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討厭出席葬禮,感覺比參加婚禮好多了。雖然最近有內涵的悼詞越來越少了,但是跟婚禮的祝詞比起來,悼詞還能在比較不枯燥的心境下聽完。大概是因為悼詞中不需要說那些祝福的話吧。雖然我沒怎么參加過婚禮,但是可以想象到,所謂婚禮,不可避免地要充滿對未來幸福生活的美好祝福。出席婚禮的人必須圍繞著面前的這對年輕新人的美好未來展開想象。
但是想著想著,你會擔心,在這個房價飛漲的時代他們將以何為居,以后有了孩子的話,為了孩子的學費他們得辛苦工作多少年,還得擔心萬一孩子厭學或者學壞了怎么辦,進一步想,還會想到萬一將來夫妻關系不好以致離婚,兩人日子都會過得艱難,甚至還會擔心以后的養老問題。總之,你越想著要祝福眼前的新人,擔心的種子越會在心里生根發芽,揮之不去。
你意識到新郎新娘今后的生活并不是一片美好光明的同時,卻還要硬擠出一副讓人感覺充滿希望的笑臉,邊吃著放涼了的龍蝦,邊笑臉相迎地說著祝福的話語,想來,出席婚禮必定是件很難受的事吧。在這一點上,出席葬禮就要輕松多了。因為葬禮上你不需要思考未來,所以你沒有什么擔心的必要。也不會因為思考未來而變得情緒低落。即使你要思考未來,你所想的,至多也只不過是世俗理解中的死者往生后的世界,你至多也只能幻想一下這種不知所云的地方而已,由于這種思索根本就沒有一個稱心如意的答案,所以反而會輕松很多。
但是遺憾的是,近來沒有線香那高雅清幽氣味的葬禮變多了。沒有線香氣味也就意味著沒有了催眠的語速奇快的讀經聲,沒有了這兩者,葬禮的魅力就要大打折扣了。近來的葬禮過分“白化”了,讓人感覺像是走進了一家法國餐廳一樣。這些葬禮多半以白色為背景,裝飾著一張大大的死者照片,其前面擺放上一張鋪上白布的長方形桌子。周圍滿是白色的菊花,前來吊唁的人以一朵白色菊花來代替線香供奉于死者照片前。基本變成了這樣的安排。
而在寺廟舉行的葬禮,從顏色上來說有很多金色、紅色、綠色等更加絢麗的顏色,不禁讓人聯想到,或許死后真的有極樂世界,死者不用再為思考未來而煩惱,可以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而一片素白的現代葬禮,加上西方人創作的《安魂曲》作為背景音樂,則不會讓人想得那么樂觀超脫,反而讓人懷疑:死者之前所聲稱的沒有宗教信仰是騙人的,他其實是個基督教徒。這些無盡的懷疑逐漸發酵,揮之不去。
而且,奉上白色菊花本沒什么,但是那時令人困惑的是,該向誰鞠躬行禮呢?由于故人的照片就擺在眼前,行禮的話就必然會同故人四目相對。雖然最終變成了面向死者行告別禮,但是作為我來說,不管是上帝也好佛祖也好,總歸想面對著一個并非死者本人的對象來鞠躬行禮,拜托他對死者多加關照。這種反差多少讓人感覺心中沒底。
素白的靈堂如同醫院的病房般干凈明亮,而前來吊唁的自己也不由得有種仿佛是來醫院探望病人般的感覺。如果在線香的煙霧繚繞下顯得昏暗的靈堂內部,有一尊半閉著眼睛的金光閃閃的佛像的話,那么死亡看起來就成了一種不可捉摸、深奧難懂的東西,但是看到聚光燈下浮現出來的故人的照片,不知不覺地又感覺故人就近在咫尺,在悼詞當中也往往自由無拘束地回憶起往事。
也就是說,近來的葬禮的做法是盡可能地將死者同死亡分離開來。也許有一天我也會為這種做法而折服,想向他們敬酒一杯,但是現在竟然會蹦出來“由于我現在還沒準備好,還請稍微等待一下”這樣任性的悼詞,不管怎么宣傳輕松氛圍,輕松到這種程度的話,難道不覺得對于死亡有點兒失禮嗎?
想要宣示光明的未來,在婚禮上展示就已經足夠了,如果強行將美好未來的概念塞進葬禮里來的話,則此世和彼世之間的界限將不復存在。我想,至少讓我們在葬禮的時候暫時忘卻這世間的憂愁和煩惱吧。
(《母親的朋友》,198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