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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靜心自問思官品 開懷放眼選良才

大漢又一位女子拜別長安,到大漠深處去了。

王娡沒有出現(xiàn)在怡和公主的送行儀式上。盡管劉徹晉升她為怡和公主,自己多了一個孫女,可這畢竟打不破血緣在她情感深處刻下的痕跡——那是她永遠抹不去的痛。所以這些年來,她不愿意看到或者提及有關(guān)匈奴的話題,更不愿意出現(xiàn)在送別儀式上,因為這樣的場面總是會勾起她對隆慮公主的思念。

兩個月前,吐突狐涂來長安時,不僅帶來了隆慮公主寫給皇上的信,也帶給她催淚文字。一聲聲的呼喚,讓她的心幾乎破碎,一下子就病倒了。好不容易在太醫(yī)的精心調(diào)養(yǎng)下,她的身體漸趨好轉(zhuǎn),又怎可再去目睹那幕天各一方的分別呢?但這對朝廷來說,畢竟是一件大事,她又放心不下。因此當田蚡來到宮中的時候,她還是問起了送行的細節(jié)。

“公主走時還高興么?”

“唉!哪能高興呢?她父母都在魯?shù)兀驗樗且怨魃矸萑ズ陀H,魯王也不能來。皇上再好,也不比了親生父母啊!”

“唉!也是。”王娡嘆息一聲,用絲絹擦了擦眼角,“故土難離,乃人之常情,哀家至今仍不忍看辭宮傷別之景,也不愿聆聽思親懷鄉(xiāng)之曲!但愿她一路平安,到了匈奴能得到她姑姑的關(guān)照。”

“太后所言甚是。”

“好在親也和了,哀家希望從此邊關(guān)烽煙不再,百姓安寧,這也不枉她遠嫁一場了。”

“太后高瞻遠矚,實乃大漢之福。”田蚡說著,就要起身告退。

“皇上直接回宣室殿了?”王娡問道。

“這……”田蚡這才弄明白了,太后召他進宮,不僅是要聽關(guān)于怡和公主的消息,更是關(guān)心皇上與皇后的關(guān)系。這恰恰也是讓他煩惱的地方。

“皇上移駕丹景臺了。”

看了看太后的表情,田蚡有意點撥道:“太后還要勸誡一下皇后,不要總是擰著,把皇上往那邊推啊!”

“嗯?你是說,皇上經(jīng)常在丹景臺么?”王娡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問道。

“是的!”田蚡又坐了下來,呷了一口熱茶,將近來發(fā)生的故事細細地講給王娡聽。皇上現(xiàn)在幾乎每夜都傳衛(wèi)子夫進宮或者他移駕丹景臺,而且有意地在各種場合推崇衛(wèi)青。

在田蚡看來,除了情感因素外,更重要的是皇上要培養(yǎng)起一批力量,來實現(xiàn)他的宏圖大略。田蚡有一個明顯的感覺,就是太皇太后在世讓皇上賦閑兩年,讓他任官用人有了更加嚴格的標準。

雖然此次策對現(xiàn)在還在緊鑼密鼓地籌劃,但通過直接的觀察和提拔去培植忠于自己的力量,也成為選人的一個重要方面。

“皇上的翅膀現(xiàn)在真的硬了。依臣弟看來,衛(wèi)氏姐弟風光朝廷的日子不遠了。”田蚡說這些話的時候,臉色分外地冷峻,甚至帶著對外甥的不滿。

是的,他覺得非常沒有面子,在朝會上,皇上不僅否決了他的諫言,而且還當著那么多朝臣的面申斥自己,這讓他在朝廷的威信發(fā)生了動搖。

王娡聽著聽著,眉頭就皺在一起了。田蚡說得對,竇氏家族隨著太皇太后的駕崩而光輝不再,而另一個家族的力量卻正在悄然崛起。令王娡驚異的是,目前衛(wèi)家的情況與自己當年的情景幾乎如出一轍。王娡倒不是對田王家族的勢力遭遇威脅有什么恐懼,而是對衛(wèi)子夫的身份產(chǎn)生了質(zhì)疑。

衛(wèi)子夫雖然端莊秀美,才情過人,卻總改變不了奴婢的身份,做個妃嬪倒也無可厚非,但她絕對是沒有資格做皇后的。想到這里,王娡的眉間就多了幾分輕蔑。

“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奴婢,怎么能與皇上廝守終身呢?”

田蚡嘿嘿笑道:“姐姐當初不也是來自安陵鄉(xiāng)間嗎?”

“說什么呢?”王娡臉上微露不悅,嗔怪道,“她怎么能和哀家相比呢?哀家可是燕王之后啊!”

這是王娡引以為榮的。盡管她的外祖父燕王臧荼在楚漢爭鋒中被太祖高皇帝所殺,可王娡從來不愿意提起這段血仇,而總是拿了望族門第,去洗淡安陵歲月的窘困。

“也是阿嬌不爭氣,進宮這么些年了,也沒有給皇上生個太子。”

“太后所言甚是!如果皇后懷不上龍種,那么能不能繼續(xù)住在椒房殿都是問題了。”田蚡接上了王娡的話茬。

“這個阿嬌,到底是為什么?”王娡很憂慮,畢竟皇后是自己挑選的。而且自皇上登基之日起,她就覺察到了他那特立獨行的性格,只不過當時太皇太后在,皇上在情感上還依賴于自己。如今不同了,他顯然不希望再有人去干涉他的行為。

王娡有時候也很懊惱,包括田蚡在內(nèi)的幾位兄弟總不能讓她省心,他們不斷向皇上提出要求,以致皇上在她面前埋怨舅父已妨礙到新制的推行了。如果有一日,皇上用另外的力量替代了田王家族,那么她王娡就真的只能做個頤養(yǎng)天年的女人了。

王娡看著田蚡,語重心長地說道:“兄弟要明白,無論是論起品性,還是才干,朝廷里有的是人才。你之所以坐上了丞相的位子,完全是因為哀家的緣故。現(xiàn)今皇上越來越喜歡獨行其是,你若是再不慎行自勵,遲早要被別人取代的。”

“這個臣弟明白,臣弟一定記住太后的話。”

“你不明白。哀家聽說,你借著丞相的權(quán)威,廣置宅第,苑林極其奢侈,你家奴仆去各郡縣集市上買東西的人絡(luò)繹不絕。前堂上羅織著鐘鼓等器物,后庭中有數(shù)以百計的婦女,可有此事?先帝在世時,哀家向來行事謹慎,如何現(xiàn)在你總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皇親國戚呢?你說說,你身為人臣,在府門立那么大的旌旗有何意思呢?”王娡一口氣數(shù)落道。

“這……”

田蚡十分吃驚,雖然姐姐身居宮闈,卻是什么都在心中。他立即為自己辯解道:“臣弟在京城確是置了些田宅,但遠不是傳聞的那樣,不過較之別人好些罷了。”

“僅僅是好些么?”王娡的眉毛皺了皺,從案頭拿起一封帛書,丟在田蚡的面前道,“看看!這是什么?”

“這是何物?”

“你看看就知道了。”

田蚡打開帛書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帛書就是那個整天跟在皇上身后的韓嫣寫的奏章。他彈劾田蚡利用丞相之權(quán),趁著大旱,囤積居奇。名為買賣,實與掠奪無異。又與公田周圍百姓爭水,打傷打死數(shù)十名無辜男丁,以致民憤沸騰,怨聲載道。

“這個怎么到了太后這里?”

“還不是因為你是皇上的舅父!”

“皇上圣明!”

“你就會說這些無用的話。皇上多次在哀家面前發(fā)脾氣,說你不斷地向他推薦心腹在朝為官,說你的貪欲簡直到了要把整個府庫搬到丞相府去的地步。你要一直這樣做的話,不是在打哀家的臉么?”

田蚡的額頭滲出點點冷汗,說話的底氣不足了,連連道:“臣弟有錯,臣弟有錯。”

“豈止是有錯,簡直就是有罪。你身為朝臣之首,卻把整個朝廷的風氣都帶壞了。哀家還聽說,那個跟在竇嬰左右的灌夫,也在自己的封地上擴充公田;竇太主也利用她的地位,侵占民田。看看,哪一件不是你等這些與皇上沾親帶故者所為呢?你等這樣,還讓皇上如何推行新制?”

田蚡偷偷抬眼看了看王娡道:“那依太后的意思,臣將田退了?”

王娡揮了揮手道:“那倒不必!過去的就過去了,哀家的意思是你們一定不要持權(quán)弄勢,以強凌弱,引得天怒人怨,到時候不可收拾。”

話雖是這樣,可皇上把奏章給自己是什么意思呢?僅僅是為了照顧外戚的面子么?僅僅是為了給他們一番訓誡么?不!皇上顯然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對自己處處維護家族利益表示了不滿。

王娡認定,韓嫣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拋出這道奏章,目的一定是沖著丞相一職來的。從看到奏章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思謀該用怎樣的手段給這些利令智昏而又善于搖唇鼓舌的“佞臣”以血的警示。現(xiàn)在,在深知了皇上與衛(wèi)氏姐弟的關(guān)系后,她的謀劃便又多了一層。她要讓任何敢于向田王家族地位挑戰(zhàn)的人都明白,在太皇太后之后,這個江山,這座都城仍然站著一個不可侵犯的女人。

終于,機會來了。有黃門暗中向她稟告說,那個韓嫣竟然目無尊卑地到永巷與宮女們幽會。他的眼中還有這個太后么?還有皇上么?

這個可惡的韓嫣,早先夾在皇上與皇后之間,如今暗中出入掖庭,難道他不知道這掖庭是大臣們的禁地么?

“去死吧!你這個瘟神,小人!”王娡狠狠地將茶盞放在幾案上,茶水濺在了田蚡的衣袖上。

田蚡很吃驚,惶恐道:“太后這是怎么了?難道太后真不念骨肉之情,要置臣弟于死地么?”

“哪是在說你呢?哀家是說那個韓嫣。簡直是色膽包天,竟敢……”太后把后半截話咽了回去,這樣的事情讓她難以啟齒。

田蚡立即明白了太后的用意,她這招一石二鳥,既對族人們加以警告,又達到了發(fā)泄憤怒的目的。

但是,處在朝野漩渦中的田蚡,現(xiàn)在想事情絕不像太后那么簡單。論起對丞相位置的垂涎,最有資格的應(yīng)該是這兩個人:一個是建元初年以來一直跟著皇上的嚴助,另一個是韓安國。至于韓嫣,他除了會取悅皇上之外,幾乎沒有什么建樹。

“哦!”田蚡一聲沉吟,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那個一直閑居在家的竇嬰。一定是他,不要看他如今不在朝堂,可他那雙眼睛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朝堂,也沒有放棄復出的欲望。

眼下,田蚡覺得自己要做的是借“韓嫣之事”給竇嬰傳信,讓他明白這個朝廷再也沒有他的位置。因此,當程不識縛了韓嫣前來復旨時,他立即表示了極大的憤怒。

“太后圣明,如此奸佞,非殺不能正綱紀。”

“押韓嫣進來。”王娡厲聲說道。

一同帶進來的還有向韓嫣私送了通籍的掖庭令。那掖庭令自知闖下了大禍,一跨進大門,就軟癱在地,搗蒜般地磕著頭:“小臣該死!小臣罪該萬死!”

王娡看都不看掖庭令,從牙縫中擠出的都是輕蔑和憤怒。

“私通奸佞,惑亂掖庭,罪不容赦,你是自招其禍。”說罷,向程不識擺了擺手,早有后宮禁衛(wèi)架了掖庭令的胳膊,向殿外拖去。在他們消失在大殿門外的時候,仍然聽見掖庭令的求饒聲。

王娡收回目光,轉(zhuǎn)向韓嫣怒道:“韓嫣!你可知罪?”

“臣罪該萬死。”

“如此說來,你認罪了?”

……

“為何三緘其口?你平日不是伶牙俐齒的么?”

……

“這么說,你死而無怨了?”王娡轉(zhuǎn)臉示意身邊的紫薇,“哀家早已為你備好了餞行酒,你就安心上路吧!”

從進宮起到成為太后的女御長,紫薇第一次見太后動了殺機,她的心不由得一陣陣緊縮,手也顫抖得厲害。

“抖什么?你怕什么?”

“奴婢……奴婢只是……”

“田蚡!你代哀家送韓嫣。”

“諾!”田蚡從紫薇手中接過毒酒,臉上掠過一絲冷笑,“韓大人!請吧!”

拿著酒爵,望著里面的汁液,韓嫣百感交集。從十二歲進宮當太子陪讀,他今生最大的幸運就是一直陪伴在皇上身邊。為了給劉徹留下忠心耿耿的印象,他不惜丟掉尊嚴,去扮演一位黃門的角色。他知道,從竇嬰到衛(wèi)綰,各位大臣都對他的為人不屑一顧。

可在他看來,這又有什么呢?用什么手段無所謂,目的才是最重要的。但是他很失落,自從衛(wèi)子夫進宮以后,皇上離他越來越遠。當然,君臣之間的舊情還是存在的,只是沒有往日那樣親密了。

永巷失足,是他無法挽回的。但他并不知道,彈劾田蚡的奏章才是將他推入絕境的原因。

平心而論,他彈劾田蚡也不全是出于公心,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田蚡那種每每與他相遇時的蔑視目光,那些把他貶到與黃門一樣卑賤羞辱的話,這些都極大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因此,當有人舉報田蚡因與鄉(xiāng)民爭水而致死人命的時候,他幾乎沒有什么猶豫,就啟動了報復行動。

可這奏章卻到了太后手中,并且被田蚡看見了。

死是一定的了,只是就這樣死去,他是多么的不甘。那墨綠色的酒釀,映出了田蚡可恨猙獰的嘴臉。只要嘴一張,一切都過去了,從此這個世上將不再有韓嫣……

對著毒酒,韓嫣發(fā)出冷森森的笑聲,直刺田蚡心底。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怒道:“死到臨頭,你笑什么?”

“我笑你小人得志,攀龍附鳳,笑你將不得好死!哈哈哈!”

“大膽狂徒,私入掖庭,罪該萬死,還敢胡說八道!”田蚡惱羞成怒,轉(zhuǎn)臉對程不識說道,“太后有旨,賜韓賊死。程將軍!”

“末將在!”

“強令韓賊飲鴆。”

“且慢!”韓嫣一手端著毒酒,然后面向太后,雙膝跪地陳述道,“太后要臣死,臣無話可說。只是臣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太后可否允準?”

王娡道:“念你是將去之人,有話盡管說。”

“臣死不足惜。只是臣十二歲就進宮伺候皇上,深受皇恩。太后若念及臣陪伴皇上多年,使臣死之前能再睹龍顏,臣就死而無憾了。”

“你還奢望見到皇上么?”太后輕蔑地掃視韓嫣一眼,“你欺瞞皇上,犯下如此罪行,還有何面目見皇上……”

王娡話還沒有說完,卻聽見大殿外傳來黃門的聲音:“皇上駕到!”

“皇上駕到!”

王娡心頭不由一驚,暗忖:消息傳的好快啊!未及開口說話,劉徹就已經(jīng)跨進長信殿了。田蚡、程不識和宮娥們急忙接駕。劉徹也不理他們,徑直來到王娡面前,不假思索便問道:“孩兒聽說母后要殺韓嫣,不知是為什么?”

“私入永巷,淫亂后宮,還不該死么?”

劉徹撩了撩衣袖道:“韓嫣觸犯律令,罪不容赦。然念其當年前往安陵迎修成君回京,孩兒請母后開恩,赦其死罪。”

“糊涂!”王娡打斷了劉徹的話,“哀家并非少恩寡情之人。當年韓嫣接俗兒回京,是哀家提出晉升他為上大夫的。可他不思報效朝廷,卻倚仗天子之威,傲視諸王,以致江都王在哀家面前涕泣,要求回京任宿衛(wèi),位比韓嫣;他還誣陷朝廷重臣,離間君臣關(guān)系,此其罪二;出入永巷,淫亂后宮,此其罪三;皇上推行新制,樂平侯衛(wèi)侈因坐買田宅不法,依律當被處死。韓嫣卻接受賄賂,為其開脫,此其罪四。依照大漢律令,四者有其一,即處極刑。何況四罪并處,縱死千次,也不能平朝野之憤。”

劉徹明白了,出入永巷只是一個借口,重要的在第二條。劉徹緊皺眉頭,頓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當初他將韓嫣的奏章送給太后的本意是想警示田蚡等人,不料卻招來一場大禍。

太后如此果斷處置一位上大夫,與當年太皇太后的做法何其相似。雖然目標都是沖著新制,但太后此舉又與太皇太后有著很大的不同,一個是著眼于國策大計,一個只不過是為了私情親緣。

可這樣的話他能說得出口么?也怨韓嫣行為不檢點,才有今日之禍。正在劉徹進退維谷之際,田蚡在一旁說話了。

“皇上,韓嫣罪大惡極……”

“丞相不要說了,朕知道你是何意!韓嫣既然觸犯了大漢律法,那么就該命廷尉府依律審問,絕不姑息。”

“罷了!”王娡一甩衣袖道,“事發(fā)掖庭,哀家難道不能處置么?為了一個罪臣,皇上竟然目無尊長,何以君臨天下?”

“孩兒不是這個意思……”

“那皇上是何意呢?”王娡朝前邁了一步,狠狠地瞪了一眼韓嫣,“皇上為他說情,不就是因為他曾經(jīng)與皇上一起抵足共眠么?要說這一條罪狀哀家還沒有追究呢!沒有他,皇后能……”

“母后為何這樣說呢?孩兒的意思,難道母后還沒有聽出來么?孩兒不希望母后因私廢公。”

王娡怎會聽不出劉徹的意思呢,她很吃驚皇上能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徹。這種母子間的妥協(xié)往往是在大臣不在場的情況下才有可能發(fā)生,現(xiàn)在,面對一個即將伏法的韓嫣,一個長樂宮衛(wèi)尉程不識,一個兒子看不上眼的田蚡,她無論如何也不愿落個后宮干政的罪名,于是,她很快地就選擇了妥協(xié)。

“好!哀家就依皇上。但韓嫣罪在不赦,如何處置,就由皇上決定吧!”

這一來田蚡就急了,急忙上前道:“太后……”但當他看到劉徹冰冷的目光時,就退卻了。

劉徹轉(zhuǎn)過身來,高聲對程不識道:“將韓嫣押至廷尉府聽候?qū)徖恚貙m!”

廷尉府的審理只是一個過程,韓嫣對私入永巷、淫亂掖庭的罪行供認不諱。廷尉拿著獄詞向劉徹復旨,劉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批了“斬無赦”,然后對廷尉吩咐道:“韓嫣此罪,棄市也不能平朝野之憤。然朕念他自小跟隨左右,就在廷尉府中處決吧!”

幾天后的一個夜里,嚴助奉旨到了廷尉府。

韓嫣萬念俱灰,人眼見地消瘦了,一雙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看到嚴助,他有諸多的不解,問道:“大人為何來了?”

嚴助將所帶的酒菜在獄室擺開,為韓嫣斟了一爵酒,然后說道:“在下奉旨前來看望足下,請足下先飲了此爵。”

韓嫣聞此,眼中就涌出了淚光:“罪臣謝皇上隆恩。請大人與罪臣共飲一爵!”

嚴助道:“此乃陛下御酒,在下看著足下暢飲,也不負圣命了。”

韓嫣覺得自己的話太唐突了,今非昔比,如今自己已淪為階下囚,他也不再勉強,開始自斟自飲起來。

“皇上沒有話帶給罪臣么?”

“唉!”嚴助嘆了一口氣,“足下犯此大罪,皇上心痛啊!以足下之青春,應(yīng)該是前程無量啊!皇上只說了一句話——罪有應(yīng)得,一路走好。”

韓嫣聽此便淚如雨下,那淚滴在酒爵里,飲下的是千般悔恨。

“罪臣有今日,也怨不得別人,甘愿伏法,倘若罪臣的死能讓同僚們引以為戒,也算是死而無憾。不過罪臣還請大人轉(zhuǎn)奏皇上,田蚡貪利欲奢,必成朝廷大患……”

就這樣,這位童年進宮,與劉徹朝夕相處的年輕人走了,劉徹在很長一段日子里都郁郁寡歡。雖然有衛(wèi)子夫陪伴,但是那些同榻而臥的情景,那些狩獵的往事,總是會揮之不去地纏繞著他。

而更讓他不滿的是,太后一方面口口聲聲說支持他推行新制,另一方面,一俟遇到事關(guān)田王家族利害的事情,又總是千方百計地袒護。

當然,他也會反思韓嫣的一生,回憶衛(wèi)綰、竇嬰對這位年輕人的評價,他覺得他們的目光很犀利。韓嫣的確喜歡見風使舵,察言觀色,熱衷猜度上面的意思。這樣的人在身邊,遲早會惹出禍端的。因此,他在重啟舉賢良的詔書中,就十分強調(diào)才能與品德。

元光元年,一道要求郡國舉孝廉的詔書發(fā)往各地。元光二年,田蚡就送來了各個郡國推薦的賢良名單。與七年前不同的是,這一次,劉徹沒有當?shù)畈邌枺且t良們“受策察問,咸以書對”。

一連幾天早朝后,劉徹都在宣室殿聚精會神地批閱賢良們呈送上來的策對,他在眾多的策對中看到了董仲舒和公孫弘的名字。董仲舒不僅重申了他的主張,尤其對興辦太學言辭深切,而且送來了他在江都相任上傾情編著的皇皇巨著《春秋繁露》。

董仲舒在策對中提出了五點建言,除了重新強調(diào)設(shè)明堂、置博士等之外,他還直指積弊,針對秦以來推行的土地制度。

董仲舒的陳述,讓劉徹再一次想起韓嫣的奏章。是的,是得對官吏、豪紳占有土地的數(shù)量給予限制了,否則國家稅源越來越少,以后靠什么去支持龐大的支出呢?讀到這里,劉徹頻頻點頭,甚至懷念起這位遠在江都的儒生來。

可當他繼續(xù)讀下去的時候,眉頭卻越發(fā)緊蹙了。這個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仍然固執(zhí)地以為“凡災(zāi)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災(zāi)害以譴告之。譴告之而不知變,乃見怪異以驚駭之。”

讀到這里,劉徹生氣道:“這個呆儒,六年的江都相白做了。看看,他都說些什么?”

此刻,劉徹的身邊沒有別人,只有包桑。他明白,皇上是要他發(fā)表見解。包桑囁嚅了片刻道:“依奴才看來,這些書生的話,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皇上圣明,一定會去蕪存真的。奴才聽說董博士在江都推行仁義治國,很有成效。江都王殿下素來驕勇,先生以“禮”匡之,贏得了殿下的敬重。”

“哦!這個朕也聽說了。”

“皇上圣明!”

“本來朕是想重用他的,可他如此冥頑不靈,還是讓他待在江都國算了。”劉徹說著,就將董仲舒的策對推到一邊,繼續(xù)看其他賢良的文章。

公孫弘的議論更趨務(wù)實,讓劉徹看到了當年趙綰的風格。

因能任官,則分職治;去無用之言,則事情得;不作無用之器,則賦斂省;不奪民時,不妨民力,則百姓富;有德者進,無德者退,則朝廷尊;有功者上,無功者下,則群臣逡;罰當罪,則奸邪止;賞當賢,則臣下勸。凡此八者,治之本也。

劉徹讀到這里,禁不住拍案連聲道:“好文章!好文章。經(jīng)世致用,不尚浮華,此人可用矣。”

抬頭望了一眼包桑,劉徹問道:“此人所論,在董仲舒之上,朕就擢他為策對第一如何?”

“皇上圣明。”

“改日朕還要在宣室殿召見他呢!”

劉徹因這篇策對而精神顯得有些亢奮,批閱的速度也明顯地加快了。凡是他認為不太滿意的策對,都在旁邊加了批語,由包桑整理了放在一邊。只要是觸動他心緒的,他也洋洋灑灑地批了許多激情洋溢的詞語,并且還要對包桑發(fā)一番議論。

忽然,他在眾多策對中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朱買臣。此人策對中有許多新的見解,看那字跡,顯然年紀也不算大。為什么在以往的日子里,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呢?劉徹抬頭便問道:“你可知道太常寺里有一個叫朱買臣的人?”

“奴才并不知道此人,想來是郡國推薦來的吧!”

劉徹釋然,是的,這些中人每日的責任就是服侍皇上和妃嬪們的起居,又怎能知道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儒生呢?劉徹不免有點遺憾,剛要埋頭繼續(xù)看文章,一位當班的黃門進來稟奏,說韓安國、王恢、嚴助和司馬相如回來了,現(xiàn)正在塾門候旨。

劉徹大喜,忙要黃門們收拾了策對:“朕這幾日正想著他們呢!快宣他們進殿。”

眾人魚貫入殿,一起向劉徹行大禮。

“眾卿一路辛勞,快快平身!”

韓安國、王恢向劉徹稟明了漢軍一路南下,未傷一兵一卒而解了南越之圍的過程,他們都盛贊皇上將閩越國一分為二的英明決策。尤其是讓司馬相如隨軍南行,寫了氣吞山河的檄文,瓦解了閩越軍的意志,使騶郢聞風喪膽。

韓安國言辭不善鋪張,但劉徹還是笑了:“朕沒有看錯人吧!司馬相如的刀筆可敵千軍啊!”

尤其讓劉徹感慨的是,韓安國只字不提自己,只把功勞往王恢、司馬相如、會稽太守和南部都尉身上推。這不張揚、不貪功、不諉過的作風,使劉徹想起了十多年前睢陽辦案的往事,那是他第一次見識韓安國的官德和人品。從那以后,無論是在北地都尉任上,還是在大農(nóng)令官署,抑或是奉命南征,他總是如履薄冰,兢兢業(yè)業(yè),很少聽到他矜夸炫耀,這該是多么的難得。大漢正是有了這樣的股肱之臣,才國運鼎盛啊!

劉徹情不自禁地打量著韓安國,一時心潮起伏,諸多撫慰的話語涌上喉頭,但話到嘴邊,卻依然轉(zhuǎn)為對眾臣的褒揚。現(xiàn)在內(nèi)心深處,他已經(jīng)做好了要與韓安國做一次推心置腹交談的打算。

“此次南征,眾卿勞苦功高,朕要重賞你們。傳朕口諭,明日朕要在未央宮前殿設(shè)宴,為各位愛卿洗塵。”

劉徹的一番話讓四位大臣十分感動,他們紛紛表示,效忠皇上,獻身社稷是臣子的本分。議論完大事,劉徹眼見天色不早,就起身讓韓安國等人回府。

劉徹親自送他們到殿門口,他笑著對司馬相如道:“先生恐怕比其他人更歸心似箭吧?”

司馬相如有些不好意思道:“謝皇上體恤微臣。只不過韓將軍剛才過獎了,其實,真正的功臣應(yīng)當是韓大人。”

“這個朕心中有數(shù)。”

看著三位大臣的身影漸漸遠去,劉徹才回轉(zhuǎn)身來向大殿深處走去,他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嚴助,問道:“愛卿有話要說么?”

“臣奉皇上御旨,此次到南越國宣諭。南越王趙胡頓首感謝皇上隆恩,他說天子興兵誅閩越,他死無一報。”

“既如此,他又為何不隨卿來朝呢?”

“臣轉(zhuǎn)達了皇上的盛意。可南越王說身體有恙,只命王太子趙嬰齊隨臣進京,現(xiàn)在驛館候旨。”

劉徹笑道:“如果朕沒有猜錯,他是怕見到朕啊!哈哈哈!”

“臣愚鈍,請皇上明示!”

劉徹娓娓道來:“朕此次興兵誅殺騶郢,不僅為南越國解圍,也是借機向各個藩國昭示,在大漢域內(nèi),是不容許離心叛逆之舉的,趙胡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他是怕朕將他扣在京都,作為人質(zhì)。”

嚴助驚道:“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微臣慚愧。”

“不過,他未免有點輕看朕了。朕乃大漢天子,又怎會扣留藩國國君作為要挾呢?明日早朝,就宣趙嬰齊來見,只要他們忠于朝廷,朕樂觀其盛。”

“諾!臣一定向趙嬰齊陳明皇上的寬仁和厚德。”

“朕的那位皇叔怎樣呢?”

“臣將皇上諭意稟明淮南王后,大王盛贊皇上的盛德神威。說雖湯武罰桀,文王罰崇,也不過如此。他說自己愚妄狂言,陛下不忍加誅,還令使者告訴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讓他覺得十分榮幸。”

“哈哈哈!朕這位皇叔風向也轉(zhuǎn)得很快啊!”劉徹一揮衣袖,很瀟灑地將這頁翻過去了,“不說他了!朕不僅觀其言,更要觀其行。”

說話之間,劉徹忽然想起剛才看過的策對,遂問嚴助道:“愛卿可知朱買臣此人?”

聽皇上這樣問,嚴助心中不由暗喜。離京前,他在長安街頭遇見待詔公車、經(jīng)濟拮據(jù)的同窗好友朱買臣,因為賒欠店家酒錢太多而險遭毆打。他遂代其付了酒錢,迎至府上,相談甚久。

言及仕途多舛,朱買臣潸然淚下。雖精讀《春秋》,嫻熟《楚辭》,怎奈無緣沐浴皇恩,連妻子都瞧不起他,譏諷說他這樣的書呆子,終餓死溝中,何能富貴?

朱買臣說著便起身大揖,向嚴助求計,說如得富貴,將銜環(huán)結(jié)草,以報恩德。嚴助急忙扶起朱買臣,告訴他皇上正詔令各郡國舉賢良,要他躋身策對,以求發(fā)跡,并且答應(yīng)會相機向皇上引薦。

現(xiàn)在,他還沒有提出這事,皇上倒先問起來了,真是太好了。

“皇上,朱買臣乃會稽人氏,臣的同窗,學識淵博,尤其善治《春秋》《楚辭》。”

“比之愛卿如何?”

“論起才識,在微臣之上。”

“朕看了策對,也覺得他是個人才。不妨宣他明日早朝后到宣室殿為朕講述《楚辭》如何?”政事的繁忙并不影響劉徹對文學辭賦的鐘情。

嚴助大喜道:“皇上圣目識才,乃大漢之幸。臣一定將這個喜訊告知朱買臣,臣這就告退了。”

……

第二天早朝時,劉徹當庭宣示了對南越國的政策,要他們務(wù)本興農(nóng),歲時朝覲。又賜趙嬰齊金千斤,絹百匹。并令典屬國盛情招待,游歷長安。趙嬰齊十分感動,宣誓要永遠忠于朝廷,愿隨皇上左右。此事在南方諸藩國中一時傳為佳話。

就在這次早朝時,劉徹正式敕封韓安國為御史大夫,擢升鄭當時為大司農(nóng),封典護軍衛(wèi)青為太中大夫。本來,在出兵閩越之前,這個任命就已經(jīng)確定了。只是劉徹當時考慮,經(jīng)過對閩越的戰(zhàn)役,可以消除朝野某些人對韓安國的不服。

至此,朝廷的三公,除太尉一職依舊空缺外,總體的格局算是定下來了。

散朝之后,包桑稟奏,說朱買臣已在塾門候召多時了。

第一次面見皇上,朱買臣不免拘束,聽黃門高呼皇上駕到時,他低頭便拜,許久不敢抬頭仰視。直到劉徹要他平身時,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立一旁。

劉徹望了望眼前的朱買臣,雖衣衫陳舊,卻清俊飄逸,便問道:“朕聞先生善治《楚辭》?”

“啟奏皇上,微臣略知一二,不敢言善。”

“朕素愛辭賦,對《楚辭》亦甚喜愛,先生不妨講來,朕愿聞其詳。你不必拘束,平日怎樣,今日亦怎樣。”

朱買臣的緊張心情因為劉徹的豁達而輕松了許多,于是他從《楚辭》的形成說到南北詩歌的風格,從屈原的《離騷》說到宋玉的作品;從賈誼的作品說到東方朔的騷體詩歌。他引經(jīng)據(jù)典,摘章引句,信手拈來,滔滔不絕。

一個時辰過去了,朱買臣話音落地,大殿里靜極了,過了好一會兒,這寂靜才被劉徹的掌聲打破,包桑和嚴助隨之也鼓起掌來。朱買臣被這氣氛感染了,頓時淚水盈眶,納頭便拜倒道:“臣一介布衣,不揣淺陋,信口妄言,還請皇上恕罪。”

“先生果然學識不凡,朕謹受教矣!包桑!”

“奴才在!”

“傳朕旨意,敕封朱買臣為中大夫。”

“謝皇上隆恩,臣當肝腦涂地,效忠朝廷。”話雖如此,但朱買臣的心緒并沒有從驚喜中轉(zhuǎn)換過來,剛才還談鋒甚健的他,此刻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

這年年底,劉徹的策問終于告一段落。

這是劉徹即位后第一次獨立的、有始有終的、幾乎沒有任何阻礙地完成了一次擢拔人才的過程,他的心情因此而分外快慰。于是,他傳旨由太常寺與太仆寺聯(lián)合舉行一次盛大的朝會,向朝野展示朝廷人才濟濟的盛況。

雖然具體事務(wù)是兩寺的主官經(jīng)辦,可這也是田蚡最忙的日子。這不僅因為他是獨尊儒術(shù)的主要推動者,更因為那些剛剛立腳京都的賢良們都對他的引薦感恩戴德,而且在京為官的兩千石都要行拜謁大禮。他十分看重這種場面,樂于享受這樣榮耀的過程。他認為這次朝會之后,會有更多的人拜在他的門下。因此,這一天,他早早地就來到了未央宮外的塾門,等候賢良和大臣們的到來。

緊跟在田蚡后面的是韓安國。作為朝廷最高的諫官,他監(jiān)督了整個策對的過程,雖然因南征而回京很晚,對田蚡在此過程中的所作所為還不清楚,但他相信,皇上這次發(fā)起的策對,已完全不同于建元元年,它的選才范圍和標準都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一種莊嚴的責任感使他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他遠遠地瞧見田蚡志得意滿的身影,心中就有了一種莫名的不快。但他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自太皇太后駕崩后,朝廷的職官一直空著太尉一職。除了田蚡,他是惟一位在三公的高官。于公于私,他都沒有理由把對田蚡的厭惡暴露在眾人面前。

韓安國就是這樣,在任何時候,都能心胸開闊地看待一切。一進塾門,他就很謙恭地向田蚡行了謁見之禮:“丞相先到了。下官慚愧,晚來一步,還請丞相見諒。”

田蚡今天顯得很大度,笑道:“彼此,彼此!御史大人來得也不晚啊!”說罷,很親切地挽了韓安國的手臂。

“今日朝會,可是我朝盛事啊!”

“然也!然也!”田蚡捻著黃色的胡須,頻頻點頭。

“此次郡國舉薦賢良,丞相功莫大焉。”

“然也!然也!”田蚡笑容可掬地回答,忽然覺得自己過于外露,忙改口道,“此乃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兩人坐下沒有一盞茶的工夫,京城兩千石以上官員和賢良們就紛紛到了,大家紛紛拜見了丞相和御史大夫,感念他們提攜和關(guān)心,把平日里朝堂上的爭論和齟齬都暫時地擱置了。

約莫上午巳時,眾人由謁者引導,魚貫而入,井然有序地站在丹墀內(nèi)等候劉徹的到來。

這時候,一位步履矯健的身影進入了韓安國的視線。那是誰呢?原來是汲黯。聽說這位學黃老言、好清靜的汲黯,在東海任太守時,從不苛求于細枝末節(jié),竟然轄內(nèi)大治。他也聽說,這位汲大人為人倨傲,少有禮儀,素喜面折。

這讓韓安國想起了許多人——那個曾經(jīng)面折太皇太后、慘死在刺客刀下的袁盎,那個曾經(jīng)讓先帝懷念不已的晁錯,還有那個殞命于長沙的賈誼。他在心中想到,惟有這些耿介之士,才堪擔當社稷重臣的使命。

韓安國很快發(fā)現(xiàn),今天朝會的排列與往年相比有了新的變化。依照以往的慣例,殿下有郎中夾陛,形成一個甬道;然后是太尉等武官列西方,東向;丞相以下文官列東方,西向。而今天東西兩側(cè)的隊列前面站著的卻是賢良的陣容。

年逾六旬的公孫弘站在隊首,以下依次是朱買臣等。他想,這一定是皇上的決定。他這樣做,就是要把這些賢良推到眾位大臣的面前,他被皇上這種重視人才的行為所感動了,臉上呈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肅然,不禁加快腳步走到田蚡的身邊——他今天是以文官的身份參加朝會的。他是繼周亞夫、竇嬰之后又一個出將入相的大臣。

在氣勢恢宏的鼓樂聲中,劉徹從東廂緩緩地進殿來了。大臣們齊刷刷地跪倒叩首,巨大的聲浪和著雄渾的鼓樂,在未央宮前殿激起經(jīng)久不息的回聲。劉徹登上御座,以少有的沉穩(wěn)伸開雙臂,面對朝拜的眾臣大聲道:“眾卿平身。”

“謝皇上!”

“眾位愛卿!”劉徹眸子傳遞出飽滿的熱情,“眾位愛卿!列侯、郡國舉薦賢良之事今日終于告一段落。朕舉行這次朝會,就是要眾卿明白,國之興在人才。他們或少年壯志,或老驥伏櫪,或滿腹經(jīng)綸,或孝譽鄉(xiāng)里,卻長久以來明珠蒙塵,翹首以待。從今以后,每隔幾年,朕都要列侯郡國舉薦賢良,以使朝廷英才濟濟,永不絕續(xù)。”

“皇上圣明!”

劉徹揮手制止了大家的歡呼,繼續(xù)說道:“朕聞昔在唐、虞,畫像而民不犯,日月所燭,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錯不用,德及鳥獸,教通四海,氐羌徠服,星辰不悖。朕自承繼宗廟以來,夙興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淵水,未知所濟。如何才能彰先帝之宏業(yè)修德?朕之不敏,此子大夫之所睹聞也,故而朕要郡國舉薦賢良,建言獻策,直陳安天下之良策。朕將量才任官,使爾等各盡其才。望各位賢良勿負朕望,好自為之。”

賢良中有人已年過六旬,有人已逾不惑,有人尚涉世未深,但此時此刻,他們的心境已經(jīng)超越了年齡的界限而匯成一個共同的心愿,那就是忠于漢室,鞠躬盡瘁。

接下來,朝會進入到祝賀的程序。從田蚡、韓安國開始,自兩千石至六百石秩祿的官員依次出列,奉獻賀詞。有言語質(zhì)樸,卻意思直白的;也有文采斐然,洋洋灑灑的。這樣的場合,往往是文士們縱橫的時候。

司馬相如捧著一卷竹簡,邁著瀟灑的步子來到劉徹面前,他輕輕展開竹簡說道:“臣聞皇上為賢良們舉行朝會大典,連夜寫了《英才賦》,謹致賀忱,請陛下允臣當庭吟誦。”

劉徹點了點頭,司馬相如轉(zhuǎn)身面向朝臣,吟吟誦道:“夫天之降才,或在九皋,或在草莽,或在陋巷,若夫聲聞于天,必有圣主出,拂塵還珠……”

整篇賦鋪排張揚,起承轉(zhuǎn)合,把朝臣們聽得如醉如癡。紛紛驚異于司馬相如平日里說話口吃,一句話要斷成幾截,憋得面紅耳赤,為何今日讀起文章來卻如行云流水。

一氣讀完自己的得意之作,司馬相如輕輕舒一口氣,剛要向劉徹施禮,卻聽見耳際傳來聲音:“微臣不才,也做得一‘賦’,權(quán)且為朝會助興!”

大家轉(zhuǎn)臉看去,卻是平日里幽默閑散的東方朔不甘示弱地走出來了。他手中捧著作品,搖頭晃腦,吟吟哦哦,亦莊亦諧。人們不僅為他過人的才氣所折服,也為他多變的神采所感染。剛剛落音,人群中已是掌聲如潮了。

劉徹更是眉飛色舞,忙令黃門賜酒。在大臣們紛至沓來的朝賀中,劉徹發(fā)現(xiàn)唯獨不見汲黯。他的目光穿過大臣們的肩頭,搜尋他的身影,同時大聲問道:“汲黯何在?汲黯來了么?”

“啟奏皇上,臣在!”

劉徹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不悅,問道:“今日朝會,愛卿何故沉默呢?”

此刻,汲黯已經(jīng)穿過郎中夾陛來到劉徹面前,拱手行禮道:“啟奏皇上,郡國舉薦賢良,俊才云集長安,實乃我朝幸事。因此眾位大人獻詞朝賀,禮贊陛下圣德。然老子有言:‘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臣斗膽敢問皇上,欲聞信言,還是美言?”

“愛卿難道沒有聽見,朕剛才已經(jīng)說過,朕之不敏,自然是愿聞信言了。”

“恕臣直言。”汲黯撩撩衣袖,臉色霎時嚴峻起來,“皇上一方面廣攬人才,一方面放縱自己。如此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放肆!”劉徹沒想到汲黯竟然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話語指責自己,一時怒火中燒,臉色大變,“你大膽……”

賢良和大臣們也不禁大驚失色。好個汲黯,怎么能當著大臣的面數(shù)落皇上呢?難道他不怕招來殺身之禍么?

韓安國心中暗暗叫苦,埋怨汲黯糊涂之至,就是批評皇上,也得找個適當?shù)臋C會嘛!

他悄悄地側(cè)目去看身邊的田蚡,先見他眼角露出譏諷的冷笑,繼之干黃的胡須微微顫動,接著,雙手緊握,摩拳擦掌,終于怒不可遏地出列大罵道:“大膽汲黯,皇上待你不薄,奈何你不思圖報,竟敢觸犯龍顏。似你這樣不識時務(wù),留之何用,來人,與我拿下!”

站在廊廡下的羽林衛(wèi)應(yīng)聲上前,扭了汲黯的胳膊,就要向外拖去。但汲黯面無懼色,甩脫禁衛(wèi),輕輕地拂了拂肩頭,隨即大笑道:“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臣今日既然敢直言不諱,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皇上如此諱疾拒諫,漢室危矣!”說罷,就轉(zhuǎn)身昂首闊步向殿外走去。

大殿里的氣氛緊張極了,大臣們眼光追著汲黯的背影,呼吸幾乎要停住了。就在這時,只聽從御案后傳來沉重的喊聲:“慢著!”

頃刻間,禁衛(wèi)們的腳步凝固了,汲黯的腳步停滯了。

劉徹慢慢地從案幾邊站起來,似乎是要平靜一下自己的情緒:“汲黯,你既然敢當著眾卿的面折朕的顏面,朕就給你機會,讓你將所思所想盡數(shù)道來。”

汲黯再度來到劉徹面前,肅然道:“皇上樂于納諫,乃大漢之幸,萬民之幸。臣之所奏,絕非妄言。臣在東海任太守時,就聽百姓街談巷議,說皇上圖一時之樂,竟然要將宜春、藍田、周至大片農(nóng)田劃歸上林苑,此非多欲乎?臣又聞聽,皇上仗著體魄健壯,屢欲搏擊熊羆,此非多欲乎?臣還聞聽丞相侵占民田,與民爭水,致死人命,此又非多欲乎?”

汲黯一一列舉,然后又道:“臣身為漢臣,光明磊落。況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于不義乎?且臣已在其位,縱愛吾身,奈辱朝廷何?臣的話說完了,皇上若不能容臣,臣雖死無憾。”說完,汲黯跪地伏身不起。

當汲黯再次抬起頭時,劉徹已站在他的面前了。他心中的怒火早已被汲黯的錚錚直言所澆滅。自即位以來,劉徹第一次聽見大臣用如此犀利的語言指責自己。就是當初擴充上林苑,東方朔等人諫言阻止時,也沒有用這樣的秉直之辭啊!看來,在這樣的諍臣面前,朕今后確實要約束自己了。為了社稷大業(yè),也為了自己的人格。

劉徹彎下腰,幾乎是擁著汲黯從地上站起來,而一種欣慰和喜悅也從他的胸間汩汩而出了。

“甚矣!汲黯之憨也。”他覺得,此時此刻,只有一個“憨”字,才足以表達對汲黯的認知和贊譽。

“眾位愛卿,自竇嬰之后,朕罕聽如此諍言。朕今聞之,頓感豁然。朕謹受教矣。”

他又忙令黃門賜酒。汲黯十分感動,接過酒說道:“陛下如此胸懷,大漢之福也。”

“圣哉吾皇!明哉吾皇!”

“圣哉吾皇!”

“明哉吾皇!”

……

這聲濤沖出未央宮前殿,在長安城頭經(jīng)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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