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復活節游行(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 (美)理查德·耶茨
- 7088字
- 2019-06-06 17:13:37
他們在一九四一年秋天結婚,在普奇挑選的一間新教圣公會小教堂里。愛米莉覺得婚禮挺好,只是她當伴娘不得不穿的衣服似乎是有意讓人們注意到她的小胸脯,另外她的媽媽在婚禮上從頭哭到尾。普奇在自己的衣服和華麗的帽子上花了不少錢,兩種都是叫作水紅色的新顏色,有好多天,只要有誰聽她說話,她都會熱情洋溢地重復那句效果差勁的俏皮話?!暗堑綀蠹埳蠒墒裁礃??”她問了一遍又一遍,中指壓著她的上嘴唇?!靶履锏膵寢尨┑氖撬t色!”另外,她在婚宴上喝得太多,等到她跟杰弗里跳舞時,她忽閃著眼睛,做夢一般靠在他的胳膊上,似乎是杰弗里而不是他兒子長得像勞倫斯·奧利佛。他顯然感到尷尬,盡量放松他擱在她背部的手,可她像只鼻涕蟲一樣纏著他。
在這場聚會上,沃爾特·格蘭姆斯多數時候獨自待著,他站在那兒慢慢品嘗他那杯威士忌,無論什么時候薩拉向他微笑,他都馬上抱以微笑。
薩拉和托尼去科德角待了一星期,而愛米莉躺在床上為他們擔心。(要是薩拉第一次緊張,做得不對頭呢?要是第一次做得不對頭,在等著再試的時候,究竟可以聊些什么?如果這件事變得要一試再試,會不會把一切都弄砸了?)后來他們就在馬格納姆飛機制造廠附近的一套普奇形容是“寒磣的小公寓”那里安了家。
“那只是暫時的,”她在電話里跟她的朋友說,“再過幾個月,他們就會搬到威爾遜莊園。我跟你說過威爾遜莊園了嗎?”
杰弗里·威爾遜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了八英畝的地方,在長島北海岸的圣查爾斯村,那里有座共十四個房間的大屋(普奇總是形容那是一座“很棒的老房子”,盡管當時她還沒有親眼看到);等到目前的租約明年一到期,杰弗里和埃德娜就馬上搬過去。莊園上另外還有座小屋,薩拉和托尼去住最好了。這樣的安排,不是聽起來挺理想嗎?
整個冬天,普奇對威爾遜莊園談了很多,好像她很少意識到戰爭已經開始,而愛米莉似乎心里想的只有戰爭。托尼畢竟是個美國公民,很可能會被征召入伍、受訓、派往某處,讓他漂亮的腦袋給轟掉。
“托尼說根本不用擔心,”普奇和愛米莉有一天去造訪那套“寒磣的”公寓時,薩拉安慰愛米莉,“就算是他真的給征兵了,他也很有把握馬格納姆的高層會安排他作為參了軍的海軍人員,給派回工廠,因為托尼不僅僅是在馬格納姆工作,而且他實際上是個工程師。他早就在英國當了快三年學徒工——他們是這樣做的,你知道,他們有學徒制,而不是工程學校——馬格納姆的人也意識到這點。他是寶貴的人才?!?
托尼那天下午從廠里回來時,倒是沒有顯得很寶貴。他穿著綠色工作服,胸口位置別了個員工牌,他的胳膊下面夾著馬口鐵午餐盒,但盡管是那樣的裝束,他還是能散發出以前那種帶著優雅的活力和魅力。也許薩拉說得對。
“我說,”他說,“你不跟我們一起喝杯酒嗎?”
他和薩拉在沙發上挨著坐在一起,認真地做了遍阿納托爾酒吧里的儀式,即第一口喝的是交杯酒。
“你們總是那樣做嗎?”愛米莉問道。
“總是,”薩拉說。
那年春天,愛米莉獲得了巴納德大學的全額獎學金。
“太棒了!”普奇說,“哦,親愛的,我真為你感到自豪。只用想一想吧:你是我們家第一個上大學的。”
“你是說除了爸爸。”
“哦,是啊,我想是那樣,不過我是說我們家。這真是太棒了。跟你說我們要干嗎:我們馬上打電話告訴薩拉,然后我們倆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慶祝一下。”
她們的確給薩拉打了電話——她說她很高興——然后愛米莉說:“我現在給爸爸打個電話,好嗎?”
“哦,好吧,當然可以,如果你想打的話?!?
“……全額獎學金?”他說,“哇,你肯定是把那些人給震了……”
愛米莉跟他商量好第二天共進午餐,在市政廳附近一間陰暗的地下室餐廳,是他喜歡的。她先趕到,在衣帽間旁邊等。他從臺階上下來時,穿著一件不是很干凈的雨衣,她覺得他看上去老得嚇人。
“你好,親愛的,”他說,“天哪,你長高了。我們要一個兩人的隔間,喬治?!?
“沒問題,格蘭姆斯先生?!?
也許他只是個負責處理稿件的人,可是領班侍者知道他的名字,侍者也認識他——知道要拿來哪種威士忌放在他面前。
“巴納德的事,真是好極了,”他說,“這是我不知道有多久以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這時他咳嗽了一下,他說:“對不起?!?
酒讓他高興起來——他眼睛放光,愉快地繃著嘴唇——吃的還沒上桌,他就先喝了兩杯。
“你是拿獎學金上完了州立大學嗎,爸爸?”她問,“要么都是自己出的錢?”
他好像是糊涂了?!啊贤炅酥萘⒋髮W?’親愛的,我沒有‘上完’,我只是去州立大學上了一年,然后就去當地市里的報社上班了?!?
“哦?!?
“你是說你本來以為我是個大學畢業生嗎?你從哪兒來的這個想法?你媽媽?”
“我想是吧?!?
“嗯,你媽媽在處理信息上,自有一套做法啊?!?
他根本沒動他的午餐,咖啡端上來時,他低頭瞄了一眼,似乎也不想喝?!拔艺嫦M_拉也上了大學,”他說,“當然她幸福地結了婚什么的都挺好,可我還是那樣想。教育是件特別棒的事?!彼蝗挥忠魂嚳人?。只能轉過身子避開餐桌,用手帕捂住嘴巴和鼻子。他咳了又咳時,他的太陽穴上突出一條細細的靜脈??韧昊蛘邘缀蹩韧旰?,他伸手拿過水杯喝了一小口,那樣似乎有效——他能夠深吸幾口氣——可是接著又出不上來氣,他又咳了起來。
“你真的感冒得很厲害,”他恢復過來后,愛米莉說。
“哦,感冒只是部分原因,主要是這破香煙。你知道嗎?再過二十年,香煙會是違禁品,人們得從黑市販子那兒買到,就像我們在禁酒時期那樣。你有沒有想過學什么專業?”
“我想是英語吧?!?
“好,你會讀到很多好書。哦,你也會讀到一些沒那么好的書,可是你會學會分辨。你會整整四年都生活在理念的世界里,然后才會去操心日常工作中的現實——上大學就好在這一點。你想來點甜食嗎,小兔子?”
那天回家后,她想過拿與州立大學有關的事實來挫挫她媽媽的興頭,但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想去改變普奇,別指望了。
似乎也沒有希望改變自從薩拉出嫁后,她們的晚上是怎樣一起度過的。偶爾,威爾遜夫婦會邀請她們到樓上去,要么他們下來;更經常的是,她們兩個人在客廳里坐著看雜志,小汽車和第五大道上的巴士在她們的窗前隆隆馳過。她們兩人有誰可能會盛一碟奶油軟糖,與其說是因為真的想吃,倒不如說是為了打發時間。星期天時,收音機里有好節目,可是大多數時間,她們無所事事,似乎除了等待電話鈴響,就別無他事可做,但是還有什么比那機會更渺茫呢?有誰會想打電話給一個長著爛牙的失婚女人,或者一個姿色平平、皮包骨頭、整天沒精打采地走來走去、自慚形穢的女孩?
一天晚上,有半個鐘頭時間,愛米莉看著她媽媽翻雜志。普奇會漫不經心地用拇指在下唇上蘸一下,然后把那個拇指在每頁的左下角一抹,是為了方便翻頁;這樣,每一頁的頁角都起皺,稍微抹上了口紅。這天晚上她吃過奶油軟糖,那就意味著每頁上面除了口紅,還有奶油軟糖的痕跡。愛米莉發現自己看著她那樣做,沒法不咬緊牙關,而且她頭皮發緊,也讓她坐在椅子上渾身不自在。她站了起來。
“我看我還是去看場電影吧,”她說,“第八街影劇院應該有一部挺好的電影正在上映。”
“哦,好吧,親愛的,要是你想去的話。”
她逃進浴室梳了梳頭發,然后就出了門,走到了華盛頓廣場,大口呼吸著和暖的空氣。她的黃色裙子幾乎還是新的,合身,樣式也好,對此她有點小小的然而是確確實實的自豪。當時天剛擦黑,公園里的燈在樹間亮著。
“對不起,小姐,”一位走在她身邊的高個子士兵說,“您能告訴我去尼克酒吧怎么走嗎?演奏爵士樂的地方?”
她為難地停下腳步?!班?,我知道怎么走——我是說我去過幾次——但是有點不好跟你說從這兒怎么去。我想最好是順著韋弗利街走到第六大道,不,第七大道,然后轉左——我是說轉右——往下城方向走四五個——不對,等一下,去那兒最快的,是沿著第八街走到格林尼治大道,你會走到……”
愛米莉在那兒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揮手指著并不準確的方向,他始終耐心地對她微笑。他長相普通,眼神溫和,穿的是一套淺褐色夏季制服,讓他顯得身材很好。
“謝謝,”愛米莉說完后,他說,“可是我有個更好的主意:你覺得去坐一趟第五大道的巴士怎么樣?”
爬上一輛敞頂雙層巴士陡陡的彎梯,以前從來不曾像是一次冒險的開始,也從來不曾讓愛米莉意識到自己的心跳得咚咚響。他們乘車經過她家時,她從扶手那里躲開了,以防普奇正好往窗外看。
幸好主要都是那位士兵說話。他叫沃倫·馬多克或者馬多克斯——她以后再問他,弄清楚。他當時在休三天假期,從南卡羅來納州的克羅弗特軍營過來,他已經在那里完成了步兵訓練,很快就會被分配到某個師,管他是什么意思呢。他來自威斯康星州的一個小鎮,家里弟兄四個,他最大。他父親是修屋頂的。這是他第一次來紐約。
“你一直在這兒住嗎,愛米莉?”
“沒有,我以前主要在郊區住?!?
“我明白了。一直住在這兒肯定挺滑稽的,從來沒有機會出去,跑一跑還是怎么樣。我是說這是個了不起的城市,別誤會,我只是說農村更適合成長。你還在上高中嗎?”
“上完了,我秋天就要去巴納德大學上學?!边^了一會兒,她又補充道,“我獲得了那兒的獎學金。”
“獎學金!嘿,你肯定腦袋聰明。在你這樣一個女孩旁邊,我最好小心點。”說著,他把自己的手從座位的木頭靠背上滑下來,摟住了她的肩膀;他一邊說,一邊開始用他大大的拇指揉著她鎖骨旁邊的肌肉。
“你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
“他是報社的。”
“噢,是嗎?是在帝國大廈上很高的樓層嗎?”
“對?!?
“我料到了。有意思,我早就看過這棟大樓的照片,可是真的不曉得它有多大。你的頭發很漂亮,愛米莉。我一直不是很喜歡女孩長著卷頭發,直發要好看得多……”
在四十二街再往上走的某個地方,他吻了她。這不是她第一次被吻,甚至也不是第一次在第五大道巴士的上層被吻:高中時有個男生就那么大膽過——但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那樣被吻。
到了五十九街,他咕噥著說了句“我們去散散步吧”,就扶著她走下了隆隆作響的彎梯,后來他們走進了中央公園,他還是摟著她。公園里的這一帶到處都是士兵和女孩:有的坐在長椅上摟著脖子親熱,有的一群或者兩個兩個地摟在一起散步,有些散步的女孩把手指插在跟她們一起的士兵的屁股口袋里,別的女孩摟得高一點,到了胸腔往下的位置。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摟著沃倫·馬多克或者馬多克斯,可是他們才剛認識,那樣做好像還太早,不過她已經吻過他,“早”或者“晚”,有什么關系嗎?
他還在說話:“說起來挺有意思:有時候你遇到了一個女孩,好像根本就不對勁兒,別的時候倒是可以。比如,我才剛認識你半個鐘頭,現在我們已經成了老朋友……”
他把她領上一條小路,那里似乎根本沒有燈光。他們走著走著,他把手從她肩膀上拿開,伸進她的腋下,捧住她的一側乳房。他的拇指開始輕揉她已經變硬了的敏感之極的乳頭,讓她膝蓋發軟,她的手自然而然搭上了他的背部。
“……很多人只想從女孩那里得到一樣東西,特別是他們在部隊待過后;我對那不明白。我想去了解一個女孩——了解她整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挺好的,愛米莉;我一直喜歡瘦瘦的女孩——我是說你知道,苗條的女孩……”
只是在她感覺到腳下的草和土時,她才意識到他們已經離開了小路。他正在領著她穿過一小片草地,他們走到一棵沙沙作響的樹下幾乎一片漆黑的地方時,一起躺了下來,動作上沒有一絲別扭,就像舞池里的某個動作一樣流暢,這也好像是他摸著她乳頭的拇指所發出的命令。有一小會兒,他們躺在那兒,身子扭在一起吻著;這時,他的大手摸向她的大腿根處,他嘴里說著:“哦,給我,愛米莉,給我……沒事的……我有……快給我吧,愛米莉……”
她沒說好,但也絕對沒有說不。他所做的一切——甚至在他幫她把內褲從一只腳上脫掉時——似乎之所以進行,乃是出于迫切需要:她身不由己,他在幫她,世界上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
她以為會疼,但是還沒讓自己準備好,它就進去了——讓她吃了一驚——進去后,快感開始一波又一波涌上來,增強著,達到了完全是極樂的境界,然后快感減退、消失了。它從她體內滑出來,一只膝蓋陷在她腿旁邊的草叢里,往旁邊翻過身子,大口喘著氣,然后他又翻過來,把她摟在懷里?!芭叮彼f,“哦。”他身上有剛出的汗味和上過漿的棉布味,好聞。
她感覺疼痛,也感覺濕漉漉的,覺得自己可能在流血,但是最糟糕的,是擔心他們找不到什么話說。這種事情完了后,你說過什么話?他們又回到公園里的一盞路燈下后,她說:“我衣服臟了嗎?”他小心翼翼地戴上船形帽,退后一步看了看。
“沒有,挺好的,”他說,“你身上甚至一點都沒讓草弄臟。想去喝杯麥乳精什么的嗎?”
他領著她坐的士到了時代廣場,他們在一個站立式柜臺前,喝了一大杯巧克力麥乳精飲料,根本沒有說話。喝下這種東西,她的胃似乎抽緊了——她就知道自己會惡心的——可她還是喝了,因為喝了比站在那兒什么話都不說要好。等她喝完后,她惡心的感覺很強烈,她不知道到家之前能不能忍住不吐。
“準備好了嗎?”他擦著嘴說,他抬高肘部,領著她走出去到了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鞍?,你跟我說你住在哪兒,我們看看能不能找到怎么坐地鐵。”
他們路過的每個人都顯得那么丑陋,好像在發燒時的夢中看到的:一個色迷迷的戴眼鏡的水手,一個穿著紫色套裝的喝醉了的黑人,一個拎了四個油膩的購物袋、一邊嘴里念念叨叨的老太婆。街角那里,有個市政的鐵絲網垃圾簍,愛米莉沖過去,剛好來得及。他跟了過來,她嘔吐時,他扶著她的胳膊想幫她,但是她掙脫了:她想一個人經歷這種不堪入目的出丑事。她嘔吐完,甚至也不再干嘔后,她從自己的包里找了幾張紙巾擦凈嘴巴,但是她的喉嚨和鼻子里,嘔出來的巧克力麥乳精味仍然很濃。
“你沒事吧,愛米莉?”他問道,“我去給你弄點水好嗎?”
“不用了,沒事,我挺好。對不起?!?
在去下城的地鐵上,他什么也沒說,坐在那里讀廣告或者仔細研究過道對面乘客的面孔。就算愛米莉知道怎樣開口聊天,地鐵上的聲音也太大了——他們得大聲說——而且很快,她又想到一件讓她感到喪氣的事:既然她嘔吐過,他跟她說晚安時,不會想去吻她。下車后,新鮮的空氣感覺不錯,可他們仍然保持沉默,一直到了華盛頓廣場,到了公園里他們見面的地點附近。
“你家在哪兒,愛米莉?”
“哦,你最好別送我回家。我就在這兒跟你說晚安了?!?
“真的嗎?你沒事吧?”
“真的,我沒事?!?
“那好吧?!惫?,他只是抓緊她的胳膊,在她臉上輕輕吻了一下。“保重吧,”他說。
只是在她轉過身看他走開時,她才意識到真是糟糕:他們沒有交換地址,也沒有互相保證說要寫信,她甚至不能肯定他姓什么。
“愛米?”普奇在床上叫她,“電影怎么樣?”
一個星期后,上午十點鐘時,普奇接了個電話?!啊叮?,您好……他怎么了?……哦,天哪……什么時候?……我明白了……天哪……哦,天哪……”
她掛上電話后說:“親愛的,你爸爸今天上午去世了。”
“是嗎?”愛米莉坐到一張吱吱作響的椅子上,手放在大腿上。她一直忘不了的,是剛聽到這個消息時,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普奇又說了幾遍“天哪”,似乎在等自己領會這個詞,然后就哭了起來??薜脹]那么厲害時,她說:“是肺炎。他病了好幾個星期,醫生想在他家里給他治,可是你了解爸爸。”
“我‘了解’他,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說你知道,他只要待在自己家里,就會喝威士忌、抽煙。他昨天終于同意住院,但是已經太晚了。”
“誰給你打電話?醫院?”
“哈蒙德太太。你知道,艾琳·哈蒙德,你爸爸的朋友?!?
可是愛米莉不知道——她從來沒聽說過艾琳·哈蒙德——這時她想到艾琳·哈蒙德很可能不僅僅是朋友而已,她開始有感覺了,不完全是悲痛,更傾向是遺憾。
“哦,我真害怕給薩拉打電話,”普奇說,“她一直是爸爸的寶貝?!?
等到普奇真的給薩拉打電話時,愛米莉從普奇這邊的說話聽得出來,薩拉的悲痛是立刻就有的,而且程度很深??墒侨绻_拉一直是爸爸的寶貝,愛米莉又是誰的寶貝?
在殯儀館,他們給沃爾特·格蘭姆斯化過妝,和他五十六歲的年齡比起來,顯得年輕得多。他們在他的臉頰和嘴唇上涂了粉紅色,愛米莉不愿意看他??墒撬_拉俯身親吻了遺體的前額,然后普奇親了嘴唇,讓愛米莉打了個冷戰。
艾琳·哈蒙德原來是個身材苗條、長相好看的女人,四十幾歲?!拔衣犝f過很多關于你們這兩個女孩的事,”她說,她跟托尼·威爾遜握手時,她說她也聽說過很多關于他的事,然后她對愛米莉說:“你爸爸對你獲得獎學金的事開心極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形容?!?
火葬場在西切斯特縣那邊,他們坐在跟著靈車的大轎車里去了。薩拉和托尼坐在活動座位上,普奇和愛米莉坐在后面。他們后面還有一輛車,坐著艾琳·哈蒙德和沃爾特·格蘭姆斯的幾個親戚,他們從本州的北部地區趕來了,然后跟著的還有另外幾輛車,一起來的,是紐約《太陽報》的幾位職員。
小教堂里舉行的儀式不算隆重。電風琴響了起來,一個面帶疲憊的人念了幾句不分宗教教派的祈禱,棺材搬走,儀式結束了。
“等一下,”他們魚貫而出時,薩拉說。她快步又走回她坐過的那一排,獨自彎下腰,不可自抑地最后一次痛哭起來,好像過去幾天內哀悼得還不夠充分,還需要最后一次扭曲她垂下的臉龐,最后一次顫抖她的肩膀。
然而愛米莉至此還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厥欣锏囊宦飞?,她都感到心神不安。在車上,她把一只手墊在自己的臉部和大轎車冷冷的、顫動著的車窗之間,那樣似乎有點用。她試過跟自己低聲說“爸爸”,試過閉上眼睛想象他的臉,但是都不管用。然后她想到一件事讓她的喉嚨發緊:她也許不是爸爸的寶貝,可是他一直叫她“小兔子”。這時她不費事就哭了起來,讓媽媽伸手過來攥緊了她的手,唯一的麻煩,是她拿不準自己是為了爸爸而哭,還是為了沃倫·馬多克或者馬多克斯而哭,他現在回到了南卡羅來納,正要被分配到某個師。
可是她意識到就連那也是謊話,她突然停止了哭泣:這些眼淚,就像她這輩子里一貫的情形,完全是為了自己而流——為了可憐而敏感的愛米莉·格蘭姆斯,誰也不明白她,她也什么事情都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