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嘯山莊(譯文名著典藏)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2369字
- 2019-06-26 16:41:29
濃縮的小天地
“世界真小!”歐美社交界在意外地碰見了久違的熟人時,往往會發出這樣的驚呼聲,現在讀了《呼嘯山莊》,我們不免同樣有“世界真小!”的感受。我們都能看出,呼嘯山莊,連同它鄰近的畫眉田莊,構成了一個封閉性的社會。這個小天地的極限就是吉牟屯——一個常常在書中提到、卻從沒帶讀者去過的英國北方小市鎮,天氣晴朗的時候,從田莊的樓窗邊,可以一眼望得見;離田莊只消半小時的馬車路程。
希克厲這野孩子是從利物浦撿回來的,他成人后出走三年,又到哪里去混日子?伊莎蓓拉受不住丈夫的虐待,逃離夫家在倫敦定居——這些都一筆帶過;對于外面的大千世界,女作家從沒有正面描述過。
最能表明作品中的人物生活在一個封閉性的環境里,是書中的幾個主要人物的名字:第二代的名字全都是第一代名字的重復,像小“卡瑟琳”、小“林敦”。哈里頓的父親叫“亨德萊”,似乎是例外,但是我們記得,小說一開頭就交代了山莊的正門上面刻著還可辨認的字跡:“哈里頓·歐肖”,原來這孩子的名字是他祖輩的名字的重復。更有意思的是,小卡瑟琳和哈里頓舉行婚禮以后,她的全名將是“卡瑟琳·歐肖”,而這恰恰是她母親未出嫁時的閨名,這豈不給人一個暗示,好像生命是一個周而復始、循環不已的過程;而這部小說只是從永恒的生命的鏈條中截取的一個環節?
女作家筆下的那個封閉性的社會,是一個濃縮了的人類社會。濃縮,在藝術上,就是高度的凝練。以小見大,取得一種不必局限于一時一地的象征意義。《呼嘯山莊》中的人事滄桑,發生在那遙遠、偏僻的一角地區,而在讀者的心目中,卻可以把它擴大為人類社會在某一階段的一個縮影。
人性本是一個復雜的有機體,所謂七情六欲。個人不能脫離群體而單獨生存,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既然這樣,那么人性理應通過復雜的社會關系顯示出來。可是,女作家所創造的那一個小天地里,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比當時的現實生活(到了十九世紀中葉,英國已進入了成熟的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單純得多;那復雜、豐富的人性也仿佛被濃縮了,只剩下兩個極端,不是強烈的愛,就是強烈的恨。在女作家的人性的調色板上差不多只有黑白兩色。她果斷地壓縮她的畫面,毫不可惜地舍棄許多細節,目的也許正是為了追求那木刻般黑白強烈對比的藝術效果。而在風格粗獷,刀法熟練的木刻家手里,單純的黑白兩色也能讓人似乎看到了豐富的色調。
這正是艾米莉這位自覺的藝術家最可注意的成就。她要寫出最強烈的愛,最強烈的恨,仿佛只有單純得像不含雜質的結晶體,才算得上真正的愛,真正的恨。可喜的是,她并沒有讓人物的激情從現實生活中游離出來,成為一成不變的抽象的概念。在她之前,也許很少有哪位作家像她那樣關心地注視著人的思想感情和他的生活環境的密切關系——個人的遭遇和主宰人的感情生活的愛和恨,息息相關,密切地結合在一起。在這部作品中,天性的發展和被壓抑,人性的墮落和復蘇,始終是和不斷地在變化著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呼應的、同步的。
納莉的這段話說得多好,多有見地啊!——她不許卡茜嘲笑哈里頓的無知無識:
要是你在他那個環境中長大,難道你就會比他粗魯得好一些嗎?他原來是一個跟你一樣伶俐、聰明的孩子,現在他卻讓人瞧不起,這使我很難受——那都是因為那個卑鄙的希克厲存心作踐他呀。
高度的凝練和集中,盡可能少的人物,活動在盡可能狹小的天地中,然而以一當十,用深度去補償廣度的不足,可說是這作品的最突出的藝術手法。女作家的強烈的藝術個性,鮮明的藝術風格,是和她所構思的那個封閉性的小天地分不開的。
當然,我們得承認,這么個小天地究竟是存在著局限性的,有些情節經不起推敲。例如小卡茜第一次去看望小林敦,女作家不費多少筆墨,就把一個自私任性、可恨可惡的小東西刻畫出來了,可是卡茜卻向他吐露:“除了爸爸和愛倫以外,我愛你超過世上任何的人。”
我們不禁要問了,難道世上再找不出一個更值得愛的人了嗎?但是在《呼嘯山莊》的那個小天地里,卡茜卻沒有選擇的余地。要是她不喜歡粗野的哈里頓,那就只能愛這個可憐巴巴、讓人瞧不入眼的小東西!
再說她的伊莎蓓拉姑媽吧,這么一位既漂亮又有錢的小姐,可惜憑她的美貌,加上她的財富,竟不能吸引一群門當戶對的公子哥兒上門來求愛,希克厲毫不費力地把她弄到了手,因為在他面前并沒有一位競爭的對手啊!
我們要看到,原來呼嘯山莊那個小天地是女作家的巧妙的藝術構思,并不是她從現實生活中完整地截取的一角。我們不能(也不必)處處用現實主義文學的標準去要求這部小說。艾米莉的確顯示了現實主義大師的深厚功力:每一個戲劇性場面都是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但她又并不以鏡子般客觀地反映現實為滿足。她的創作激情并不來自要顯示這個我們都能看得到的現實世界,而是為了要發掘人的隱蔽的、最深層的內心世界。
這樣,不妨說,呼嘯山莊的那個小天地是由兩重世界組成的,是雙層次結構。你說天地真小,太局促了,那是指的小說中的現實世界;可是它又高高地托起了另一個和雷電風雨相呼應的內心世界呢。
這樣,挺立在風暴中的呼嘯山莊,既是山莊,又不是山莊,它取得了一種象征性意義,像詩篇一般在你心中喚起了紛至沓來的意象。女作家在某些地方放棄了細節的真實性,并非功力不夠,露出了破綻,而是在藝術上另有所追求。
我們現在越來越能看到,反映我們這個客觀世界,現實主義并不是惟一的創作方法。十八世紀的斯威夫特在他心目中也許想諷刺當時的英國政治界,而他寫下的卻是假想中的小人國。打上了強烈個性的印記的現當代作品,越來越偏重于情節的假定性、象征性,以至荒謬性。它讓你在某種幻光的折射下,似乎看到了真實,而不要求你相信這就是真實——例如卡夫卡的《變形記》就是這樣。
現實世界是一個極其廣大的世界,我們有時卻會發出驚呼:“世界真小!”而大師們所創造的藝術天地,即使是個極有限的小天地吧,卻處處可以觸景生情,使你應接不暇,不由得發出驚嘆:這世界可真不小啊!
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