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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船

我們在床上盤算我們明天的計劃。但是,使我吃驚而且頗為擔心的是,魁魁格這時告訴我,他已經(jīng)一再跟約約——他那尊小黑神的名字——商量過了,約約也對他說了兩三遍,一徑就從各方面強烈堅持著:我們不要一起到碼頭上那些捕鯨船隊中去,不要一起去挑選船只;反之,約約卻熱心地吩咐:挑選船只的事必須完全由我去辦,因為約約有意要幫助我們;而且,為了幫助我們,約約已經(jīng)連船都給我們挑好了,那只船,如果聽我以實瑪利自己決定的話,我也一定會發(fā)現(xiàn)的,完全像是偶然出現(xiàn)似的;而且我一定會暫時不顧魁魁格,立刻上去做水手。

我忘記說明一下,魁魁格有許多事情是非常相信約約那卓越的判斷和驚人的預示的;他對約約懷有極大的尊敬,把它當做一種很有本事的神,這個神,也許一般說來存心十分良善,不過,他那仁慈的意圖也不是回回都應驗的。

且說這個魁魁格的、也可說是約約的有關挑船的計劃,我根本就不喜歡。我倒很想靠魁魁格的聰明去指出一只最適宜于我們搭乘又穩(wěn)叫我們發(fā)財?shù)牟饿L船。但是,既然隨我怎樣規(guī)勸都無法使魁魁格回心轉意,我只得應承下來;因而以一種黽勉從事,趕緊去辦的決心來著手進行,以便迅速了結這樁小事。第二天一早,我讓魁魁格跟約約一起關在我們那個小房間里——因為那一天,好像是魁魁格和約約要過一種四旬齋4旬齋,復活節(jié)前40日間的大齋,為基督在荒野禁食的紀念。,九月齋9月齋,伊斯蘭教徒的齋期,在伊斯蘭教歷的第9月,每日從早到晚須進行的嚴格的齋祭。,或者是斷食日,禁欲日,禱告日之類的日子,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始終弄不明白,因為雖然我自己也曾專心刻意研究過好幾回,可始終精通不了他那禱告文式和三十九條教規(guī)英國國教的教規(guī)有39條。——于是我聽任魁魁格咬著他那煙斗斧,約約則在魁魁格的刨花的祭火里取暖,辭別了他們,便到碼頭去。經(jīng)過一再的逛來逛去和多次的隨便問訊后,我得知有三條航期三年的船——“魔閘號”、“珍饈號”和“裴廓德號”。“魔閘”,我不知它的出典;“珍饈”卻是一目了然的,至于“裴廓德”裴廓德,原為美國康涅狄克州東部的一個印第安族,以驍勇著稱,但在歐洲移民來到美洲后,卻給陸續(xù)殺戮過半,其中尤以1630年英國在馬薩諸塞境內(nèi)為掠奪他們的土地而進行戰(zhàn)爭的一次為甚。,那卻準是記得起來的,它是馬薩諸塞州印第安人的一個有名的種族,如今已和古代的米太人米太,在現(xiàn)在伊朗西北部的古王國。一樣的絕種了。我一再窺探過了“魔閘號”后,就跳上“珍饈號”;最后才走上“裴廓德號”,對它回顧了一會后,就肯定這正是我們要趕的船。

在你們那時候,你們也許看到過許多古雅的船只也未可知——什么方頭的橫帆船呀;巨大的日本舢舨呀;黃油箱似的帆槳兩用的小船呀等等;但是,請相信我,你們一定從來沒有看到像“裴廓德號”這樣曠古罕見的老船。它是一種老派的船只,如果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比較小一些;那樣子就像是一只古色古香的有爪的腳。它經(jīng)歷過了四大洋的臺風和靜浪,長期的風吹日曬,它那古舊的船身就像是在埃及和西伯利亞作過戰(zhàn)的法國擲彈兵似的墨黑。它那船頭的尊容好像是滿面胡須。它的桅桿——是從日本海岸的什么地方砍來的,因為原來那一根就在日本海岸的一次大風中折落到海里去的——它的桅桿挺直高矗,宛如古代科龍三王科龍三王,據(jù)中古的傳說:有三個來自東方的賢人,到伯利恒來對初生基督禮拜,后來這三個賢人的尸體被海倫那女王帶到君士坦丁堡,后又移至米蘭,最后才搬到科龍來。的三根背脊骨。它那古老的甲板已損壞和起皺了,就跟坎特伯利大教堂里在貝克特托馬斯·貝克特(1118?—1170),英國坎特伯利大主教,由于政教意見不同,與英國皇帝亨利二世不和,為四騎士所刺。被刺的地方立下的一塊供朝圣者膜拜的石板一樣。但是,除了所有這些古老的遺物而外,它還有許多新奇的特點,說明著它五十多年來所從事的那種艱險的工作。老船長法勒法勒,《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記》第11章25節(jié)所提到的法勒的名字,法勒在希臘文中就是分的意思。,原來就是這只船的多年的大副,以后又去指揮他自己的另一條船,現(xiàn)在是個退休的水手,也是“裴廓德號”的主要股東之一,——這個法勒老頭,在他擔任大副期間,曾在它那原來的奇形怪狀上花過不少功夫,用一種奇特的材料和設計,把船身嵌嵌鑲鑲,弄得只有索基爾-黑克索基爾-黑克,11世紀的丹麥海盜頭目,在北歐一帶活動,最后定居于冰島,他將所有的蠻勇事跡刻在他的床上,腳凳上,并宣稱在冰島,論蠻勇,沒有人可與之匹敵,故有臭嘴索基爾之稱。的雕刻的圓盾和床架才能與之媲美。這條船給打扮得跟任何一個脖子沉甸甸地掛著光亮的象牙垂飾的、野蠻的埃塞俄比亞皇帝一模一樣。這條船真是集各種戰(zhàn)利品的大成。這是一種吃人生番似的、用它獵逐到的敵人的骸骨來打扮自己的船只。它那沒裝嵌板的、開曠的舷墻四周都被裝飾得像個連綿的下頜,用長而尖的抹香鯨齒嵌在那里當作縛住它那些舊麻繩的栓子。這些筋肋并不是穿過陸地樹木的低劣木頭,而是巧妙地穿過海里的象牙做出來的滑車輪。它不屑在受人尊敬的船舵上裝只旋輪,卻開玩笑似地裝上一只舵柄;那舵柄是用它那宿敵的整塊狹長的下頜骨精工鏤刻出來的。在暴風雨中掌著舵柄的舵手,就像一個韃靼王緊勒著他那匹暴躁的駿馬的下頜使它止步。它雖然是艘高貴的船,卻不知怎地,又是一艘非常憂郁的船,凡是高貴的東西都不免叫人心里有這種感覺。

這時,我打后甲板上張望一下,想找到一個當權的人,好讓我來自薦當水手,可是,起先,一個人也看不到;我就不能不注意到一個奇形怪狀的篷帳,或者不如說是一間小房子特指北美印第安人的一種小房子。的東西了,它搭在主桅稍后一點的地方。它似乎是在進港后才臨時搭起來的。它是一個約十英尺高的圓錐體;是用一只露脊鯨的嘴巴的正中和頂部的一片片闊長的石板似的軟黑骨塊搭成的。它把那些闊大的骨片插在甲板上后,這些石板似的東西就環(huán)成一個圓圈,用帶子結攏,彼此互相斜靠著,在頂上結成一個尖簇,那些蓬松如發(fā)的須根就在那里飄來飄去,直像是古代的波托沃塔米波托沃塔米,印第安人種之一。酋長的頭頂髻。朝船頭那面開有一個三角形的出入口,因此,在里邊的人可以一望無遺地憑眺前面的景色。

我終于發(fā)現(xiàn)在這個古怪的房子里,影影綽綽地有一個人,這個人看樣子像是個當權的人物;由于正值午刻,船上的工作都停著,現(xiàn)在他正暫時擺脫指揮全局的重任,在那里休憩。他坐在一只古色古香的橡木椅上,那椅子周身盤繞著一些希奇古怪的鏤刻;椅子下端也是用那造這小房子的同樣富有彈性的材料牢固地交織起來的。

我所看到的這個老人的容貌,也許一點也沒有什么十分特別的地方,他膚色棕褐,身體結實,跟大多數(shù)水手一樣,裹著一件按照桂克桂克,1650年意大利人喬治·福克斯所創(chuàng)的教派,自稱為“教友會”,以態(tài)度平和,服裝樸素,言語單純?yōu)闃税瘢灰话惴Q之為戰(zhàn)栗教徒。款式裁制的藍色舵工衣;不過他那雙眼睛的周圍卻交錯著許多細微的皺紋,是一種細微得簡直要用顯微鏡才看得清楚的網(wǎng)眼,這一定是因為不斷在狂風里航行,經(jīng)常望著上風的緣故;——使得他眼睛四周的肌肉都縮在一起。這種眼皺作出怒容來倒是效果頗佳。

“這位可是‘裴廓德號’的船長?”我走到那篷帳門口說。

“假定是‘裴廓德號’的船長,你找他做什么?”他問道。

“我想當水手。”

“你想,是你?我看你不是南塔開特人——可乘過失了事的小艇?”

“沒有,先生,我從來沒有過。”

“根本就不懂得捕鯨這行當吧,我敢說——是嗎?”

“一點也不懂,先生;不過,沒有問題,我很快就可以學起來。我曾經(jīng)干過幾趟商船,因此,我認為——”

“干商船的真該死。別跟我扯這些鬼話。你可看到那條腿?——你要是再跟我扯干商船的事,我就要叫你的腿跟屁股分家啦。好個干商船的!我想,你認為干過那種商船是很光彩的吧。可是,算你僥幸吧!喂,我問你,你為什么想干起捕鯨來?——這倒有點可疑,可不是嗎?——你沒有干過海盜吧,干過嗎?——你沒有搶劫過你先前的船長吧,搶劫過嗎?——你出海的時候,該不會想謀殺船上的頭目吧?”

我堅決聲明我從來沒有干過這些事情。我看出,在這些半幽默的諷刺話底里,這個老水手,這個與世隔絕的桂克派的南塔開特人,是有滿腦子的島民偏見的,他除了科德角人科德角,美國馬薩諸塞州的一個島名。或者是維因耶德維因耶德,一譯為馬塔茲葡萄園,馬薩諸塞州東南部一個島。以外,是很不信任一切外地人的。

“但是,你為什么要干起捕鯨來呢?我得弄清楚這個后,才來考慮雇用你。”

“啊,先生,我想要看看捕鯨是怎么回事,我想見見世面,開開眼界。”

“要看看捕鯨是怎么回事,是嗎?你可瞥見亞哈船長么?”

“亞哈船長是誰,先生?”

“啊,啊,我想是這樣。亞哈船長就是這只船的船長。”

“那么,我弄錯了。我還以為我是在跟船長本人談話呢。”

“你是在跟法勒船長談話——這就是你跟他談話的人,小伙子。我跟比勒達比勒達,《圣經(jīng)·舊約·約伯記》第8章所提到的書亞人比勒達,宣言公義無私虔敬上帝者。船長一起負責準備‘裴廓德號’開航種種事情,給它裝備各種必需的東西,包括水手在內(nèi)。我們都是股東老板兼經(jīng)理人。不過,我要說的是,如果你要想知道捕鯨是怎么一回事,像你剛才所說的,那么,在你保證要干這行當,不打退堂鼓之前,我倒要讓你弄弄明白。你得去瞧一瞧亞哈船長,小伙子,那么,你就可以看到,他只有一條腿。”

“你這是什么意思,先生?還有一條腿是讓大鯨給搞掉的嗎?”

“給大鯨搞掉的!小伙子,走過來一些;那條腿是讓那種打擊小艇從來沒有打擊得這般厲害的、最可惡的抹香鯨給咬了,嚼了,吞了的!——噯,噯!”

他那副神氣有點兒叫我吃了一驚,也許剛才聽到他在結末時的感嘆聲中那種真切的悲痛聲氣而使我也有點兒感動,不過,我還是很鎮(zhèn)定地說,“你說的當然是完全確實的,先生;但是,我怎能知道那一條鯨那樣的兇惡呢,雖說我確實還可以從這樁事故的簡單事實推知許多情況。”

“你聽著,小伙子,你還是個嫩家伙,你說可對;你也沒有說什么冒充內(nèi)行的話。不錯,你曾出過海,可對嗎?”

“先生,”我說,“我想我剛才已經(jīng)對你說過,我出過四趟海,是在商——”

“別再說下去了!要記住我對干商船是怎么個說法——別逗惱我——我不要聽這些話。不過,我們不妨把話說清楚。捕鯨是這么一回事,我已經(jīng)略為對你說過了;你可還有意要干么?”

“我干,先生。”

“很好。那么,你可有膽量把標槍直對著一條活鯨的喉嚨戳下去,然后又沖去追擊它呢?回答,快點!”

“我有,先生,如果是非這樣干不可的話;那就是說,毫無辦法,非得如此干不可的話;我并不認為會發(fā)生這種情況。”

“很好,很好。那么,你不單是要干捕鯨,要體驗一下捕鯨是怎么回事,而且還要借此去見見世面吧?你剛才是不是這樣說的?我想是這么說的。好吧,那么,我只要你向前走,在船頭的上風地方瞧一瞧,然后來告訴我,你在那邊看到了些什么。”

這一奇特的要求,使我有點兒迷惑地愣了一會兒,不知道這要求究竟應該怎樣理解,是說說玩的還是正經(jīng)的。但是,一看到他眼角的皺紋都已皺得怒沖沖了,法勒船長可把我嚇得連忙去干這差使了。

我走到前邊,在船頭的上風地方看了一陣,我看出由于漲潮,曳著船錨搖晃著的船身,現(xiàn)在正斜對著遼闊的海洋。一望無際的景色,而且極其單調而又可怕;我一點也看不出什么變化。

“好吧,報告上來吧。”我一回來,法勒就說;“你看到些什么?”

“沒有什么,”我答道——“只不過是一片海洋;遼闊得很,就要發(fā)大風了,我想。”

“啊,那么,你對于見見世面有什么看法呢?你可想環(huán)游一下合恩角,再多見識一些么?在你站著的地方你不能看到世面嗎?”

我有點兒支吾起來了,不過,捕鯨我是一定要去的,會去的;“裴廓德號”也是一條很不錯的船——我認為是最好的——于是,我把這些話對法勒再說一遍。他看到我如此堅決,就表示愿意雇用我。

“那么,你不如就馬上簽約吧,”接著他又說——“跟我來。”說著,他領我下了甲板,到艙里去。

據(jù)我看來,坐在船尾橫木上的是一個極其非凡而奇異的人物。原來他就是跟法勒船長同屬這只船的最大股東老板之一的比勒達船長。至于其余的股份,按照這些商港的情形,往往是屬于一群領年金的老年人的;其中也有一些寡婦、孤兒和受保護的未成年人;每個人大概是擁有一根船骨,一英尺船板或者是船里一兩枚釘子的價值。南塔開特人都把他們的錢投資到捕鯨船中,就跟人們把錢投資到有好出息的、信用良好的股票生意上一樣。

且說比勒達,像法勒,實在也像許多南塔開特人一樣,也是一個桂克,這海島本來就是這種教派的人定居的地方;直到如今,這里的居民一般都還多多少少保存有桂克的特征,只不過受了許多化外與異類的事物所沖淡而有所懸殊罷了。在這些桂克中,有一些就是殘忍無比的水手和捕鯨手。他們都是好戰(zhàn)的桂克;他們都是復仇心切的桂克。

所以,在男人中間便有許多以《圣經(jīng)》上的名字來做名字的情形——這是這個海島特別普遍的風尚——他們在少年時代,自然而然地吸收了桂克那種莊嚴而格外動人的你和您的習語;而且他們以后那種大膽、慓悍和充滿無窮冒險的生活,同這些不因年齡增長而喪失的特點奇妙地混合起來,就形成一種橫沖直撞的性格,足以成為一個斯堪的納維亞的海王,或是一個富有詩人氣質的異教的羅馬教徒。當這些東西同一個圓顱和沉思而具有巨大的超自然力的人物結合起來的時候,這個人,一方面曾在最遙遠的海洋擔任過多次漫長的值夜,過著靜止而隱遁的生活,又曾在北方的星空下過著同這里截然不同的生活,而能不按傳統(tǒng)地獨立思考;一方面又得到剛由大自然的純潔、自由和誠摯的胸懷所產(chǎn)生出來的一切天然的溫和或者慓悍的印象,因而主要由此(不過,也靠了種種偶然的機會)學得了一種豪壯而簡勁的語言——這樣的人便成為整個民族人口的唯一的人物——也是一個為崇高的悲劇而形成的偉大壯麗的人物。如果從戲劇觀點上說來,不論是天生的或者是其它環(huán)境,都絲毫損傷不了他,他的天性的深處似乎有一種近似故意要支配別人的病態(tài)心理。因為在悲劇意義上說來,凡是偉大的人物,都是由一種病態(tài)心理所形成的。千萬要記住,年輕有為的人們,人類的偉大性,其實不過是疾病。不過,我們迄今還沒有碰到這樣的人物,碰到的是跟這完全不同的人物;然而,如果有一個果真是特殊的、從獨特的環(huán)境脫胎出來的人,那也不過又是另一種桂克型的人物。

像法勒船長一樣,比勒達船長也是個小康的退休捕鯨者。但是,他跟法勒船長不同的是——法勒對于所謂重大事情并不愛慌慌張張,而且確是把這所謂重大事情看做是最無關緊要的瑣事——比勒達船長卻不但本來就受過了南塔開特的最謹嚴的桂克派的訓練,后來還經(jīng)歷了一切海洋生活,看到合恩角周圍許多一絲不掛的、可愛的島民——但是,這一切都一點也影響不到這個土生土長的桂克,連外表也沒有多大改變。不過,盡管可敬的比勒達船長具有這種不變性,他卻缺乏一種首尾一貫的精神。他雖然由于良心上的遲疑,不肯拿起武器去抵御陸地來的侵略者,然而他本人卻已無節(jié)制地入侵了大西洋和太平洋;雖然他對人類的自相殘殺深惡痛絕,然而,他卻穿上緊身短衣,使大鯨流出一大桶一大桶的血。現(xiàn)在在這個虔誠的比勒達這種沉思默想的垂暮之年,他在追憶往事時怎樣使這些事情一致起來,我可不大清楚;可是,看來他是不很把它放在心上的,他很可能早就獲得一種賢明的結論,認為一個人的宗教信仰是一回事,而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又完全是另一回事。這種世界是有利可圖的。從一個穿著深棕色的短打的船長小廝出身,做到穿著袒開肚皮的大坎肩的標槍手;由此而做到船伕長,大副,船長,最后成為船老板;如上所述,比勒達已在高齡六十之年完全擺脫了實際活動,結束他那冒險事業(yè),把他的余生致力于安閑地收取他那好出息的進益了。

現(xiàn)在,說來抱歉,比勒達卻有一個難望更正的老守財奴的聲名,在他航海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刻薄的、不好應付的工頭。據(jù)南塔開特的人告訴我(雖然看來一定是一種古怪的傳說),說是在他當時行駛那艘叫做“卡脫古號”的老捕鯨船的時候,他的水手們一回到家鄉(xiāng),大多是從岸上直接抬到醫(yī)院去的,個個精疲力竭,軟弱無力。作為一個虔誠的人物,尤其是作為一個桂克說來,說得客氣一點,他的心腸一定相當硬。雖則據(jù)說他從來不大咒罵他的船員,但是,不知怎地,他卻總要迫使他們做過分辛勞、十足艱難的工作。在比勒達做大副的時候,他那雙淡褐色的眼睛只消朝你一瞪,準教你渾身哆嗦,直教你會不由自主地抓起什么東西——一只錘子或者一只穿索針,發(fā)狂似地去做這做那,做不管是什么工作。貪吃懶做一碰到他是不打自垮的。他本人就是他那種功利主義性格的精確的化身。在他那瘦長的身軀上,并沒有一片多余的肉,也沒有一根多余的胡須,他的下巴上長著一根柔軟的、恰到好處的毛,跟他那頂闊邊帽子的舊毛絨一樣。

我跟著法勒船長下了甲板走進艙房的時候,看到坐在船尾橫木上的就是這樣一個人物。艙房里的面積很小;比勒達老頭就筆直地坐在那里,他總是這般坐法,從來不稍側斜,為的是不致壓壞他的衣裾。他那頂闊邊帽子放在身邊;雙腿硬挺挺地交叉著;那件淡褐色的上衣扣子直扣到下巴根;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似乎正在全神貫注地念著一本笨重的書。

“比勒達,”法勒船長嚷道,“又在念啦,比勒達,是嗎?就我所知,你已經(jīng)把這些圣書研究了三十年啦。你研究到哪兒啦,比勒達?”

比勒達仿佛已經(jīng)聽慣了他的老船友這種不敬之詞了,他一點也不理會,一言不發(fā)地抬起頭來,一看到我,就又帶著盤問的神情再望一望法勒。

“他說他要做我們的船員,比勒達,”法勒說,“他要我們雇他。”

“你要嗎?”比勒達聲氣空泛,轉身對我說。

“我要,”我不自覺地說,他是個這么認真的桂克。

“你覺得他怎樣,比勒達?”法勒說。

“他行。”比勒達瞧了我一眼后說,又繼續(xù)念他的書,喃喃的聲音,清晰可聞。

我認為他是我平生所見的一個最古怪的老桂克,尤其是因為他的朋友兼老船友法勒卻似乎是一個性格非常暴躁的人。但是,我什么也不說,只是機警地四下望望。法勒這時打開了一只箱子,拿出船上的契約來,把筆和墨水放在面前,傍著一只小桌子坐下來。我心里開始想,這該是我自己決定的時候了,我該按什么條款才愿意應承這次航行。我早已知道,在捕鯨業(yè)中,是不付工資的;大家(包括船長在內(nèi))都是分取一定的份數(shù)、叫做“拆賬”的紅利,我也知道,這種“拆賬”是按船上各人的職責大小來分的。我也知道,我在捕鯨業(yè)是個新手,我的“拆賬”不會很多;但是,因為我已熟悉海上生活,能掌舵,會捻繩,以及其它等等,因此,我毫不懷疑地認為,根據(jù)我的見聞,至少該得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拆賬”——就是說,不管最后的紅利數(shù)目有多少,一次航程我可凈得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紅利。雖然人們把二百七十五分之一叫做“大拆賬”捕鯨業(yè)中的“拆賬”,拆得少的叫“大拆賬”,反之,船長大副等拆得多的叫做“小拆賬”。這是因為只就表面上百分比的分母大小而論的,而實際上,分母越大,商數(shù)(實得數(shù)目)越小。,然而,這倒也是聊勝于無的;如果我們碰上一次好運氣的航程,那就差不多很可以補償我所穿破的衣服,別說我還能白吃三年的牛肉,在船上白住三年,一個子兒都不用付。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是積攢大財?shù)目蓱z方法吧——一點不假,這的確是一個十分可憐的方法。不過,我是個從來沒有打過要發(fā)大財?shù)闹饕獾娜耍斘乙谶@個掛著“雷云”的冷酷的招牌的處所投宿時,如果這世界有我容身之地也就夠心滿意足了。總之,我認為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拆賬應該算是很公平的了,不過,考慮到我生來就是一塊挑得起重擔的材料,如果出我二百分之一的話,我也不會感到驚奇。

話雖如此,但是,對于接受一筆慷慨的分紅卻有一樁使我稍覺狐疑的事情:我在岸上已聽到過法勒船長和他那個神秘莫測的老朋友比勒達兩人的一些事情;說是因為他們倆都是“裴廓德號”的主要股東,因此,其他那些為數(shù)眾多的零星小戶的股東老板,差不多把整個船務都交給他們這兩個人照管。不過,我就弄不懂,為什么這個吝嗇的比勒達老頭又會有掌握雇用水手的大權,尤其是我這時看到他在“裴廓德號”上,舒服地坐在艙房里,念著他的《圣經(jīng)》,仿佛是坐在自己家里的火爐旁邊。這時,正當法勒在用他的小刀想修補那支筆而修補不好的時候,叫我吃驚不小的是,比勒達(因為在辦這個手續(xù)中他畢竟也是大有關系的一方呀)卻始終沒有理會我們,只是繼續(xù)在念他的書,“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Lay”名詞為“拆賬”,動詞即“積攢”,作者在這里故意加以混用。引文見《新約·馬太福音》第6章19節(jié)。

“那么,比勒達船長,”法勒打斷他說,“你怎么說,我們該給這個小伙子多少拆賬呢?”

“你比我懂得多,”他陰森森地回答道,“七百七十七分之一不會太多吧,會嗎?——‘地上有蟲子咬,能銹壞,只要積攢——’”引文見《馬太福音》第6章20節(jié)和21節(jié)。

我心里想,好一個“積攢”,這樣的拆賬!七百七十七分之一!好吧,比勒達老頭,你已經(jīng)肯定了我這個人不該把許多拆賬“積攢”在地下了,因為,在那里,有蟲子咬,能銹壞。這倒真是個了不起的“大拆賬”,雖然從那個大數(shù)字看來,也許一開始騙得了一個陸地人,然而,略為思索一下,就會知道盡管七百七十七是個相當可觀的數(shù)目,可是,如果你把它當做一個分母看,那我說,你就知道一個法尋的七百七十七分之一跟七百七十七塊金圓卻是天差地別的了;當時,我心里就這么想著。

“怎么,見你的鬼,比勒達,”法勒嚷了起來,“你該不想誆騙這個小伙子吧!他必須拿得比這多些。”

“七百七十七分之一,”比勒達眼也不抬地說過后,又繼續(xù)喃喃下去——“因為你的財寶在哪里,你的心也在那里。”引文見《馬太福音》第6章20節(jié)和21節(jié)。

“我要把他的名字寫上,注明三百分之一,”法勒說,“你聽到吧,比勒達!三百分之一的拆賬,我說。”

比勒達放下了書,一本正經(jīng)地轉向他說,“法勒船長,你心地豁達慷慨;可是,你也得想一想你對這只船的其他股東所負的責任——其中有許多是孤兒寡婦呀,——因此,我們要是給這個小伙子的工資給得太多了,我們就會搶掉這些孤兒寡婦的面包。七百七十七分之一的拆賬,法勒船長。”

“你這比勒達!”法勒砰地跳了起來,在艙房里卡搭卡塔地走來走去,大肆咆哮道。“該死,比勒達船長,如果我過去在這些事情上依你的話,那我的良心早就重得夠把任何一條航行在合恩角的最大的船只都壓沉了。”

“法勒船長,”比勒達堅定地說,“你的良心也許能吃十英寸水,或者能吃十水,那我可說不出;不過,因為你還是一個不悔悟的人,法勒船長,我非常擔心,怕你的良心只是個漏了氣的;到頭來會叫你沉到火坑里去,法勒船長。”

“火坑!火坑,你侮辱我,老兄;這可叫人忍無可忍,你侮辱我。這真是一種惡毒的侮辱,隨便罵人該入地獄。該死的東西!比勒達,你再對我說一遍,來挑動我的肝火吧,那我就——我就——不錯,我就把一只活山羊都連毛帶角吞下去。到外邊去,你這個講黑話的烏龜賊強盜的灰孫子——立刻給我滾出去!”

他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沖到比勒達跟前,但是,這時,比勒達卻出奇的神速,身子一閃,避開了他。

這兩個負有主要和重大責任的船東這樣駭人的吵架可把我嚇呆了,我頗想打消一切的念頭,不上這么一艘船權頗有疑問又是暫時給代管著的船只,我打門邊一閃,讓路給比勒達逃出去,因為這家伙,毫無疑問地,一定急于要避開法勒的盛怒。可是,使我詫異的是,他竟又十分泰然地坐到橫木上去,看來毫無退卻的意圖。他似乎已經(jīng)看慣了這個不知悔悟的法勒和他那副脾氣了。至于法勒,脾氣發(fā)過后,也好像是太平無事了,他也坐了下來,像一只綿羊似的,雖然他還微顯抽攣,宛似精神仍很激動。“呸!”他最后啐了一下說——“風暴已經(jīng)消失了吧,我想。比勒達,你磨魚槍一向很在行,給我修修這支筆吧。我的小刀得上磨石啦,喏,謝謝你,比勒達。那么,小伙子,剛才你不是說你叫以實瑪利么?好吧,這就給你寫下來啦,以實瑪利,三百分之一的拆賬。”

“法勒船長,”我說,“我還有一個朋友,他也想做水手——我明天可以帶他來嗎?”

“行,行,”法勒說。“把他找來,讓我們看一看。”

“他要多少拆賬?”比勒達哼著說,眼睛打書本上抬了起來,因為他又在埋頭讀書了。

“啊!這個請你別管,比勒達,”法勒說。“他可捕過鯨?”他對我說。

“他殺死的鯨我可數(shù)也數(shù)不清,法勒船長。”

“好,那么帶他來吧。”

簽過約后,我就走了;無疑的,我一清早已經(jīng)做了一件不差的事了,“裴廓德號”就正是約約指定給我和魁魁格去環(huán)游合恩角的船哪。

但是,我走不多遠,就想起我還沒有見到那個我要同他一起出航的船長;雖然,事實上確有許多時候,一條捕鯨船完全裝備停妥,招足所有的水手后,船長才出來指揮的,因為航程往往很長,停泊在家鄉(xiāng)的期間又非常之短促,如果船長還有一份家小,或者有什么脫不了身的要事之類,那他就不必對他那只停泊在港口的船只多加操心,盡可交給船主們?nèi)グ岩磺虚_航的事情料理得妥妥帖帖。不過,在你自己非得聽他擺布不可之前,總還是先見一見他為好。于是,我又折回去,跟法勒船長搭訕了,問他可在哪里找到亞哈船長。

“你要找亞哈船長干什么呢?一切都弄得舒舒齊齊了,我們已經(jīng)把你雇好啦。”

“不錯,不過,我很想見見他。”

“不過,我認為你現(xiàn)在要見他是辦不到的。我也不很清楚他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一直是足不出戶;也許生病,可又不很像生病。事實上,他不是生病;不過,不,他身體可也不很好。總之,小伙子,他跟我也不常見面,因此,我認為他也不會見你。他是個怪人,亞哈船長——有人這么看法——不過,他卻是個好人。啊,你一定會很喜歡他;別擔心,別擔心。亞哈船長么,他是個偉大的,不敬神卻又像神似的人物;他不多說話;不過,等到他一開口,那你就得好好聽他。要記住,我事先警告你;亞哈是跟普通人不同的;亞哈曾經(jīng)進過許多大學堂,也到過好些吃人生番的地方;他一向習慣于比海浪還更深奧的奇跡;他那支激烈的魚槍曾經(jīng)打中比大鯨還要有力與奇特的仇敵。他的魚槍呵!說起敏捷和準確來,真是我們島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啊,他不是比勒達船長;不,他也不是法勒船長;他就是亞哈,朋友;那個古代的亞哈亞哈,以色列第七代王。見《圣經(jīng)·舊約·列王紀上》第16章和22章。,你知道,是一個君王呀!”

“而且是個十惡不赦的人。當那個邪惡的王給刺死了的時候,狗可不是都去舔他的血么?”亞哈與猶太王約沙法作戰(zhàn),被箭射死,死后戰(zhàn)車上所洗下來的血,狗都去舔。見《列王紀上》第22章。

“到這邊來——這邊,這邊,”法勒說道,眼睛閃出一股意味深長的神色,簡直要把我給嚇呆了。“記住,小伙子;這些話可千萬別在‘裴廓德號’上說。也別在隨便什么地方亂說。亞哈船長這個名字并不是他自己取的。這是他那個癡癡呆呆的守寡母親的愚蠢無知的怪念頭。她在他只有十二個月的時候就死了。然而這個該黑特該黑特,維因耶德極西的一個海岬。老太婆蒂斯蒂克,卻說這名字總會證明是有預見性的。所以,像她那樣的其他一些傻瓜也許會告訴你同樣的事情。我要警告你。這是說謊。我很知道亞哈船長;好多年以前我跟他一起出過航,是他的大副;我知道他的為人——是個好人——可不是個虔誠的好人,像比勒達那樣,而是一個愛罵人的好人——有點像我——不過,他比我要好得多。呵,呵,我知道他從來就不是很愉快的;在歸航的時候,我知道他有過一陣子失魂落魄;但那是因為他那鮮血淋漓的殘腿上的針刺似的疼痛的緣故,這也是誰都看得出的。我也知道打從上次航程給那條該死的鯨搞掉了一條腿后,他就變得郁郁不樂了——非常的郁郁不樂,有時還要耍蠻;不過,那是慢慢就會消失的。總之,我再告訴你,跟你保險,小伙子,跟一個嘻嘻哈哈的壞船長出航,那是不如跟一個郁郁不樂的好船長好得多。那么,再見吧——請別錯看亞哈船長,因為他湊巧有一個邪惡的名字。再說,我的朋友,他還有一個老婆——結婚到現(xiàn)在還不滿三次航程——真是個可愛的、唯命是從的姑娘。你想一想;老頭兒靠這個可愛的姑娘還生了一個小孩呢,那么,難道你還以為亞哈是個無可救藥,十足有害的人么?不,不,小伙子;盡管他苦惱,傷殘,亞哈可還是有人性的!”

我心事重重地走了;我剛才偶然得知的關于亞哈船長的情形,真教我對他有一種無法抑止的茫然的難過。不知怎地,我當時還對他感到同情和悲傷,但是,究竟是為了什么,我也不明白,也許是因為他慘痛地失去了一條腿的緣故。然而,我也對他懷有一種奇特的敬畏;不過,那種我所無法描摹的敬畏,卻不是真正的敬畏;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敬畏。但是,我卻感到敬畏;雖然這種敬畏并不使我對他生厭;不過我同時也對他那種仿如神秘的情形感到不耐煩起來,因為當時我對他是這么弄不清楚。好在我的思路終于又轉移到別的方面上去,所以,神秘的亞哈就暫時從我的腦際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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