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轉眼又過了一年,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的初冬,歲首的氣息伴隨著寒風,飄進了長安城。
田蚡的車駕從安門大街上經過,道路兩邊的槐樹葉子都落光了,偶爾有一兩片孤零零地掛在樹梢,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一切都顯得蕭瑟,只聽得見車輪壓在凍土上的沉悶之聲。
這一切,都讓田蚡感到青春難再,“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不是么?太皇太后駕崩那年,皇上要竇嬰出任丞相,竇嬰以年事已高而推辭,其實,那時竇嬰也不過剛過了知命之歲。幾年過去了,自己也過了五十歲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胡須,那種老之將至的緊迫感,引發他長長的嘆息。
自怡和公主和親后,這一年雖然在雁門、上郡等地,與匈奴之間小摩擦時有發生,但大體上還是和睦的。從呈上來的計簿就可以看出,長安的匈奴皮毛和牛羊肉比往年多了不少,而大漢的絲綢、茶葉、鐵器也流向北方,這些都讓劉徹更加確信當初和親的正確。
田蚡知道皇上喜歡什么,這些奏章和計簿,都是由他親自呈送給皇上的。而且每有喜訊,他也是一刻不停地傳到未央宮,讓皇上批閱奏章之余感受愜意與放松。于是,由韓嫣彈劾引起的風波漸漸遠去,現在倒是常常聽到皇上關于“丞相近來精勤盡職,朕甚欣慰”的褒揚。
但田蚡卻沒有忘記,從看到彈劾的奏章時起,他就一直認為韓嫣沒有資格覬覦丞相的位置,因而把目光投向那個賦閑的竇嬰。竇嬰的堅辭相位,在田蚡看來無異于待價而沽。而皇上卻順水推舟,干脆絕了他的念頭,他能夠甘心么?因此,他認定韓嫣寫不出這樣的奏章,只有竇嬰才可能心生妒忌。
多少次,當他的車駕從竇府門前經過的時候,他除了在心底嘲笑竇嬰的不自量力外,那種報復的火焰也逐漸在心中生根,慢慢吞噬了他剛剛復蘇的良知。
此刻,田蚡坐在車駕上,遠遠地看見冷落的竇府門前幾位懶散的府役,又一次在心底道:“遲早給這老兒厲害看看。”
馭手一聲吆喝,車駕緩緩地停在自家府門前,府令上前迎接,田蚡點了點頭,進了府門。
比起竇府,田蚡的丞相府顯得闊綽多了。雖然在太后的嚴責下撤去了曲旃、鐘鼓,卻依舊氣魄非凡,絲毫不亞于諸侯王府。轉過蕭墻,是一條用青磚鋪的小徑,在書房前分岔,折轉向北,直通回廊。平日里田蚡讀書或者起草奏章、文書累了后,總要沿著回廊走上一圈。
進了書房,換下朝服,田蚡就向跟著進來的府令問道:“可有人來?”府令告訴他,有一位剛剛到京不久的賢良登門拜望,還送來五百金。
“哦!知道了!”對這類事情,他總是表現得很淡然,從來不會在下人面前有任何多余的表示。田蚡在案幾前坐了下來,喝了一口茶,他覺得身心舒暢多了,丫鬟趁機稟告:“夫人在庭中等候,想與老爺共同進膳,不知老爺是否前去?”
“不用了!老夫已用過膳。”
丫鬟一退下,田蚡的臉就拉得老長,心里埋怨夫人不知進退——他已許久不曾與夫人在一起吃飯了;下人們當然還不知道,他也很久不和夫人同室而臥了。有了那個勾魂的劉陵,他看夫人和家中的小妾們怎么都不順眼。
“去請藉福將軍。”田蚡轉移了話題。
“諾!”
半個時辰后,藉福就到了。他很謙卑地向田蚡行了禮,兩人就在書房敘話。
“老夫記得將軍曾經是魏其侯的門客。”田蚡說道。
藉福點了點頭,臉上卻有些掛不住。丞相明知故問,等于輕看他的為人。可他卻立即釋然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良禽擇木而棲,這是自古的道理。
“不知丞相喚末將來,有何吩咐?”
“老夫聽說,魏其侯在城南有田,并且甚是肥沃?”
“嗯,那是魏其侯任丞相時所置莊田。”
“老夫欲購此田,將軍可愿前往說之?”
藉福面露難色道:“丞相應該知道魏其侯的性格,當年在丞相任上,常常犯顏直諫。今丞相欲買其田,恐怕不容易吧?”
田蚡眨了眨眼睛,笑道:“所以老夫才請將軍前往。玉成此事,老夫有賞!”
丞相口里出來的“賞”字,絕非金銀之物,他只要在皇上面前一提,自己的前程就有了。盡管他也知道,要竇嬰讓出這塊膏腴之地難比登天,但他還是答應到竇府走一遭。
“謝丞相厚愛,末將雖不才,愿為丞相效勞。”
第二天,當藉福來到竇府時,卻看到了從燕國歸來的灌夫,他們正在飲酒敘話。對藉福的到來,他倆都頗感意外。灌夫是個直性子,不無諷刺地問道:“藉將軍現今乃武安侯愛將,怎么忽然到竇大人府上來了呢?”
藉福的臉“騰”的就從兩頰紅到了耳根,卻又不好發作,好在竇嬰素來胸懷寬廣,不計前嫌,忙攔住了灌夫話頭,邀了藉福入席。
幾巡過后,竇嬰問道:“將軍今日前來,有何事情,請不妨直說。”
藉福看了看灌夫不屑的目光,有些口塞。
竇嬰笑道:“灌夫乃吾至交,不必回避,將軍但說無妨。”
藉福趕忙作揖道:“有侯爺這句話,末將便不揣淺陋,稟明來意,倘若得罪,還望侯爺海涵。”
他頓了頓,便說出了此來的目的。這話一出,庭中的氣氛頓時沉悶了。竇嬰不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喝酒,而灌夫卻挽起衣袖,摩拳擦掌,怒不可遏,幾次要站起來,都被竇嬰用眼色制止了。
竇嬰強壓住心頭的怒火,盡量讓自己的情緒平和一些,緩緩道:“老夫現在雖然遭棄,但丞相可以以勢相奪嗎?”
“侯爺之言差矣!丞相命末將前來,實乃欲以金易之,何來相奪一說?”
“丞相宅甲諸第,田園極其膏腴,怎么會在乎竇嬰的區區薄田?恐怕是心有旁騖吧?”
藉福聽了這話便不能平心靜氣了,說話間就帶了指責:“侯爺如此說話,不免有失信義。昔日丞相在太尉任上時,侯爺之子致死人命,丞相多方相救,侯爺不思圖報便也罷了,何來以勢相逼一說呢?”
話到這里,在一旁的灌夫早已按捺不住,“呼”的從座上站起來,揪住藉福的衣領罵道:“似你這等狗彘之徒,勢利小人,何有顏面在侯爺面前奢談信義?想當年侯爺任太傅、丞相時,待你恩重如山,如今你卻背信棄義,棄侯爺而去,這也就罷了,你還助紂為虐,說出此等豬狗不如的話,還不趕快滾出去!”
竇嬰見狀,忙上前攔住灌夫道:“老夫念及將軍昔日曾在門下,今日不予計較,請將軍回稟丞相,就說我不答應,請他不要再費心機!”
藉福見竇嬰下了逐客令,也立時撕破了臉皮,站起來道:“當今大勢,丞相如日中天,侯爺應識時務才是。倘若自招其禍,也怪不得丞相。”說罷,便欲轉身離去。不料灌夫一個箭步上前,揪住藉福的衣領,一拳打去,立時鮮血就從藉福的鼻孔中噴出來。
“老子今日就先要了你的狗命!”
竇嬰趕忙擋在中間,喊道:“仲孺!不可魯莽。”
藉福趁著這個機會,落荒而逃,臨出客廳時還留下一句話:“好個灌夫,竟然欺負到丞相頭上,你等著……”
灌夫眼中噴火,一個勁地向外沖,卻被竇嬰死死抱住,脫身不得,憤恨道:“侯爺一味忍讓,以致便有今日!”
“唉!是老夫沒有識人之明。”竇嬰長嘆一聲,眼圈都紅了,“仲孺!聽老夫一句話,你今日就離開京都,回燕國去。”
灌夫望著竇嬰道:“藉福遭打,田蚡在太后面前誣告大人,灌夫這一走,侯爺怎么辦?”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朝野皆知武安侯田園甚廣,豈在乎老夫城南幾頃田莊。仲孺不知,你去了燕國之后,韓嫣因彈劾田蚡而被太后逼殺。田蚡便懷疑老夫為背后主謀,今日之舉,非圖田疇,乃是尋釁滋事。仲孺若是再打下去,豈不為他提供了口實。”竇嬰一口氣說了許多。
“不!即便有罪,也罪在末將,自該末將一人承擔,與侯爺無干!”
“糊涂!仲孺應知老夫素來不齒韓嫣為人,田蚡尚疑老夫與彈劾有關,況你我莫逆之交?”竇嬰不容灌夫再說下去,用力把他向門外推,“走!你今日必須離開京城。”
“侯爺!”灌夫拜倒在地,淚如泉涌……
灌夫星夜兼程,回到燕國,卻在雁門郡遇到了大行王恢。
王恢這一年過得極不快意。一場閩越之戰下來,韓安國做了御史大夫,衛青任了太中大夫,惟有他還在大行的位上躑躅不前。
從豫章回來后,他有一個明顯的感覺,就是皇上每遇大事,總是喜歡聽取韓安國的諫言,就連那個倨傲的汲黯,也比自己待在皇上身邊的時間多。
一種無言的落寞在他的心中徘徊,每日早朝后,他就將署中事務交與長史處理,自己則早早回家坐在書房里對著一卷卷的書籍發呆。
他不明白,韓安國究竟靠什么取得了皇上的寵信。他們一同奉旨發兵討逆,且余善把騶郢的首級也送到了他的行轅。但韓安國卻被晉升為御史大夫,成為參與軍機的輔臣之一。
論資歷,韓安國在九卿中的任期比他短得多,難道就因為他有與匈奴對壘的經歷么?若把他王恢放在北地都尉的任上,他同樣可以挽弓射天狼的。況且他的家鄉就在幽燕之地,他對匈奴人的了解遠比韓安國熟稔。
不!他不服,他一定要尋找機會,讓皇上認識到自己的才能。
元光二年,王恢被恩準“告歸”,踏上了省親的旅途。路過雁門郡的時候,他與正在此地游歷的灌夫不期而遇。
當雁門太守得知王恢乃大行時,當晚就在雁門城內最豪華的“飛鳳”酒樓為他設宴洗塵。
太守首先為灌夫和王恢斟滿一杯酒,說道:“兩位大人一路辛苦,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賓主邀杯,開懷暢飲,昔日同僚,互敘別情。灌夫最牽掛的還是竇嬰的處境,開口向王恢問道:“竇大人還好吧?”
王恢飲下一杯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還是不說這個吧?下官對竇大人的情況也不甚了解,怕是說不明白,反而會讓將軍更加擔心。喝酒,喝酒!”
見王恢諱莫如深,灌夫便不好再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上次一別之后,他對竇嬰的忍讓有了新的體會。
三人正說話間,酒樓老板聶壹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為三位大人敬酒。有一個外人加入,話題很快就轉移到推杯換盞上了。聶壹舉起酒爵,那欽敬的話語就隨著濃濃的酒香一起溢出來了。
“小人久聞大行之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聽說大人此次兵發豫章,駐而不伐,閩越王聞之,自刎謝罪。小人愈加敬佩,請大人滿飲了此爵。”
“那都是傳言。”王恢笑了笑,端起酒爵,一飲而盡,“南國大捷,全賴皇上圣德,澤被南越,威震暴王。閩越國起了內訌,我軍未挫一刀一鋒。”
“呀!皇上果然少年英俊,威加四海,四夷徠服啊!”聶壹渾圓的頭顱被肥碩的脖子支撐著,直伸到案幾中央,眼睛直直地望著王恢問道,“敢問大人,皇上對匈奴究竟有何打算?”
“這……”
灌夫聽了,在一旁插話道:“前年剛剛和親,恐怕戰事一時起不來。”怡和公主赴匈奴途中路過燕國,灌夫曾陪著燕王到驛站迎送,這些往事依然歷歷在目。
王恢道:“灌大人言之有理。”
“大人不知匈奴的豺狼本性,他們往往一邊與朝廷和親,一邊不斷派兵襲擾我邊境百姓。小人乃馬邑人氏,家鄉父老飽受匈奴之苦,大家都盼望朝廷早日掃滅匈奴,根除邊患!”
聶壹說著便站了起來,看著北去的白云,聽著窗外的朔風,他那顆心仿佛又飛回了馬邑鄉間,聽到了遍野哀鴻。
“百姓盼望朝廷大軍如同久旱之盼甘霖。小人雖身在商旅,然先祖也做過楚國大夫,深受家風熏陶,小人略通兵法。小人多次到家鄉附近勘察,發現家鄉之馬邑谷,山高溝深,乃設伏之最佳處,倘若朝廷伏兵于馬邑谷,誘匈奴人入之,必大勝。”
聶壹借著酒酣微醉的興頭,聲言為了報效朝廷,為了家鄉父老,愿意擔當誘餌。他的情緒感染了王恢,他那顆建功立業的心再度騷動了,他覺得機遇到來了,他許久以來黯淡陰郁的目光因為這次相遇而重新煥發出光彩。
酒闌席散的時候,他已對回鄉的行程作了新的調整。他要盡快回到長安,向皇上請纓,要用戰場的刀光劍影,去印證自己的人生。
灌夫已經醉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仍對竇嬰念念不忘,在回驛館的路上,他不斷地叮囑王恢,要帶去他對竇嬰的問候。但王恢此時的頭腦里盡是伏擊匈奴的壯烈和快意,灌夫的聲音在他聽起來很近但卻十分遙遠。
大漠漫漫兮塵飛揚,
旌麾北指兮殘日蒼。
劍光凜凜兮敵喪膽,
將軍醉臥兮在沙場。
……
夜風中,王恢蒼涼的歌聲和著邊塞的風在驛館上空盤旋。
第二天天色剛剛放亮,王恢已在驛館待不住了,匆匆用過早膳,他就去和灌夫告別。
灌夫剛剛練完一通劍,正在房間洗漱,見王恢前來道別,忙取了兩壇雁門老酒,一壇送給王恢,一壇托他帶給京城的竇嬰。兩人依依揖別,王恢剛要登車,卻見雁門太守趕來送行了。
王恢十分感動,上前謝道:“在下此次歸鄉,純系私人省親,卻受到太守如此盛情相待,在下真是不勝感激。”
太守連道:“這是下官應該做的,只是雁門地處邊塞,地窮人稀,又加上連年匈奴襲擾,民生凋敝,拿不出好東西招待大人,還望大人海涵。”說著親自攙了王恢上車。
馭手正要催動車駕,卻不料聶壹騎著一匹雪青駿馬,朝著驛館奔來了。隔著老遠,就聽得到他的喊聲:“大人請留步!……”話音未落,那馬一聲嘶鳴,就急急地停在了王恢的車前。
聶壹翻身下馬,向王恢施了一禮道:“由此北去百里,就是小人的家鄉馬邑,不知大人可有興致到馬邑谷看看?”
雁門太守急忙擺手道:“足下何出此言,馬邑乃匈奴出沒之地,若是大人有個閃失,你讓本官如何向皇上交代?此事萬萬不可!”
灌夫也在旁邊說道:“王大人在京為官數年,從未省親,此次皇上恩準‘告歸’,家人一定是牽衽夾道,望眼欲穿了,足下就不要再煩勞大人了,還是讓大人早早歸鄉吧!”
“小人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拿大人的性命開玩笑。太守在此地為官多年,難道忘了現在正是天寒地凍時節,匈奴人在這時節是決不會出來的。”
聶壹的一番話引起了王恢的興趣。
“先生所言甚是,倘若能夠親自到馬邑谷去看看,本官回京后向皇上稟奏時就有了佐證。如此,那就煩勞先生陪本官前往如何?”
“大人就是不說,小人也責無旁貸。”聶壹說著,就翻身上了馬。
太守見王恢動了心思,忙道:“大人若是執意要去,下官也不阻攔。不過,為防備不測,下官派一隊人馬,保護大人如何?”
“如此甚好。只是人數不要太多,以免打草驚蛇。此外,太守大人還借在下一匹戰馬,不知可否?”
太守忙道:“大人言重了,同為朝廷效力,何言借乎?這邊塞雖窮,唯獨不缺的就是戰馬。”說著,就命人牽來自己的坐騎。
只見王恢拉了拉馬韁,飛身上馬,“嘚嘚嘚”一陣蹄波,一干人就向著馬邑方向去了……
在王恢回鄉省親的日子里,劉徹一行浩浩蕩蕩地駕幸雍城了。
連日來,他舉行了一系列盛大的祭祀典禮,表達了對五帝的尊崇。隨行的公孫弘比誰都清楚,在這些盛大的典禮背后,是皇上追尋“圣周”之粹的決心。
果然,皇上在一個上午就開始了他的實質性行程。
此次巡幸的“鹵簿”屬于祭祀宗廟,所以車駕的次第是按照“小駕”的規模安排的,雖然規模尚不能與“大駕”的八十一輛車和“法駕”的三十六輛車相比,可也是警蹕林林,旌旗耀日。
劉徹的車駕停在雍城東南方的飲鳳池邊,警蹕們按照張的安排,環池布置了嚴密的崗哨;黃門、宮娥們也都依次地排列在車駕的周圍。
劉徹首先下車,他渾身充滿著活力,回眸著緊跟在后面的車駕,只見衛子夫被春香扶著緩緩地下了車。
飲鳳池畔的花木懶洋洋地躺在陽光下,在初冬的日子里,西北風還沒有帶走的黃葉,發出“窸窸窣窣”的嘆息。環池合抱粗的梧桐,在藍天下,挺拔地站立著。
劉徹朝覲之后,選擇駕幸橐泉宮,其實心中有一個久有的夙愿,就是要感受孔子所說的“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的氣息,他正在倡導儒術,而西岐正是周禮的發祥地。
現在,他站在當年鳳凰飲水的池邊,思緒立即跨越數百年的時空,追逐著周人的黼黻文章、禮樂鐘鼓去了。
“詩云:‘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想當年因為這鳳鳴岐山,文王基業大興,滅商紂而興宗周,成一統大業;制禮樂典章,星辰不悖,日月不蝕,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鳳在郊籔,河洛出圖書。眾卿說說,為何殷商就無法如此完美呢?”說這些話的時候,劉徹的目光停留在被冷風吹皺的池水上,久久沒有移開。
朱買臣上前道:“皇上,詩云:‘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可見當時諸侯來朝的盛況啊!皇上圣德廣布,惠及萬方,我朝亦必會鳴鳳在樹,臣服戎羌,遐邇一體,功越三代啊!”
公孫弘沒有立時回應劉徹的問話,他覺得皇上的思慮深遠,顯然不會滿足大家的禮贊和稱頌,他謹慎地選擇自己說話的切入點。當朱買臣描述了文王圣朝的宏大時,他就對自己的話語有了明晰的選擇——既然皇上的提問是因為《詩經·卷阿》而起,他就沿著這條思路走入皇上的話語氛圍。
在皇上止步的時候,公孫弘也跟著皇上站住了,感嘆道:“皇上對《詩經》的熟稔讓臣感到慚愧。詩曰:‘有馮有翼,有孝以德,以引以翼,四方為則。’臣以為,圣周之所以萬方來朝,是因為文王治國以孝以德,垂范天下。皇上尊儒術,舉賢良,正在于彰孝明德,移風易俗。”
“朕之所思,也正是這個道理。還是先生明白朕的意思,哈哈哈!”
說話間,君臣來到一棵巨大梧桐樹下,劉徹圍著樹身轉了一圈,估摸這樹至少有三人合抱之粗。他興之所至地想起一個輕松的話題,向身邊的大臣們問道:“究竟面前這池是叫‘飲鳳池’還是叫‘引鳳池’呢?”
包桑立即小聲道:“既是一池碧水,應是鳳凰飲水的地方,當然叫飲鳳池了。”
劉徹回眸看了看一直沒有插言的衛子夫問道:“夫人以為呢?”
衛子夫靦腆地笑了笑,臉頰掛著淺淺的霞緋,羞澀道:“眾位大人都是當朝博學的大儒,妾身哪敢隨意妄言呢?”
話題一輕松,大家也就少了許多朝堂上的嚴肅,紛紛勸道:“皇上今日高興,夫人但說無妨。”
衛子夫又是莞爾一笑道:“既是各位大人抬愛,妾身便班門弄斧了。《卷阿》這首詩,妾身也是前不久在皇上的引導下才讀了的。詩中說,‘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妾身以為,這是說因為有了這繁茂如蔭的梧桐,才出現了丹鳳朝陽的綺麗景象。妾身在民間時,也常聽鄉間人說,梧桐蓊郁,鳳鳥畢至。看這池水渙渙,梧桐蔥郁,原來叫作‘引鳳池’亦未可知,也許年深日久,訛傳為‘飲鳳池’了。”
在場的人都十分驚異衛子夫的聰穎,紛紛交口稱贊。而她儀態謙恭,絲毫沒有高高在上的做派,大家從心里慶幸皇上有了知己相伴。
劉徹更是神采飛揚,龍顏大悅,毫不掩飾內心的欣喜:“夫人所言,正合朕意。讀書也好,吊古也罷,關鍵在一個‘思’字。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嘛!”
站在飲鳳池邊,舉目北望,祥云繚繞,那就是周公姬旦長眠的卷阿崗。雖然冬日嵐氣空蒙,但卷阿崗依然以它拔地而起的雄姿屹立在岐原懷抱。
一想起周公,劉徹的內心就不平靜了。周公身貴而愈恭,家富而愈儉,勝敵而愈戒;周公的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都引起他對劉氏王胄以及田王家族行徑的深深憂慮。
據從燕國回來的宗正寺官員舉報,那個燕王劉定國,竟然與自己父親的王妃通奸淫亂,甚至生下一個兒子。他還奪弟妻為姬,如此亂倫,成何體統?而田蚡等也都貪欲弄權,不能為太后臉上爭光。如此下去,又如何能確保漢室開萬世太平呢?劉徹似乎在自言自語道:“朕之望仁若考能,多才多藝若周公者,夙夜縈懷矣!”
皇上的話重重地敲擊著公孫弘的心弦。他深感眼前的皇上雖然年輕,但心事卻是很重的。對于周公,久在太常寺、身為博士的公孫弘是耳熟能詳的。他“握發吐哺”的故事不止一次地讓他感動,現在,皇上在賢良面前提起周公,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大臣們效法周公,忠于漢室。
公孫弘很快對皇上的憂嘆做出了回應:“皇上圣明,臣聞周公洗一次頭,常常要握著梳子停下來接待來訪的賢人;往往一頓飯都吃不安寧,經常要將含在口里的飯吐出來,去接待拜訪的幕僚。臣等雖不才,然愿效法周公,為大漢江山盡忠竭命,不負皇上恩典!”
劉徹點了點頭,高聲對身邊的賢良們道:“眾卿聽見了么,你等要以周公為范,恪盡職守,忠于朝廷。”賢良們從皇上的話中讀出南山一樣的分量,爭先恐后地表示,要以生命去守衛大漢社稷。
在漫步到飲鳳池西岸的時候,劉徹感覺到衛子夫的嬌喘,他轉臉看去,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雖是冬日,額頭上卻滲出細密的汗水,忙問道:“夫人是累了么?”
衛子夫笑著搖了搖頭:“不妨事的,臣妾陪皇上游覽,又長了不少見識。”
劉徹越來越覺得衛子夫不僅生得風姿綽約,含珠帶露,而且她綿軟滑潤的肌膚,清澈幽深的目光,翩翩若仙的舞姿,每一夜都能讓他噴發新的激情。
每一次癲狂之后,衛子夫總是溫順地用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梳攏劉徹的長發,他就在這樣的撫慰中進入夢鄉。他發現衛子夫并不是那種貪婪且占有欲特別強的女人,她從來沒有對皇后或者后宮其他妃嬪有過指責或埋怨,她甚至常常輕聲細語地勸告皇帝回到椒房殿去,不要把圣恩只給了她一個人。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劉徹的心與衛子夫的心被緊緊地系在一起。
正因為如此,所以盡管衛子夫說自己身體并無大礙,但劉徹還是擔心風寒會傷了她的玉體,決計送她回橐泉宮去。
“包桑!”
“奴才在!”
“送夫人回宮!傳太醫為夫人診脈。”
“諾!”
“皇上,不礙事的。”
“外面風大,你還是回宮去吧!”
看著春香攙扶衛子夫上了車駕,黃門和宮娥們簇擁著衛子夫的車駕離去,劉徹才慢慢地轉過身來。衛子夫蒼白的面容一直在他面前徘徊,讓他內心非常不安。但他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因為下一個目的地就是他此行雍城的重點。
“張!”
“臣在!”
“你還記得朕細柳營閱兵么?”
“臣怎能不記得呢?臣至今還記著皇上的訓誡。”
“那時候,朕就聽說西岐乃秦人養馬的草場,于是朕便命人在橐泉宮設了養馬場,專為朝廷飼養戰馬。朕要他們參照匈奴人的馴養方法,重在培養戰馬的奔襲能力。如今幾年過去了,朕聞這些馬都已訓練有素,眾卿不妨隨朕前去一觀。”說罷,劉徹徑直登上車駕,龐大的隊伍在大道上蕩起滾滾塵土。
正午時分,劉徹一干人來到坐落在雍城西北的養馬場。說是馬場,實際上是在汧河與渭河之間方圓百里的開闊草地。春夏季,馬匹都是放養在草原上的。只有在草木凋落的冬季,馬才回到馬房里,由馬倌飼養。
張此前已派遣警蹕快馬通報,因此橐泉宮總管和馬監早早地在馬廄門口迎接皇上的到來。劉徹下車步行,到各個馬房走了一圈,果然數萬匹戰馬被調養得膘肥體壯。它們看見來人,一個個豎耳奮蹄,啾啾嘶鳴。
劉徹一時興起,遂要馬倌牽出一匹戰馬試騎。大臣們熟知皇上的性格,在這樣的時候,最好不要掃了他的興致。不一刻,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就來到了劉徹面前。
張上前接過馬韁,送到劉徹手上道:“請皇上上馬。”
劉徹一躍上馬,那馬前蹄騰空,一聲長鳴,似乎要把劉徹摔將下來,眾人都替他捏著一把汗。但劉徹勒著馬韁,在原地轉了兩圈后,一鞭下去,戰馬就如一團火焰,“嗖”的馳向遠方。
張不敢有絲毫的疏忽,忙策馬追去,很快就在人們面前消失了。約半個時辰后,才從遙遠的天地連接處滾來兩團黃塵。說時遲,那時快,在儒生們搭在額頭的手還沒有來得及放下的時候,劉徹與張已經風馳電掣般地回到了馬房。
劉徹翻身下馬,伸手捋了捋深紅色的馬鬃,連道:“好馬!好馬!”
橐泉宮總管攜著馬監急忙上前道:“皇上騎術甚精,臣等佩服得五體投地。”
劉徹臉上掠過舒心的笑意:“朕雖未馬上取天下,然則何不能騎馬殺敵?朕不想只做個批閱奏章的皇帝!”
劉徹接著問了場中馬匹的總數,腳力狀況及奔跑的速度。馬監一一做了回答后,還特意道:“這些馬都是關中馬與匈奴馬雜交而生,既有匈奴馬的神速,又有關中馬的耐力,是上好的戰馬。”
劉徹聽完,滿意地點了點頭,遂對身旁的張道:“回京后,速要周堅前來挑選萬匹良馬,配備給期門軍,交衛青管制。他們現今的戰力已不在匈奴軍之下,所缺的就是戰馬了。”
他的思路一下子拉得很遠:“這汧渭之匯,原本地廣草肥。當年嬴秦先祖大費于此養馬,奉之周室,得以封賞,終成大業。朕今于此,再辟馬場,重振大漢雄風,天時地利已今非昔比了。”
賢良們今天算是大開了眼界。皇上胸中激蕩的不僅是獨尊儒術的人文氤氳,也澎湃著周秦天下臣服的歷史潮聲。他們在這個冬日被皇上的思維帶出了子曰詩云、引經據典的單純,進入了一個更加曠遠的境界。
時光已經過了未時,但劉徹仍然興致勃勃,包桑在一旁提醒道:“皇上,已過了午膳時間,還是回宮去吧!”
“好!起駕回宮。”
……
用過午膳,劉徹第一件事就是到云華殿看衛子夫。
“夫人怎么樣了?”劉徹問伺候在一旁的春香。
“啟奏皇上,夫人剛剛服了藥,睡著了。”
“太醫如何說?”
“太醫說,婦人脈象平穩,只是身體勞累了些。”
“你先退下,朕在此坐坐。”
望著衛子夫睡夢中的嬌姿,聆聽她均勻的呼吸,劉徹心頭就漫過無以訴說的甜蜜。唉!你說這女人到底是水做的還是玉雕的呢?光潔的額頭下,一雙微閉的眼睛如月季花瓣上的露珠一樣地顫顫巍巍;鼻翼間吐納的芬芳給嬌艷的紅唇染上飽滿的濕潤。也許是內室比較溫暖,衛子夫的兩頰紅撲撲地不再蒼白。
哦!她笑了,她的笑是含蓄的,又是舒心的,從嘴角輕輕地漫出,翹成一彎新月。頭微微側向一邊,整個睡態美極了。他多么想俯下身體,在她的額頭,在她的丹唇上印下一個吻痕。但是他忍住了,他不愿意打擾了她五彩斑斕的夢,而愿意就這樣默默地坐著,癡癡地望著,寧靜地守著。
衛子夫睜開眼睛,就看見劉徹坐在自己面前,忙欠身要起來。
“臣妾不知皇上駕到,臣妾這就起來,陪皇上說話。”
劉徹扶著衛子夫的肩膀道:“快躺下,朕就是喜歡夫人躺著與朕說話。”
皇上的關切,讓衛子夫十分感動,想想自己入宮這么多年,一直受著皇上的寵幸,卻沒有為皇上懷上一個龍種,心里頓時酸酸的,眼角也潮濕了。
劉徹發現了衛子夫表情微妙的變化,疑惑道:“剛才還好好的,怎么流淚了?”
“沒有!”衛子夫赧然地笑了笑道,“臣妾是看見皇上,高興的……”
“夫人有話就說么?”
“這次回去,皇上該到椒房殿住些日子了。”
“你怎么又提起這個?朕不是反復叮囑,不讓再提了么?”
“皇上!”
衛子夫還要說話,被劉徹揮手制止了:“你不要說了,朕不愿意聽這些話。”
就在這時候,包桑在殿外稟奏道:“皇上,丞相從京城趕來了,現在正在勤政殿候旨呢?”
劉徹的臉色頓時呈現出不悅,走出帷帳道:“丞相這時候匆匆來此,有要事么?”
“丞相說,他帶了一位皇上很希望見到的人。”
“知道了!來人!”早在外邊聽命的春香,立即帶著宮娥們出現在劉徹面前。劉徹吩咐春香好生伺候夫人,就出了云華殿,直朝勤政殿走去。劉徹根本沒有想到,在他駕幸橐泉宮的日子里,一件意外的事情正在等待著他。
……
在等待皇上的時間里,田蚡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他無法預料皇上對他從京城趕到這里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態度。
但是,他一想起在朝會上汲黯蔑視的目光,就感到這次面圣的非同尋常。
死了一個韓嫣,又來了個汲黯。這是田蚡萬萬沒有想到的。
比起韓嫣,這個汲黯更加不好對付,連皇上也敢于犯顏直諫,但皇上卻不以為意,反而更加敬重他。他聽包桑說,皇上在宣室殿單獨接見朝臣時,往往衣著隨便,有時候踞廁而視,有時候甚至連皇冠也忘了戴。但是對汲黯,皇上向來是不冠不見的。有一次,皇上習武之后,正坐在帳中讀《孫子兵法》,未及整冠,就遠遠地瞧見汲黯過來了。皇上不免有些尷尬,急忙躲入帳中,說已經準了他的奏章。
皇上如此敬重一位主爵都尉,這是自大漢一統天下以來所沒有過的。若是有一天,皇上忽然心血來潮,讓他去查處“限民名田”落實情況,那不等于把刀架在了他田蚡的脖子上了么?
他曾想讓太后提醒皇上注意君臣的尊卑有序,不要過于縱容臣下的行為。然而,從太后口中得知,因為韓嫣的風波,他們母子有過很長一段日子沒有在一起用膳了。皇上雖然還是遵循著祖制,每隔五日就到長信殿去例行問安,可太后明顯地感覺到,他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了。隱藏在禮儀背后的那種淡漠和疏遠,使得每一次見面都帶著壓抑。
田蚡知道太后的性格,她雖然有超越栗姬的智慧,卻沒有太皇太后那樣的剛烈,她不可能為他去同自己的兒子反目。
而他最擔心的是,那一天藉福從竇府歸來后,就憤憤不平地告訴他,說竇嬰不僅對他的要求表示了拒絕,而且在場的灌夫還大罵丞相上不忠于君,不恤公道通義,朋黨環主,以圖私為務,是地道的篡臣,還說竇嬰聲言要將他的作為稟奏皇上。他現在迫切需要知道的是,皇上是否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
而就在皇上駕幸橐泉宮的日子,方士李少君找上門來了。
這李少君鶴發童顏,仙風道骨,銀髯飄飄,自詡曾經做過太祖高皇帝功臣深澤侯趙將夕的舍人。深澤侯去世后,他居無定所,游說諸侯,傳說能夠起死回生,頗受郡國青睞,每到一處,饋贈甚厚,倒也優哉。
有這樣一個奇人登門,田蚡自是喜出望外,邀他到自己的田莊中盛宴款待,并請莊中三老作陪。酒至半酣,那李少君醉眼蒙眬地看著席間一位九十歲老者說道:“足下的祖父可曾是太祖高皇帝年間的騎郎?”
那老者點點頭。
李少君又道:“某年某月足下的祖父與吾,曾經在代地之‘小峪溝’狩獵。足下當時還只是個少年,跟隨祖父習獵。足下因射熊不中,而險遭厄運,若非你祖父利箭穿了那熊的咽喉,恐無今日的宴上相歡了。”
那老者雖已年屆九旬,兒時的記憶卻仍然十分清晰,聞言不禁大驚。若非他當年親臨獵場,何以能繪聲繪色地描述出當初的情景?
這亦真亦幻的故事讓滿座的人無不稱奇,讓李少君越發地神秘莫測。他捋著銀須道:“這都是因為在下服了蓬萊仙人的金丹,可以知往世,知來生。”
當大家還在云山霧罩的時候,李少君又說話了,聲稱自己能將丹砂煉為黃金丹,服之可長生不老,延年益壽。田蚡聞之大喜,心想:若是皇上得了此法,他自是功莫大焉。于是宴會一結束,他就匆匆地驅車趕到橐泉宮來了。
田蚡伸著脖子朝遠處焦急地望著,雙手在胸前不停地摩挲,李少君在一邊看了笑道:“丞相少安毋躁,在下斷定,皇上一定會十分看重此次召見的。”兩人說著,就見不遠處皇上朝這邊來了。
兩人急忙上前迎接,劉徹的目光越過田蚡,發現了跪在一旁的李少君。他發現此人雖衣衫陳舊,卻于素樸中透出幾分氣度,尤其是一雙眼睛,巖穴幽谷,深藏玄機,這引起劉徹濃厚的興趣,遂問道:“這位先生是……”
李少君忙道:“方士李少君參見陛下。”
“哦!”劉徹沉吟一聲,進了大殿。
“丞相不在京城,急急忙忙到這里來,有何要事要稟奏朕么?”
田蚡暗中打量劉徹,一臉的嚴肅,心中不免有幾分發慌,便不敢啰嗦絮叨,只把如何遇見李少君,李少君又是如何熱心地欲獻“奇方妙丹”給皇上的事,簡要地敘說了一遍。
聽完田蚡的稟奏,劉徹心中的不悅漸漸地淡去,臉上也隨和多了,田蚡緊張的情緒終于在“賜座”的聲中松弛了些。
劉徹把目光轉向李少君,問道:“先生果真能使朕延年益壽么?”
李少君攏攏垂到胸前的亂發,那雙狡黠的眼睛頃刻間寫滿了真誠。
“皇上,祠竈則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為黃金。皇上若是服了這黃金,則壽可益,蓬萊之仙可見。”
“真有如此奇效么?”
李少君身體朝前挪了挪道:“皇上只要看看臣,就可知這仙丹的妙用。”
劉徹仔細地端詳了李少君,雖說白發縷縷,但臉上卻光潔潤澤,竟然沒有一絲的皺紋。劉徹遂問他春秋幾何,李少君神秘地笑笑說道:“臣在太祖高皇帝年間,曾做過深澤侯的舍人。”劉徹屈指算了算,少說也過了百歲。
“臣服了黃金后,曾游于海上,見到了仙人安期生,賜予臣棗而食,彼非普通棗果,其大如瓜,世所未見。臣食后,先是渾身發熱,繼之是神清氣爽,再后來就是身輕如燕,竟然踩著東海滔滔巨浪,到了蓬萊、瀛洲、方丈三座仙山,但見云氣如虹,鳳鳥翔集。安期生告臣說,先生于此之后,乃仙人也。然臣言于安期生,臣不戀仙山瓊閣,惟愿皇上萬壽無疆。安期生為臣的忠誠感動,從鳳鳥身上取一羽毛,化而為舟,投入海中,送臣到京都來了。”
“從瑯琊之到長安,遙遙數千里,不知卿需幾日路程?”
“臣亦不知,被那羽毛載著,只覺耳邊風聲嗖嗖,等到臣睜眼一看,已降落在長安城外了。現在想想,還如在夢中一般。”
劉徹目光燦燦,身體前傾驚道:“世上竟有這等奇事?”
田蚡急忙插話道:“臣前幾日夜間在書房觀書,忽見窗外祥云繚繞,云間似有人影綽綽,不一會兒,府令就來稟告說,李先生登門拜訪來了,臣亦感到十分神奇。”
劉徹的膝蓋不覺間朝前移動,敬道:“先生真神人也。”
李少君趁機道:“皇上若是服了黃金,何止萬歲?”
“果如先生所言,朕若是服了黃金,也可以見到安期生了?”
李少君咽了口唾液,喉結顫動著道:“這安期生通蓬萊之道,合則見人,不合則隱。貴在一個誠字,心誠則靈!”
劉徹的心被李少君神秘傳奇的故事攪得不能平靜了。從十六歲登基,日月如梭,恍惚七年已去,一種人生苦短的惆悵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地爬上他的心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做的事情何其之多,而上蒼給予他的時間又何其之少。多少次他對著沉沉夜色,遙想當年秦皇求長生不老藥的故事。現在,這方士仿佛一顆耀眼的星辰,降落在自己的面前。
至此,劉徹的心緒完全沉浸在李少君描繪的燦爛圖景中了,他對田蚡的厭惡因為與李少君的相遇又淡去了許多,他眉飛色舞地與李少君籌劃著回京后速起祠竈煉丹的舉措,然后朝殿外喊道:“來人!”
“奴才在!”包桑應聲進來。
“傳朕旨意,賜方士李少君金百斤。”
未及李少君拜謝,劉徹又說話了:“朕不日即返回京城,派先生前往蓬萊,尋訪安期生。如能一見,乃天幸也。”
“謝皇上隆恩,臣一定不負圣命。”
劉徹又對包桑說道:“安排先生歇息,明日與朕同駕回京。”
李少君走后,劉徹見田蚡并沒有立即離去的意思,隨即問道:“丞相還有事么?”
田蚡道:“皇上巡幸后,朝野對汲黯多有微詞。”
“哦?”
“臣聽說汲黯不能容人,和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弗能忍見,同僚大都跟他說不到一起。”
“丞相所聞乃一面之詞。朕也聽說,汲黯好游俠,任氣節,行修潔。丞相豈不聞古之官吏其責人也易,責己也難。汲黯慎微其行,實屬難能可貴。丞相的意思朕明白,不就是因為他當面指責了丞相侵占民田,與民爭水么?此事咎在丞相,不在汲黯。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丞相乃百官之首,朕之佐輔,本當率先擁戴‘限民名田’,聚民心于漢室,謀久安于社稷。孰料丞相求無度,不說朕看不過去,就是太后也痛心。既然丞相提起此事,朕也就不妨直說,還望丞相多有檢點,切勿激起民怨,危及朝廷。”
田蚡的臉頓時紅了,忙揖首稱是。
說到這里,劉徹的話語也緩和了:“朕念及丞相是舅父,許多事情都以寬懷為要,丞相要多體會朕的用心才是。”
“皇上的良苦用心臣明白,臣一定不負皇上厚望。不過……”
“不過什么?”
“臣有一事始終不明白,當初衛綰任丞相時,曾建議皇上凡有治申、韓非、蘇秦、張儀之言者,皆屬異端邪說,盡可罷黜。然汲黯學黃老之言,這個……”
劉徹聽罷,哈哈大笑道:“丞相的意思朕聽出來了,你是說朕用汲黯,有違于尊儒國策,對吧?朕之尊儒,乃是就整個朝廷綱紀而言,并非要把朝中非儒的臣僚都排斥在外。朕之用人,不僅聽其言,更要觀其行。韓安國不也是治申韓之術么?但他忠心竭誠,譽滿朝野,當今官吏中,有幾人可比?朕委他們以重任,非但不妨礙尊儒,反而大益于朝廷。”
說到這里,劉徹覺得是該結束這場談話了,他多么希望今天的談話能使田蚡有所省悟。
“天色不早了,朕也有些累了,丞相一路辛勞,也該早些歇息了。”
望著田蚡出了殿門,劉徹的心并沒有平靜下來,他的思路還在李少君描繪的神奇和奧妙中徘徊,他憧憬著有一天能夠踩著東海的波濤到蓬萊島上與仙人們相會。
他想上蒼倘若真的賜予他長生不老之藥,那么他將該如何在這漫長的生命中書寫自己的波峰浪谷,詩云歌雨,奇章妙曲呢?他甚至暢想到了那時候,他的妃嬪有多少?兒女又將有多少?是否會與日月同光,與天地共在,與大漢江山共壽呢?
他覺得渾身發熱,有一種莫名的張力自內向外地散發,以致在冬日的午后身上也滲出了微汗,他需要到室外去釋放一下這種奇怪的熾熱。
但是,當他步出大殿的時候,一聲“咕啊咕啊”的雁鳴打斷了他的思緒。冬日的藍天下,一隊雁陣橫空而過,朝南飛去。劉徹的目光在藍天白云處凝固了,他的心一下子飛到了遙遠的塞外。
“張騫,你現在怎么樣了?六年了,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