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嘯山莊(譯文名著典藏)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7300字
- 2019-06-26 16:41:29
愛情的兩種模式
為紀念《呼嘯山莊》出版一百周年,英國學者特拉維西寫了一篇論文,第一句話就是:“在所有被公認為十九世紀英國古典小說中,也許哪一部也比不上《呼嘯山莊》那樣引起這么分歧的意見吧。”
在此之前,早就有人把本書的作者稱作“我們現代文學中的斯芬克斯”;直到進入八十年代,英國杰克(Ian Jack)教授為本書寫序(牛津版,1981),開頭第一句話還是:“《呼嘯山莊》是最讓人猜不透的英國小說之一。”
這部奇書最使人惶惑不解的地方,也許在于女作家既鮮明地表現了“愛”和“恨”的緊張的對立,又暗示了“愛”和“恨”的曖昧的轉化和統一。對于人間的愛憎恩仇,她既和我們心心相通,同此感受,卻又保持了自己非常獨特的、超乎常情常理之外的見解。因此我認為:作品的主題實際上是雙重性的,人物形象也是雙重性的。我們根據小說的整體結構,梳理出了一條貫穿全書的情節線索,發掘了其中的深意。當我們試圖進一步對另一條交叉的情節線、另一個主題進行研究時,就的確意識到了困難,仿佛為攀登險峰而踏上了一條崎嶇小路。這將近一個半世紀以前的古典小說,有時就像現代派音樂那樣閃爍、多變,它不斷地在轉換調性。
自從現代文明的曙光照亮了人類歷史的進程,人們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發現了鮮艷的愛情之花,就不惜用生命和鮮血去栽培它、熱烈地歌頌它。愛情,幸福的愛情,從此成為文學作品中一個“永恒的主題”了。這一文學主題同樣在《呼嘯山莊》中得到了共鳴。多情的卡茜和淳厚的哈里頓的那種純潔的愛情,就是最幸福、最圓滿的愛情了。老保姆納莉說:“我所有的愿望中最高的愿望,就是看到這一對年輕人的結合。在他們舉行婚禮的那一天,我誰也不羨慕了。那時候,在英國再找不出第二個像我那樣快樂的女人了。”在這一段充滿著幸福感的話里,我相信也有女作家在深情地為這對年輕人默默地祝福。
愛情,幸福的愛情——可是女作家本人,一個喜愛孤獨地徘徊在北方原野上的單身姑娘,從沒有得到過愛情的祝福啊。長在清寒人家,容貌并不特別引人注目,她又那么怕羞,不容易親近,在人前總是落落寡合;然而一旦從現實世界進入她的夢幻世界,愛情就降臨了。她的心靈也全部打開了。這是怎樣一種愛情啊!它不是玫瑰色的,它不是甜蜜的,而且是沒有祝福的。它白亮得不可逼視,像一團火似的要把人燒起來……這就是她的神秘的愛情,對于她,卻就像日常生活一樣地真實。
女作家既生活在現實世界里,又出入在她的夢幻世界里,她可說過著雙重生活,對于愛情的觀念,在她那里,也是雙重的,或者二元的。她自然喜歡她筆下的卡茜;然而她又并不把那個可愛的好姑娘所真心誠意地給予的、而又加倍地得到回報的愛情,看做愛情的惟一的模式。另外還有一種愛情,那就是孕育在她幻想中的神奇的愛情。在第九章里,她提出了這兩種不同模式的愛情。
卡瑟琳接受了林敦的求婚,也向納莉承認了她是愛他的;她愛林敦,因為他年青,長得俊俏,滿臉春風,愛慕她,富有,會讓她成為當地最尊貴的女人,等等;如果再補充“品德高尚”這一條,那么林敦完全可以作為一個男主人公進入英國十九世紀的任何一個文學作品中,而得到任何一位女主人公的垂青了。在《傲慢與偏見》中的麗萃終于以感激的心情接受了達西的求婚,不正是因為他氣度優雅,人品高尚,愛她,而且有一萬鎊年收入和一座大莊園嗎?
誰知卡瑟琳卻用手拍著自己的額頭和胸房,偏說是:“在我的靈魂、在我的心坎里,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做錯了。”因為如果她在天堂里,她會痛苦得要命!“我嫁給埃德加·林敦,就像我在天堂里那么不相稱。”
天堂本是最高幸福的象征,卡瑟琳卻說她在那里會痛苦得要命。她以整個靈魂愛著低賤的希克厲,“我愛他可不是因為他長得俊俏”,當然更不會為了溫存的性格,為了財富。她愛希克厲是因為:“他比我更是我自個兒。不管咱們的靈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個料子。”她甚至不可思議地嚷道:“我就是希克厲!”
什么是愛情?愛情不再是人生幸福的追求了,卡瑟琳就是這樣說的:希克厲時時刻刻在她心頭,“并不是作為一種歡樂……因為他就是我自身的存在。”
兩千年來,基督教會宣揚的是:上帝首先創造了亞當,然后為他添造了一個附屬于他的夏娃。卡瑟琳卻另有她的信仰。照她看來,上帝特地為了夏娃創造一個亞當——至少也是用同一個料子、同一個模子,同時鑄造了亞當和夏娃這一雙。卡瑟琳的亞當自然就是希克厲。他,就是她的另一個“我”;而她的合法丈夫反而成了不相干的人。這樣,愛情的價值觀念轉移了,它取得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意義。愛情,從幸福的追求,轉變成了自我的追求。愛情和人生的幸福沒有必然的聯系了。愛情,首先是沖破宗教、法律、道德等一切傳統觀念的自我追求,自我完成。
在我之外另有一個我,在兩個心心相印的情人之間,有時會達到這種恍如一體的感覺。這在古典文學名著中找得出例子。年青的羅密歐在皎潔的月光底下,聽到遠遠地傳來了他情人在陽臺上的一聲呼喚:“羅密歐!”他驚嘆道:
這是我的靈魂在呼喚我啊!
陶醉在初戀中的羅密歐,在這柔情如水的當兒,已經分辨不出何者為羅密歐、何者為朱麗葉,他的朱麗葉已經成為他的靈魂了。不過這一對情人追求的還是人生的幸福;“我的靈魂在呼喚我”也可說是詩意地表達了愛情的幸福感。
可是對于卡瑟琳,我之外應該還有一個我,已不是一種朦朧恍惚的感受,一個令人陶醉的夢境,而是一種清醒的信念;——“天把我造了出來干什么呢,假使我這人是盡在我這一身了?”
她那第二個“我”,異性的“我”,就是她全部人格的反射——就像希臘神話中顧影自憐的奈惜西斯(Narcissus)整天和清溪中的倒影相對,這倒影就是他俊秀的容顏的反映,而卡瑟琳在希克厲的火熱的靈魂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在心理上有著奈惜西斯的影子的“自我追求”,就是卡瑟琳的強烈愛情,也就是在“人間的愛”之外的“超人間的愛”。
林敦領著卡瑟琳到教堂去舉行婚禮的那天,“他只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這就是大家都津津樂道的人間的愛情;女作家卻毫不留戀地就用這么一句話帶過了。作品用濃墨渲染的是另一種狂風暴雨般猛烈、叫林敦的幸福黯然失色的超人間的愛情。那仿佛充斥在天地間,像原始生命力那樣不可摧毀、超乎生死的愛情力量,曾經給讀者的心靈以多么猛烈的沖擊啊。
兩種模式的愛情給了卡瑟琳雙重的身份。林敦和她結為夫婦,從她那兒得到了人間的愛。他感到心滿意足;然而那和順寧靜的家庭生活并不能掩蓋她內心的呼聲,她往往流露出若有所失的神情,于是希克厲闖了進來,她恍如大夢初醒。她發覺自己只是“一個陌生人的妻子”,畫眉田莊,她溫暖的家,一下子變成了她的流放的異鄉。她撲進了希克厲的懷抱,再也不愿放走他了。超人間的愛不可抗拒地在召喚她。她像下凡的仙女,和林敦在人世的緣分,到了盡頭——只除了在臨終的時刻,還要盡她做妻子的最后責任:給丈夫留下一個可愛的娃娃。
十八年后,朝思暮想的希克厲也去世了,他和卡瑟琳兩個成為一對游魂情侶,出沒在山莊附近的荒野上。希克厲得到了她死后的超人間的愛情。
像卡瑟琳一樣,具有浪漫氣質的女作家本人也為那種奇妙的“超人間的愛”緊緊地吸引住了。她筆下的女主人公在感情奔放時,像噴射的火山,高嚷道:
我就是希克厲!
此時此際,女作家自己的血液也在周身燃燒吧,她的想象力也已升華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吧——她已完全進入角色,也可以這樣大聲高嚷:
我就是卡瑟琳!
詩人的激情鼓動艾米莉掀起了一陣陣筆底波濤,然而另一方面,她又顯示了一位小說家難能可貴的氣質:并沒有因為亢奮的創作情緒而失去了清醒的現實感。寫出像納莉那樣一個扎根在現實生活中的人物,讓她不時用一些冷言冷語打斷卡瑟琳的狂熱的傾吐就是一個證明。
女作家的感情沉浸在卡瑟琳—希克厲的那種生死戀之中,卻又并不妨礙她在理性上跳出她用濃墨渲染的愛情之外,認識到這是幻想的產物,只存在于自己白熱化的想象中。人海茫茫,在現實世界中的夏娃(當時被束縛在狹隘的家庭圈子里的婦女)哪兒去找到她孿生兄弟般的亞當呢?全書結束,留給讀者生動鮮明的印象的是人間的愛;而那虛無縹緲、不可窮究的“天作之合”只剩下裊裊余音罷了。
卡茜和哈里頓成為一對相親相愛的情侶。要看到,這第二代的結合是第一代“林敦—卡瑟琳”這一愛情模式的重復。在重復和延續中體現了這一模式的普遍性。
發著高燒,講著囈語的卡瑟琳,打開臥室的窗子,在刺骨的寒風中翹首凝望她的老家呼嘯山莊。呼嘯山莊對于她,就是那“超人間的愛”的象征。
她的女兒呢,在舉行婚禮后,將和新郎從山莊搬回到她的老家田莊過日子,在那兒,她的父親曾經享受過一年的人間愛情。卡茜并不是她母親的翻版(作品中一再說到她的容貌不太像母親,卻跟父親像極了),她是能夠一心一意地愛她丈夫的,畫眉田莊將成為愛情的窠巢,成為美滿的“人間的愛”的象征。
有一個似乎是隨手寫來的細節該是有特殊意義的。希克厲和他情人的遺體告別時,把掛在她脖子上的小金匣打開,扔掉了嵌在里面的一束淡黃鬈發,私下把自己的一束黑發裝了進去。事后,納莉卻從地上撿起了林敦的鬈發,把兩束頭發:淡黃的和黑色的,絞在一起,裝進了小金匣。
這意味著,盡管妻子為了情人曾經否定了丈夫對她的柔情,這以情人和以丈夫為代表的兩種模式的愛情都應該在女主人公的心房中占一個地位。
全書用低調結束。從一個陌生人(洛克烏)的眼里看到,原野的斜坡上豎立著三塊墓碑:林敦的墓碑,希克厲的墓碑,在它們中間,既做妻子又是情人的卡瑟琳的墓碑。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出,這漫不經心的敘述,和兩束絞在一起的頭發裝在一個金匣里的細節是遙相呼應的。也許女作家是用最輕淡的筆觸在悄悄地向讀者透露一個信息吧:——無論冷酷的“恨”也好,“超人間的愛”也好,都不能排斥、否定“人間的愛”。在這現實世界中,天長地久的畢竟是“人間的愛”。
冷酷無情的希克厲真是個大禍根,他不僅給小說中的兩戶人家帶來了深重的災難,而且在半個世紀內,還給作品本身帶來了一場災難。《呼嘯山莊》長期招致評論家們厭惡,多一半就為了他們不能寬恕作家竟創造了這么個可恨可惡的怪物。請看當時的一段評論吧:
主人公是一個惡棍,十惡不赦,一無是處。奉勸諸君,閱讀《簡·愛》吧,可是把《呼嘯山莊》燒了吧。(1848年6月)
就連夏洛蒂給她妹妹的遺作寫序,也這么說:“只有希克厲才真正是百罪莫贖,在他那直奔地獄的道路上從沒有一次偏離過方向。”(1850)
一位美國評論者認為作者把豺狼虎豹的獸性湊合起來,創造了這么個半是畜生半是魔鬼的主人公;這部惡劣的小說成了群魔亂舞、豺狼嗥叫的惡夢。(1848年10月)
因此看來很合乎邏輯的是,《呼嘯山莊》的文學價值,一旦被發現了,評論家就不可避免地面臨這樣一個任務:怎樣令人信服地論證希克厲的人格價值?或者,怎樣從另一個角度去重新認識他,把他從惡魔的形象中挽救過來?
塞西爾提出:女作家的觀點“不是不道德的,而是有道德的。它關心的不是道德標準。”擺脫了是非善惡的倫理準則,我們就可以用超出于常情常理之外的更有利的角度去評價希克厲了。
凱特爾承認希克厲干下的事“殘忍而缺乏人性到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地步”,但接著說:“我們仍然同情他……以一種朦朧的方式和希克厲站在一邊去反對其他人物。”他提出的辯護是帶有階級斗爭的色彩的:希克厲的行為是“毫不留情地用他的敵人的武器來對付他的敵人們……他用來對付歐肖家和林敦家的武器,正是他們自己的武器:金錢和門當戶對的婚姻。”這是一種“粗獷的精神上的正義。雖然他是殘酷無情的,我們可以理解他為什么會殘酷無情。”
殘暴被看做了服從斗爭的需要——“資產階級的假面具被掀掉了,他們暴露了真面目。”其實我們在小說中看到的只是個人復仇,甚至連復仇也算不上,只是赤裸裸的虐待狂的表現罷了。
所謂正義的復仇是很難自圓其說的。它的破綻在于小說中的第二代。哈里頓的處境和當年的希克厲完全相同,甚至被糟蹋得更厲害;他應該同樣站起來反抗他的壓迫者;然而他并不,反而對壓迫者懷著一種依戀之情;正像希克厲所說的,“最妙的是,哈里頓死命地喜歡我!”把他看成“世界上的惟一的朋友”。
如果當年的希克厲是好樣的,那么二十多年后的哈里頓豈非很懦怯,不比小林敦強多少嗎?而女作家卻是喜歡這個小伙子的,寫他在粗魯中不失其淳樸,值得一位好姑娘的鐘愛。怎樣看待希克厲和怎樣看待同樣被壓迫的哈里頓,豈非得用兩套標準嗎?這里就產生了一條理論上的裂痕。
在小說中,洛克烏,伊莎蓓拉,納莉,都曾先后對希克厲產生過幻想。外地的來客把他看成是由于“厭惡別人的賣弄感情”才裝出一副矜持的模樣。年青的姑娘愛上他,還道他是“一個含著珍珠的牡蠣”——嚴峻的外表底下埋藏著柔情,有“一個真誠的靈魂”。納莉憐憫他受不住痛苦的打擊(卡瑟琳的死亡),認為“可憐蟲!原來你跟你周圍的人一個模樣,并不是什么鐵打心腸!你干嗎在人前把你那顆心包得那么緊呀?”但是在殘酷無情的希克厲本人面前,他們的幻想都一一破滅了。
現在輪到凱特爾給讀者介紹一個具有“粗獷的精神上的正義”的希克厲了,恐怕這算不得評論家的卓見,而只能是一種善意的幻想吧。
我們可以注意到,在這個作品中,除了約瑟夫這個無可救藥的老頭兒外,幾個主要人物的形象總是處在不斷的轉化中。譬如說,我們最初是通過希克厲的嘲弄的眼光看到了少年時代的林敦:一個嬌生慣養、感情脆弱的富家子弟,只配給人當笑料。但是隨著情節的發展,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林敦成了一位溫柔的丈夫,慈祥的父親,“仁厚的東家”,納莉承認她的心始終偏向東家,因為他“和善、正派、信任別人”。女作家安排他在臨終之前和愛女見了最后一面,然后懷著對亡妻的思念,幸福地死去。
童年時代的希克厲是一個受欺侮的孤兒,他那憤世嫉俗的不平之氣是被壓迫者的骨氣和叛逆精神的表現。我們同情他。但是幾年后,憑著他一步步實現的陰謀,他由被壓迫者變成了殘酷無情的壓迫者。他那受盡折磨的新娘寫信問納莉道:“希克厲先生他可是個人?如果是人,他可是瘋了?如果不是,他可是個魔鬼?……我究竟嫁給了什么東西?”
這是一個不能被誤解的信號,我們不能用停留在過去的眼光看待搖身一變的希克厲了。其實譴責轉變了地位的希克厲,并不妨礙我們對作品本身的肯定。《呼嘯山莊》的偉大的文學價值并不體現在暴君所并沒有的正面的人格價值中。
從思想內容上對作品的肯定,和從道義上對主人公的否定,把兩者區分開來之所以成為可能,是因為作品先后敘述兩代人的故事,本身的主題有兩重性:既寫超人世的愛,又寫人世間“愛”和“恨”的沖突。說這部作品超乎了善惡是非的倫理觀,不是沒有見地,但只能指其中的一個主題而言;對另一個主題就不能那么說了。還得看到:希克厲憑著他那烈火般的情感,對林敦所能奉獻給愛妻的柔情表示極端的藐視,仿佛只有他的愛情,才算得上愛,那是充斥在宇宙天地間,何等偉大:
憑他那瘦小可憐的身子,即使拚命地愛,愛上八十年,也抵不上我一天的愛!
其實這自我炫耀的“愛”,只容納得下一個卡瑟琳,而希克厲的仇恨卻是以一個人之外的整個人類為對象的。他那專注的愛如果和他那無所不包的恨相比,顯得多么渺小啊!
卡茜面對她的壓迫者無所畏懼地指出道:
你真苦惱呀,不是嗎?孤零零的,像個鬼似的……誰也不愛你——你死了,誰也不會來哭你。
“愛”雖然弱小,卻具有不可征服的力量;敢于面對著“恨”宣布自己的信念:“恨”雖然強大,卻是孤獨的、虛弱的、渺小的。女作家熟知莎士比亞,很可能她在這里想到了歷史劇《理查三世》,理查三世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陰謀家、暴君,自知末日來臨,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一身冷汗,嚷道:
我只能絕望了,沒有一個人會愛我,
我死了,誰也不會來可憐我!
兩兩相比,除了人稱不同,這從心底發出的哀鳴和卡茜代替希克厲說出的話是多么相似呀。希克厲這個暴君式的巨人并不比另一個巨人般的暴君更心慈手軟些,更值得我們同情。
在一群次要的角色中,除了約瑟夫,小林敦就是作者最鄙夷的人物了。我們一定要看到他和他父親在精神上存在著的聯系。父子倆都是極端自私,都有強烈的虐待狂,只是那兒子是個具體而微的小暴君罷了:
林敦做起一個小暴君來也真夠瞧的。他會有滋有味地把一只只貓都折磨死——只要你先替他把貓的牙齒拔掉了,爪子剪掉了。
納莉沖著希克厲,說得很對:“把他(小林敦)的性格攤開來,讓人看看他有幾分倒是像你。”
超人般的暴君和超人般的暴力,有時像一道炫目的光柱,使我們睜不開眼來,失去了現實感;如果把那一道強光收縮成一個黯淡的光斑,它那卑鄙的面目就可以被看清楚了。
就像使萬物成長的太陽既可以造福人間,也可以施展淫威,把大地變成千里荒旱的焦土;在女作家的心目中,對立著的愛和恨似乎也可以相互轉化。希克厲對整個人類的憎恨來自他的受挫折的愛。在這里,“恨”是“愛”的異化。當他預感到他快要回到卡瑟琳(游魂)的身邊時,這虛無縹緲的愛的召喚使他一下子喪失了作惡的力量。這不是放棄了恨,更不是道德意義上的覺悟了,棄邪歸正了,而是他那股洶涌的感情的激流如今找到另一個(或者原來的)出口了;這樣,“愛”就是“恨”的復歸。因此,愛和恨既是彼此對立的,又是相互統一的。
這愛和恨,人類感情的兩極,在小說中被表現為生命的強烈的需要,在它們的面前,人世的善和惡失去了原來的價值和意義。“愛”是純凈美麗的藍色火焰,“恨”是冒著黑煙的紅色火焰。這兩股極端的感情都是同一生命在燃燒,因此又存在著可以相互轉化的統一性,——這可說是全書最富于神秘色彩、也是最難讓人透徹理解的部分了。
也許臨到小說的結尾,女作家在引導、在疏通讀者的寬厚的情緒,讓那失去了作惡力量、也失去了生存欲望的希克厲終于得到了讀者的原諒。他是為追求超人世的愛而自絕于人世的。也許有一個不可解釋的獨特的思想盤繞在女作家的頭腦里:恨其實不是恨(因此說不上是惡),恨只是愛的異化罷了。“愛”統治著一切,正是受挫折的“愛”驅使著希克厲干下一個接一個暴行。他是不由自主的,就像一個失去控制的瘋子不能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
不過我并不以為暴君希克厲值得像艾米莉那樣一位天才作家花費那么多筆墨,為他安排一個體面的下場(像高僧圓寂)。我所欽佩、稱頌的《呼嘯山莊》止于第三十三章。再往下,就讀而不知其味了。對于我(不知道其他讀者怎么樣),那最后一章(除了結尾部分:洛克烏的富于風趣的敘述)頓時失去了那強烈的藝術魅力。我沒法接受一個凈化了的暴君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