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嘯山莊(譯文名著典藏)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4493字
- 2019-06-26 16:41:28
藝術結構和主題思想
研究《呼嘯山莊》,好比啃一個硬果,首先碰到的是它表層的硬殼:那復雜的藝術結構;讓我們試一下,是否可以剝開它,通過作品的表層,深入到作品的核心。
過去許多評論家都不能理解這部杰作的藝術價值,說是“充滿著缺點的結構”(1900)。英國著名小說家毛姆推崇《呼嘯山莊》,把它列為世界十大小說之一,可是連他也這么認為:“《呼嘯山莊》的結構臃腫笨拙,……她要講的是一個牽涉到兩代人的復雜的故事。這是一樁很困難的事,……艾米莉做得不成功。”他還說:“講《呼嘯山莊》這個故事,一個有經驗的小說家可能會找到一個更好的方法?!保?954)
在這一點(以及其他一些論述)上,我很怕毛姆并不是艾米莉的真正的知音。
藝術結構對于一本小說,首先就是故事的敘事方式。
女作家放棄了那種從頭說起、原原本本、平鋪直敘的傳統的敘事手法。十九世紀的女作家,像她的姐姐寫《簡·愛》(1847),奧斯丁寫《傲慢與偏見》(1813),蓋斯凱爾夫人寫《瑪麗·巴登》(1848),采用的都是這一種敘述手法。
《呼嘯山莊》也并不是那種倒敘:故事在回憶中展開,回憶完了,故事也就結束了。這兩種敘述方法:順敘和倒敘,它們的起點都是固定的,就像“上行車”和“下行車”那樣,不是從起點站出發,就是把終點站作為出發點。
艾米莉與眾不同,別出心裁地采用了當時少見的“戲劇性結構”。故事的敘述從中間開始,因此故事的出發點有很大的選擇余地,整個故事的時間跨度越大,從哪里開始進入故事,就越需要藝術上的胸有成竹。
歐洲劇作家在組織他們的戲劇情節時,最善于從故事的半中間說起,公元前五世紀的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肥沁@樣,十九世紀的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也是這樣。我國戲劇家曹禺的成名作《雷雨》借鑒歐洲戲劇的創作經驗,也是這樣處理,劇本剛開始,就已經接近整個故事的終點了:劇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帶著自己的歷史上場的,在冥冥之中把他們的命運千絲萬縷地糾結在一起的那張羅網,在戲劇開始之前就已經撒下了。因此戲劇情節是向兩個方向進行的:順敘和倒敘。在向未來推進的過程中(順敘),同時展現了過去(倒敘)。臨到結尾,整個故事才以它完整的面貌顯示在觀眾眼前:原來苦難的人間有這么一段辛酸事!懸念剛結束,震撼人心的高潮就接著來到了,因此戲劇氣氛始終是緊張的,扣住了觀眾的心弦。
《呼嘯山莊》要交代的是兩戶人家的兩代家史,時間跨度長達幾十年,應該從哪里開始進入故事,女作家在下筆之前,一定作了苦心推敲:怎樣才能取得最好的藝術效果。全書的最初三章,不僅是敘述故事的起點,應該也是我們研究《呼嘯山莊》的一個起點。對于我們探索全書的主題思想,了解女作家的非凡的藝術才華,這最初三章可說具有關鍵性意義。
整個小說的時間跨度前前后后三十一年——從1771年(孤兒希克厲被從利物浦帶到呼嘯山莊來)到1802年秋(小卡瑟琳和哈里頓成為一對情侶),女作家把敘述的起點安排在1801年的冬天:

因此和《雷雨》的戲劇結構很有相像之處。小說的開頭和小說的結尾(也就是說懸念的終止和高潮的來到)在時間表上是非常接近的,故事的情節同樣向兩個方向發展:順敘和倒敘。第三十一章可以作為一條大致上的分界線:這以前,是倒敘;從第三十一章開始的最后四章是順敘。
這樣一種非傳統的“戲劇性結構”本來就很復雜了,女作家還引進了故事以外的,或是故事邊緣的兩個人物:房客洛克烏和女管家納莉來擔任故事的敘述者。故事的順敘部分(那是很小的一部分)由洛克烏承擔;納莉則是過去的歷史的見證人。就是說,納莉為了給病中的洛克烏解悶,把山莊和田莊這兩家人的家史一段又一段說給洛克烏聽,再由洛克烏以第一人稱的語氣向讀者轉達。這樣,這部小說采用了雙重框架結構。
有時候,在情節線中斷的地方,或是在故事跳躍過去,需要補敘的部分,作者又這樣安排:由伊莎蓓拉把她私奔后的傷心遭遇用書信方式向納莉吐露,或者由山莊的女仆把她在這戶人家中的所見所聞,以及她的感想,說給納莉聽,等等。這時候,伊莎蓓拉等人是故事的敘述者,納莉成了傳達者,而洛克烏則成了“二傳手”。洛克烏這個局外人是始終存在的。因此有些場合,女作家甚至采取了三重框架的敘事結構。
這真是一個復雜的敘事系統,在當時的英國小說創作中,可說是大膽的創新,難怪這部不合常規的小說在1847年發表后,有些評論家給搞糊涂了,指責這部作品“亂七八糟、拼拼湊湊,不成個體統”(1848)。
這樣復雜的敘事系統要處處運轉、銜接得非常輕松妥帖,已經不容易了,女作家有時候環繞著一段有意義的插曲,還采取了前后呼應、多層次、多視角的敘述法(像兩個孩子夜闖畫眉田莊那段情節,先后由卡瑟琳、納莉、??藚柸藬⑹觯?,那周密的構思,真令人贊嘆!
苦心設計這雙重的、三重的,以至多層次的敘事系統,我想,一個原因是女作家為了要把她本人隱蔽起來。在當時有許多英國作家(像薩克雷、狄更斯等)在小說情節進展的過程中,喜歡用插話的方式,隨時以作家的身份出面和讀者進行對話,發表議論,而故事中的人物被擠到后面去了。在《呼嘯山莊》中,自始至終沒有作者自己的一句話,女作家隱藏到人物后面去了。我們知道,艾米莉的性格十分內向,她在這作品中傾吐的卻是從來沒有向人傾吐過的,也很少有人這樣傾吐過的狂風暴雨般的激情;她需要把自己很好地隱蔽起來。這雙重和三重的以至多層次的敘事方式,給了她一種安全感。
這里有一個很重要、但是常被忽視的問題:女作家在組織她的復雜的敘事系統時,為什么選擇一個不相干的外地人闖到山莊來作客,作為進入故事的起點?我們說過,故事的敘述的起點也就是我們對這部小說的理解的起點。
洛克烏第一次來到山莊作客,是1801年的11月。在這之前,山莊和田莊兩戶人家已經一一經歷了許多重大的事故,好幾個主要人物(包括女主人公在內)都已經死亡了,從小說情節而言,故事的起點落在相對“平靜”的日子里。從第一到第三章,故事的情節并沒有進展,它停滯不前,無論洛克烏去不去山莊作客,對于小說中的人物的命運都沒有絲毫影響;那么這開頭三章豈不成了可有可無嗎?
可是我可以說,這一故事起點的選擇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盡管它在故事情節上徘徊不前,在藝術效果上卻引出了一個巨大的懸念;更重要的是,它為讀者提供了一把鑰匙。貫穿全書的主題思想本來很復雜,不太容易把握,現在有了這樣一把鑰匙,就比較容易地看清它的脈絡了。這該是女作家的用心所在。這三章是出于天才手筆的三章,用閑筆寫來,卻又構思嚴密,文筆精練,不乏風趣。我個人認為,這樣設想巧妙、富于藝術特色的三章,在英國古典小說中是不多見的。
我們要看到,洛克烏這個站在故事情節以外的人物,決不是作品中一個多余的人。他在這個作品中起了別人不能代替的重要作用:即通過闖進呼嘯山莊的這一個陌生人的眼睛,看到了在希克厲統治之下,那里成了怎么樣一個冷酷的世界。洛克烏曾經用善意的眼光去看待??藚枺ūM管那位業主顯得那樣傲慢,不可親近),誰知一踏進那戶人家,尤其第二次訪問,他這客人所得到的只是粗魯無禮的對待。他看到在那里人和人之間沒有一句親切的、投機的話,沒有會心的微笑,沒有感情的交流,只有彼此的仇恨,人和人之間的感情降落到了冰點。這一家四口(不算女仆)一個個都像數學上的疙瘩:解不開的無理數。
這是個讓人片刻也待不住的家,沒想到卻住著一位像仙女般美麗的姑娘,誰知她也是那么冷漠,傲慢得不近人情。她毫不掩飾她憎恨周圍的一切人。
不僅主人、仆人都冷漠無情,就連這戶人家養的狗也全是一群惡狗,對生人抱著敵視的態度,隨時等待機會發泄它們兇猛的獸性。洛克烏來山莊作客,沒想到一下子成了它們襲擊和圍攻的目標——“六七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四腳魔鬼,一窩蜂地從隱蔽的洞窟里直沖出來,向共同的目標集中?!?/p>
不管洛克烏怎樣自夸為“厭世者”,一旦他闖進了??藚査y治的那個世界,連他都感到不寒而栗。人和人之間的感情降到了凍結的冰點。就像降落在山莊的那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人類的一切美好的感情都被深深地淹沒在人和人之間的不正常的憎惡、仇恨下面了。
全書開頭,有一段對于呼嘯山莊的自然環境的描繪,很有意思。“呼嘯”(wuthering)是當地的方言,指暴風席卷而來的時候,大自然發出的那一片咆哮聲。那猛烈的風暴是經常光臨這座山莊的:
只消看一看宅子盡頭的那幾株萎靡不振、傾斜得厲害的樅樹,那一排瘦削的都向一邊倒的荊棘(它們好像伸出手來,乞求陽光的布施),也許你就能捉摸出從山邊沿刮來的那一股北風的猛勁兒了。
這一段帶有人情味的詩意的描述,具有高度的象征意義。終年不斷的猛烈的北風,不容許山莊的樹木向天穹挺伸,強迫它們都得向一邊倒去。那萎靡不振的樹木失去了原來的那種發育良好的優美的體形。“樹性”被狂暴的猛風扭曲了。
在這部作品里,樹性就是人性的象征。人性同樣終年不斷地在承受強暴的壓力。就像那萎靡不振、傾斜得厲害的樹木,人性同樣被殘酷地扭曲、摧殘了。
當外地的客人從山莊跨進宅子的門檻,他就是從戶外的嚴酷無情的自然環境,闖進了戶內的嚴酷無情的人為環境。洛克烏驚惶失措,坐立不安,通過他那惶惑的眼睛,我們看到了人類世界將會變得多么凄厲、痛苦、不能容忍——當人一旦喪失了他那美好的人性。
當初,我們人類經歷了漫長的演化,才從原始世界的野性的獸類中分化出來,又在初具文明的原始社會,和以后的階級社會的集體生活里接受幾千幾萬年的熏陶,人才逐步獲得了可貴的人性,成為萬物之靈?,F在,可悲哀的是,在山莊這一戶孤獨的人家,“人性”已墮落到它的最低點,再往下沉淪,萬物之靈的人將和這戶人家中那一群露著白亮的尖牙,只想撲過來咬你一口的猙獰的惡狗沒有多大區別了。
婚喪嫁娶,本是人生大事,也是小說所首先關注的情節。《呼嘯山莊》中的人們自然也有他們生老病死的人生歷程,然而故事的敘述重點轉移了,不再是這些人事變遷了。艾米莉用一個藝術家的銳利、敏感的目光,超越曲折復雜的故事情節,也超乎一般的世俗觀念,去探索她所最關心的“人性”??梢哉f,人性的探索是貫串全書的一條主線。
在敘述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兩戶人家前后三十年的恩仇、糾葛時,女作家把這些人事滄桑一分為二,她選擇了“陌生人的來訪”這樣一個偶然的(或者不如說,節外生枝的)事件作為劃分故事情節的一條界線。
從時間表上看,這樣的劃分很不規則,似乎是任意的,前面部分歷時三十年,后面那部分卻一年都不滿。但是作者自有她的用心所在。在第三章里,那個不受歡迎的客人做了一個荒誕、可怕的惡夢;就連這個游離于故事情節之外,莫明其妙的惡夢也創造一種氣氛,取得了一種象征的色彩。因為實際上,小說開頭的那三章,寫的就是人類的一場荒誕、可怕的噩夢啊——人性的凍結。
這三章展現了一個少見的荒誕的世界,這就是全書的序幕,假使給它一個標題,可以稱之為:“一個噩夢:人性的凍結”。
故事情節是從第四章開始的,那就是以往三十年舊事的倒敘。這是小說的主體部分,從主題思想著眼,它也可以有一個標題:“扭曲的樹木:人性的墮落”。
全書的最后四章,基本上是順敘,故事發展到第三十二章出現了轉機,這是小說的尾聲,它的標題不妨叫做:“希望在人間:人性的復蘇”。
整個小說的結構可以用下面一個馬蹄形的圖形表示出來:

這一馬蹄圖形向我們顯示:在這條人性的曲線上,女作家選擇了它的最低點作為進入故事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