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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只小狗趴在桌子上,兩只眼睛在煙霧中茫然無措地四下張望著,不時地輕輕哼上一聲。客廳里的人們?nèi)綦[若現(xiàn),商量著到何處去,然后又不見對方的蹤影,尋來找去,發(fā)現(xiàn)彼此間只不過近在咫尺罷了。

在西半島和紐約之間居中的位置,公路與鐵路不期而遇,然后兩條干線并行了約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以繞開一片荒蕪的土地。那是一個灰燼的山谷,一個神秘的農(nóng)場。在此處,灰燼像麥子一樣瘋長,長成山脊、山丘和各種奇形怪狀的園子;而房子和冒著黑煙的煙囪也似乎是由灰燼堆就的;最后,經(jīng)過奇特的造化作用,又堆成了一群土灰色的人。他們似乎隱隱約約地走動著,與塵土飛揚的空氣融為一體。時不時可見一長溜灰色的貨車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軌道蠕動著,突然嘎吱一聲如鬼叫般停了下來。立刻,一群土灰色的人們就拖著沉重的鐵鍬蜂擁而上,揚起一片遮天的塵土,使你看不清楚他們究竟干的是什么活。

但是,在這片灰蒙蒙的土地以及籠罩在它上空的一陣陣黯淡的塵埃中,過不了一會兒,你就會瞥見T.J.埃克爾堡大夫的一雙眼睛。眼睛是藍色的,而且碩大無朋,僅視網(wǎng)膜就有三英尺高。這雙眼睛并沒長在什么人的臉上,而是透過一副巨大的黃色眼鏡朝外瞧,眼鏡架在一個莫須有的鼻梁上。顯然,這是某個突發(fā)奇想的眼科大夫?qū)⑺鼈冐Q在那里的,其目的是想為他自己在皇后區(qū)的眼科診所招徠生意。到后來他自己或者永閉雙目,或者拋棄它們另覓他處了。但是,他留下來的這雙眼睛,雖然經(jīng)歷了長年累月的雨淋日曬,油漆剝落,光彩大不如前,不過仍然若有所思地、憂郁地注視著這片骯臟的垃圾場。

在這個灰土谷的邊上有一條渾濁的小河。每逢河上的吊橋升起,讓駁船通過的時候,等著過橋火車上的乘客就盯著這片荒蕪的景象,看上半個小時。平時火車開到此處,至少要停上一分鐘。正是由于這個緣故,我才第一次看到湯姆·布坎南的情婦。

他有一個情婦,這是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實。他的熟人對他極為反感,因為他常常帶著她去那些熱鬧的小酒館,待她在桌邊坐下身來,他就在酒館里四處閑逛,與他熟識的人們聊天。雖然我對她頗為好奇,想一睹她的芳容,但并不想和她見面——可我還是與她不期而遇了。一天下午,我和湯姆一起乘火車去紐約。路上火車停在了灰堆旁,湯姆立即跳了起來,他拽住我的胳膊,強行將我拉下了火車。

“我們就在這里下車,”他堅持道,“我要你去見見我的女朋友。”

我想他可能是午餐時酒喝多了,所以才涉嫌暴力地堅定要求我陪他去見他的女朋友。他想當(dāng)然地認為星期天下午我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做。

我跟著他越過一道矮矮的漆成白色的鐵路柵欄,在埃克爾堡大夫目不轉(zhuǎn)睛的凝視下,我們沿著馬路往回走了約一百碼。目力所及的唯一建筑物,是一排坐落在荒原邊緣上的黃磚小樓,構(gòu)成為整個荒原服務(wù)的一條小型商業(yè)“主街”,周邊再空無一物。這里共有三家鋪面:一家正在招租;另一家是通宵服務(wù)餐館,門前有一條煤渣鋪就的小路;第三家是汽車修理行,招牌上寫著:汽車修理——喬治·B.威爾遜——買賣汽車。我跟著湯姆走進了車行。

車行里生意不甚景氣,顯得空蕩蕩的,唯一看見的一輛車,是一部落滿灰塵、破舊不堪的福特車,孤零零地停在陰暗的角落里。我突發(fā)奇想,這家有名無實的車行一定只是個幌子,樓上的房間一定裝飾得豪華而富有浪漫情調(diào)。就在這時,車行老板出現(xiàn)在了一間辦公室門口,用一塊抹布不停地擦拭著雙手。他一頭金發(fā),精神不振,臉色蠟白,但模樣還算英俊。一見到我們,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就閃現(xiàn)出一絲希冀的光芒。

“你好,威爾遜,老伙計,”湯姆一邊打著招呼,一邊笑嘻嘻地拍打著他的肩膀,“生意還好吧?”

“還湊合,”威爾遜回答道,但語氣顯然不能使人信服,“你什么時候能把那部車賣給我?”

“下周吧,我現(xiàn)在正讓人給修著呢。”

“他干得可真是慢,是吧?”

“不,不慢,”湯姆冷冷地答道,“如果你嫌太慢的話,也許我還是將它賣到別家車行去比較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威爾遜急忙辯解道,“我只是說……”

他將話咽了回去。湯姆此時顯得不耐煩,眼睛朝車行里四下張望。這時,我聽到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不一會,一個身材略顯粗壯的女人站在了辦公室門口,將光線擋了個嚴嚴實實。她年齡估摸有三十五六歲,略顯發(fā)福,較為性感,有的胖女人就有這種本事。她穿了一件起斑點的深藍色雙縐連衣裙,臉蛋談不上有多漂亮,但一眼就能看出她有一股生命活力,好像她全身的神經(jīng)都處于激發(fā)狀態(tài)似的。她從容地微笑著,旁若無人地從她丈夫的身邊走過,仿佛他只是一個幽靈。她過來和湯姆握手,含情脈脈地凝視著他。接著,她舔了舔雙唇,頭也不回,用一種低啞的嗓音對她丈夫說:“快搬幾把椅子過來,你怎么不讓人家坐下。”

“哦,這就去搬。”威爾遜慌忙應(yīng)和著,朝小辦公室奔去,瞬間他的身影就與墻壁的水泥色混為一體了。灰白色的塵土落滿了他的深色外套和淡黃色的頭發(fā),猶如他身旁的一切事物——他的妻子除外,她貼近了湯姆身邊。

“我想和你在一起,”湯姆急切地說,“我們乘下班火車走。”

“好吧。”

“我在車站底層的報攤旁邊等你。”

她點了點頭,及時從他身邊走開,威爾遜剛好從辦公室里搬了兩張椅子出來。

我們在公路上沒人瞧得見的地方等她。再過幾天就是7月4日了,有一個灰頭土臉、骨瘦如柴的意大利小孩正在沿著鐵軌,點放一排“魚雷”鞭炮。

“這地方真恐怖,是不是?”湯姆問道,同時沖著埃克爾堡大夫皺了皺眉頭。

“太可怕了。”

“對她來說,還是離開這個鬼地方比較好。”

“她丈夫不反對嗎?”

“威爾遜?他以為她是去紐約看她妹妹呢。他笨得要死,連自己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

就這樣,湯姆·布坎南和他的情人,還有本人一起乘上了去紐約的火車——其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一起,因為威爾遜太太很謹慎小心地坐到另外一節(jié)車廂里了。在這一點上,湯姆做出了妥協(xié),因為他怕碰到其他東半島的人也乘坐這趟火車。

威爾遜太太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棕褐色帶花紋的麥斯林紗連衣裙。車到了紐約,湯姆扶她下車時,她那碩大的臀部將裙子繃得緊緊的。在報攤上,她買了一份《城市閑話》和一本電影雜志,又在車站的雜貨店里買了一瓶冷霜和一小瓶香水。來到車站的上層,在那陰暗的、車聲隆隆的車道旁,她放過了四輛出租車后,才選擇了一輛紫色的、配有灰色座套的新車。我們坐著這輛車,離開龐大的車站,駛進明媚的陽光里。可是,她猛地從車窗邊扭過頭來,身子向前一傾,敲了敲前面的車窗。

“我想買一只那樣的小狗。”她急切地說,“我想買一只養(yǎng)在公寓里,養(yǎng)只狗——那挺有意思的。”

出租車開始往后倒,停在了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頭面前,有趣的是,這老頭長得有點像約翰·D.洛克菲勒。他脖子上掛著一個籃子,里面蜷縮著十一二只剛出生的小狗,看不出是什么品種。

“這些狗是什么品種?”老頭剛走近汽車窗前,威爾遜太太就急切地問道。

“品種齊全。太太,您想要哪一種?”

“我想要只警犬。我想你沒有警犬吧?”

老頭疑惑地看了看籃子里的小狗,然后伸手進去,抓著一只小狗的頸背拎了出來,小狗直扭動著身子。

“這不是警犬。”湯姆說。

“對,這不是正宗的警犬,”老頭說道,聲音里透露出些許失望。“它看上去更像一只艾爾谷狼狗①。”他用手撫摸著狗背上像棕色浴巾似的厚實皮毛。“瞧瞧這身毛,真是一身好毛皮!你可以放心,這狗絕對不會感冒的。”

“這狗真招人喜歡,”威爾遜太太興高采烈地問道,“多少錢?”

“這條狗嗎?”老頭愛憐地望著它,“你就給10美元吧。”

就這樣,這只艾爾谷狼狗——毫無疑問,它的身上有某種像艾爾谷狼狗的地方,雖然它的爪子是出奇的白——換了主人,安然地躺在了威爾遜太太的懷中。她高興地撫摸著小狗那一身不怕風(fēng)吹雨打的皮毛。

“這只狗是雄的還是雌的?”她裝腔作勢地問道。

“那只狗嗎?是雄的。”

“是只母狗,”湯姆肯定地說道,“給你錢,用這些錢你可以再去買上10只狗。”

我們坐著出租車來到了第五大道。在這個夏日的星期天午后,天氣溫暖和煦,恰似一派田園風(fēng)光。這時即使從街角處突然冒出一大群雪白的綿羊,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停車,”我喊道,“我要在這兒與你們告別了。”

“不行,你不許走,”湯姆急忙阻止道,“如果你不跟我們一道去公寓,梅特爾會不高興的,是吧,梅特爾?”

“一起去吧,”她勸道,“我會打電話讓我妹妹凱瑟琳過來的,許多有眼光的人都稱贊她是個大美人呢。”

“嗯,我倒是很想去,只不過……”

出租車繼續(xù)前行,又掉頭穿過中央公園,徑直朝西城一百多號街的方向駛?cè)ァT?58號街上,出租車在一長排好似雪白的蛋糕的公寓中的一棟門前停住了。威爾遜太太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擺出一副皇后返回宮殿般的氣派,抱起小狗和路上買的其他物品,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

在我們乘電梯上樓時,她向我們宣布道:“我馬上去請麥基夫婦上來。另外,當(dāng)然,我也會給我妹妹打個電話。”

他們那套房子位于公寓樓的頂層——一間小客廳、一間小餐廳、一間小臥室和一個衛(wèi)生間。一套很大的帶織錦裝飾的家具,將不大的客廳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得空間分外逼仄,以至于人在室內(nèi)走動時,不時要近距離地欣賞凡爾賽宮仕女蕩秋千的組畫。①而墻上唯一的裝飾品是一幅放得過大的照片,粗打眼一瞧,好似一只母雞蹲在一塊輪廓不清的巖石上;退后兩步仔細觀察,老母雞卻變成了一張戴著女式帽子胖老太太的臉,正笑容滿面地俯視著客廳。桌子上擺放著幾本過期的《城市閑話》,還有一本《冒充彼得的西蒙》的流行小說以及幾本專門報道百老匯丑聞的八卦雜志。威爾遜太太首先招呼的是那只小狗。她吩咐一個極不情愿的電梯工找來了一只鋪滿稻草的紙箱子和一些牛奶,她還自作主張地弄來了一大聽堅硬無比的狗食餅干——取出一塊放在一碟牛奶里,泡了一整下午,外觀竟毫無變化。這時,湯姆打開一個上鎖的酒柜,取出了一瓶威士忌。

我這一輩子就醉過兩次,第二次就發(fā)生在那個下午。那天下午所發(fā)生的一切在我腦海里都是模糊不清的,仿佛在云里霧里一般,盡管當(dāng)天傍晚8點過后,客廳里還充盈著明亮的陽光。威爾遜太太坐在湯姆的大腿上,給好幾個人打了電話。后來香煙抽沒了,我便去街角的雜貨店買了幾包煙。我返回公寓后,卻不見他倆的蹤影,于是我便知趣地獨自待在客廳里,讀了一章《冒充彼得的西蒙》。也許是小說的內(nèi)容太平淡無奇,也許是威士忌喝得太多,反正我頭暈?zāi)X漲,頭腦中沒留下任何印象。

湯姆和梅特爾(第一杯威士忌下肚后,我和威爾遜太太就開始相互直呼其名了)重新露面以后,客人們就開始陸續(xù)上門了。

威爾遜太太的妹妹,凱瑟琳,是個年紀約30歲左右、身材苗條但舉止俗氣的女人,頂著一頭又硬又密的紅色頭發(fā),臉蛋上的粉抹得像牛奶一樣白。她的眉毛是拔過后又重新描飾的,勾勒出一個頗為俏皮的眉梢,可是自然卻想回歸其本性,結(jié)果使她的臉部輪廓顯得有些扭曲。她一走動,雙臂上戴著的許多陶質(zhì)手鐲跟著忽上忽下,叮當(dāng)作響。她熟門熟路地徑直走了進來,像主人一般環(huán)顧了一番室內(nèi)的家具陳設(shè),如同進了自己的家門一般。我不禁懷疑她平常是否也住在這里,但是等我問她時,她放聲大笑,大聲重復(fù)了我的問題,然后告訴我她和一位女伴住在一家旅館里。

麥基先生住在樓下,是一位膚色白凈、說話帶點娘娘腔的男人。他顯然剛剛刮過胡須,因為他臉頰上還殘留著一點白色的肥皂沫。他彬彬有禮地同房內(nèi)的每一個人打著招呼。他告訴我他是“藝術(shù)圈內(nèi)人”,后來我才弄清楚他的職業(yè)是攝影師,掛在墻上的那幅威爾遜太太母親猶如生物附體的放大照片,就是他的“杰作”。她妻子嗓音尖細、無精打采,雖然面容俏麗,但卻不招人喜愛。她頗為自豪地告訴我,自打他們結(jié)婚以來,她的丈夫已經(jīng)為她拍過127次照片了。

威爾遜太太不知何時換了一身行頭,現(xiàn)在穿的是一件做工考究的午裝:一件淺黃色的雪紡綢連衣裙。她在房里來回走動時,衣裙不停地沙沙作響。穿上這身高檔時裝后,她的神情舉止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在車行里她那種使人印象深刻的活力,此刻卻變成了目空一切的傲慢。她的笑聲、舉止、言談都變得越來越做作,隨著她自我的不斷膨脹,周圍的空間就顯得越來越狹窄,最后,在這煙霧繚繞的客廳里,在這人聲嘈雜的環(huán)境中,她似乎成為了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

“親愛的,”她放大嗓門、裝腔作勢地對她妹妹說道,“這年頭的人大都是騙子,滿腦子里想的只有錢。上星期我找了個女人給我瞧了瞧腳氣,瞧她給我開的賬單,你會以為她是給我割了闌尾呢。”

“那個女人叫什么名字?”麥基太太問道。

“埃伯哈特太太。她專門到人家中給人看腳病。”

“我喜歡你穿的這身衣服,”麥基太太說,“挺漂亮的。”

威爾遜太太眉毛向上一挑,非常不屑地拒絕了她的恭維。

“這件衣服又破又舊,”她說,“當(dāng)我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時,就會隨便穿穿它。”

“但是穿在你的身上就顯得非常漂亮,你明白我話的意思嗎?”麥基太太接著說道,“要是切斯特能把你現(xiàn)在的身姿抓拍下來,我想那一定會是一幅杰作。”

大家都默不作聲地看著威爾遜太太,她將一縷頭發(fā)從眼前撩開,笑容滿面地回頭望著我們。麥基先生側(cè)著頭,全神貫注地打量著她,又將一只手在自己的眼前來回比劃著。

“我得改變一下光線,”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想把她的臉拍得有立體感,還要表現(xiàn)出她腦后的秀發(fā)。”

“我認為沒有必要改變光線,”麥基太太大聲叫道,“我覺得只要……”

她丈夫“噓”了一聲,大伙的注意力又轉(zhuǎn)向了拍照的對象。就在這時,湯姆·布坎南大聲打了一個呵欠,站起身來。

“麥基太太和麥基先生,你們喝點什么吧。”他說道,“再來點冰塊和礦泉水吧,梅特爾,不然大家都快要睡著了。”

“我早就吩咐過那小子送些冰塊來了,”梅特爾眉梢向上一揚,對下人的偷懶表示無奈,“這些人哪,非得有人整天盯住他們不可。”

她瞟了我一眼,忽然沒來由地笑了笑。接著,又以跳躍似的步伐奔到那只小狗面前,抱起它一陣狂吻,然后端起架勢走進廚房,仿佛那兒正有十幾個大廚正恭候她的指示似的。

“近來我在長島那邊拍了一些不錯的照片。”麥基先生頗為自負地對湯姆夸耀道。

湯姆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

“有兩張已經(jīng)裝框了,就放在樓下。”

“兩幅什么照片?”湯姆追問道。

“兩幅攝影習(xí)作。其中一幅我將它命名為《蒙塔海角——海鷗》;另一幅名為《蒙塔海角——大海》。”

威爾遜太太的妹妹,凱瑟琳,緊挨著我坐到了長沙發(fā)上。

“你也住在長島那邊嗎?”她好奇地問道。

“我住在西半島。”

“真的嗎?大約一個月前,我到那里參加過一次聚會,是在一個叫蓋茨比男人的家里。你認識他嗎?”

“我是他的鄰居。”

“哦,人家都說他是德國威廉皇帝的侄兒或是表弟什么的,他的那些錢都是從那兒搞來的。”

“真的嗎?”

凱瑟琳點了點頭。

“我有點怕他,不想跟他扯上什么關(guān)系。”

關(guān)于我鄰居這場有趣的閑談,被麥基太太給強行打斷了。她忽然用手指著凱瑟琳說道:“切斯特,我想你可以給她拍幾張好的照片。”但麥基先生只是敷衍地點了一下頭,又將他的注意力轉(zhuǎn)向了湯姆。

“我很想在長島上開展業(yè)務(wù),要是我有機會上島的話。我只是希望有人在開始時助我一臂之力。”

“這事你問梅特爾好了,”湯姆哈哈大笑道,這時威爾遜太太正好端著托盤走進客廳。“她可以幫你寫封介紹信。不是嗎,梅特爾?”

“寫什么?”威爾遜太太問道,一臉詫異的表情。

“你給麥基先生寫封介紹信去見你丈夫,這樣他就可以給你丈夫拍些寫真照片。”他的嘴唇無聲地抖動了一小會兒,隨后信口胡謅道,“‘喬治·威爾遜站在加油泵前’,或者諸如此類的玩意兒。”

凱瑟琳湊近我,在我身邊低語道:“他們倆誰都無法忍受自己家中的另一位。”

“是嗎?”

“無法忍受。”她看看梅特爾,又瞧瞧湯姆,“我話的意思是,既然沒法忍受,為什么還要繼續(xù)生活在一起呢?如果我是他倆,我就立即和家中的那一位離婚,然后兩人立即結(jié)婚。”

“她也不喜歡威爾遜嗎?”

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出乎我的意料。梅特爾碰巧聽到了這個問題,態(tài)度近乎粗暴、滿嘴臟話地給了我答案。

“你瞧瞧,”凱瑟琳得意地說道。她又一次壓低了嗓門,“他們之所以不能結(jié)婚完全是因為他老婆的緣故。她是天主教徒,而天主教是不允許離婚的。”

黛西并不是天主教徒,我對這個精心編造的謊言感到震驚。

“要是哪一天他們結(jié)婚了,”他們會去西部住上一段時間,直到這場風(fēng)波平息下去。”

“到歐洲去會更穩(wěn)妥一些。”

“噢,你喜歡去歐洲嗎?”她驚呼起來,“我剛從蒙特卡洛①回來。”

“是嗎?”

“就在去年。我和另外一個女孩一起去的。”

“待了很久嗎?”

“沒多久,我們到蒙特卡洛轉(zhuǎn)了一下就回來了。我們是途經(jīng)馬賽到達那兒的。出發(fā)時,我們帶了1200美元,在賭場的小包間里待了兩天,錢就全被騙沒了。跟你這么說吧,我們回家時的狼狽相就不用提了。天哪,我恨死那座城市了。”

窗外,傍晚的天空在夕陽的映射下顯得分外壯觀,猶如地中海碧藍澄靜的海水。這時,麥基太太那尖銳刺耳的大嗓門,又將我的思緒帶回到這間客廳里。

“我以前也差點犯了一個大錯,”她精力充沛地大聲宣布道,“我差點就嫁給了一個追了我多年的年輕猶太佬。我心里知道他配不上我,每個人都不斷地提醒我說:‘露西爾,那個人比你可差遠了!’不過,要不是后來我碰到了切斯特,他肯定就將我追到手了。”

“不錯,可是聽我說兩句,”梅特爾·威爾遜說道,同時不停地搖晃著腦袋,“可是,你后來并沒有嫁給他。”

“我明白我不該嫁給他。”

“唉,可是我卻嫁給了他,”梅特爾含混不清地說道,“這就是我和你情形有所不同的地方。”

“可是為什么你要嫁給他呢,梅特爾?”凱瑟琳追問道,“又沒有什么人強迫你。”

梅特爾考慮了一小會兒。

“我之所以嫁給他,是因為我原以為他是一個紳士,”她最終說道,“我原以為他有些教養(yǎng),誰料想他連舔我的鞋子都不配。”

“有那么一陣子,你可是愛他愛得要發(fā)瘋。”凱瑟琳說。

“愛他愛得要發(fā)瘋!”梅特爾狂喊起來,“誰說我愛他愛得發(fā)瘋了?我對他的愛從來都沒有比對這個男人的愛多一點。”

她突然將手指向我。于是,客廳里的所有人都用責(zé)備的目光盯住我,而我竭力用表情告訴他們,我不期望有誰會愛上我。

“我這一生唯一所做的瘋狂事情就是嫁給他。我當(dāng)時就明白我犯了一個大錯。結(jié)婚時他穿的最好的一套西服,是借的別人的,但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后來有一天他外出未在家,那人來討要衣服。‘哦,這套西服是您的嗎?’我問道,‘這種事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但是我還是把衣服還給了那個人,然后我躺在床上痛哭了一下午。”

“她確實應(yīng)該離開他,”凱瑟琳接著對我說,“他們在那個車行閣樓上住了11年了,湯姆是她的第一個情人。”

大家都不停地喝著那瓶威士忌——已經(jīng)是第二瓶了——凱瑟琳除外,她“什么也不喝也感覺挺快樂”。湯姆按鈴將看門人叫了上來,讓他去買一種有名的三明治,當(dāng)做大家的晚餐。我一心想出去散散步,在暮色蒼茫中去領(lǐng)略東邊公園的景色。但每當(dāng)我起身欲離開時,總會身不由己地卷進一場激烈刺耳的爭論當(dāng)中,像無形中有一根繩子將我拉回到座椅上。在這座城市的上空,高樓大廈中那一排排亮著燈光的窗戶——湯姆家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分子——一定會給那些在黑暗的街道上偶爾抬頭張望的行人,透露一點人生的秘密吧。我亦是這樣的一個行人,一面抬頭仰望,一面低頭思考。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對變化莫測、光怪陸離的人生,既感到陶醉又感到厭惡。

梅特爾把她的椅子拉到我跟前,突然向我講起了她第一次碰到湯姆時的情形,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的灼人氣息。

“故事發(fā)生在火車上經(jīng)常剩下的兩個位置不佳、但卻面對面的座位上。那天我去紐約看望我妹妹,并準備在那兒過一夜。他當(dāng)時穿著一身禮服,一雙黑漆皮鞋。我一看到他,眼睛就離不開他了。但是每次他一看我,我又不得不趕緊裝著看他頭頂上的廣告。我們下車時,他就緊貼在我身邊,他那雪白的襯衫前胸緊貼住我的臂膀,于是我嚇唬他說要喊警察了。不過,他看出來我是在撒謊。我神魂顛倒地跟著他上了一輛出租車,還以為是上了輛地鐵呢。那會兒,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機不可失,機不可失。’”

她轉(zhuǎn)向麥基太太,她那矯揉造作的笑聲充盈了整個客廳。

“親愛的,”她大聲喊道,“這套衣服我換下來就送給你,明天我再去買一件新的。我得把所有要辦的事情列個清單:按摩,燙發(fā),給小狗配個項圈,還要買一個可愛的小煙灰缸,一按彈簧就可以掐滅煙頭的那一種,再給我母親的墓碑買一個系黑絲結(jié)的花環(huán),可以擺上一個夏天的那一種。我要把這些事情都記下來,免得忘記了。”

已經(jīng)9點鐘了,一會兒工夫我再看表時,已經(jīng)是10點了。麥基先生已經(jīng)倒在座椅上睡著了,拳頭攥得緊緊的放在雙膝上,儼然呈現(xiàn)出一副敏于行者的化身。我掏出手帕,幫他擦掉殘留在他臉頰上、已經(jīng)干涸了的肥皂沫,它已讓我鬧心了一下午。

那只小狗趴在桌子上,兩只眼睛在煙霧中茫然無措地四下張望著,不時地輕輕哼上一聲。客廳里的人們?nèi)綦[若現(xiàn),商量著到何處去,然后又不見對方的蹤影,尋來找去,發(fā)現(xiàn)彼此間只不過近在咫尺罷了。熬到半夜時分,湯姆·布坎南和威爾遜太太面對面而立,激烈地爭論著威爾遜太太是否有權(quán)利提及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爾遜太太歇斯底里地大聲喊叫著,“我想什么時候叫就什么時候叫!黛西!黛……”

湯姆·布坎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巴掌打破了她的鼻子。

接下來,浴室的地板上扔滿了帶血的毛巾,房間里充斥著女人的責(zé)罵聲,其間摻雜著一陣陣長時間的、時斷時續(xù)的痛苦哀嚎聲。麥基先生的瞌睡被打斷了,他起身恍恍惚惚向門口走去,半路上又折了回來,呆愣愣地望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他妻子和凱瑟琳一邊責(zé)怪著湯姆·布坎南,一面安慰著威爾遜太太,同時手里拿著急救藥品,在擁擠的家具中間跌跌撞撞地來回奔忙著。還有那個躺在沙發(fā)上、瀕入絕望邊緣的可憐人物,她雖然血流不止,仍然不忘把一份《城市閑話》雜志蓋在織有凡爾賽宮圖案的織錦毯上。麥基先生隨后車轉(zhuǎn)身子,走出了門。我從衣帽架上取下帽子,也跟著走了出去。

“哪天過來我們一起吃頓午餐吧。”當(dāng)我們乘著嘎吱作響的電梯下樓時,他提議道。

“到什么地方呢?”

“隨便哪兒都行。”

“別用手碰電梯按鈕。”身旁的電梯工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對不起,”麥基先生不失尊嚴地說,“我不是有意的。”

“好的,”我回應(yīng)道,“樂于從命。”

……我站在麥基先生的床邊,而他身穿內(nèi)衣褲,雙手抱著一本大相冊,坐在床上就進入了催眠狀態(tài)。

“《美女與野獸》……《孤寂難耐》……《雜貨店老馬》……《布魯克林大橋》……”

在那之后,我躺在賓夕法尼亞火車站陰冷的下層候車室里,在半睡眠的狀態(tài)下讀著清晨剛出的《論壇報》,等著4點鐘的那班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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