不會那么動不動就叫我在嬰兒室里代人受過。
陽光開始從紅屋子里消逝;已經過了四點了,陰沉沉的下午漸漸轉為凄涼的黃昏。我聽見雨還在不斷地抽打著樓梯上的窗戶,風還在宅子后面的樹林子里呼嘯;我一點一點地變得像塊石頭一樣冷,接著,勇氣也消失了。我往常的自卑心情、自我懷疑、無可奈何的沮喪,像冰一樣澆在我那行將熄滅的怒火上。人人都說我壞,也許我真的是壞;剛才我打的是什么主意啊,想把自己餓死?那一定是個罪過。我配死嗎?蓋茲海德教堂圣壇下的墓穴是不是個誘人的處所?我聽說,里德先生就葬在這樣的墓穴里;這個念頭又引得我想起他來,我越想越害怕。我記不得他了;但是我知道他是我的親舅舅——我母親的哥哥——他把我這個父母雙亡的孤兒帶到家里,臨終時還一定要里德太太答應,把我當做親生女兒一樣地扶養成人。里德太太也許以為自己遵守了諾言;在她的天性許可的范圍內,也許她算是遵守了;可是,我畢竟不是她自己家的人,自從她丈夫去世以后,和她再也沾不上什么親屬關系,只不過是一個礙手礙腳的外來人罷了,她又怎么會真正地喜歡我呢?由一個勉強許下的諾言束縛著,不得不做一個自己無法喜愛的陌生孩子的母親,眼看著一家人永遠要受到一個合不來的陌生人的妨礙,這一定是最令人厭惡的事。
我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我不懷疑——也從沒懷疑過——如果里德先生在世,他一定會待我很好。如今,我坐在這兒,瞧著白色的床單和昏暗的墻壁——偶爾還迷戀地望一望微微發亮的鏡子——我開始想起了我聽到過的關于死人的傳說,死人見活人違反了他們的遺囑,在墳墓里也不會安寧,便重回人間,懲罰不遵守誓言的人,為被虐待的人報仇。我想,里德先生的靈魂,為外甥女受到的虐待所騷擾,說不定會離開它的住處——不管是在教堂的墓地里,還是在死人居住的什么不可知的冥府——而在這間屋子里,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拭去眼淚,忍住啜泣,生怕任何一種極度悲傷的表示,會引起一個超自然的聲音來安慰我,或者是從黑暗中引起一張光輪圍繞的臉,以怪異的憐憫俯視著我。這個想法,在理論上能給人以安慰,可是我覺得,如果真的實現了,那就未免太可怕了。我拼命打消這個想法,竭力要鎮定下來。我把下垂在眼睛上的頭發甩開去,抬起頭,試著大膽向周圍看一看這間黑暗的屋子;這時候墻上閃耀起一絲亮光。我暗自納悶,是月光從窗簾上的哪個隙縫里透進來了吧?不像;月光不會動,而這個亮光卻會動。我正瞧著,它忽然溜到了天花板上,在我頭頂上跳動。要是換了現在,我一下子就能猜出,這多半是有人穿過草坪時提的燈發出的亮光;可是在當時,我腦子里只想到恐懼的事,又害怕得神經極其脆弱,還以為這一道迅速滑動的亮光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鬼魂的先驅。我的心怦怦地亂跳,我的頭發燙,耳朵里充滿了一種聲音,我以為是翅膀撲動的聲音;似乎有樣什么東西在我身邊,我感到壓抑,感到窒息;再也忍受不住;我沖到門邊,不顧死活地使勁搖鎖。外邊過道里有人奔跑過來;鑰匙一轉,白茜和阿葆特進來了。
“愛小姐,你病了嗎?”白茜說。
“多可怕的聲音!一直刺到了我的心里!”阿葆特嚷道。
“把我帶出去!讓我到嬰兒室去!”我嚷道。
“干什么!你受傷了嗎!你有沒有看見什么?”白茜再一次問我。
“哦!我看見一個亮光,我想一定有鬼要出現了。”這時候我抓住白茜的手,她沒有把手縮回去。
“她是故意叫嚷的!”阿葆特帶幾分嫌惡斷言道?!笆鞘裁礃拥慕新暟?!她要是疼得要命,那倒還情有可原,可是,她不過是要把我們都叫到這兒來。我看透了她那套鬼把戲。”
“這都是怎么回事?”又有一個聲音嚴厲地問道;里德太太從過道上走來,松開的帽子在飄動,衣服沙沙地響得厲害?!鞍⑤崽?,白茜,我相信我吩咐過你們,把簡·愛關在紅屋子里,一直到我自己來看她?!?
“簡小姐叫得太響了,太太,”白茜辯白道。
“讓她去,”這就是惟一的回答。“別抓住白茜的手,小東西;你放心吧,用這些方法你還是出不來的。我最恨作假,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責任讓你知道,耍花招也沒用;你現在得在這兒再待一個鐘頭,而且那時候,你還得完全屈服,一聲不響,才會放你出來。”
“哦,舅媽,可憐可憐我!饒了我吧!我受不了——用別的方法懲罰我吧!我真要嚇死了,如果——”
“閉嘴!這樣窮兇極惡,真太討厭了?!焙翢o疑問,她心里準是這么想的。我在她眼里,是個早熟的演員;她當真把我看成一個脾氣惡毒、心靈卑鄙、狡詐陰險的混合物。
白茜和阿葆特退了出去。里德太太見我當時發瘋似地沉溺在痛苦中一味啜泣,很不耐煩,不再和我繼續談判,就猛地把我推回去,鎖在屋子里。我聽見她急急忙忙地走開;她走后不久,我想我大概經歷了一次昏厥。這一場就以失去知覺作為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