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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是薩拉教給了愛米莉最初的性知識,她們當時正在紐約拉什蒙特——那是她們在特納弗萊之后住過的另外一處郊區鎮——自家的院子里一邊吃橘子味冰棒,一邊搗鼓一張破吊床,愛米莉聽著聽著,腦子里全是亂七八糟、令人困惑的畫面。

“你是說他們把它塞進你的身體里面?”

“對,一直塞進去,而且疼。”

“大小不配怎么辦?”

“哦,配的,長得就配。”

“然后怎么樣?”

“然后你就有孩子了,所以要一直等到結了婚才可以做。不過你知道八年級的伊琳·西米科嗎?她跟一個男生做,就懷上了孩子,只好退學了,現在誰都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你肯定嗎?伊琳·西米科?”

“絕對。”

“嗯,可是她干嗎要做那種事?”

“那個男生引誘了她。”

“什么意思?”

薩拉舔了一下她那根冰棒,舔得又慢又久。“你太小了,聽不懂。”

“我不小。可是你說那樣做疼,薩拉,既然疼,干嗎她還要——”

“嗯,疼是疼,但是也感覺舒服。你知道有時候你在洗澡時,或者也許你把一只手放到那里揉一揉時,感覺怎么——”

“哦,”愛米莉窘迫地垂下眼睛。“我明白了。”

她經常就她并不完全理解的事情說“我明白了”——在這點上,薩拉也是。例如,她們倆都不理解她們的媽媽干嗎要這么頻繁地搬家——她們會在一個地方剛剛開始交上朋友,就得再次搬家了——可是她們從未提出過疑問。

在很多方面,普奇都讓人捉摸不透。“我什么都跟我的孩子們說,”她會跟別的大人吹噓,“我們這個家里沒有秘密。”然后馬上會壓低聲音,說些兩個女孩子不宜聽到的話。

按照離婚協議的規定,沃爾特·格蘭姆斯一年看望兩個女孩兩三次,不管她們租住的房子在哪里,有時,他會在客廳的沙發上過夜。愛米莉十歲那年,她在圣誕夜躺在那里久久沒睡著,聽樓下她的父母讓人感覺不習慣的說話聲音——他們談啊談啊——因為她得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表現得像是個孩子:大聲叫媽媽。

“怎么了,親愛的?”普奇打開燈俯視著她,她身上有股杜松子酒味。

“我肚子疼。”

“想吃點藥嗎?”

“不。”

“那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

“你只是在犯傻。我給你掖好吧,你只用想著圣誕節你得到的好東西,睡吧。你一定別再叫我了,答應嗎?”

“好吧。”

“因為我和爸爸正在進行一次很重要的談話,我們談了很多事情,我們很久、很久以前就該談談了,我們現在正在達成一種新的——一種新的諒解。”

她給了愛米莉一個濕吻,關了燈又匆匆下樓,去那兒談話談得沒完沒了,愛米莉躺在那里,在涌起的溫暖的幸福感中等待睡著。達成一種新的諒解!這就像電影中的一個離婚母親有可能說的話,就在配合畫面漸隱的宏大音樂響起之前。

但是第二天早上顯得跟他以前來訪時的最后一天早上一樣:吃早飯時,他像個陌生人一樣,說話不多,彬彬有禮,普奇有意不跟他的目光接觸;然后他打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送他去坐火車。一開始,愛米莉以為他也許只是回市里拿他的東西,但是過了幾天和幾個星期,希望破滅了。她不知道怎樣問媽媽這件事,也沒有告訴薩拉。

兩個女孩都有牙醫所稱的齙牙問題,小孩子們稱為哨牙,可是薩拉的情況更嚴重,等她長到十四歲時,她幾乎合不攏嘴唇。沃爾特·格蘭姆斯同意支付矯正牙齒的費用,這意味著薩拉每星期一次坐火車去紐約跟他過一個下午,去把她的牙套調整一下。愛米莉對矯正牙齒和去市里都感到嫉妒,但是普奇解釋說他們負擔不起同時為兩個孩子矯正牙齒,以后會輪到她,等她長大一點后。

這段時間,薩拉的牙套很糟糕:牙套上會卡著難看的白色食物碎屑,學校里有人稱她為走動的五金店。誰能想象會吻那樣一張嘴?說到這里,誰又受得了靠近這樣一個身體待上哪怕一會兒呢?薩拉洗她的運動衫洗得很仔細,想讓染上的顏色保持鮮艷,但是沒用:一件海軍藍的運動衫的腋窩處,會褪色成知更鳥蛋的那種藍色,一件紅色的,會變成發黃的粉紅色。她出汗多的毛病似乎是個詛咒,跟她的牙套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普奇宣布她在一個很棒的小鎮布拉德利找到了一幢很棒的房子,她們到秋天就搬過去時,對兩個女孩來說,又一樣詛咒降臨了。她們幾乎不記得她們已經搬過多少次家。

“哎,沒那么糟糕,對吧?”她們去布拉德利上了第一天學后,普奇問她們,“跟我說說怎么樣。”

愛米莉忍受了一天沉默的敵意——她是整個六年級僅有的兩個新生之一——說她覺得還可以,但是上高一的薩拉興奮地報告那天過得有多么好。

“他們給全部新來的女同學特別開了個會,”她說,“有人彈鋼琴,全體女生男生都站起來唱這首歌,你們聽:

你們好,新女生,你們好,

我們能為你們做點什么?

我們很高興你們來這兒

因為你們總是讓大家很開心

你們好,新女生,你們好。”

“嗬!”普奇高興地說,“多好啊。”

愛米莉心里一陣厭惡,只得別過臉去。那樣也許是“好”,但是具有欺騙性,她知道那樣一首歌中暗藏的欺騙性。

小學和中學在同一棟大樓里,這就意味著白天上學時運氣好的話,愛米莉偶爾能看到姐姐,也意味著每天下午,她們可以一起走路回家,說好的是她們放學后,會在愛米莉的教室門口碰頭。

可是在橄欖球賽季里,有一個星期五,愛米莉發現自己在空教室里等了又等,薩拉的影子也沒有看到,她一直等到因為焦急而感覺胃里發緊。最后薩拉終于來了時,她顯得詭異——她詭異地微笑著——一個皺著眉頭的男生腳步沉重地跟在后面。

“愛米,這是哈羅德·施耐德,”她說。

“嗨。”

“嗨。”他長得魁梧,肌肉發達,臉上長著粉刺。

“我們要去阿蒙克看比賽,”薩拉解釋說,“你跟普奇說我晚飯時到家,好嗎?你不介意自己走路回家,對吧?”

問題是普奇那天上午去了紐約,之前在早餐時她說:“哎,我想我能在你們回到家之前先到家,可是我最好別保證。”那就意味著不只是自己走路回家,而且是讓自己走進空蕩蕩的房子,一連幾個鐘頭瞪著光禿禿的家具和嘀嗒作響的鐘點等候。如果她的媽媽到底還是回來了——“薩拉呢?”——她又怎么能告訴她薩拉跟一個名叫哈羅德的男生去了一個叫阿蒙克的鎮上?那不可能。

“你們怎么去那兒?”她問道。

“坐哈羅德的車,他十七歲了[3]。”

“我想普奇會不高興的,薩拉,我想你知道她會不高興的。你最好跟我一起回家。”

薩拉無助地轉過臉看哈羅德,他那張大臉抽搐著,露出不敢相信時半笑不笑的樣子,似乎在說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么搗蛋的小孩兒。

“愛米,別這樣,”薩拉懇求道,她的聲音發顫,說明她并不占理。

“什么樣?我只是在說你也知道的事。”

最后愛米莉勝利了,哈羅德·施耐德垂頭喪氣沿著走廊走了,一邊還搖著頭(他很有可能會在比賽前另外找到一個女孩),格蘭姆斯家兩姐妹一起回家——應該說是一前一后,愛米莉在前面。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走在人行道上,薩拉在她身后說,“你這樣做,我真想干掉你——”她跑了三步,結結實實地一腳踹在妹妹的屁股上,讓愛米莉兩手撐著趴倒在地,書包里的東西全掉出來了,活頁夾子開了,弄得紙張到處都是。“你把一切全弄砸了,我真想干掉你。”

后來發現,諷刺的是,她們到家時,普奇已經在家里了。“怎么了?”她問,薩拉就原原本本跟她講了,邊講邊哭——愛米莉很少看到她哭,這是一次——顯然,那天下午錯全在愛米莉。

“很多人去看比賽嗎,薩拉?”普奇問道。

“哦,是的,所有畢業班的,每個人都……”

普奇顯得不像平時那樣困惑。“嗯,愛米莉,”她嚴厲地說,“你那樣做,一點都不好,你明白嗎?一點都不好。”

在布拉德利有過舒心的日子。那年冬天,愛米莉結識了幾個朋友,她放學后跟她們一起玩,那讓她沒那么擔心普奇在不在家,也是在那年冬天,哈羅德·施耐德開始帶薩拉去看電影。

“他親過你嗎?”他們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約會后,愛米莉問。

“不關你的事。”

“說說嘛,薩拉。”

“哦,好吧,對,他親過我。”

“感覺怎么樣?”

“跟你想象的差不多。”

“哦。”愛米莉想說難道他不介意你的牙套嗎?但想想還是沒說,而是說:“你究竟看上了哈羅德的哪一點?”

“哦,他——非常好。”薩拉說完繼續洗她的運動衫。

在布拉德利住過后,去另外一個鎮上住過,然后還有一個。在最后一個鎮,薩拉高中畢業了,也沒有上大學的具體計劃,反正她的父母也負擔不起。這時,她的牙齒矯正好了,牙套不用戴了,她也似乎從來不出汗,她身材很好,胸部高聳,走在街上,男的會轉過頭看她,讓愛米莉感到自慚形穢,內心艷羨。愛米莉自己的牙齒還是有點齙,一直沒有矯正(她媽媽忘了自己答應過的事);她長得又高又瘦,胸部平平。“你像匹小馬駒一樣動作優雅,親愛的。”她的媽媽安慰她,“你會長得很漂亮。”

一九四〇年,她們又搬回紐約市,普奇為她們找的地方可是非同一般:那是一套以前氣派、這時卻又老又破的“一梯一戶”型公寓,在華盛頓廣場南側,有大窗戶對著公園,租金超出了普奇的負擔能力,但是她在別的方面節約:她們完全不買新衣服,很多時候吃意大利面。廚房和浴室里的東西都是生銹的老古董,可是天花板高得很不一般,訪客必定會提到這個地方有“特點”。這套房子在一樓,那意味著第五大道雙層巴士上的乘客在去上城[4]的路上繞公園一周時,可以看到房子里面,這點在普奇看來,似乎有一定的派頭。

那一年,溫德爾·L.威爾基是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普奇把兩個孩子都送去了上城,在一個名叫美國聯合威爾基俱樂部的總部當志愿工作者,她覺得也許對愛米莉有好處,她需要有點事情做;更重要的是,她覺得這會給薩拉一個“認識人”的機會,這樣說的意思,是指合適的年輕男性。薩拉當時十九歲了,自從哈羅德·施耐德以后,她喜歡過的男孩子在她媽媽眼里,還沒有一個是合適的。

薩拉的確在威爾基俱樂部認識了人。沒過幾個星期,她就把一個名叫唐納德·克萊昂的年輕人領到家里。他膚色蒼白,態度彬彬有禮,打扮得很精心,以至于你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他的衣服:細條紋套裝,天鵝絨領子的黑色長大衣,還有一頂黑色的圓頂窄邊禮帽。圓頂窄邊禮帽有點古怪——已經好多年不流行了——但是他戴得頗有權威的樣子,讓人想到那種樣式沒準即將卷土重來。他說起話來字斟句酌,幾乎像他的穿著一樣過分講究:他不說“那樣的”,而總是說“那種性質的”。

“你到底看中了唐納德哪一點?”愛米莉問。

“他很成熟,很體貼人,”薩拉說,“而且他很——我說不好,我就是喜歡他。”她頓了一下,然后就像特寫鏡頭中的影星一樣垂下眼睛。“我想我可能愛上了他。”

普奇也很喜歡他,一開始是這樣——薩拉有了這么一位對她殷勤的求婚者讓人挺高興——他們鄭重地請她同意他們訂婚時,她哭了一兩聲,但是沒反對。

是沃爾特·格蘭姆斯——在把訂婚一事作為既成事實通知他之后——提了一連串問題。這位唐納德·克萊昂到底是誰?如果如他自稱的,有二十七歲了,他在參加威爾基的競選活動前在哪一行,做過什么職業?如果如他舉止所顯示的,受過良好教育,他是在哪兒上的大學?對了,他是哪兒人?

“你以前干嗎不直接問他,沃爾特?”

“薩拉坐在那兒,我不想在吃午飯時盤問這個孩子;我還以為你大概都知道呢。”

“哦。”

“你是說你也從來什么都沒問過他?”

“嗯,他一直好像很——沒有,我沒有。”

后來就有了幾次氣氛緊張的會面,通常是在普奇晚上沒睡等他們回來后,愛米莉在客廳門外偷聽。

“……唐納德,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你到底是哪兒人?”

“我跟您說過,格蘭姆斯太太,我出生在這兒的加登城[5],可是我父母搬過很多次家。我主要是在中西部長大,中西部的好多地方。我爸爸去世后,我媽媽搬到了堪薩斯州的托皮卡,她現在就住那兒。”

“你在哪兒上的大學?”

“我想我也跟您說過了,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事實上,我沒有上過大學,我們上不起。我很幸運地在托皮卡的一間律師行找到了工作,后來威爾基先生獲得提名后,我就為那里的威爾基俱樂部工作,一直到我被調到這兒。”

“哦,我明白了。”

這天晚上要問的好像就這么多了,但是這樣的晚上還有幾個。

“……唐納德,如果你在律師行只工作過三年,如果你上完高中馬上就去了,那你怎么可能……”

“哦,不是上完高中馬上就去,格蘭姆斯太太。我先是干過好幾種別的工作。建筑工作,重體力工作,那種性質的,找到什么就干什么,我要養活我媽媽,您明白的。”

“我明白了。”

最后,威爾基競選落敗后,唐納德在下城的一間經紀公司找了份不起眼的工作。他露了很多次馬腳,揭示出他不是二十七歲,而是二十一歲。他虛報自己的年齡已經有段時間了,因為他一直覺得自己比同齡人要大,威爾基俱樂部的所有人都一直以為他是二十七歲,他遇到薩拉時,自然就說了“二十七歲”,難道格蘭姆斯太太不能理解這種言語不慎嗎?難道薩拉也不明白嗎?

“哎,可是唐納德,”普奇說,愛米莉在豎著耳朵聽,不肯漏過任何細節。“如果你在這件事上都沒說實話,我們又怎么能在任何別的事情上相信你?”

“你們怎么能相信我?嗯,您知道我愛薩拉,您知道我在經紀行業大有前途。”

“我們怎么知道?不,唐納德,這樣不行,這樣根本不行……”

他們的聲音靜下來后,愛米莉大著膽子往客廳里看了一眼。普奇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薩拉顯得深受打擊,唐納德則一個人抱頭坐著,他仔細梳理過、抹過發蠟的頭發頭頂處,有微微的隆起,標志著戴圓頂窄邊禮帽的地方。

薩拉沒有再把他往家里領,但是繼續每星期跟他見面并出去好幾次,她看過的電影中的女主人公都清清楚楚說明了她只能那樣做,她跟那么多人介紹過他是她的“未婚夫”,現在怎么去跟他們交代?

“……他是個騙子!”普奇會大聲吵她,“他是個小孩!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不管,”薩拉跟她對吵,“我愛唐納德,就是要嫁給他!”

普奇無計可施,只能甩著手大哭。通常吵到最后,兩個人都在那套空氣不通暢的雅致房子里的不同地方號啕大哭,愛米莉則一邊聽著,一邊吮著她的指關節。

但是隨著新年的到來,一切都變了:有一家人搬到了樓上,普奇馬上對他們有了興趣。他們姓威爾遜,是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已經成年的兒子,他們是英國的戰爭難民,他們經歷過倫敦大轟炸(杰弗里·威爾遜過于寡言,不愿多談此事,可是他妻子埃德娜會講些可怕的事),他們逃到這個國家,只帶著身上的衣服和手提箱里能裝下的東西。一開始,普奇對他們只了解這么多,可是她特意在信箱附近逗留,希望多些搭話機會,不久,她就了解到更多。

“威爾遜家根本不是真正的英國人,”她跟她的兩個女兒說,“從他們的口音上絕對猜不出來,可他們是美國人。杰弗里是紐約人,他來自紐約的一個古老家族,埃德娜來自波士頓的泰特家族。他們很多年前搬到了英國,為了杰弗里生意上的事——他是一家美國公司的英國代表——托尼出生在那兒,上的是英國的公學,英國人是那樣稱呼他們的私立寄宿學校的,你們知道。我只是因為他好聽的說話方式才知道的——他說‘我說’和‘哦,糟糕’這種話。對了,他們人都特別棒。你們跟他們說過話了嗎,薩拉?你呢,愛米?我知道你們倆都會很喜歡他們的。他們都很——我說不好,有著很棒的英國味。”

薩拉聽得夠耐心了,但是她不感興趣。她跟唐納德·克萊昂訂婚帶來的壓力開始顯示出來:她的臉色很蒼白,也變瘦了。通過參加威爾基競選運動中的人,她在美國援華聯合會的辦公室找了份工作,只有象征性的工資,她被稱為初進社交界少女委員會主席——普奇很喜歡念叨這個頭銜——她的工作,是監督富家女孩自愿在第五大道上募集硬幣,以幫助中國人跟日本人打仗。這項工作不難,可是她每天晚上回到家里都精疲力竭,有時候累得甚至沒力氣跟唐納德出去,很多時候她都是悶悶不樂地待著,一言不發,對此,普奇和愛米莉都捉摸不透。

后來就有了那一幕場景。一天早上,年輕的托尼·威爾遜匆匆忙忙地下樓,他穿著漂亮的英國鞋子,一步下好幾級,正好這時,薩拉走進門廳,他們差點撞在一起。

“對不起,”她說。

“是我對不起。您是格蘭姆斯小姐嗎?”

“對,您是——”

“托尼·威爾遜,我住樓上。”

他們聊了只可能有兩三分鐘,他就再次說對不起,離開了這幢樓房,但是足以讓薩拉夢游般走回她家,也讓自己上班遲到了,那些初進社交界的少女以及中國人民都可以等一等。“哦,愛米,”她說,“你見過他嗎?”

“我偶爾在走廊上跟他路過。”

“哎,他可不是很不一般?他可不差不多正是你見過的最帥——”

普奇進了客廳,眼睛睜得大大的,她邊緣沒涂好的嘴唇因為沾有早餐時熏肉的油而發亮。“誰?”她說,“你是說托尼?哦,我真高興,我就知道你會喜歡他,親愛的。”

薩拉得坐到她們家的一張破舊的安樂椅上來喘口氣。“哦,普奇,”她說,“他長得——他長得很像勞倫斯·奧利佛[6]。”

確實如此,但是愛米莉以前沒有想到。托尼·威爾遜中等身高,寬肩膀,體型勻稱;他的卷發隨意地掠過前額,圍著耳朵,他的嘴唇飽滿,言談風趣,他的眼睛似乎總是在因為自己想到的某個微妙笑話而笑,如果你跟他更熟一點,他也許會告訴你那個笑話。他二十三歲。

沒過幾天后,他敲門問薩拉能不能在最近哪天晚上賞臉跟他共進晚餐,唐納德·克萊昂的事就這么結束了。

托尼掙錢不多——“我是個工人,”他說,他指的是他在一間海軍的大型飛機制造廠工作,在長島,很可能是具有絕密性質的工作,但是他有一輛一九二九年出廠的奧爾茲莫比爾牌敞篷汽車,開起來有派頭。他會開車帶薩拉去長島或者康涅狄格州或者新澤西州那邊較遠的地方,他們會在薩拉總是說“很棒的”餐館吃晚餐,然后總是及時趕回來,去一間名為阿納托爾的“很棒的”酒吧吃晚餐,那是托尼以前在上東區[7]發現的。

“哎,這一位可完全不一樣,”沃爾特·格蘭姆斯在電話里說,“我喜歡他,他讓人忍不住要喜歡他……”

“我們兩家的年輕人好像很合得來啊,格蘭姆斯太太。”杰弗里·威爾遜有天下午說,他太太在他旁邊,面帶微笑。“也許我們該進一步熟絡熟絡了。”

愛米莉以前也經常見到她媽媽跟男的調情,但從來沒見過像她跟杰弗里·威爾遜如此公然。“哦,說得妙極了。”每一處哪怕微不足道的風趣話都會讓她叫起來,然后忍不住一陣陣開懷大笑,還賣弄風情地用中指擋著上嘴唇,以遮掩這樣的事實,即她的牙齦正在萎縮,她的牙齒正在壞掉。

愛米莉覺得這人的確有意思——在她看來,與其說是因為他說的內容,倒不如說是因為他講的方式——但是普奇的熱情讓她感到難堪。再說,杰弗里·威爾遜的幽默有點稍微過分依賴于他奇特的講述方式,濃重的英國口音,再加上點口吃:他說話像是嘴里含了個臺球。他的妻子埃德娜和藹可親,胖乎乎的,喝雪利酒喝得很厲害。

她媽媽跟威爾遜夫婦待一個下午或者晚上時,經常也要愛米莉陪著,他們說笑時,愛米莉安靜地坐著,小口小口地吃咸餅干。可是她遠遠更樂意的,是跟薩拉和托尼出去,坐著那輛拉風的老爺車,讓她的頭發漂亮地飄在風中,和他們一起在某處無人的海灘上漫步,午夜時回到曼哈頓,坐在阿納托爾酒吧他們特意選的隔間里,鋼琴手在彈奏他們點的歌曲。

“你和托尼有一首歌嗎?”她問薩拉。

“歌?”薩拉正在涂指甲,她要趕時間,因為再過一刻鐘,托尼就會打電話來。“嗯,托尼喜歡《感到著魔、煩惱和迷惑》,可是我有點喜歡《你就是那一切》。”

“哦,”愛米莉說,現在她就有音樂來伴隨她的幻想了。“嗯,這兩首都是好歌。”

“你知道我們會干什么嗎?”

“什么?”

“嗯,我們第一次一起喝酒時,我們可以說把我們的胳膊挽在一起,像這樣——來吧,我給你看。小心我的指甲。”她把手腕穿過愛米莉彎起的肘部,想象著端一杯酒湊到自己唇邊。“就像這樣。挺好的吧?”

當然挺好的。關于薩拉和托尼浪漫故事的一切,都好得幾乎讓人受不了。

“薩拉?”

“嗯?”

“如果他要求,你會不會對他百依百順?”

“你是說在我們結婚之前?哦,愛米莉,別扯了。”

那么,這并不像她讀到過的有些浪漫故事一樣浪漫得徹底了,但即使這樣,也是非常、非常之好。那天晚上,愛米莉在浴缸里躺了很久,身上冒著熱氣,等到她從浴缸里出來,擦干身子,浴缸里的水在慢慢流走時,她光著身子站在鏡子前。因為自己的乳房很小,她就專心欣賞自己美麗的肩膀和脖子。她噘著嘴,嘴唇微微分開,跟電影中的女孩子正要被吻時一樣。

“哦,你真可愛。”剛好在鏡頭之外的一個年輕男人幻象說,帶著英國口音,“我想這樣說已經好多天、好幾個星期了,現在我一定要說:我愛的是你,愛米莉。”

“我也愛你,托尼,”她低聲說,她的乳頭開始自動變硬,挺了起來。背景里的某處,有支小型管弦樂隊演奏起《你就是那一切》。

“我想抱著你。哦,讓我抱著你,永遠不讓你走。”

“哦,”她低聲說,“哦,托尼。”

“我需要你,愛米莉。你會——你會對我百依百順嗎?”

“會的,哦,會的,托尼,我會的,會的……”

“愛米?”她的媽媽從鎖著的門外喊道,“你在浴室里已經待了超過一個鐘頭。你在里面干嗎?”

復活節時,薩拉的雇主借給她一套昂貴的綢緞衣服,據說是戰前中國貴婦人穿的一種服裝樣式,還有一頂用麥稈密密編成的寬邊帽子。她的任務,是在第五大道上段和一群時髦人一起照相,負責照相的,是公關部的一位攝影師。

“哦,你看上去光彩奪目,親愛的,”復活節那天早上,普奇說,“我從來沒見過你像今天這么可愛。”

薩拉卻只是皺著眉頭,那讓她更可愛了。“我不關心什么破復活節,”她說,“我和托尼本來打算今天開車去阿瑪甘塞特呢。”

“哦,求你了,”普奇說,“只不過一兩個鐘頭,托尼不會介意的。”

后來托尼進來了,說:“哦,我說,漂亮極了。”他打量了半天薩拉后,說,“哎,我有個主意。你可以等我五分鐘嗎?”

她們聽到他沖上樓,似乎讓整座房子都搖晃起來。他回來時,穿了一套英國式常禮服,還配齊了平滑的寬領帶、鴿子灰色的背心和帶條紋的褲子。

“哦,托尼。”薩拉說。

“還需要熨一下,”他說著轉了一圈讓她們欣賞,感覺洋洋自得。“真的應該有一頂灰色大禮帽,不過我看這樣也行了。準備走了嗎?”

愛米莉和普奇在窗戶處看著,那輛敞篷車往上城方向開過去,托尼掌著方向盤扭了一下頭,跟她們笑了一下,薩拉一只手扶著帽子,另一只手向她們招了招,然后車就開走了。

公關部的攝影師活干得不賴,《紐約時報》制版部的編輯也是。那張照片在接下來的星期天登出來了,就在一整版別的沒那么搶眼的照片中間。相機捕捉到在四月的陽光下,薩拉和托尼面對面微笑著,正像是浪漫的完美體現,他們身后,剛好能看到一叢叢樹木和廣場酒店高高的一角。

“我可以從辦公室拿回來八乘十英寸的光面照片,”薩拉說。

“哦,太棒了。”普奇說,“能拿多少張就拿多少張。我們也多買幾份報紙吧。愛米?從我錢包里拿點錢,跑去報攤那里買四份報紙。買六份吧。”

“我拿不了那么多。”

“你當然能。”

不管自己出門時有沒有不高興,愛米莉知道重要的是盡量多買幾份報紙。這是一張可以裱好裝進相框永遠珍藏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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