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了不起的蓋茨比(世界文學名著名譯典藏)
- (美)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 12380字
- 2019-06-19 15:31:24
第一章
在我懵懂無知的少年時代,我父親曾經教導過我一句話,令我終身難忘。
“任何時候如果你想批評任何人,”他對我說,“要牢記在心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擁有像你所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的。”
對此,他別無他言。但由于我們總是能夠達到心照不宣的境界,我明白此話蘊含的深意。久而久之,我養成了慎下判斷的習慣。這個習慣既可以讓很有古怪性格傾向的人向我敞開心扉,也使得我成為不少愛發牢騷之人的犧牲品。當這種特性在一個正常人身上顯露出來的時候,則往往會成為某些心理不正常之人的追逐目標。就是出于這個原因,我在大學時期被某些人無端地指責為“政客”,因為我知道一些放蕩不羈的無名之輩的隱秘的憂傷往事。絕大多數的隱私都不是我蓄意打聽到的——每當我根據某種確鑿無疑的意象感覺到又有人將向我傾訴衷腸之時,我立馬會裝出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態,或是作出若有所思的模樣,或者干脆對其怒目而視。因為我心里十分清楚,這些毛頭小伙所傾訴的內容,或者至少說他們表達情感所使用的語言,通常都帶有模仿的痕跡,而且由于其壓抑的情感而變得詞不達意。不妄下判斷是人生的理想境界。至今我仍在謹言慎行,唯恐我忘記了這條金科玉律——這條父親以自得的態度所指出,現在我又以自命不凡的姿態高調重復的金科玉律:基本的禮儀觀念在人出生的時候就不是整齊劃一的。
在對我的忍耐性作了一番自吹自擂的表揚后,我必須承認,在這方面也有個限度。人的行為可能奠基于堅實的理性巖石之上,亦可能植根于濕軟的感性泥淖之中,但只要超過了某一臨界點,其基礎如何就不是我的關注點所在了。去年秋天,當我從東部歸來時,我真希望全世界就是一個大軍營,有著統一的道德標準,這樣我就不用勞心費力地去探究單個人的內心世界了。當然,對此而言,本書的主人公蓋茨比是個例外,他的遭遇為我所鄙夷。如果人的個性展現出一系列不斷成功的姿態,那么這個人就一定具有超越凡人的特質,對生活目標的追求有著超乎常人的高度敏感性,猶如一臺能夠測出萬里之外地震的精密儀器。這種敏感和通常被稱為“創造性氣質”而實為優柔寡斷的特性毫無關聯,它是一種對生活常懷希冀之心、充滿浪漫幻想的非凡特質。我在其他人身上并沒有發現這種特質,今后可能再也不會發現有此類人。不——蓋茨比總歸遂其所愿。正是蓋茨比所遭遇的厄運,以及籠罩在他夢想中的不祥浮云,使我對人們稍縱即逝的歡樂及無端的煩惱暫時失去了興趣。
我們家三代以來都是這座中西部城市的名門望族??ɡf家族也算是個世家,據傳我們是布克婁奇公爵的后裔,但實際上我們家族的奠基人是我祖父的兄長,他1851年時定居于此,花錢買了個替身去參加美國南北戰爭,自己則開了個五金器具批發店,到今天,這個店則由我父親經營。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伯祖父,但是大家都認為我長得像他——這一點,懸掛在我父親辦公室那幅板著面孔的他的畫像可以證明。我于1915年畢業于紐黑文大學,恰好比我父親畢業的時間晚了四分之一世紀。稍后,我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這次大戰又被稱作“被推遲的條頓民族大遷徙”。我在反攻中獲得無窮的快感,復員后就覺得日常生活無聊至極。而此時中西部已不再是世界繁華的中心,倒更像是宇宙邊緣的殘破地帶。因此,我下定決心到東部學習證券業。我認識的幾乎每個人都在從事證券行業,因此我想我能從中分得一杯羹。我的大伯小姨們對此爭論不休,那情形仿佛在為我選擇讀哪一所預備學校一樣,最后才語帶遲疑地說道:“那……去吧?!鄙裆珔s是分外的凝重。父親答應支付我一年的花銷,中間又幾經延誤,我才在1922年春天來到了東部。我想,我將永遠地離開家鄉在此地生活了。
此時我面臨的迫切問題是在城里找到一處居住的地方,但那時正好是天氣轉暖的季節,而我又剛剛離開了有著平闊草地和宜人樹林的故鄉。因此,當辦公室的一位年輕人主動提出我們倆到近郊合租一處房子的時候,我覺得這真是一個絕妙的主意。他找到了房子,那是一座飽經風雨侵蝕、木板結構、帶走廊的平房,每月只需付八十美元的租金。可是正當我們準備入住時,公司卻將他調去華盛頓,我只好孤身一人搬到郊外去了。我養了一條狗——至少在它逃掉之前我養了它幾天,還有一輛舊道吉汽車和一個芬蘭女傭,她幫我收拾床鋪和準備早餐,而她在電爐上忙碌時,嘴里會不時蹦出幾句芬蘭語的名詞警句。
剛搬過去的那幾天,我顯得形單影只,直到有一天早上,一個比我來得更晚的人在路上攔住了我。
他很無助地問道:“到西半島村去該怎么走呢?”
我給他指了指路,繼續前行的時候,我就不再感覺孤單了。我變成了一個向導,一個引路者,一個原住民,他無意中使我具有了一種老街坊的自由感。
我能感覺到陽光普照大地,身旁的樹木枝繁葉茂,一切猶如電影中快速切換的鏡頭一般變幻莫測,使我心中又浮現出那個熟悉的信念:生命伴隨著夏天的來臨又重獲新生了。
一方面,有那么多的專業書籍等待我去鉆研;另一方面,要從這清新宜人的空氣中去汲取健康的養分。我購買了十幾部關于銀行業、信貸業以及證券投資的書籍,這些立在我書架上紅色燙金封皮的書,猶如剛從造幣廠印刷出的嶄新鈔票一樣,隨時準備向我揭示只有邁達斯、摩根和米賽納斯才能洞悉的巨大機密。除此之外,我還對閱讀其他許多門類的書籍懷有特別強烈的興趣。我在大學時代就已顯露出了文字上的天分,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我曾經給《耶魯新聞》寫過一系列社評性文章,文筆莊重,觀點鮮明?,F在,我準備在今后的職業生涯中重拾舊技,變成一個通才領域中的專才,這并不只是一個俏皮的警句——只從一個窗口審視人生,功成名就的機會更大。
完全是出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租下了全北美最古怪社區之一的這所房子。該社區位于紐約市正東一個狹長、喧囂的小島上,那里除了其他自然奇觀外,還有兩個奇異的地形。距離市中心二十英里,相對聳立著一對碩大的雞蛋形的半島,輪廓毫無二致,中間被一灣海水相隔,延伸至西半球那片最寧靜的海水之中,即長島海峽的平靜海灣。它們并不是呈完全意義上的雞蛋形,而是像哥倫布故事中的雞蛋一樣,觸地的一面呈扁平狀。但是它們相似的外形一定會使從其上空掠過的海鷗感到迷惑不解;而對無翼的生靈而言,人們更覺感興趣的是:這兩處地方除了形狀和面積相似外,在其他各方面則迥然相異。
我租住在西半島——嗯,就是兩者中稍不時髦的那個半島,不過這是一個非常表面化的標識性用語,本身并不足以揭示兩者之間那種稀奇古怪而又晦澀難分的區別。我租住的房子位于“雞蛋”的正頂端,離長島海峽只有不過五十碼的距離,并且擠在兩幢大別墅中間,其租金每季度就要付一萬二至一萬五美金。我右手邊的那一幢別墅,無論按什么標準來衡量,都堪稱是一個龐然大物——完全是諾曼底鄉間某豪華旅社的翻版,兩邊各矗立著一座嶄新的塔樓,其上攀援著一些稀疏的常青藤植物,還有一個用大理石砌就的游泳池,以及附帶占地四十多英畝的草坪和花園。這就是蓋茨比的花園洋房?;蛘呖梢赃@么說,因為我當時并不認識蓋茨比先生,這是一幢花園洋房,里面住著一位姓蓋茨比的紳士。我租住的房子實在太扎眼,但是它很小,沒有人會留意到它,因此我才有幸能住在這里欣賞這一片海景,窺視鄰居大草坪的部分景色,并且為能與百萬富翁毗鄰而居而感到欣慰——而我為這一切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每月八十美元。
而寧靜海灣的對面,在那時髦的東半島上,那些臨水而建的潔白的宮殿式豪宅,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那個夏天發生的故事是從我驅車去東半島到湯姆·布坎南家做客的那個黃昏才真正開始的。黛西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妹,而湯姆本人,我早在上大學期間就認識他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不久,我還在芝加哥與他們夫妻倆待過兩天。
黛西的丈夫極具運動天分,擅長各類體育運動,曾經是紐黑文橄欖球隊最強力的邊鋒之一,在全美亦頗負盛名。他屬于那種在二十一歲時即達到人生的巔峰狀態,其后人生軌跡就不停下滑的人物之一。他家里的經濟狀況非常闊綽——即使在大學期間他那種揮金如土的奢侈生活方式就屢屢遭人詬病?,F在他離開了芝加哥,搬到東部來了,而搬家的排場令人瞠目結舌。例如,為了便于打馬球,他竟將一群馬從老家森林湖鎮運到了紐約。在我的同輩人中竟有人富裕到如此程度,真是令人難以想象。
我并不清楚他們來到東部的具體原因。他們沒來由地在法國待了一年,然后就東游西蕩,行蹤飄忽不定,哪兒有打馬球的富翁,哪兒就能看到這對夫婦的身影。黛西在電話里對我說,這次他們打算長久定居于此,不再以四海為家了。我并未將此話當真:我捉摸不透黛西的心思;但以我對湯姆的了解而言,僅僅為了橄欖球比賽的喧囂和刺激,他也會樂此不疲地游蕩下去的。
于是,在一個暖風徐吹的黃昏,我驅車前往東半島拜訪我這對心思難以捉摸的老朋友。他們住所的奢華程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是一座紅白色相間、令人賞心悅目的別墅,頗有喬治時代殖民統治時期的建筑風格,俯瞰著海灣。草坪連接著海灘,向上延展到別墅的前門,足有四分之一英里長,其間穿越日晷、磚鋪小徑和姹紫嫣紅的花園,將至門前,又有翠綠的常青藤,仿佛借著草坪延展的余力,攀墻而上。別墅的正面是一排法式落地長窗,此刻在落日余暉的映射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以展開的姿態接納著和煦的暖風。而湯姆·布坎南身著騎馬服,正叉著雙腿站立在前門的門廊邊。
與紐黑文時代相比,湯姆的模樣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我面前是一位三十歲的男人,有著強壯的體格,淡黃色的頭發,棱角分明的嘴唇以及倨傲的姿態。炯炯有神的雙眼尤為突出,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印象。就連他那一身略似女人裝的騎馬服也遮蓋不住他那魁梧健壯的身軀——他結實的小腿將那雙閃亮的馬靴塞得滿當當的,似乎連靴帶都繃它不住。當他轉動肩膀時,透過那件薄薄的外套,你似乎可以瞥見那凸起的肌腱。這是一個力可蓋世的身軀,只不過帶有些許冷酷無情的意味。
他說話時語音粗啞,更凸顯了其暴躁易怒的性格。他說起話來還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口吻,即使對他喜愛的人亦同樣如此。因此在紐黑文的時代,反感甚至厭惡他的人不在少數。
他過去經常掛在嘴邊的是:“喂,不要認為只是因為我比你力氣大,比你更有男子漢氣概,所以在這些事情上才是我說了算?!蔽覀儌z當時是同一個高年級學生聯誼會的會員,不過彼此之間的交往談不上密切,但我有一種他很欣賞我的感覺,只是帶著他那獨特的粗野性格和盛氣凌人的方式,希望博得我對他的好感。
我們在充滿陽光的門廊里閑聊了幾分鐘。
“我這地方還不賴吧。”他向我夸耀道,眼神卻不安地游離著。
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使我轉過身去,揮舞著一只寬大的手掌,指點著眼前的美景:臺階下的意大利式花園,占地半英畝之多,種滿香氣濃郁的深色玫瑰花的花圃,以及一艘系在海岸邊、隨波蕩漾的扁平頭汽艇。
“這里曾經是石油大亨往梅因住過的地方,”他又使我轉過身來,客氣但又不容置疑地說道:“我們進去吧。”
我們穿過一間高高的門廳,來到一個明亮的玫瑰色客廳門口??蛷d的兩端都配有落地長窗,將客廳巧妙地嵌在了主樓的中心部位。長窗都虛掩著,在長至窗外墻根碧綠青草的映襯下,其顏色白得令人炫目。隨著一陣輕風吹拂過客廳,窗簾便如一面面白色的旗幟隨風起舞,此起彼伏地飛向天花板,仿佛想舔舐其上那酷似糖花婚禮蛋糕的裝飾圖案,然后從絳紅色地毯上輕掠而過,猶如一陣風吹過海面時留下的漣漪。
客廳里唯一靜止不動的物體是一張碩大的長沙發,上面端坐著兩個年輕女人,仿佛坐在一個滯留在地面的大氣球上。她倆都穿著一身白色衣服,衣裙隨風起伏,仿佛她倆環繞房子飛了一圈剛被風吹回來似的。我一定在客廳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因為我耳朵里一直回響著窗簾隨風舞動的嘩啦聲和墻上一幅掛像發出的嘎吱聲。忽然又傳來砰的一聲,原來是湯姆·布坎南將客廳后面的落地窗給關上了,此時隨著風的逝去,窗簾、地毯以及那兩位年輕女人也就凝固在了地面上。
兩個女人中更年輕的那一位我素未謀面。只見她在長沙發的一端舒展著身體,紋絲不動,下巴卻微微上翹,仿佛她在上面放了某種物件,因而必須保持身體的平衡,以防它掉下來似的。不知她是否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了我,即使如此,她亦無半點表示——相反,倒是我吃驚不小,幾乎要為我的到來驚憂了她而要開口向她道歉。
黛西,兩位年輕女人中的另外一位,欠起了身子。她身體微微前傾,面露純真的神情,然后又撲哧一笑,顯得沒來由而又可愛至極,我也跟著笑了,一腳踏進了客廳。
“我幸福得要癱……癱過去了。”
她又笑了,仿佛說了一句十分幽默風趣的話似的。然后,她拉起我的手,仰起臉打量著我,向我保證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其他人是她最想見到的了。這就是她一貫的說話風格。她悄聲告訴我那個保持著身體平衡的姑娘尊姓貝克。順便提及一下,有人說黛西之所以說話輕聲細語,其目的只不過是想讓聽她講話的人更靠近她的身子,但這種不相干的閑言碎語絲毫無損于這種說話方式的迷人之處。
不管怎么說,貝達克小姐的嘴唇還是嚅動了一下,向我點了點頭,幅度小得幾乎讓人察覺不出來,接著迅速將頭仰了上去,似乎那個她在極力保持住平衡的物件明顯地動了一下似的,這讓她吃驚不小。道歉的話再一次似乎要從我口中脫口而出,因為任何形式的自持行為都能贏得我衷心的敬佩。
我回過頭去注視著表妹,她又開始用她那微弱而迷人的嗓音問了我一系列問題。面對這種聲音,人們必須洗耳恭聽,因為它就像構思精巧的一組音符,稍縱即逝,并且絕不會給你重溫的機會。她那漂亮而略帶憂郁的臉蛋洋溢著明媚的神采,雙眸明亮而動人,雙唇精致而性感,特別是她的嗓音中蘊含一種撩撥的意味,使所有傾心于她的男人聽后都難以釋懷:它飽含美樂的魔咒;“請聽下去”的喃喃訴求,它隱藏著一種承諾;她既然已喚起你歡快、興奮的心緒,接踵而至的場景將絕不會使你失望。
我告訴她,在來東部的途中,我曾經在芝加哥停留了一天,當地有十來個人托我向她問好。
“他們想我嗎?”她欣喜萬分地大聲問道。
“全城人都感到寂寞難耐,所有汽車的左后輪都漆上了黑色,以志哀怨,而在城北的湖邊,嘆息聲徹夜不停?!雹?/p>
“太好了!湯姆,我們回去吧,明天就動身?!苯又齾s沒來由地冒出另一句話:“你應該去看看孩子。”
“我正想著去看看?!?/p>
“可是她睡著了。她已經三歲了,你還未見過她吧?”
“沒有?!?/p>
湯姆·布坎南先前一直心緒不寧地在客廳里來回走動著,此時他停住身子,將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你現在在做什么工作呢,尼克?”
“在做債券投資生意?!?/p>
“在哪家公司?”
我告訴了他公司的名稱。
“從來沒有聽說過?!彼麛蒯斀罔F地說。
他的話讓我感到不太舒服。
“你會聽說的,”我簡短地回應道,“只要你一直待在東部,你遲早會聽說這家公司的。”
“哦,我肯定會在東部待下來的,這一點你不用擔心?!彼呎f邊瞥了一眼黛西,又回過頭來緊盯住我,好像要預防某種不測事件的發生似的?!叭绻野岬狡渌胤饺プ。撬麐尣攀鞘愕拇笊倒夏??!?/p>
就在此時貝達克小姐插嘴說道:“說得好!”其突兀之程度嚇了我一大跳——這是自我進入客廳以來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很顯然她自己吃驚的程度也絲毫不亞于我,只見她邊打著呵欠,邊迅捷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我的身子都僵硬了,”她抱怨道,“我在這張沙發上已不知躺了多長時間了。”
“別那么瞧著我,”黛西反駁她道,“整個下午我都在勸你跟我一起到紐約城中去。”
“多謝你,我才不去呢,”貝達克小姐對著剛從食品間端出來的四杯雞尾酒說道,“我正在進行封閉式訓練呢?!?/p>
男主人滿腹狐疑地瞧著她。
“是嗎?”他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仿佛杯中只有最后一口酒似的。“你能練成怎樣我還真是不知道呢。”
我打量著貝達克小姐,心中暗自猜測她“能練成怎樣”。我饒有興致地看著她。貝達克小姐是一位身材苗條、胸部扁平的姑娘,由于她像一個年輕的軍校學員那樣昂首挺胸,更顯得身姿挺拔。她用她那雙灰色的、礙于陽光照射而瞇縫著的眼睛也打量著我,嫵媚的臉蛋流露出蒼白而略帶迷惘的表情。此時我想我曾經在哪兒見過她,或是見過她的照片。
“你是住在西半島吧?”她語帶輕蔑地問道,“我認識那邊的一個人。”
“我可一個也不認識……”
“你至少認識蓋茨比吧!”
“蓋茨比?”黛西追問道,“哪一個蓋茨比?”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蓋茨比是我的一個鄰居,傭人就進來宣布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湯姆·布坎南不由分說就把一只粗壯有力的胳膊插在我的臂彎里,把我推出了客廳,猶如把棋盤上的一個棋子推到另一個格子中似的。
兩位年輕女士將手輕搭在腰間,儀態萬方地先我們一步走進一個玫瑰色的陽臺,陽臺正面對著落日。餐桌上擺放著四支點燃的蠟燭,燭光在漸逝的晚風中搖曳不定。
“為什么要點蠟燭呢?”黛西抗議道,眉頭緊鎖表達著不滿。她用手指掐滅了蠟燭?!霸龠^兩個星期,我們將迎來一年中白天時間最長的一天?!彼莨鉄òl地環視著我們。“你們是否一直在等待一年中白天最長的一天,然后再開始懷念它呢?我總是期待著一年中白天最長的那一天,然后對此念念不忘?!?/p>
“我們得有個計劃?!必愡_克小姐在桌旁就座,打著哈欠說,其神情像是要上床睡覺似的。
“好啊,”黛西回應道,“但咱們能做什么計劃呢?”她把臉調向我,頗為無奈地問道,“人們通常都計劃些什么呢?”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忽然兩眼驚恐地盯住她的小手指。
“瞧呀!”她哀怨地說道,“我把小手指灼傷了?!?/p>
我們都瞧了瞧——她的小手指關節有些黑紫。
“這都怪你,湯姆,”她指責他道,“我知道你不是存心的,但這的確是你的錯。這就是我嫁給你這么個粗野男人的報應,一個粗大笨拙的家伙……”
“我憎惡‘笨拙’這個詞,”湯姆黑著臉反擊道,“就算是玩笑話也不行。”
“笨拙?!摈煳鞑灰啦火埖赜謥砹艘痪?。
席間,黛西和貝達克小姐交談著,但并不喧賓奪主。她們有時也相互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但并不像一些饒舌婦般搬弄些家長里短,其談論的話題猶如她們身穿的純白衣服和清澈眼神,絕無半點雜念與欲望。她們就坐在那兒,欣然接納了湯姆和我的存在,或是禮貌地款待我們,或是愉悅地受納我們的款待。她們心里十分清楚:晚宴很快就將收席,稍后聚會亦將宣告結束,一切將被人們置于腦后。這與西部的場景形成鮮明的對照。在西部,人們出于永難滿足的欲望,或是單單出于對聚會結束的恐懼心理,是將其分階段地推向高潮的。
“黛西,你使我覺得自己像個野蠻人似的,”我坦承道。這酒雖然帶有點軟木塞氣味,口味卻十分地道,“你不能談談農業或其他什么話題嗎?”
我只是隨口這么一說,不想卻有人將它接了過去。
“文明即將崩潰,”湯姆憤憤不平地厲聲插嘴道,“我近來已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你有沒有讀過戈達德寫的《有色帝國的崛起》這本書?”
“嗯,沒有?!蔽一卮鸬?,同時對他說話的語氣驚詫不已。
“那太可惜了。這是一本好書,值得每個人去細細品味。書的大意是說,如果我們白人不對未來保持警覺的話,就會……有沒頂之災。書中全是科學的結論,有事實證明了的?!?/p>
“湯姆變得越來越深刻了,”黛西說道,臉上帶有一絲莫名的惆悵。“他經常閱讀一些用詞晦澀難懂的書籍。那是個什么詞來著?我們……”
“我說,這些書都是有科學依據的,”湯姆不耐煩地白了她一眼,堅持道,“這個家伙把一切都講得明明白白的:我們占統治地位的白人應時刻保持警惕,否則,其他人種就會掌控整個世界?!?/p>
“我們一定會挫敗他們?!摈煳餍÷曕止镜?,同時對著西下夕陽的光芒不停地眨巴著眼睛。
“你們應當搬到加利福尼亞……”貝達克小姐開口說,可是湯姆在座椅上重重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把她的話給打斷了。
“書中的主要觀點是說我們是北歐日耳曼種族。我是,你是,你也是,還有……”稍稍猶豫了一下后,他略微點了一下頭將黛西也算進去了,這時黛西又沖我眨了眨眼。“正是我們構筑了文明的基礎——科學和藝術啦,諸如此類的東西,你們明白嗎?”
他那副全神貫注的表情惹人可憐。他以自負著稱,但“自負”這個詞已不足以描述他現在的神情了。恰在此時,房間里的電話鈴響了,男管家離開了陽臺去接聽,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良機,黛西又將臉湊到了我的面前。
“我要告訴你我家的一樁秘密,”她興致頗高地對我耳語道,“是關于男管家的鼻子的,你有興趣聽嗎?”
“我來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消遣的?!?/p>
“那好吧。他早先可不是什么管家。他從前在紐約專門給一大戶人家擦拭銀器。那戶人家有一套可供二百人使用的銀餐具,他要從早上一直擦到深夜,長此以往他的鼻子就受不了啦……”
“后來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必愡_克小姐適時補上了一句。
“是啊,情況變得越來越糟,最后他只得放棄了那份工作?!?/p>
有那么一會兒,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含情脈脈地撫弄著她那張容光煥發的臉龐,她的輕聲曼語使我身不由己地湊上前去屏息傾聽。接著,余暉漸漸逝去,每一絲光芒都顯現出不舍的表情,猶如孩子們在黃昏時刻離開歡快的街道一般難舍難分。
男管家回來了,傾身湊在湯姆的身邊嘀咕了些什么。湯姆聽了眉頭一皺,將身下的椅子朝后一挪,一聲不響地走進室內去了。湯姆的忽然離去仿佛激活了黛西內心的某種情緒。她又將身子傾了過來,聲音像音樂般亮麗而動聽。
“真高興你能來赴宴,尼克。你使我想到一朵——一朵玫瑰花,一朵真正的玫瑰花。難道不是嗎?”她轉過頭去看著貝達克小姐,似乎向她求證似的,“他是不是像一朵真正的玫瑰花?”
這純粹是信口開河,我一點也不像玫瑰花,但這番胡言亂語卻充盈著一股撩人心弦的激情,透過它似乎可以窺見她的內心世界。緊接著,她突然將餐巾往桌上一扔,說了聲“對不起”,就進房去了。
貝達克小姐和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故意顯得不露聲色。我正準備說話的時候,她警覺地坐直了身子,發出了“噓”的一聲警告。這時房間內傳來一陣壓抑的、激切的爭辯聲。貝達克小姐百無顧忌地探起身子,豎起兩只耳朵去聽。房內講話的聲音時隱時現,不甚連貫,一會兒低沉,一會兒高昂,然后就完全打住了。
“你剛才提到的那位蓋茨比先生是我的鄰居……”我開口說道。
“別出聲,我想聽聽出了什么事?!?/p>
“出什么事了嗎?”我茫然地問道。
“你的意思是說你什么都不知道?”貝達克小姐驚訝道,“我原以為人人都知道此事呢。”
“我可不知道。”
“是嗎——”她語氣稍顯遲疑地說,“湯姆在紐約有個女人。”
“有個女人?”我茫然無措地重復了一遍。
貝達克小姐點了點頭。
“她至少應該顧點體面,不該在他們吃晚飯的時間打電話給他,你認為呢?”
我還在極力弄清貝達克小姐話中的含意,此時就聽到了衣裙的聲和皮靴的咯吱聲,湯姆和黛西回到了餐桌旁。
“真是毫無辦法!”黛西強作歡顏地大聲說。
她坐了下來,將我和貝達克小姐輪流打量了一番,又接著說:“我剛才看了一下窗外,景色真是浪漫。草坪上有一只鳥兒,我想它一定是搭乘‘康拉德’或者‘白星’輪船公司①的船過來的夜鶯。它一直唱個不停……”她的聲音亦猶如唱歌一般?!袄寺O了,是不是,湯姆?”
“浪漫極了,”他隨口應道。然后他轉向了我,一臉愁苦相,“晚餐后如果時間還早的話,我想帶你去看一下我的馬廄。”
這時房內的電話又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大家都嚇了一大跳。黛西堅決地對湯姆搖了搖頭,于是關于馬廄的話題,實際上所有的話題,都消解在無形之中了。在晚餐最后五分鐘殘存的記憶片斷里,我依稀記得熄滅了的蠟燭又沒來由地點著了;我意識到我極力想看清每個人的神情,又下意識地極力回避著大家的目光。我無法猜測黛西和湯姆當時的想法,但是我敢肯定,即便是貝達克小姐對其中的某些蹊蹺之處了然于胸,也無法完全理解這第五位客人尖銳刺耳的急切呼喚的確切含義。而對具有某種性情的人而言,眼前的局面倒是蠻夠刺激的——我自己的本能反應是立即報警。
當然,關于馬匹的事再也沒有人提及了。在暮色中,湯姆和貝達克小姐一前一后走回了書房,其神情仿佛去守護一個有形的物體似的。同時,我裝出一副興趣盎然又茫然無知的模樣,跟著黛西穿過一連串相互連接的走廊,走到前面的門廊里去。在門廊幽幽的昏暗中,我們并排坐在一張柳條編織的長靠椅上。
黛西用雙手捧住自己的臉龐,仿佛在用心感受它那可愛的模樣,同時她慢慢放眼去觀察那天鵝絨般的蒼茫暮色。我看出她此時心潮難平,于是我就問了幾個具有撫慰作用的問題,都是有關她小女兒的。
“尼克,我們之間相互了解得并不多,”她忽然感慨道,“即使我們是堂兄妹。你甚至都沒來參加我的婚禮。”
“我那時不是在前線嗎,回不來。”
“沒錯,”她遲疑了一下,又說道,“唉,尼克,我的遭遇太不幸了,現在我對生活中的一切都持懷疑態度?!?/p>
顯然,她說的話是有理由的。我等著她的傾訴,可是她卻再無下文。過了一會兒,我又小心翼翼地將話題轉回到她小女兒身上。
“我猜她一定會說話了……會吃飯了,什么都學會了吧?”
“啊,是的,”她茫然地瞅著我,說道,“聽我說,尼克,讓我告訴你她出生的時候我經歷了些什么,你愿意聽嗎?”
“很想聽?!?/p>
“你聽過后就會明白我為什么是這樣一種態度了。孩子出生后還不到一個小時,湯姆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麻藥的勁一過,我就有了一種被人徹底拋棄的感覺,于是我立即問護士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她告訴我是個女孩,我就側過頭去哭了起來?!呛冒桑铱拗f,‘我很高興是個女孩,而且我希望她天生就是一個傻瓜——這是一個女孩在這個世界最好的宿命,一個漂亮的小傻瓜?!?/p>
“你看,反正這世界上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糟糕透頂的,”她固執地接著說,“每個人都是這么認為的——即使那些先知先覺者都是如此,事實就是如此。我什么地方都去過了,什么事情都經歷過了,什么事情也都已經做過了?!彼p眼放光,目空一切地環顧著四周,像極了湯姆。接著,她又爆發出一陣讓人不寒而栗的冷笑聲?!伴L于世故……天哪,我已經變得相當世故了!”
她激動地說完上述一大段話,但我的洞察力和良知感覺到這并非是她的肺腑之言。這種感覺使我感到不安,仿佛整個晚上發生的場景只不過是一個騙局,其目的只不過是博取我的同情而已。我靜默無語。果不其然,當她再抬頭看我時,那張漂亮的臉蛋上浮現出虛偽的笑容,仿佛她與湯姆同屬于一個上流社會的著名秘密社團。
別墅內,那間緋紅色調的房間燈火通明,湯姆和貝達克小姐坐在那張長沙發的兩端。貝達克小姐正在給湯姆誦讀《星期六晚郵報》,聲音低沉,毫無節奏感,使人昏昏欲睡。燈光映在他的皮靴上閃閃發亮,照在她那秋葉般黃色的頭發上則黯淡無光。每當她翻動頁面時,手臂上纖細的肌肉也隨之抖動,燈光也在報紙上忽明忽暗。
當我們走進房間時,她揚起一只手示意我們先別講話。
“未完待續,”她讀出最后一句,隨手將雜志扔在茶幾上,“請讀本刊下期。”
她單膝抖動了一會,身子一挺站了起來。
“10點鐘了,”她說道,仿佛天花板是時鐘似的,“我這個乖女孩要去休息了?!?/p>
“喬丹明天要去參加錦標賽,”黛西解釋道,“在韋斯切斯特那邊?!?/p>
“哦,原來你是喬丹·貝克?!?/p>
這時我才明白她為什么看上去很眼熟了。她那張看上去討人喜歡而又略帶傲氣的面龐,我曾經多次在報道阿什維爾、溫泉城和棕櫚灘的許多賽事的體育報刊照片上看到過。我還聽說過有關她的傳聞,一些刻薄的、略帶諷刺性的閑話,但具體是什么內容,我已記不清了。
“晚安,”她柔聲說,“明早8點叫醒我,好嗎?”
“只要你能起得來床。”
“沒問題。晚安,卡拉韋先生。下次再見。”
“你們當然會再見面的,”黛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說老實話,我想做個媒。尼克,經常過來玩,我會想法子——呃——撮合你們的。比如碰巧把你們關進壁柜里,或者是把你們放在一只小船上,然后往大海里一推,諸如此類的事情……”
“晚安,”貝達克小姐在樓梯上喊道,“我可是一個字都沒有聽見?!?/p>
“貝克是個好姑娘,”過了一會兒,湯姆說道,“他們不應該讓她這樣在全國各地亂跑?!?/p>
“你說是誰不該?”黛西冷冷地問道。
“她家里的人。”
“她家里只有一位年齡大得嚇人的姨媽。再說,尼克將來可以照顧她,是吧,尼克?貝克今年夏天會常來這里度周末,我想這里的家庭氛圍對她會有好處的?!?/p>
黛西和湯姆相互默然地對視了一會兒。
“她是紐約人嗎?”我急忙問道。
“是路易斯維爾人。我們在那里共同度過了純真的少女時代,我們那純凈無瑕的……”
“你是不是在游廊上和尼克說了貼心話了?”湯姆忽然質問黛西道。
“我說了嗎?”黛西望著我,“我好像不記得了。但是我想我們聊到了日耳曼民族。是的,我確信我們聊到了這個話題,不知不覺就聊上了它,情況總是這樣……”
“尼克,不要相信你聽到的任何事情?!睖犯嬲]我道。
我輕描淡寫地回答他我什么也沒聽到。幾分鐘后我起身告辭回家。夫妻倆將我送到大門口,肩并肩站在明亮的燈光下。當我發動汽車準備馳離時,黛西忽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大聲喊道:“等一下!”
“我忘了問你一件重要的事情,聽說你和西部的一位女孩訂婚了。”
“是啊,”湯姆隨聲附和道,“我們聽說你訂婚了?!?/p>
“沒有的事。我太窮了。”
“但是我們聽說了,”黛西堅持道,心情明顯趨好,歡欣的語氣猶如盛開的鮮花般,這使我暗自吃驚不小。“我們聽三個人提過此事,所以肯定錯不了?!?/p>
對他們所指何事,我當然心知肚明,但是我確實沒有訂婚。我之所以來東部,原因之一就是這些關于我訂婚了的流言飛語。你不能因為害怕謠傳就不和老朋友來往了;另一方面,我也不愿迫于人們的閑言碎語而結婚。
他們的關心讓我深受感動,而且也讓他們不再因為富有而顯得高不可攀。即便如此,當我驅車離去時,心情依然感覺有些困惑,同時還有點厭惡。在我看來,黛西當時應該做的事是,抱起孩子沖出別墅——可是很明顯,黛西的大腦里沒有一點這種想法。至于說到湯姆,他“在紐約有個女人”這事倒不奇怪,讓人感到吃驚的是他居然會因為一本書而神情沮喪。某種東西正在使他對那些陳腐的觀念感興趣,且念念不忘,好像他那壯碩體形中蘊藏的自大情緒已然不夠滋養他那專橫武斷的心靈了。
路邊小旅館的房頂上,以及路邊加油站的門前已經顯現出一派盛夏的景色,加油站前一臺臺嶄新的紅色油泵立在一圈圈的燈影里。回到西半島的住處后,我將車停在車棚里,在院子里一臺廢棄了的割草機上休息了一會。風兒已悄然逝去,夜色喧鬧而澄明,鳥兒在樹上拍打著翅膀,青蛙仿佛感受到大地風箱的鼓動,亦賣力地聒噪起來,好像那連綿不斷的風琴聲。月光下,有只貓的身影在緩慢地移動。我回過頭去看它時,發現此時此地并非只有我一個人——五十英尺之外,從我鄰居府邸的陰影里浮現出一個人。他站在那里,雙手插在口袋里,仰望著繁星閃爍的夜空。那悠閑的舉止和雙腳穩踏在草坪上的姿勢表明他就是蓋茨比先生。他此時的忽然出現,似乎是要確定一件事情,即我們頭頂的天空哪一片是屬于他的。
我決定對他打聲招呼。剛才吃晚飯時,貝達克小姐提到過他,也算間接介紹我倆認識了。但我終究沒有招呼他,因為此時他突然做了個動作,使我斷定他此刻不愿有人打擾他。他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朝著黑茫一片的大海伸出雙臂。雖然我離他尚有一段距離,我敢發誓他的身體正在發抖。我不由得朝海面上望去,結果除了一盞孤零零的綠燈外,什么也沒看見。燈光微弱而且遙遠,或許那就是一座碼頭的盡頭。等我收回目光再去看蓋茨比時,他已經蹤影全無,只剩下我一個人孤單地留在這不平靜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