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地上的野性呼喚
去年三月,我在加州柏克萊大學所作的一次學術講演中,熱烈地贊揚莫言的《紅高粱》、《酒國》和他新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一年又六個月過去了,最近我又老是想起莫言,這又是與我對文學的思考相關。不知道怎么回事,近年來我老是想到文學的初衷,想到人類如果不是生命表達的需要似乎不必有文學;想到大陸的許多作家技巧愈來愈細密,但作品愈來愈蒼白;想到古今中外的文學巨人們總是面對生命的大困惑而不僅僅玩弄語言;想到文學家畢竟不是文學匠……想到這些,便想到“莫言”二字。
莫言沒有匠氣,沒有痞氣,甚至沒有文人氣(更沒有學者氣)。他是生命,他是頑皮地搏動在中國大地上赤裸裸的生命,他的作品全是生命的血氣與生氣。八十年代中期,莫言和他的《紅高粱》的出現,乃是一次生命的爆炸。本世紀下半葉的中國作家,沒有一個像莫言這樣強烈地意識到:中國,這人類的一“種”,種性退化了,生命萎頓了,血液凝滯了。這一古老的種族是被層層壘壘、積重難返的教條所窒息,正在喪失最后的勇敢與生機。因此,只有性的覺醒,只有生命原始欲望的爆炸,只有充滿自然力的東方酒神精神的重新燃燒,中國才能從垂死中恢復它的生機。十年前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和赤熱的紅高粱,十年后的豐乳肥臀,都是生命的圖騰和野性的呼喚。十多年來,莫言的作品,一部接一部,在敘述方式上并不重復自己,但是,在中國八九十年代的文學中,他始終是一個最有原創力的生命旗手,他高擎著生命自由的旗幟和火炬,震撼了中國的千百萬讀者。
與那些只會玩弄技巧和語言的作家不同,莫言熱烈地擁抱人生擁抱歷史,在自己的作品中躍動著大愛與大恨。但是,他卻從未陷入“反映論”的泥坑中,他擁抱大地又超越大地,在所有的表述中都保持著自己獨特的哲學態度,這一態度就是認定:生命,只有龍騰虎躍不為韁繩所縛的生命,才是歷史的原動力。這一原動力才使歷史變成活生生的讓人的靈魂不斷站立起來的歷史。莫言的文本策略,就是把這強調生命野性的哲學態度推向極致。任何作家只有把自己的藝術發現推向極致才能走出自己的路來,四平八穩的作家是沒有前途的。
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致命傷是它太意識形態化,尤其是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學和四十年代之后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在此文學氛圍中,莫言獨樹一幟,拒絕接受意識形態觀念對歷史的詮釋,不僅從不陷入意識形態的邏輯,而且以作品沸騰的巖漿化解這些邏輯并完成了只屬于“莫言”名字的他人無法替代的創造。這些讓世界注目的創造,使變成意識形態現象的中國文學又回歸到生命現象與個人現象。
(原載《明報》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