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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那天,他為了一些還算順心的瑣事忙了整整一個下午,早把保羅·賴斯靈給忘掉了。交易所在他暫時離開期間,好歹平安無事,但他一回來,就開了車子,帶領一位“可望成為買主”的客戶去林頓區看一幢有四套房間的公寓。這位客戶十分贊賞那個新式的電動點煙器,使他非常高興。這個新奇的東西他一連使用了三次,每次都把抽了一半的香煙扔到車外,大聲嚷道:“唉,這該死的煙我非得戒掉不可!”

他們從詳細討論電動點煙器開始,范圍很廣,一直談到電熨斗和床用電熱器。巴比特面有愧色地承認自己既寒磣而又守舊,至今還在使用熱水袋,他公開說要馬上給他睡廊安上電線裝置。他雖然對機械設施知之甚少,但心中卻充滿了富于詩意的無比贊美之情。在他看來,它們就是真和美的象征。每一件新的復雜難懂的機械器具——金屬車床、雙噴嘴汽化器、機關槍、氧乙炔焊機——他總是先學會了一個聽起來很逼真的技術用語,喜歡把它一再掛在嘴上,得意揚揚地自命為懂得機械知識的行家里手了。

那位客戶和他一樣,對機器也很崇拜。他們興致勃勃地來到了那幢出租公寓,開始查看石膏板瓦屋頂、雙扇門、八分之七英寸的暗釘鑲木地板,隨后便施展外交手腕進行談判:先是大吃一驚,假裝生氣的樣子,接著表示可以遷就,愿意商量,并按照早先的決定做出讓步,最后就在某一天正式成交了。

回去的路上,巴比特在他的合伙人兼岳父亨利·T.湯普森的餐具柜制造廠門口,讓他搭上便車,一起駛過澤尼斯南區。那是一個色彩繽紛、聲音嘈雜、令人激奮的市區,有許多空心磚建筑的新工廠,巨大的玻璃窗,外面罩著鐵絲網;灰暗陳舊的紅磚小廠房上,涂滿柏油污跡;高高聳立的水塔,望去很像火車頭的紅色大卡車,以及奔馳在極其緊張忙碌的鐵路專用網線上的一列列貨車,它們路遠迢迢地來自紐約中央線和沿線的蘋果園,大北線和盛產小麥的平原,以及南太平洋線和沿線的橘子林。

他們是去找澤尼斯鑄造公司秘書商談一項饒有趣味的藝術性設計工程,即給林頓道墓園制造一道鑄鐵柵欄。接著,他們又驅車到濟科汽車公司,會見銷售部經理諾埃爾·賴蘭德,問湯普森要買一輛濟科牌汽車能不能打個折扣。巴比特和賴蘭德都是促進會會友。通常,一個促進會會友向另一個促進會會友不論買什么東西,如果得不到折扣優待,就會感到自己吃虧。可是,亨利·湯普森卻大聲咆哮說:“見他們的鬼!我可不愿到處哈著腰,求人家打折扣,不,我才不求人哩。”要知道他們翁婿之間的差別就在這里:湯普森是傳統的北方佬[1],體形消瘦,作風粗野,就像舞臺上出現的一個老式美國商人;而巴比特呢,身體肥胖,為人圓滑,精明能干,最愛趕時髦,在各個方面幾乎都是十全十美的現代化。每當湯普森帶著鼻音說“你馬上親筆畫押就得了”時,巴比特覺得他那老八輩兒的土里土氣很好笑,正如一個地地道道的英國人覺得美國人說話很好笑一模一樣。他知道自己的教養,要比湯普森更加敏感,而又富有審美觀。他是大學畢業生,他打高爾夫球,經常抽香煙(而不是抽雪茄),他到了芝加哥,總要在旅館里租住有獨用浴室的房間。“總而言之,”他對保羅·賴斯靈解釋說,“這些怪老頭兒缺少的,正是現代人必不可缺的刁滑勁兒。”

巴比特心里覺得,文明進步說不定走得太遠了。濟科公司銷售部經理諾埃爾·賴蘭德是個輕浮的人,畢業于普林斯頓大學,而巴比特卻是州立大學這所了不起的百貨公司出來的標準合格產品。賴蘭德腳上穿著鞋罩,撰寫長篇通訊,大談城市規劃和合唱團;他雖然身為促進會會友,據說口袋里還常有幾卷小開本的外文版詩集。這一切都走得太遠了。亨利·湯普森是胸襟偏狹的極端,諾埃爾·賴蘭德卻是輕浮淺薄的極端,處在他們中間,就是巴比特和他的那一幫子朋友,全力支持本州、捍衛福音派新教會、保護幸福的家庭和繁榮的商業。

他帶著這種公允的自我估價——還有湯普森購車時可打折扣優待的承諾,得意揚揚地回到了交易所。

可是,他一走進利福斯大樓走廊,就嘆了一口氣說:“可憐的保羅呀!我一定要——哦,該死的諾埃爾·賴蘭德!該死的查理·麥凱爾維!他們只不過因為賺的錢比我多,就自以為高人一等唄。他們那個死氣沉沉的協和會呀,我可不愿活活地被悶死在那里!我——今兒個不知怎么的,不想回去工作啦。哦,那就算了吧——”

他接了幾回電話,看了四點鐘送到的郵件,簽發他上午口述的信函,同一位租戶商談有關修繕的事情,此外還跟斯坦·利·格拉夫唇槍舌劍干了一仗。

跑外勤的推銷員,年輕的格拉夫,說話時老是在暗示,他的傭金應該增加。今天,他又發牢騷說:“海勒這筆買賣如果是我辦成的,我想我應該得到一筆獎金。為了辦這件事,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奔波呢。”

巴比特時常向他妻子念叨:“對你手下的那幫子人,要好好開導他們,叫他們心里高興,總比叱責他們,撩撥他們好得多——這樣準保叫他們多干活兒。”但是今天,格拉夫這種沒有先例的不識好歹的舉動,卻使他十分惱火,于是他向格拉夫勃然大怒。

“你聽著,斯坦,讓我們把這個事兒說說清楚。你腦瓜里似乎有一種想法,認為所有的買賣都是你一個人辦成的。你哪兒來的這種糊涂想法?你不妨想一想,要是我們的資本沒有給你撐腰,我們一覽表上沒有這么多的地產,我們沒有給你找到可望成為買主的客戶,看你還有什么辦法沒有。你所要干的事,只不過是依照我們提供的線索去成交就是了。就憑巴比特-湯普森交易所花名冊,連看門的老頭兒都賣得出去!你說你已經跟一位姑娘訂了婚,可現在你晚上時間不得不用去尋摸買主。是啊,這有什么不應該的?你到底想干些什么?難道說整天價捏著她的纖手,嗎事都不干?讓我告訴你,斯坦,要是你的女朋友真的夠朋友,那么,她知道你在外面四處奔波,賺一些錢來搞一個小家庭,連談情說愛都顧不上,她只會感到高興那才對頭。要是有人一超過工作時間就鬧情緒,把晚上時間都浪費在看亂七八糟的小說,或者找個小娘兒們在一起鬼混,說的都是一些廢話、蠢話,等等——這號人我們可不要,我們這里要的是那種誠實的、有干勁、有前途、有遠見的年輕人!你說怎么樣?你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你是想要賺大錢,在這個社會上占一席之地,還是去做一個沒有出息、沒有勁兒的游手好閑的人?”

今天格拉夫可不比往常,對“有遠見”和“理想”就那么服服帖帖了。“當然我要多賺些錢!所以我才要獎金唄!說句老實話,巴比特先生,不是我在你面前說話放肆,而是海勒這處房子太差勁,真是嚇人。誰都不肯上當。那里地板爛了,墻上到處都裂了縫。”

“我要說的,恰恰就是這些!對于一個熱愛本職的推銷員來說,正是那樣的難題,才能激勵他傾其全力干出成績來。再說,斯坦,事實上,湯普森和我從原則上說都是反對獎金的。我們喜歡你,我們樂意幫助你早日結婚成家,可是,我們對本所其他人員也不能不一視同仁。如果我們開了頭,給了你獎金,我們就會得罪彭尼曼和萊洛克,對他們未免不公正了,難道你看不到這一點?公正合理總是對的,厚此薄彼就不公平——我們這個交易所里絕不允許發生這樣的事。不要再有這種想法,斯坦,認為過去在戰時[2]推銷員很難雇到,而現在,許許多多人都在鬧失業,不少聰明能干的年輕人樂意進來接替你的位子,享受我們給你的待遇,他們總不會把湯普森和我當作冤家對頭,什么活都不干,只是一個勁兒想拿獎金。你說怎么樣,嗯?你說說唄?”

“噢……是的……嗯……當然咯——”格拉夫嘆了一口氣,側著身子往外走了。

巴比特并不常常和他的雇員爭吵。他巴不得周圍的人都喜歡他,要是他們不喜歡他,他就感到十分沮喪。只有當他們向神圣的錢包進攻時,他才驚慌失措,大發雷霆。但是,作為一個喜歡夸夸其談、信奉崇高的原則的人,他對自己的嘉言懿行滔滔雄辯卻是十分欣賞。今天,他竟是這樣一個勁兒自我吹噓,以至連自己心里都在納悶,他對待斯坦是不是完全公正。

“斯坦畢竟不是小孩子啦,犯不著對他這么狠心。不過,為了他們自己好,有時還得來一番吹毛求疵呢。這個差事可不愉快啦,但是——我不知道斯坦是不是惱火了。他在外間跟麥戈恩說些什么來著?”

外間的公事房吹來一陣憎恨的冷風,使他平時傍晚下班回家的樂趣都消失了。行政長官最愛聽下屬的贊揚聲,巴比特現在什么都聽不到,不覺感到十分苦惱。平時他離開交易所時,總是忙得不亦樂乎,下達一些指示就喜歡說上一千遍,大意是:明天毫無疑問會有極其重要的任務,麥戈恩小姐和班尼甘小姐最好早點來上班,他一進門,務必提醒他打電話給康拉德·萊特。今晚他離開的時候,故意裝出滿臉高興和心有愧疚的神色來。他害怕他的雇員都板著臉孔,害怕他們的眼光全集中到他身上,麥戈恩小姐從打字機上昂起頭來,瞪了他一眼,班尼甘小姐從賬冊上抬頭乜斜著他,巴特·彭尼曼從他幽暗的凹室里寫字臺前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斯坦利·格拉夫悶悶不樂,臉上毫無表情——這時,巴比特像一位暴發戶,在自己過分拘禮的管家面前顯得很窘。他死也不樂意聽到他們背后嘲笑他,使勁裝出若無其事的愉快樣子。這時,他說話結結巴巴,聲音沙啞,一個勁兒跟他們套近乎,最后就灰溜溜地從大門溜了出去。

可是,他從史密斯街一看到芙蘿崗的美景:紅瓦綠石板的屋頂、閃閃發亮的嶄新的日光室和一塵不染的墻壁。這時,他心中的苦惱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了。

巴比特把車子停在學問淵博的鄰居霍華德·利特爾菲爾德的家門口,就對他說,雖然白天像春天那樣暖和,晚上也許還會變冷。巴比特一進門,沖著妻子高聲嚷著“你在哪兒呀”,其實心里并不一定想知道她在哪里。他查看了一下草坪,檢查那位司爐工有沒有好好地耙過。巴比特同他的太太、特德,以及霍華德·利特爾菲爾德充分討論以后,才相當滿意地下結論說,司爐工耙得十分差勁。他用他妻子那把最大的裁衣剪刀剪去了兩叢野草;他對特德說,雇一個司爐工實在沒有意思,“像你這樣的棒小伙子,家里所有的活兒通通應該包下來了”;可是,他又暗自思忖,要是街坊鄰居知道他家里很殷富,根本用不著他兒子操勞,心里倒也是挺適意的。

他站在睡廊里,做他每天規定的健身體操:兩臂左右并舉兩分鐘,再向上舉臂兩分鐘,嘴里還在喃喃自語“應該多做健身體操,保持身體健康”。然后走進里間去看看他的襯衫硬領要不要在晚飯前換一換。如同往常一樣,看來根本不用換了。

那位萊特裔克羅坦人[3]女仆——一個身體健壯的女人——敲了開晚飯的小鑼。

今晚的烤牛肉、烤土豆和菜豆,都做得很出色。他不厭其煩地描述了當天天氣的進展情況,他的四百五十美元的進款,他同保羅·賴斯靈共進的午餐,以及新買的電動點煙器及其被證實了的各種優點,談得津津有味,不覺心腸一軟,說:“很想買一輛新車。不知道今年怎么樣,但是說不定也許我們能買哩。”

大女兒維羅娜大聲嚷道:“哦,爹爹,你既然要買,干嗎不買一輛轎車?那才漂亮呢!轎車比敞篷車要舒服得多呢。”

“得了,得了,那我可不知道。反正我倒是喜歡敞篷車,可以呼吸到更多的新鮮空氣。”

“哦,說呀,那正是因為你從來沒坐過轎車。我們快去買一輛吧!這才夠派頭呢。”特德說。

巴比特太太首先插了一句:“坐在轎車里,衣服可要整潔得多。”維羅娜接著說:“你的頭發也不會被風吹得亂蓬蓬的。”特德也應聲附和說:“轎車——那才闊氣呢。”甚至連最小的女兒婷卡都說:“哦,我們就買一輛轎車吧!瑪麗·愛倫的爸爸早已買了。”特德總結說:“哦,現在人人都有轎車,只是我們除外!”

巴比特沖著他們說:“我想你們根本用不著大發牢騷的!反正我買車子,可不是讓你們這些孩子裝出百萬富翁的氣派來!至于我呢,倒是挺喜歡敞篷車,夏天晚上頂篷一放下來,開出去兜兜風,吸吸新鮮空氣。再說,買轎車花錢也太多了。”

“哦,哎喲喲!既然道佩爾勃勞家都買得起,我想我們也買得起!”特德故意激了他父親一句。

“哼,哼!我一年賺八千塊,他總共才七千塊!可是我一個子兒都不浪費,不像他那樣胡亂花錢!為了擺闊氣,揮金如土的那種作風,我就是看不慣——”

他們熱烈地,而且相當詳盡地討論了有關流線型車身、爬坡能力、加鏈輪胎、鉻鋼、發火裝置,以及車身顏色等問題。這大大地超出探討運輸工具的范圍,反映出一種急欲達到有如昔日騎士等級的愿望。在澤尼斯市,在世風粗野的20世紀,一個家庭的汽車準確地顯示了它的社會等級。有如貴族中的爵位等級決定一個英國家庭的地位——而且,其準確性有過之而無不及,不信請看那些古老的郡中世家[4]如何瞧不起暴發的啤酒大王和毛紡大王就清楚了。誠然,在澤尼斯,尊榮卑賤的差別從來沒有正式規定過。哪家駕駛皮爾斯箭頭牌小轎車的次子,在赴晚宴時應不應該走在哪家駕駛別克牌小型敞篷車的長子前面,也用不著法院出來裁定。可是他們的社會地位,誰高誰低,卻是一清二楚,毋庸置疑的。從前巴比特還是孩提的時候,就一心想當總統,現如今特德卻渴望有一輛帕卡德[5]牌十二個汽缸的豪華轎車,以便在擁有汽車的紳士階層中穩占一席之地。[6]

巴比特原說要買一輛新汽車,從而贏得全家人的好感,但他們一領會到他今年根本不想買的時候,這種好感也就煙消云散了。特德哭喪著臉說:“嗯,沒有勁兒!這輛舊車子好像長了跳蚤,一個勁兒抓呀搔呀,漆皮全都掉了。”巴比特太太惘然地說:“跟你老爸說話不該這樣沒大沒小的。”巴比特大發雷霆:“如果說你是個呱呱叫的高級紳士,出入上流社會的時髦人物,那你今兒晚上不必用那輛車就得了。”特德解釋說:“不,我可不是那個意思——”就像往常全家歡聚一堂那樣,晚餐延續時間很長,最后巴比特不耐煩了,才正式宣告結束:“行了,行了,我們可不能整個晚上都坐在這里呀,讓女仆趕緊拾掇桌子吧。”

這時,他心里很惱火。“瞧這一家子!我真鬧不明白我們一家子都會這樣喜歡吵嘴。我真想到哪個地方去,讓自己好好思考思考……保羅……緬因……穿上舊褲子,東游西逛,該有多痛快。”他小心翼翼地對他妻子說:“最近有人從紐約給我來信,要我前去洽談一筆地產生意,也許要到夏天才走得成。但愿不要趕在我們和賴斯靈夫婦動身去緬因的時候給吹掉了。我們要是不能一塊兒去那里旅游,真是太可惜啦。不過,現在擔心也沒用。”

維羅娜一吃好飯就溜掉了,沒有引起議論,只要巴比特機械地吭了一句:“你在家里干嗎總待不住?”

在小客廳沙發這一邊,特德開始做家庭作業,平面幾何、西塞羅[7],以及《考瑪斯》[8]里那些叫人傷透腦筋的隱喻。

“我鬧不明白,他們干嗎要叫我們學彌爾頓、莎士比亞和華茲華斯的破玩意兒。還有其他許許多多老古董,”他抗議說,“唉,我想如果讓我去看莎士比亞寫的一出戲,那還可以湊合,反正只要臺上布景漂亮些,噱頭多一些就行,可是,叫我冷冷清清地坐下來讀劇本——嘿,這些老師——虧他們想得出來呀?”

巴比特太太在織補襪子,若有所思地說:“是啊,我心里也在納悶,真不知道干嗎這樣。當然,我不想大膽反對這些教授等人,可是話又說回來,我認為莎士比亞筆下有些東西——倒不是說莎士比亞的東西我讀得很多了,可是,在我年輕的時候,女同學常常把一段一段話指給我看,說真的,實在很不文雅哩。”

巴比特正在看《鼓吹晚報》上的連環圖畫,這時抬起頭來,含怒地看了她一眼。這些連環圖畫,再加上一些文字說明,就是他最喜愛的文學和藝術,其中有:馬特先生給杰夫先生扔臭雞蛋,媽媽用搟面杖教訓爸爸別說粗話。他臉上的表情猶如虔誠的教徒那樣嚴肅,嘴巴張大著,吸著一口口長氣,孜孜不倦地每圖必讀,夜夜如此,這時候,他最恨有人來打擾。再說,在莎士比亞這個題目上,他覺得自己真的算不上權威。無論《鼓吹時報》《鼓吹晚報》,還是《澤尼斯商會簡訊》也好,對這個問題從未發表過一篇社論,而在各報尚未表態之前,他覺得個人很難想得出一種獨特的見解來。但是,每當公開地爭論時,哪怕有身陷陌生的泥坑的危險,他也絕不會置之度外。

“我就給你說明一下,為什么你非要讀莎士比亞等人的作品不可。原來這是進大學的必要條件,如此而已!就個人來說,我自己也說不出道理來,我們這個州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塞進現代化的高中教學大綱中去。要是你學習商業英語,知道怎樣擬寫廣告稿,或者招攬生意的函件,那對你的好處就多得多了。但是,既然明擺著這樣的課程,那就根本沒有商量、爭辯、討論的余地!特德,你總是想干出一些與眾不同的事情,你的毛病就是出在這里!如果你準備上法學院——是的,你一定要上!過去我從來沒有機會,可是現在我一定要使你能上法學院——那你就務必要把英文和拉丁文學到手。”

“嘿,沒有勁兒。我可看不出法學院有啥用處——即使讀完高中又有嗎用呢。我并不特別想進大學。說實話,很多大學畢業生開頭賺到的錢,還沒有就業早的人賺得多呢。就說在中學里教拉丁文的老希米·彼得斯,他是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個什么什么‘士’,經常熬夜,閱讀許許多多早已翻得油膩膩的書本,老是在那里嘮叨著什么‘語言的價值’,那個可憐蟲一年才拿一千八百塊,只掙這么一點兒錢,隨便哪個跑外勤的推銷員都不干呢。我知道我自己喜歡干什么。趕明兒我想當個飛行員,或者開設一個漂亮的汽車修理廠,要不然——有人昨天給我談到的——我想最好進入標準石油公司[9],把我派到中國去,住在四合院里,根本用不著干什么活兒,到時候你就可以大開眼界,觀看那里的寶塔、海洋,等等!那時候我就可以選修函授課程了。那東西才實惠呢!你用不著在那個鐵面無情但又拼命想討好校長的老太太跟前背書了,你想學哪一門就盡管學去吧。你就聽聽這些廣告吧!有好幾門最棒的課程的廣告,我已經都剪下來了。”

他從他的幾何讀本里拿出五十來份有關家庭自學課程的廣告,這些課程是美國商業的充沛活力和遠見卓識對教育科學所做出的貢獻。第一張廣告上面,畫著一個青年,光潔的額角,堅定的下巴,穿著真絲短襪,頭發賽過黑漆皮。他站在那里,一手插在褲袋里,一手向前仰舉,豎起食指,仿佛指點著什么東西,聽眾像著了魔似的。這些聽眾中間,有的胡子灰白,有的挺著大肚子,有的禿了頂,總之都具備智慧和富裕的所有其他特征。圖像的上方有一個令人鼓舞的象征教育的徽號——不是古色古香的神燈或火炬,也不是密涅發[10]的貓頭鷹,而是一長溜美元的符號。并有文字說明如下:

演說術帶來了權力和財富

記俱樂部里一席奇談

那天晚上,我在豪華餐廳碰到一個人,你猜他是誰?哦,原來是弗雷迪·達爾奇老兄,就在我從前那個公事房里做運務員的——我們常常給那位老好人開玩笑,管他叫“耗子先生”。那時候,他非常膽小,在監督面前嚇得簡直要死,盡管他工作干得非常出色,可從來得不到人家夸贊。這會兒他——居然出入在豪華餐廳!他打算美餐一頓,正在點菜,從芹菜到果仁甜點心應有盡有!想到過去的好時光[11],我們在小館子里吃飯,他常常被堂倌弄得窘相畢露,而現在他卻指揮他們滿堂跑,簡直就像一位百萬富翁!我謙恭有加地問他現下在做什么工作。弗雷迪哈哈大笑說:“哦,老兄,我猜想你正在納悶我怎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你一定會高興知道,現在我是老公事房的副總監,走上了通往富裕和權力的康莊大道,而且我蠻有把握,不久前打算買一輛十二個汽缸的豪華轎車,我妻子正忙于上流社會交際酬酢,孩子們都在第一流學校接受教育。“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一份廣告,介紹一門教程,說是能教會人們談話時怎樣掌握分寸,應對自如,怎樣對付人們提出的意見,怎樣向老板提出建議,怎樣尋摸到銀行貸款,怎樣運用妙語警句、幽默詼諧、奇聞逸事、激發鼓舞等手段,使廣大聽眾著迷。該教程系由演說大師沃爾多·福·皮特教授編寫的。當時,我雖說也不免有些懷疑,但我還是寫了信(其實只寫了一張明信片,附上姓名地址)給出版商索取講義——要求寄來試用一下,如果不絕對滿意的語,書款照退。一共寄來了八講,文字通俗,內容淺顯,人人易懂,每天晚上我閱讀一兩個鐘頭,隨即在我妻子那里進行實踐。沒有多久,我發現我能和總監隨便閑聊天了,我的工作做得很好,也都得到了應有的好評。他們開始看重我了,很快就提拔我。嘿,老兄,你猜,現在他們給我多少錢?每年六千五百美元啦!嘿,現在我發現我在大庭廣眾一張嘴,就叫他們聽得著了迷,不管我談的是什么題目。作為老朋友,我奉勸你去信索取簡章(不附帶任何義務),和珍貴的藝術畫片(免費奉送),請寄——艾奧瓦州桑德皮特。

我們將教會您

怎樣在各會社發表演說

怎樣在宴會上祝酒

怎樣談掌故、講笑話

怎樣向名門閨秀求婚

怎樣在宴席上談笑風生

怎樣最有說服力地

向顧客推銷商品

怎樣擴大詞匯

怎樣養成堅強的個性

怎樣成為有理智、有權勢、

有獨創性的思想家

怎樣成為能主宰一切的人

速成教育出版公司

W.F.皮特教授系演講速成教程的著者,亦是實用文、心理學和演說術的最卓越的大師。他畢業于我國一些最著名的大學,是演講家、旅游客、著述家、詩作者等,具有大智之士的完美性格。他愿意通過幾次(不妨礙其他業務工作)簡易講座,將他的文化和感人力量的全部秘密傳授給您。

你是狂熱的愛國者,還是抽成的經紀人[12]?”

這一下巴比特又為難了,因為沒法引經據典,就說不出具有權威性的話來。無論開汽車,還是做地產生意,從來不曾聽說過一個殷實的公民和正派人對函授教育應持什么態度。他猶豫不決地說道:

“嗯——聽起來倒像是面面俱到的。當然咯,能巧言善辯總是好事情唄。有時候我認為自己在這方面也有些才能,我也清楚地知道,為什么像錢·莫特這樣專愛吹吹拍拍的老滑頭能在地產行業中吃得開,原因就在于他能說會道,有時根本沒有什么屁話好說的!當然咯,如今他們按各種不同題材和學科都編成函授教程,也的確很聰明。不過,我還得告訴你,你根本用不著為這個玩意兒白白地花掉很多的錢,反正你在自己的學校——而且,它在本州還是規模最大的學校之一——就可以學到第一流的演說術和英語知識,等等。”

“那倒也是啊。”巴比特太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但特德卻有些怨氣地說:

“話雖不錯,可是,老爸,學校里教的凈是一些破爛貨,一點兒都派不上用場——除了手工、打字、籃球、跳舞以外——但是,從這些函授教程里,嘿,你反而可以學到所有一切馬上能派用場的東西。不妨請聽聽這個:

你真的是個堂堂男子漢嗎?

如果你陪同你母親、姐妹或女友出外散步,突然有人出言不遜,恣意侮辱,而你卻不能加以保護時,你不感到丟臉嗎?嘿,問題就看你敢不敢挺身而出。

我們函授拳擊與自衛本領。許多學生來信說,經過一兩課以后,他們居然擊敗了身材、體重都比他們大得多的對手。該套課程從簡單動作開始,可以對著鏡子練習,比方說,像接錢似的伸出你的手來,做俯泳時的揮臂動作,等等。你就不知不覺地學會了如何科學地出擊、閃躲、護衛、佯攻等絕招,好像真的如臨大敵似的。”

“嘿,乖乖,這真的最最合我的胃口呢!”特德嘖嘖稱贊說,“我要公開地說!我們學校里有一個家伙老是瞎吹牛,趕明兒我想單獨跟他干一仗——”

“廢話!胡說八道!我從沒聽到過這樣的傻話!”巴比特大聲呵斥道。

“不過,你也不妨設想一下,要是我跟媽或者羅娜在一起走路,突然有人出言不遜,恣意侮蔑,那我該怎么辦?”

“那你呀,也許拔腳就跑,會打破一百碼短跑紀錄!”

“我才不會呢!哪個壞蛋敢侮辱我的姐姐,我可要給他一點兒顏色看看——”

“喂,你得留神,小鄧普塞[13]!我要是一看到你在跟人打架,就狠狠地揍你一頓,叫你半死不活——雖然我用不著面對鏡子練習什么伸手動作!”

“唉,親愛的特德,”巴比特太太溫和地說,“一談到打架就那么起勁,你也太不像話了!”

“哎喲喲,我的老天爺,你好像還不領情呢——媽,不妨想一想,萬一我和你在一塊兒走,突然有個人對你出言不遜——”

“我說誰對誰都不會出言不遜的,”巴比特說,“只要他們都待在家里學習幾何,忙著干自己的事情,而不是一天到晚泡在彈子房、冷飲咖啡館,還有那些跟你不相干的地方!”

“可是,我的老——老——天哪,唉,唉——老爸,要是他們真的膽敢!”

巴比特太太細聲細氣地說:“哦,如果他們真的敢來,我壓根兒不睬他們!何況這樣的事也從來都沒有過。你總是聽人說有些女人被盯梢,受侮辱,等等,可我一點兒都不相信,要不然就怪她們自己,有些女人瞧起男人來的那個德行呵。不管怎么說,人家可從來沒有侮辱過我。”

“別這樣說,媽,不妨假定說,有一天你真的受侮辱了!這里只不過是假定唄!難道說你就不能來一番假定嗎?你也不能想象一下嗎?”

“我當然能想象!真是豈有此理!”

“你媽媽當然能想象——也能來一番假定!你以為咱們家里唯獨你一個人才有想象力嗎?”巴比特責問道,“但是,要這么多的假定又有什么用呀?假定從來不會給你帶來什么好處。明擺著有那么多真正需要考慮的事實,卻偏偏去搞什么假定,這才是無聊透頂。”

“你聽,老爸,假定說——我只不過是假定說——你正待在你的交易所里,而那個跟你作對的做地產生意的掮客——”

“地產商[14]!”

“——就是你恨之切骨的那個地產商走了進來——”

“不論哪個地產商我都不恨呢。”

“但是,不妨假定說你恨之切骨!”

“我可不愿假定說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情!是的,在我這個行業里,的確有許多人竟然咬牙切齒地憎恨他們的同行勁敵,可是,你如果年紀再大一點,明辨事理了,而不再老是找那些傻丫頭——她們涂脂抹粉,裙子短到膝蓋,還有天曉得的什么,仿佛都是合唱團的姑娘——去看電影,到處亂轉悠,只有那時候,你才會知道,你就能來一番假定——如果說我認為在澤尼斯地產界要有一種風氣的話,那就是:我們相互之間總是應該和藹可親,樹立起一種友愛合作的精神。因此這么說來,我既不能假定,也不能想象我會憎恨任何一個地產商,即便是那個卑鄙透頂、專吹牛皮的社會敗類——塞西爾·勞恩特里!”

“可是——”

“我說這里根本談不上什么‘如果’呀、‘而且’呀、‘可是’呀!可是話又說回來,我如果要狠揍某一個人,壓根兒用不著面對鏡子做假想的躲閃,或者做俯泳動作,我才不要這些取巧的花招!假定說你到某個地方去了,突然有人沖你罵街,難道說你就像舞蹈老師那樣舉手投足,蹦蹦跳跳圍著他轉圈子?你還不如干脆狠狠一擊,把他打倒在地,(至少我當然巴不得我的兒子都有這樣的能耐!)然后拍掉你手上的塵土,繼續干自己的事去,這不就完事了嗎?我說你也就根本用不著什么函授拳擊法教程!”

“你說得不錯,可是——是的——我只不過是想叫你看看函授教程真是門類齊全、花樣繁多,不像中學里教的東西那么叫人倒胃口。”

“不過我想,學校的健身房里也在教拳擊吧。”

“那可大不一樣呀。他們要你莫名其妙地站著,讓一個傻大個兒尋開心,把你打得屁滾尿流,那你還能學到一些什么呢?空屁!什么都沒有!不過——你最好還是再聽聽其他一些廣告吧。”

這些廣告真的好像大發善心似的。其中有一則廣告印著如此醒目的大標題:“金錢!金錢!!金錢!!!”另一則廣告公開宣稱:“P.R.先生,過去在理發店每周只賺十八美元,如今來信告訴我們說,自從學了我們的課程以后,現在他已成為正骨科主治醫師,年收入達五千美元。”第三則廣告上說:“J.L.小姐,不久前還是某家商店的包裝工,現在我處教授‘印度氣功和心理控制教程’,每日收入十美元。”

特德已收集的五六十則廣告,都是來自各種年鑒、主日學校的校刊、小說雜志,以及報道專題討論的各種學校。有一位好心人懇求說:“交際場合切莫做壁上之花[15]——要多出風頭,賺大錢——您用尤克里里琴[16]或唱歌準能名噪一時!根據最新發現的音樂教學法的一些秘訣,任何人——不論是男女或孩童——不必經過令人厭煩的練習、特殊訓練或者長期學習,也不必浪費時間、金錢或精力,就能學會看譜演奏鋼琴、班卓琴[17]、短號、單簧管、薩克斯管、小提琴或者擊鼓,以及學會視唱[18]本領。”

下面另一則廣告,在誠意“征聘指紋偵探——進項可觀!”大標題之后,干脆開門見山地說:“你們這些精力充沛的男男女女——這就是你們謀求已久的職業。這里可以賺大錢,收益巨大驚人,還有經常改換工作環境、具有令人神往、無法抑制的興趣和魅力——這些都是您那靈活的頭腦和冒險精神所渴望得到的東西。不妨想一想,在分析撲朔離奇的案件和令人難以索解的罪行時,成為一個主要角色和主導因素,該是多么誘人!這個了不起的職業,使您可以同有權有勢的人物平起平坐,而且還常常指派您去外地出差,也許到一些遙遠的地方——一切費用有人代付。不需要受過特種教育。”

“哦,乖乖!我想那可準有說不盡的好處!到各處去旅游,捉拿一個出名的罪犯,多美!”特德高聲嚷道。

“哦,我看并不怎么樣。說不定還會挨刀子呢。不過,學音樂的那個花招也許很不錯。既然講究效率的專家們能在工廠設計出增加產品的方案,為什么偏偏想不出一套方法來,使人們用不著經過那么多的實踐和練習,就學會了音樂?”巴比特不僅覺得印象很深,而且還有一種愉快的為父的感情,因為家里就數他們兩個須眉漢子之間最默契。

他仔細傾聽了許多函授大學的廣告,他們開設的課程,有教授短篇小說創作法、怎樣增進記憶力、怎樣當電影演員、如何啟發精神力量、銀行學、西班牙語、手足病治療學、攝影技術、電機工程、櫥窗陳列方法、家禽飼養學,以及化學,等等。

“那敢情好啊,那敢情好啊——”巴比特真不知道該用什么詞兒才能充分表達他的欽佩之情,“真該死!我早就聽說函授學校這個買賣是一本萬利呀。相比之下,近郊地產生意也就一文不值了!可我沒有想到它會發展成為這樣一種受人歡迎的重要產業!一定會跟食品業和電影業并駕齊驅。我常常這樣想,趕明兒某些聰明人總會出來大刀闊斧地辦教育,而不會再讓一大堆書蛀蟲和不切實際的理論家壟斷教育事業。是的,現在我才懂得,這許多課程怎么會使你發生了興趣。我必須向康樂會里的那些人問個明白,他們是不是真的懂得,但與此同時,特德,你知道凡是做廣告的人,這里我是指某些做廣告的人,照例要夸大一番的。我可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老像他們廣告上所說的那樣,一下子就讓你學完那些課程。”

“哦,一定能,老爸,那還用說嗎?”特德的話兒連自己的長輩都在洗耳恭聽,所以他覺得自己十分老練而特別高興。巴比特把滿腔感激之情全部傾注在他身上,說:

“是的,這些課程對整個教育事業會產生什么樣影響,我是看得出來的。這一點,當然咯,我絕不會公開地說的——像我這樣的州立大學畢業生給母校吹噓捧場,那是完全合情合理,也是出于愛國熱忱嘛。但是,說實話,即使在州立大學讀書,也浪費過許多寶貴時間,去學什么詩藝、法語,以及絕不會給你掙來一分錢的其他科目。雖然現在我還說不準,但是這些函授課程也許會成為美國最最重要的發明之一哩。

“當前許多人的毛病在于:他們都是徹頭徹尾的實利主義者;他們看不到美國在精神上和智力上具有優越性這一面;他們認為我們只是主張一些機械技術上的進步,比方說,發明了電話和飛機和無線電之類的東西——不,無線電是一個意大利人所發明的[19],但這個可無關宏旨。然而,對于一個真正的思想家來說,他知道能在精神上主宰一切的因素,是效率、扶輪國際[20]、禁酒、民主,等等,就是這些東西構成了我們最深刻與最真實的財富。而足不出戶的函授教育這個新玩意兒,也許就是另一種……另一種因素。我跟你說,特德,我們還得要有遠見——”

“我認為那些函授課程——糟得很!”

兩位哲學家都張口結舌了。本來他們倆心里都想到一塊去了,哪知道巴比特太太卻出來唱反調。巴比特太太的美德之一在于:除了在家里準備酒宴請客時,她才變成一位出色的女主人以外,平時她只知道操持家務,從來不談自己的想法,叫男人們感到為難。現在她卻堅決地繼續說道:

“我認為太糟糕了,在他們的哄誘之下,年輕人自以為用不著旁人點撥幫助就可以學到了什么東西——你們兩個也許一學就會,可是我呢,我一向很遲鈍。不過,反正還得——”

巴比特轉過身來對她說:“廢話!在家里自學照樣也能學到同樣多的東西。難道你認為一個人只要花掉他父親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優哉游哉坐在哈佛大學漂亮的宿舍莫理斯椅子[21]里,四周都是圖畫、盾形徽章、臺罩以及種種其他玩意兒,就能學到更多的東西了嗎?我跟你說,我是上過大學的人——我自己知道!不過,你也許可以提出反對的意見。現在有一些人企圖從理發店和工廠里尋摸人從事自由職業的工作,我當然要竭力反對。這些職業早就有人滿之患,要是那些人都去受教育了,我們上哪兒去找工人?”

特德仰著脖子靠在椅背上抽煙卷,并沒有受到指責。在這一瞬間,他也悠然浸沉在巴比特的縹緲遐想之中,仿佛自己就是保羅·賴斯靈,甚至還是霍華德·利特爾菲爾德博士。他就暗示著說:

“哦,老爸,不知你的意見怎樣?如果說我能到中國或者別的更有勁的地方去,同時通過函授學習工程學或者別的課程,這不是一個好主意嗎?”

“我說這可不行,孩子,為什么呢,我這就細說給你聽聽。我覺得,你如果能說自己是個大學畢業的文學士,那才夠神氣的啦。有的顧客不知道你是嗎樣的人物,以為你是一個沒有噱頭的買賣人,他就夸夸其談,胡扯什么經濟學呀,什么文學呀,還有什么對外貿易現狀,那時你只消輕描淡寫地說上這么一句話:‘從前我上大學的時候——當然咯,我得過社會學的學士,還有什么什么——’嘿,你這么一說,馬上就把他們的氣焰給煞住了!可是,你如果說:‘我在貝朱朱斯函授大學得過一個舔舔郵票的學位!’那就什么屁用都沒有了。你要明白——我老爸是出名的老好人,可是從來沒有擺過闊氣,所以我不得不拼命干活,自己賺錢才念完大學的。是的,這還是劃得來的,所以今天我才能夠和澤尼斯最高貴的紳士們來往,自由出入俱樂部,等等。而我可不樂意你被排斥在紳士階級之外——這個階級雖像普通人一樣精力充沛,但它還有權力和個性。你如果被紳士階級所拋棄,會使我傷心的,老弟!”

“我明白,老爸!我當然明白!是的。我會堅持下去的。啊,老天哪!我完全給忘了,我答應過要把那些姑娘送去排練合唱呢。我得趕快走啦!”

“可是你家庭作業還都沒有做完呢。”

“明兒大清早做。”

“嗯——”

最近六十天里,巴比特大發雷霆已有六次了:“你可不能‘明兒大清早做’,你得現在就做!”但今兒晚上他只說:“得了,趕快走吧。”這時他臉上露出了又靦腆又喜悅的笑容,而它,通常只對保羅·賴斯靈才偶爾展現。

“特德是個好后生。”巴比特對他太太說。

“當然咯,是的!”

“由他開車送去的那些姑娘是些什么人?她們作風都正派嗎?”

“我不知道。哎喲喲,現在特德什么事都不跟我說了。我不明白眼下這一代的孩子是怎么搞的。從前我什么事情都要告訴爸爸媽媽,但現如今的孩子早已不聽大人的管教啦。”

“我希望她們都是作風正派的女孩。當然咯,特德不再是個小伢兒了,我不愿意他跟人家——哦——糾纏不清。”

“喬治,我心里在琢磨,你是不是應該跟他單獨談一談——有些事情跟他念叨念叨!”她漲紅了臉,兩眼低垂下來了。

“哦,我也不太清楚呢。依我看,麥拉,讓孩子腦子里琢磨那么多的事情,也沒有什么意思。料他自己想出來的鬼把戲已經夠多的了。但我心里納悶——這個問題相當棘手。我可不知道利特爾菲爾德對此有何想法。”

“當然咯,爸爸同意你的看法。他說所有這些函授說明書都是……他說……簡直不像話。”

“哦,他真的這樣說過?好吧,讓我告訴你,不管亨利·T.湯普森怎么個想法——我指的是有關道德方面的問題,雖然你肯定哄騙不了這個老笨蛋——”

“哎喲喲,你怎能這樣議論爸爸!”

“要是說做買賣賺大錢,我硬是哄騙不了他,可是,讓我告訴你,他只要一談到高深學問和教育問題,我就馬上知道他的想法正好跟我截然相反。你自然不會把我看成一個了不起的智囊人物,可是,請相信我,同亨利·T.相比,我完全可以當上一個正經八百的大學校長!是的,我親愛的女士先生,哎喲喲,我一定要和特德單獨談談,告訴他我為什么過著嚴守道德的生活。”

“哦,是真的要談嗎?是在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什么時候?干嗎要用什么時候、什么緣故、什么地點、什么方式,以及什么時候一長串扯兒把我牢牢拴住了,這又有什么用?娘兒們就有這種毛病唄,所以她們成不了高級經理人才,她們毫無外交頭腦可言。一有適當的機會和方便的時候,自然,我就友好地跟他談談心,而且……而且……那是婷卡在樓上亂嚷嚷嗎?她早就該睡了。”

他悄沒聲兒穿過小客廳,走進了日光室。那是一個以玻璃為墻的房間,里面備有柳條椅和搖椅,每到星期天下午,他們一家人都在這里憩息。窗外,柔和的四月夜色中,依稀可見只有道佩爾勃勞家的燈光和巴比特喜愛的榆樹朦朦朧朧的影子。

“跟這孩子見面談談真愉快。[22]今兒早上煩躁不安的情緒,早已一掃而光。可是,我的天哪,我還得要同保羅一起到緬因去幾天!……季拉那個惡婆娘!……不過……特德還不錯。全家也都不錯。生意也很好。我今天一點兒不費勁兒,就賺了四百五十美元(幾乎就是半千美元啦),像這樣的人并不很多呢!要是我們大家一塊兒吵鬧的時候,也許我跟他們一模一樣,也會有過錯。我可不應該動不動就發脾氣。唉——但愿就像我爺爺那樣也是一個拓荒者該有多好。不過那樣的話,我就不會有眼前這樣的房子了。我——哦,我的天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呀!”

他滿懷憂郁地想著保羅·賴斯靈,想著他們一同度過的青年時代,以及他們結識過的姑娘。

二十四年前,巴比特在州立大學畢業時,就想去當律師。他在大學里常常喋喋不休地跟人家抬杠;他覺得自己是個天生演說家;他夢想自己有一天會當上州長。他一面攻讀法律,一面兼做地產推銷員。他一個勁兒攢錢,住在兼供膳食的寄宿舍,晚飯只吃肉糜水煮蛋。快活的保羅·賴斯靈——當時他一直蠻有把握地說,不是下個月,就是明年,他就要到歐洲去學小提琴——是他在困難時刻可以與之傾吐積愫、得到慰藉的人,到后來保羅才被季拉·科爾貝克迷住了。這個愛笑、愛跳舞的季拉,只要一擺弄她那豐腴的小手指,所有的男人都得圍著她轉。

那時候,巴比特一到晚上總感到枯燥乏味,只有在保羅的堂表妹麥拉·湯普森那里得到安慰。麥拉·湯普森是個纖秀溫柔的姑娘,而且獨具慧眼,她與熱情似火的年輕的巴比特看法一致,認為將來他肯定有這么一天要當上州長。季拉嘲笑他是個鄉下孩子,麥拉憤憤不平地說,他比那些出生在大城市澤尼斯的花花公子可要有出息得多哩。1897年,澤尼斯這塊古老的居留地,已有一百零五年的歷史,二十萬人口,是獨冠全州、嘆為奇觀的一大城市,在喬治·巴比特這個來自卡托巴[23]的孩子看來,澤尼斯卻是那么巨大,那么喧鬧,那么繁華,所以他能結識到一位出生于澤尼斯的名門閨秀,可說是三生有幸了。

他們倆之間沒有談情說愛過。他知道自己要是去讀法律,好幾年都結不了婚。不容分說,麥拉是個好姑娘——這樣的姑娘,要是你不打算跟她結婚,你不會去吻她一下的,你“對她壓根兒都不會想到那樣的事情”。然而,她是一個可靠的伴侶。不論什么時候,她都高高興興陪他一起溜冰、散步;她總是樂于聆聽他的長篇宏論,比方說,他將要去從事偉大事業呀,他要保護那些可憐的窮人不受富人欺凌呀,他將要在宴會上發表演說呀,以及他將要糾正一般人的不正確思想認識,等等。

有一天晚上,他緣于疲倦不覺感到有些心神恍惚。這時候,他發現她在抽抽噎噎地哭泣。原來季拉主辦舞會沒有邀請她去。不知怎的,她的頭突然靠在他肩膀上,他吻干了她臉上的淚痕——她抬起頭來,信任地瞅著他說:“我們既然定下來了,那我們是馬上結婚呢,還是要再等下去?”

定下來了?這——他可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對這個棕色頭發、溫柔的女性的好感,頓時變冷,而且可怕,但是他不能傷她的心,也不能辜負她的信任。他支支吾吾地說了要等一下的意思,就拔腳逃跑了。他踅來踅去地走了個把鐘頭,要想個辦法告訴她所有這一切都是誤會。隨后的整整一個月里,有好多回他差一點兒要對她講了,但懷里摟著一個姑娘畢竟是愉快的,他也就越來越難于開口,生怕突然對她說自己并不愛她會使她傷心。但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是不愛她的。結婚的前夕,他感到非常痛苦,第二天一清早他真恨不得還想逃走呢。

后來,她成為他的人所共知的好妻子,她忠實、勤勞,偶爾也很快活。對于他們的婚后生活,她先是感到有幾分嫌惡,繼而轉為好像挺熱和的恩愛,但最后卻一蹶一振,變成令人厭煩的例行公事了。反正她活在人間,只不過是為了他、為了孩子們罷了。當他放棄了法律,而為地產生意疲于奔命時,她跟他一樣感到惋惜不安。

“可憐的女人,她心里并不比我輕松多少,”巴比特站在昏暗的日光室里獨自思忖,“可惜的是,我沒能當上律師,在政界一顯身手。且看我一定能干出一些名堂來的。唉,也許,我會掙到比現在還多的錢呢。”

他回到了小客廳,但在坐下以前,他撫摸著他妻子的頭發,這時她抬眼一看,露出快活而又有些吃驚的神情。

注釋:

[1]指守舊、節儉、精明的新英格蘭人。

[2]指第一次世界大戰。

[3]拉脫維亞裔的克羅坦(在北卡羅來納州沿海)人。

[4]指英國世居郡內的某一家族。

[5]美國底特律的一家汽車公司。

[6]請讀者注意:“有如貴族中的爵位等級……以便在擁有汽車的紳士階層中穩占一席之地。”這一大段文字在英國出版的《巴比特》各種版本中照例被刪去,很有意思。一是路易斯諷刺藝術的高超與富有殺傷力,竟使大英帝國在世人面前丟了丑;二是西方大國一向自詡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居然美國作家的文字也被砍刪,充分暴露了它的真面目。

[7]西塞羅,古羅馬作家和演說家(公元前106—前43),這里指的是他的拉丁文學作品。

[8]英國著名詩人彌爾頓(1608—1674)所寫的假面劇《考瑪斯》。

[9]即舊時美孚油公司。

[10]密涅發,希臘羅馬神話里司智慧、詩、紡織及其他藝術與科學的女神。貓頭鷹則被認為是密涅發的神鳥及其象征。

[11]這個詞,原文用大寫字母開頭,是蘇格蘭詩人彭斯歌頌和懷念老朋友的深厚情誼的民歌的標題。

[12]前者指“極端民族主義者”,后者指“抽取百分之十傭金的人”,一般指“演員、作家的代理人,賺取他們收入的百分之十”,這兩種人都以吹牛為主。

[13]杰克·鄧普塞是1918年至1923年間美國最紅的重量級拳擊家,榮膺世界拳擊冠軍。巴比特在這里是諷刺特德。

[14]巴比特喜歡人家就這樣稱他為“地產商”,而不喜歡人家稱他為做地產生意的掮客、跑街。

[15]原文為美國口語,意指在舞會上沒有舞伴而坐著看的女子,叫“壁上之花”。

[16]一種類似吉他的四弦琴,流行于夏威夷等地。

[17]一種類似吉他的弦樂器,最早來自非洲。

[18]指事前無準備,看譜即席演唱。

[19]指意大利工程師馬可尼(1874—1937),他首先發明了無線電。

[20]即舊譯“扶輪社”,為企業界人士和各種職業人士的一個國際性交誼團體,1905年成立于美國芝加哥,新中國成立前在我國上海、天津等大城市設立過分支機構。

[21]英國19世紀詩人和實業家莫理斯設計的一種類似柔軟沙發的椅子。

[22]這是巴比特的內心獨白,在回想他與保羅·賴斯靈見面的情景。

[23]河名,其流域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州和南卡羅來納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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