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審美筆記
- 劉再復
- 1288字
- 2019-06-19 12:31:02
赤子莫言
過十天莫言就要來訪。落基山邊科羅拉多大學校園里有他的兩位知音——葛浩文和我。尤其是葛浩文,“莫言”二字是他口中最積極的語匯。和他見面時如果聽不見“莫言”,一定是身體出毛病了。莫言的小說他一概翻譯,《酒國》剛出版,本月二十日莫言將在丹佛大書店出席新書發布簽名儀式。《豐乳肥臀》也已開譯,這部五六百頁的大書,夠老葛“爬行”三五個月了。
因為莫言要來,我便讀他出版不久的散文集《會唱歌的墻》,也讀同社同時出版的賈平凹的《造一座房子的夢》、蘇童的《紙上的美女》、余華的《我能否相信自己》。四部散文集都好,但我尤其喜歡莫言。
莫言在散文中袒露了一個赤裸裸的自己,一個光著屁股走進學校然后又帶著渾身野氣走進軍隊走進文壇的自己。他一點也不遮丑:“據母親說,我童年時丑極了,小臉抹得花貓綠狗,唇上掛著兩條鼻涕,鄉下人謂之‘二龍吐須’。母親還說我小時候飯量極大,好像餓鬼托生的。去年春節我回家探親,母親又說起往事。她說我本來是好苗子,可惜正長著身體時餓壞了胚子,結果成了現在這個彎彎曲曲的樣子。說著,母親就淚眼婆娑了。”莫言長身體的兒童時代正是大陸的“困難時期”,他被饑餓折磨得變態了:“我從小飯量大,嘴像無底洞,簡直就是我們家的大災星。我不但飯量大,而且品質不好。每次開飯,匆匆把自己那份吃完,就盯著別人的碗號啕大哭。母親把自己那份省給我吃了,我還是哭。一邊哭著,一邊公然地搶奪我叔叔女兒的那份食物。”母親常常批評他“沒有志氣”,他也曾多次下決心要有志氣,但是“只要一見了食物,就把一切的一切忘得干干凈凈”。莫言不僅在家族中是最不討人喜歡的一員,而且在學校里又是一個直到讀三年級還穿開襠褲,常尿在課堂里的“熊孩子”,而十二歲讀五年級開始“創作”時寫的“詩”又是“造反造反造他媽的反……砸爛砸爛砸他媽的爛……”然而,“不幸的童年是作家的搖籃”(海明威語),黑暗、恐怖、饑餓相伴的兒童時代贈給莫言不拘一格的心靈、天馬行空的個性和活潑到畸形的感覺,從而也導致他的千奇百怪的夢境和對自然、社會、人生的驚世駭俗的看法。許多作家,也有不幸的童年,但是,長大成人后卻被沉重的理念覆蓋住了,因此,對宇宙人生的看法也被理念牽向蒼白而世故的絕境。而莫言則不同,他說童年時的記憶刻在骨子里,成年時的記憶留在皮毛里。刻在骨子里的記憶和根深蒂固的童心,使他沖破一切教條的羈絆而把想象力和創作力發展到極致。
我喜歡莫言,正是因為他至今仍然像個孩子,仍生活在長滿紅高粱的兒童共和國里。這一共和國的公民是拒絕一切面具和一切包裝的。莫言的散文沒有任何包裝,連知識的包裝也沒有。散文最能反映作者本人的性情人格,這部散文集所反映的莫言是活水,是滄浪,是獅子,是粗獷的大自然。當作家們在玩語言、玩技巧、玩知識而玩得走火入魔的時候,莫言卻說“不”,他拒絕語言的遮蔽和學問的遮蔽,絕對不能讓詞章和書本遮蔽真生命,更不能遮蔽那顆在高密故鄉生長起來的敢哭敢笑敢愛敢恨的童心。無論是今天還是明天,只能讓爺爺的手臂和歌聲推著自己的肉體和靈魂一直往前走。正是這種選擇,造就了當代中國的赤子和天驕似的作家莫言!
(原載《明報月刊》二〇〇〇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