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巴比特
- (美)辛克萊·路易斯
- 7421字
- 2019-06-06 17:11:22
一
對于巴比特嘮嘮叨叨發牢騷,他的妻子已有不少經驗,心里就不再表示同情了。然而,也正因為經驗實在太多了,她又不得不對他輕聲咕噥附和幾句。現如今,嘮叨和咕噥都已聽不見了,他們的臥室便頓時失去了個性。
他們的臥室直接通向睡廊,亦即他們兩人合用的梳妝室。趕上最冷的夜晚,巴比特貪圖舒適,不想充當好漢了,就后撤到里面眠床上,鉆進暖烘烘的被窩,身子蜷縮一團,嘲笑窗外一月里的寒風。
這間臥室的色調,是仿照某某裝潢專家的最佳標準設計而配置的,既樸素大方,又賞心悅目。澤尼斯善于投機的營造廠商的房屋內部裝潢,絕大多數都出自這位裝潢專家之手。墻壁呈淡灰色,門窗一律白色,小地毯則是天藍色的。家具看上去很像桃花心木——一口鑲著明凈的大鏡子的衣櫥,一張梳妝臺上置放著巴比特太太的各種幾乎都是純銀的梳妝用具,兩張毫無雕飾的對床,中間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一盞標準型號的床頭燈,一只喝水用的玻璃杯,還有一本印有彩色插圖、合乎標準的床頭書——是什么樣的一本書說不準,因為從來沒有人翻開來看過。床墊子雖然結實,但并不梆硬,是款式新穎的最佳產品,花了很多錢買來的。熱水汀的散熱面經過十分科學的設計,與臥室的空間體積恰好相稱。窗子很大,開啟方便,并裝上了最佳搭鉤和拉索,以及荷蘭滾卷式窗簾,保證不會開裂。這是臥室設計中的杰作之一,完全來自“適合中等收入家庭居住的令人愉快的現代化住宅”的建筑藍圖。只不過這一切對巴比特夫婦來說都不相干,而且對任何人也同樣不相干。因為根本看不出人們有沒有住在這里相愛過,而且半夜里還在看驚險小說,到了星期天早晨卻在美滋滋地睡懶覺。但這里卻有這么一種氣氛,好像是高級旅館里的一個頭等房間。你仿佛覺得,女茶房就會進來,為其他客人拾掇東西,而這種客人只住一宿之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永遠不再想到它。
芙蘿崗每戶人家的臥室,都跟它一模一樣。
巴比特家的房子是在五年前修建的。整幢房子都跟這間臥室一模一樣,既舒適又美觀。它具有高雅的情趣,價廉物美的地毯,簡單樸素而值得稱道的建筑工藝,以及款式最新穎的各種設備。里里外外,電氣取代了蠟燭和不太潔凈的壁爐。臥室墻腳四周的底板上安了三個電燈插座,都用銅片遮住了。過道里裝著可接真空吸塵器的插座,小客廳也有可接鋼琴臺燈和電扇的插座。整潔的餐室里(置放著一個令人羨慕的櫟木餐具柜,一個鉛框鑲嵌玻璃的碗櫥,四壁涂上了奶油色墻粉,墻上掛著一幅很樸實的畫,畫面上是一條鮭魚在一堆牡蠣上張口鼓鰓),此外還有給電氣咖啡壺和烤面包爐子專用的插座。事實上,巴比特的住宅唯一美中不足之處就是:它根本不是一個家。
二
往常巴比特吃早飯時,總是樂樂呵呵,愛開玩笑。但今天卻不知怎的,好像很別扭似的。他大搖大擺地經過樓上走廊時,往維羅娜的臥室望了一眼,氣呼呼地說:“給老婆孩子高級房子住有什么用呢,他們偏偏不識抬舉,不務正業,又不談實質性問題!”
他一面闖進他們的房間,一面暗自琢磨著:維羅娜,是個矮胖的棕發姑娘,二十二歲,剛從布林·莫爾女子學院[1]畢業,熱衷于探討有關義務、性和上帝等問題,以及此刻她所穿的那套鼓鼓囊囊的灰色運動衣。特德——全名叫西奧多·羅斯福·巴比特[2]——今年十七歲,是個賣相不錯的小伙子。婷卡,即凱瑟琳,十歲了,還是娃娃的模樣兒,閃閃發亮的紅頭發,細嫩的肌膚,一望而知這小妞兒太貪嘴,吃了太多的糖果和冰激凌汽水。巴比特進餐室時,沒有把自己這陣悶氣發泄出來。說真的,他并不喜歡在家里做一個混世魔王,盡管他動不動就絮絮叨叨地責罵他們,但心里卻絲毫沒有惡意。他沖著婷卡大聲喊道:“好哇,小貓咪!”這是他詞匯中除了招呼妻子時用過“親愛的”和“寶貝”以外唯一的昵稱,每天早晨他都是這樣沖婷卡叫喊。
他一口氣喝完了一杯咖啡,希望自己的胃和心情一下子安定下來。果然,原來他的胃好像不屬于自己的那種感覺,此刻早已消失了,但維羅娜卻又一本正經地提到那些令人煩惱的事情來。于是,有關人生、家庭和事業的種種疑慮,一下子又涌上巴比特心頭。正如剛才他的美夢一醒,那苗條的年輕的仙子杳然消逝時一模一樣。
維羅娜已在格侖斯伯格皮革公司做職員,管理文書檔案,已有六個月,而且還有希望提升為格侖斯伯格先生的秘書,因此,正如巴比特所說的:“現在趁你還沒有結婚、成家立業,你上大學付出了高昂的代價,總得撈一點兒好處回來嘛。”
可是現在維羅娜卻說:“爸爸!我跟我的一個在慈善事業公會工作的同班同學談過——哦,老爸,你看,跑到免費供應站去領牛奶的那些小寶寶多可愛呀!——我覺得好像我也應該做有如上面那樣值得一做的工作。”
“你說的‘值得’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當上了格侖斯伯格的秘書——我說,只要你把速記堅持學下去,每個晚上不要溜出去聽音樂會和聊天會,也許你很可能會當上的——我想,你會發現每周掙三十五或四十美元,那才值得呢!”
“我知道,可是……哦,我想要……有所貢獻……我多么希望能在某個街坊文教館[3]工作。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一家百貨公司,讓我在他們那里設立一個福利部,開辟一間漂亮的休息室,桌子鋪上拋光印花布,再擺上幾只柳條椅等等其他東西。或者能不能讓我……”
“得了,你就仔細聽著!首先你得了解,所有這一切什么社會運動啦,福利事業啦,以及消遣娛樂啦,說實在的,只是準備給社會主義打進來的楔子罷了。要知道一個人既不會得到人家的特殊照顧,人家也不會白白養活他,所以說,既然這些東西連他自己都掙不來,嗯,那就別指望他的子女能得到什么免費上學以及其他等等鬼名堂——這個道理,只要他明白了,馬上就能好好干活兒,去生產—生產—生產!國家需要的就是生產,而不是那些空想的東西,因為空想的東西只會削弱工人的意志力,并使他們的子女產生許許多多超過自己階級的思想、看法。而你呢,你要是專心工作,不做蠢事,不去鬼混,不要整天價瞎胡鬧就好了!我年輕的時候,就明確知道我所要做的什么事情,而且不顧一切艱難險阻,總是堅持下去,所以說,今天我之所以成為我,其原因就在這里。還有,哦——麥拉!你干嗎讓女用人把吐司面包切成這樣的薄片兒?用手都抓不起來,何況還是冷的!”
特德·巴比特——他是有名的東城中學三年級學生——一直在喉嚨里發出打嗝兒似的聲音,很想把他父親的話兒給打斷。這時他脫口而出:“喂,羅娜,你想去……”
維羅娜急忙轉過身來。“特德!我們正在談正經事,勞駕別打擾我們,好嗎?”
“嘿,胡扯淡,”特德仿佛打著官腔地說,“人家由于一時閃失,這才讓你從大學畢了業,打這以后,你——阿摩尼亞[4]——你就一天到晚夸夸其談,談這談那,真是沒完沒了的。這會兒你想去哪兒——今兒晚上車子我可要用呢。”
巴比特哼了一聲,說:“哼,你要用呢!也許我自己要用!”維羅娜不以為然地說:“哦,你要用,斯馬梯先生!我自己要用呢!”婷卡裝著哭臉說:“哦,爸爸,你說過,你也許帶我們上薔薇谷去!”巴比特太太插進來說:“當心點,婷卡,你袖子沾上黃油啦。”大家都瞪著眼睛,維羅娜沖口而出,說:“特德,你想要用車,真是十十足足像頭笨豬!”
“當然,你可不是笨豬!一點兒都不像!”特德回答時不溫不火的樣子,真把人沒給氣昏了,“你無非是想一吃好晚飯就把車搶走,整晚把它停在哪個小妮子家門口,你自己卻大談特談什么文學呀,還有你一心想嫁的什么文人才子——只要他們開口一提就得!”
“哼,老爸真的不該讓你用車的!你和瓊斯家那些野小子開起車來,就像瘋子似的。想一想你以四十英里的時速在喬陶夸廣場拐彎兒,好險啊!”
“噢,你打哪兒聽來的新聞!你呀一開車就怕得要死,上坡時還踩著緊急剎車閘呢!”
“哪兒的話!瞧你——常常說自己是汽車專家,可是尤妮斯·利特爾菲爾德告訴我,你說蓄電池就是給發電機供電的!”
“你呀——唉,我的好姐姐,你連發電機和差速器都分不清。”特德瞧不起她,不是沒有理由的。他是天生的機械匠,天生的裝配工和修理工,他還是一個娃娃的時候,就愛拿著機械圖紙玩兒。[5]
“算了吧!”巴比特機械地插上一句,美滋滋地點上這天的頭一支雪茄,醉心于《鼓吹時報》的大標題之中。
特德帶著商量的口吻說:“咳,說實話,羅娜,我實在不想開那輛破車,但是,我已答應兩個同班女同學,把她們捎去學校合唱團參加排練。老實說,我并不想去,可是一個堂堂男子漢有約在先,總得遵守唄。”
“哎喲喲,你這個中學生還有約會呢!”
“哦,我們進了女子學校,難道還不神氣嗎!讓我告訴你,全州哪個私立學校都比不上我們加瑪·迪加瑪[6],因為我們今年招進了一批了不起的同學。有兩個同學,他們的爸爸都是百萬富翁哩。天知道,我多咱自己能有一輛車子,就像班上許多同學那樣。”
巴比特差一點從原地蹦了起來。“一輛歸你自己的車子!你倒不說你要一條游艇,一幢花園別墅?這幾乎就像全部獎牌由你一人包圓啦!一個小鬼連拉丁文都考不及格,跟其他孩子相比差遠了,居然指望我給他一輛汽車,我想也許還要一個司機,說不定再加上一架飛機,作為對他辛辛苦苦陪著尤妮斯·利特爾菲爾德去看電影的犒賞!等著瞧,我會給你——”
過了不多久,特德施出了巧妙手腕,說得維羅娜不能不承認,她當天晚上只不過是到阿爾姆里[7]去看貓狗競技會。特德叫她把車子停在阿爾姆里對面糖果店門前,他自己會把車子開走的。至于車鑰匙放在哪里和誰給油箱加油的問題,他們倆都做出了非常巧妙的安排;因為他們倆篤信偉大的汽車之神,所以他們甚至對備用內胎上的補丁和丟失了的錘把手都熱情地贊美備至。
但是他們的休戰很快即告結束,特德說她的那些朋友是“一幫子滑稽得很的家伙——自高自大、多嘴多舌的牛皮大王”。維羅娜則指出,他的朋友是一些“令人惡心的冒牌花花公子,還有就是尖聲叫喊的、令人害怕的無知小丫頭”。余外還有:“瞧你抽煙和這個那個德行真討厭,你今天早晨穿上的那身衣著打扮,太滑稽了。說實話,簡直叫人惡心。”
特德搖搖晃晃地走到餐具柜上那塊又低又斜的鏡子跟前,孤芳自賞地傻笑著。他身上穿的這一套是老愛麗·托格斯服裝店的最新款式緊身衣服,小褲腳管一直拖到擦得發亮的棕黃色皮靴上面,又細又窄的就像歌舞團團員使用的圍腰,上面印著斜方格子圖案,背后還有一條根本沒有用處的帶子。他的領帶就像是一大塊黑綢圍脖。他那亞麻色頭發梳向背后,中間不分開,抹得一溜光滑。他上學校時,還要戴上一頂便帽,那長長的帽舌有如一把鐵鍬。但他覺得最自豪的還是他的那件背心,為了它,他曾經省吃儉用,向父母乞求過,而且還耍弄過花招才得來的錢買的,真是來之不易。它是一件地地道道的花哨背心,淺黃褐色面子上綴滿暗紅色圓形斑點,背心門襟下端兩個尖角卻長得出奇。背心下沿別著一枚中學校徽、一枚級徽,還有一枚聯誼會的飾針。
但所有這一切都不算了不起。最要緊的是他這個小伙子秉性柔順,動作敏捷,精力旺盛,兩眼(他自以為是玩世不恭的)充滿坦率而又熱切的神情。不過,要說他溫文爾雅,也還是不太夠格的。他向可憐巴巴的、矮小的維羅娜擺擺手,拖長聲調說:“是的,我想在你看來我們是太可笑和太討厭啦。而且我還覺得,連我們的新領帶也像一塊臟兮兮的抹布啦!”
巴比特大聲吼道:“是啊,真的像臟兮兮的抹布!趁你在自我欣賞的時候,讓我干脆告訴你,你要是把嘴上的蛋黃抹干凈,也許還可以增加幾分男性美呢!”
維羅娜咯咯地笑了,她暫時打贏了這場最最了不起的家庭戰爭。特德無可奈何地瞅著她,突然對婷卡尖聲吆喝道:“看在圣·彼得[8]分上,別把整碗糖都往你的玉米粥里倒!”
維羅娜和特德走了,婷卡上了樓之后,巴比特唉聲嘆氣地對他太太說:“我說,真是好一對活寶!我并不妄想當什么咩咩叫的小綿羊,也許趕上吃早飯時我脾氣不太好,不過,他們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地吵嘴,我簡直受不了。老實說,我真巴不得到哪兒去圖個清靜呢。我覺得,一個人花了一輩子心血,竭盡全力,為的就是讓他的孩子們受到良好的教育,將來好有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可是聽他們整天價像一群鬣狗那樣不停地吵嘴,從來,從來也不會停歇一下的,真是叫人太泄氣啦——嘿,真怪!這兒報上正好在說——一刻兒都不安寧——你看過晨報了沒有?”
“沒有,親愛的。”巴比特太太婚后二十三年以來,趕在她丈夫前頭看報只有六十七次。
“許許多多有趣的消息。南方刮了一場可怕的特大龍卷風。真倒霉,算了。但這個,嘿,這可太棒啦!那批家伙末日臨頭了!紐約州議會眾議院通過了幾項法案,社會主義者即將被宣布為全部非法![9]還有紐約開電梯的工人罷工,一些大學生正在接替他們的遺缺。那才帶勁兒!還有人在伯明翰群眾大會上,要求把德·瓦勒拉[10]這個米克[11]的鼓動家驅逐出境。完全對頭,我的天哪!反正所有這些鼓動家都被德國人用黃金收買了的。而我們也用不著去干涉愛爾蘭政府或者任何別的外國政府。嚴格地說,就要袖手旁觀。還有一條來自俄國的完全證實了的傳聞,說是……列寧死了。這個好得很。可我鬧不明白,我們干嗎不干脆開進俄國,把那些布爾什維克禍根通通拔掉。”
“那倒也是。”巴比特太太說。
“這里還報道說有一個在就任市長儀式時身穿工裝褲的人——居然是個傳教士呢!你對這有什么看法?”
“嗯,這還行嗎?!”
巴比特連自己都不知道該怎么表態,因為不論作為共和黨人也好,還是長老會教友、友麋會會友、房地產經紀人也好,他都尋摸不到任何有關如何對待這些傳教士兼市長的指示,使他有所依據,所以他只好咕噥了一聲,繼續看報紙。她以同情的眼光看著他,至于他說些什么話她都沒有聽到。反正等一會兒,她自己會去瀏覽大標題,以及社交新聞和百貨公司的廣告。
“真是想不到!查理·麥凱爾維還是那么起勁地在社交界大出風頭。你聽,這是那位亂動感情的女記者就昨晚見聞所寫的報道:
昨晚本市社交界聞人名流應邀赴查理·L.麥凱爾維先生與太太華貴好客的公館參加盛會,咸感無上榮幸。該公館系坐落在皇家嶺最負盛名的風景區,四周圍草地廣闊,景致幽雅。整個公館建筑,盡管高大的石墻巍然聳立,寬大的廳室內裝潢陳設素稱豪華,但仍令人感到舒適溫馨。昨晚此間特為招待麥凱爾維太太的來自華盛頓的嘉賓J.斯尼思小姐舉行盛大舞會。大廳極其寬敞,當即成為一座美輪美奐的舞廳,硬木地板光亮有如明鏡,映出一對對身穿盛裝艷服的舞伴的倩影,煞是動人。但使婆娑起舞的樂趣相形見絀的,乃是諸如下述盛事,即在長長的書齋里,豪華的壁爐前,兩人溫言款語,喁喁而談;或坐在休憩室寬大舒適的扶手椅里,在透過燈罩的柔和的光影下,兩人絮絮細語,互訴衷曲,實在令人心蕩神移;或在彈子房里,有人手執彈子球棒,表明他們除了精通丘比特和忒耳西科瑞[12]所主管之游藝以外,還能在彈子球臺上大顯威風呢。”
上述報道篇幅還很長,是《鼓吹時報》頗孚眾望的社交新聞版編輯艾爾諾拉·珀爾·貝茨小姐以她最佳的都市新聞文體寫成的,可是巴比特卻偏偏受不了。他鼻子里哼了一聲,把報紙揉成一團,憤憤地說:“去你的!我可不否認,查理·麥凱爾維現在名氣大大的。當初我們一起上大學的時候,他像我們大伙兒一樣是個窮光蛋。他靠的是承包合同掙來了百萬家私,但他這個人不算特別滑頭,也沒有隨隨便便收買過更多的市議會議員。他是有一所好房子,不過說不上是什么‘高大的石墻巍然聳立’,也根本不值他買進時的九萬美元。但是,把查理·麥凱爾維和他那幫子花天酒地的家伙通通說成是什么了不起的一撥范德爾比爾特[13],老天哪,這才叫我聽厭煩呢!”
巴比特太太怯生生地說:“我倒很想看看他們房子內部,想必挺美的。可我從來都沒有進去過。”
“哦,我倒是去過!有好多次——大概有兩次吧。到查茲[14]那兒去談生意的,是在晚上。那里沒有什么特別了不起。要我同那幫子闊佬一塊兒進晚餐,我才不樂意。我敢說,我比那些牛皮大王中間某幾位賺的錢可要多得多呢!他們都是銀樣镴槍頭,把全部家當都花在大禮服上,其實連一件像樣的襯衣都拿不出來!嘿,這個你覺得怎么樣?”
巴比特太太卻出奇地不動聲色,聽他念著《鼓吹時報》上的《地產與建筑》欄下面的啟事:
阿什塔布拉街496號——J.K.道森抵押給托馬斯·穆拉利,面積為15.7×112.2,押金4000美元,……立此存照。
四月十七日
這天早晨巴比特情緒不太安寧,所以沒有把“機械士留置權聲明”“地產抵押登記”,以及“承包合同”等欄的啟事全部讀出來,供他太太欣賞。他站了起來,看了她一眼,他的兩道粗眉,好像比往常更加散亂。突然間,他說:
“是的,也許——不跟像麥凱爾維家的人保持來往,要被人看不起。我們不妨試一試,哪天晚上請他們過來吃飯。啊,見鬼去吧,我們別凈想著他們,浪費我們寶貴的時間了!我們自己一伙人玩起來,比他們那些大闊佬要更痛快呢。不妨做一個比較,你是一位真正有血有肉的人,而露西兒·麥凱爾維卻是一個神經質的娘兒們——滿嘴高談闊論,身上打扮得花花綠綠,就像馬戲團里的一匹馬!嘿,你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好女人,我的心肝兒!”
為了掩飾他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柔情,他馬上發牢騷說:“喂,別讓婷卡再去吃有毒的核桃軟糖。謝天謝地,千萬不要讓她吃得敗胃呀。我對你講過,大多數人都不懂得要獲得良好的消化能力,養成正常的習慣該有多么重要!喂,我說,我回家的時間大概跟往常差不離。”
他吻了她一下——說實話,這哪兒像在吻她——他只是把不翕動的嘴唇碰了一下她根本沒有泛上紅暈的面頰。他急匆匆朝汽車房走去,自言自語道:“天哪,這個一家子真夠受的!現在麥拉也沖我動感情啦,為的是我們沒有跟這一撥販私酒的人來往。哦,老天哪,有時候我真的想要離開這個人世間。還有交易所里叫人煩心的那些瑣事,同樣夠你受的。我脾氣又急躁——我可不是故意這樣,但我只好——真是疲倦死啦!”
注釋:
[1]美國費城有名的女子學院。
[2]巴比特給兒子特德取這個名字,系紀念美國共和黨執政時(1901—1909)總統西奧多·羅斯福(1858—1919)。
[3]專指為城市貧民區提供教育、娛樂等社會服務的場所。
[4]這個詞兒(暗喻酸臭的意思)和下面的斯馬梯(意謂自作聰明的人)先生是他們姐弟倆互相用來取笑的。
[5]此處原文是:He lisped in blueprints for the blueprints came. 顯然,作者套用了英國著名詩人蒲伯(1688—1744)的名句:As yet a child,nor yet a fool to fame,I lisped in numbers,for the numbers came.A. Pope:Epistle to Dr. Arbuthnot蒲伯說他用詩的節奏咿咿呀呀學說話,因為詩句不召自來。
[6]一座私立女校校名。
[7]美國國民警備隊操練廳。
[8]基督教傳說中天堂的看門人。
[9]此處實有其事。1920年春,紐約州議會開除了五名信奉社會主義的議員,指控他們已加入“完全由變節分子組成的不法組織”。
[10]德·瓦勒拉(1882—1975),愛爾蘭民族領袖之一。
[11]美國俚語中對愛爾蘭人的蔑稱。
[12]都是古希臘、羅馬神話里的神,前者主管愛情,后者是九位繆斯(文藝女神)之一,主管舞蹈。
[13]當時美國大資本家。專指范德爾比爾特家族第三代人物。該家族是美國最富有的家族之一。
[14]即查理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