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騎兵軍
- (蘇)巴別爾
- 1902字
- 2019-11-06 15:26:02
基大利
每逢禮拜六前夜,回憶的劇痛總是折磨著我。我祖父總是在這些夜晚,用那焦黃的胡子摩挲著伊本·埃茲拉的著作。戴著花邊頭飾的老太婆則把細(xì)溜溜的手指,伸在禮拜六的燭火上算命,并甜蜜地號啕大哭。孩童的心便在這些夜晚飄搖,如同魔力涌浪中的一葉小舟……
我在日托米爾城徘徊,尋找一顆膽怯的星星。在一座古老的猶太教教堂旁,在它那黃色的、冷漠的墻根下,一些上了年紀(jì)的猶太人在賣粉筆、群青和燭芯——這些蓄著先知式胡須的猶太人,凹陷的胸前裹著復(fù)活節(jié)前一個禮拜的襤褸衣衫……
我的面前就是集市和集市之死。一顆肥嘟嘟的靈魂被鏟除了。一把把無聲的鎖頭掛在攤位上,花崗巖的橋面空無一人,如死人的禿頭。它閃爍片刻,便消失不見——那顆膽怯的星星……
我的運(yùn)氣來得晚,已是日落之前。基大利的小鋪?zhàn)樱畈卦谝慌排抨P(guān)張的貨攤中。狄更斯啊,那天夜晚,你的幽影何在?在這家古老的店鋪里,你本可看見鍍金的皮鞋、船上的繩索、古老的羅盤、鷲鷹的標(biāo)本、刻有“1810年”日期的溫徹斯特來福槍和打碎的鐵鍋。
老基大利圍著自己這堆寶貝,在黃昏玫瑰的光影中踱來踱去——這位個頭矮小的店主戴了一副煙色的眼鏡,穿了一件拖地的綠色常禮服。他不停地搓著那雙白凈的手,把瓦灰色的長胡子捻成一小撮一小撮的,他不時(shí)地低下頭去,傾聽著飄過來的無形之聲。
這家店鋪,就像是一個充滿好奇心,又一本正經(jīng)的孩子的百寶箱,他將來是要當(dāng)植物學(xué)教授的。店鋪既有紐扣,也有蝴蝶標(biāo)本。人們管個頭矮小的店主叫基大利。所有人都離開了市場,基大利卻留了下來。他在地球儀、頭蓋骨和花朵標(biāo)本的迷宮里轉(zhuǎn)悠著,不時(shí)地?fù)]揮用雞毛扎成的彩色毛撣,拂去花朵標(biāo)本上的灰塵。
我們坐在啤酒桶上。基大利把那縷長胡子卷起又松開。他那頂大禮帽在我們頭上晃來晃去,像是一座黑色的鐘樓。溫暖的空氣從我們身旁流過。天空色彩變幻。溫柔的血液從天上翻倒的瓶子里流出來,絲絲腐臭包圍著我。
“革命,我們可以對它說‘行’,難道我們要對星期六說‘不’嗎?”基大利這樣扯開話頭,并用他那雙煙褐色眼睛的絲帶纏上了我。“‘行’,我沖著革命喊,‘行’,我沖著它喊,可它卻躲著我基大利,送上前來的就是槍啊炮的……”
“太陽照不進(jìn)閉著的眼睛,”我回答老頭道,“但是我們會掰開閉著的眼睛……”
“是波蘭人蒙蔽了我的眼睛。”老頭聲音極微弱地說,“波蘭人是惡狗。它擄走猶太人,拔掉他們的胡子,唉,一群瘋狗!現(xiàn)在它正在挨揍,這只狗。這可太好啦,這就是革命!后來,有個揍波蘭人的人跟我說,‘把你的留聲機(jī)交出注冊吧,基大利……'‘可是我喜歡音樂,先生們。’我對革命說。‘你并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基大利,我要向你開槍,那時(shí)你才會知道,我不能不開槍,因?yàn)槲沂歉锩 ?”
“它不能不開槍,基大利,”我對老頭說,“因?yàn)樗歉锩 ?/p>
“可是波蘭人才開槍啊,我親愛的先生,因?yàn)樗麄兪欠锤锩D銈冮_槍,因?yàn)槟銈兪歉锩6锩且患钊丝鞓返氖虑椤6鞓返氖虑槭遣幌矚g待在孤兒家里的。好人做好事。革命是好人的好事。好人不殺人。就是說,壞人才鬧革命。波蘭人也是壞人。誰能告訴基大利,革命在哪兒?反革命又在哪兒?我曾經(jīng)講授過《塔木德》,我喜歡拉西
的評注和邁蒙尼德
的書。日托米爾城里還有其他知書達(dá)理的人。您看我們,這些有學(xué)問的人,我們一同撲倒在地,放聲高喊:我們倒霉啊,甜蜜的革命在哪兒?……”
老頭住了口。我們看見了銀河旁出現(xiàn)的第一顆星星。
“星期六就要到了,”基大利臉色嚴(yán)肅地說,“猶太人該去教堂了……先生同志,”他說著站起身來,黑塔樓一般的圓頂禮帽在他的頭頂上晃動了一下。“您領(lǐng)點(diǎn)兒好人到日托米爾來吧。唉,我們城里好人太少啦,唉,太缺啦!您帶點(diǎn)兒好人來吧,我們把所有的留聲機(jī)都交給他們。我們不是沒文化的人。共產(chǎn)國際……我們知道什么是共產(chǎn)國際。我想要好人的共產(chǎn)國際,我想讓每顆靈魂都帶去注冊,并按照第一等級發(fā)口糧。就這樣,靈魂啊,你請吃吧,享有你的快樂吧。共產(chǎn)國際,先生同志,您不會知道它就這著什吃……”
“就著火藥吃,”我對老頭說,“還蘸著鮮血……”
于是,它便從幽藍(lán)的黑暗里升上了安樂椅,這青春盎然的禮拜六。
“基大利,”我說,“今天是禮拜五,已經(jīng)到晚上了。在哪兒能弄到一張猶太蜜餅兒,一杯猶太茶,而且那杯茶里還有不怎么主事的上帝?……”
“找不著,”基大利回答我道,在他的百寶盒上掛了一把鎖,“找不著。隔壁就是小酒館,店家倒是好人,可是那兒沒人吃飯,都在哭呢……”
他扣好了綠色常禮服上的三顆骨制紐扣。他用雞毛撣子把自己上上下下掃了一遍,又往柔軟的手心里撩了些水,便走了——這位矮小、孤獨(dú)和富于幻想的人,頭戴黑禮帽,腋下夾著一本厚厚的祈禱書。
禮拜六到了。基大利,這位空想共產(chǎn)國際的始作俑者,到教堂作禱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