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狄公案(第一輯套裝)
- (荷蘭)高羅佩
- 3377字
- 2019-06-03 17:24:47
第四回 書齋內(nèi)證物剩無幾 茶爐中玄機未分明
“這是哪里的門戶亂響?”狄公怒喝道。
“回老爺,想來應(yīng)是內(nèi)宅大門,”唐主簿支吾答道,“沒法完全關(guān)緊。”
“明天便叫人來修理一番!”狄公沖口命道。他在原地默立良久,面色鐵青,一邊輕捻頰須,一邊回想著那鬼魂古怪而空洞的凝視,以及如何無聲無息地驀然消失。
狄公走回桌旁坐下。洪亮一言不發(fā)盯著老爺,面露驚懼,兩眼瞪得老大。
狄公心神略定,見唐主簿面如死灰,審視半晌后發(fā)問道:“你也曾親眼見過那鬼魂?”
唐主簿點頭答道:“回老爺,三天之前,就在這二堂中。晚上我來取一份文書,看見他就背對著我,站在書案旁。”
“后來怎樣?”狄公屏息問道。
“我大叫一聲,失手將蠟燭掉在地上,趕緊跑出去叫守衛(wèi)。等我們趕回來時,屋里已是空空如也。”唐主簿抬手遮住兩眼,又道,“他看去和出事那天一模一樣,身穿家常灰袍,腰系黑絳,帽子掉在旁邊,人倒在地上,已是……一命歸陰了。”
唐主簿見狄公與洪亮不發(fā)一語,便又說道:“回老爺,小人敢說查案官一定也見過那鬼魂!正是因此,臨走那天早上,他看去氣色很差,并且走得十分匆忙。”
狄公揪一揪長髯,半晌過后,肅然說道:“斷然否認鬼神等物的存在,定非明智之舉。孔夫子當(dāng)年授徒時,有人問起鬼物,他的態(tài)度便十分含糊不明,這一點必須銘記在心。不過。我仍想找到一種合乎情理的解釋。”
洪亮緩緩搖頭,說道:“老爺,此事再無他解,只可能是王縣令身死后,由于兇手尚未伏法而不肯安息。他的尸身正停放在佛寺內(nèi),據(jù)說只要還未曾十分腐爛,便很容易向周圍的生人顯形。”
狄公霍然起身,說道:“我定會認真考慮此事。但是如今我要再去一趟內(nèi)宅,進書齋查看一番。”
“沒準(zhǔn)老爺又會撞上鬼怪,萬萬不能冒此風(fēng)險!”洪亮駭然叫道。
“為何不能?”狄公反問道,“死者的目的是要報仇雪恨,他定會知道我亦有此愿,又何必要加害于我呢?洪都頭,等你辦完這邊的事務(wù),可到書齋里來會我,如果愿意,還可帶上兩名守衛(wèi),再提著燈籠同來。”說罷不顧洪唐二人的勸阻,出門離開二堂。
狄公先去公廨內(nèi)取了一盞油紙大燈籠,重又返回?zé)o人的內(nèi)宅中,走入鬼魂消失的那條過道。過道兩邊各有門戶,狄公推開右手邊的一扇,只見屋內(nèi)十分寬敞,地上胡亂堆放著捆扎好的包裹箱籠。狄公將燈籠放在地上,到處摩挲查看了一番,忽見墻角處有個奇形怪狀的黑影,不覺猛吃一驚,隨即想到這不過是自己的影子罷了。屋內(nèi)除了王縣令的私人物品之外,再無其他。
狄公搖一搖頭,又走到對面的房舍中,發(fā)現(xiàn)除了幾件用草席裹起的家具外,亦是空空如也。
過道盡頭有一扇大門,上鎖加閂關(guān)得緊緊。狄公看罷后折回穿廊,心中思前想后。
穿廊走到盡頭,便是書齋的大門,門板上刻有精美的云龍紋樣,可惜被衙役破門而入時撞壞了一片,草草釘了幾塊木條,看去頗損美觀。
狄公撕下蓋有縣衙大印的封條,推開門扇,高高舉起燈籠環(huán)視左右。書齋呈四方形,地方并不算大,其中陳設(shè)雖然簡單,卻十分雅致。左手邊有一扇高高的窄窗,窗前擺著一口厚重的烏檀木櫥柜,柜上放著一只碩大的銅茶爐,茶爐上架著一只燒水用的镴制圓形平底鍋,茶爐旁還有一只小巧精致的青花瓷壺。其余墻面皆被書架遮住,對面亦是整整一排書架。后墻上有一扇位置較低的闊窗,窗紙十分潔凈。窗前擺著一張古舊的紫檀木書案,兩端各有三個抽斗,還有一把舒適的紫檀木扶手椅,上面設(shè)有紅緞軟墊。書案上只有兩支燭臺,別無他物。
狄公走入房中,細看櫥柜與書案之間的葦席,上面果然有些深色污跡,想來定是王縣令中毒倒地后,茶水從杯中濺出而留下的印記。他多半是先將水置于茶爐上,然后坐在書案旁,聽見水已煮滾,便走到爐前倒水入壺,給自己斟滿一杯,站在地上只呷了一口,藥性便立即發(fā)作了。
櫥柜上拴著一把樣式精美的掛鎖,鎖孔里插有鑰匙。狄公上前打開柜門,只見里面分為上下兩層,擺著精美的上等茶具,不由心中贊嘆。柜內(nèi)不見一絲塵土,足見查案官及其隨從當(dāng)日已徹底清查過。
狄公又走到書案前,見抽斗皆是空的,心想查案官必是在此處發(fā)現(xiàn)了那些私信,不禁長嘆一聲。自己沒能在案發(fā)后立即前來查看,實為一大憾事。
狄公轉(zhuǎn)到書架前,信手在書冊上一抹,發(fā)現(xiàn)積了厚厚一層塵土,不由滿意地笑笑,顯然這里未被動過,很值得勘查一番,又見架上堆得滿滿,于是打算等洪亮來了再一道細看。
狄公將座椅就地一轉(zhuǎn),面朝大門坐下,兩手籠在袖中,心中尋思兇手會是何等人物。殺害朝廷命官是謀反叛國的重罪,依律將被處以極刑,比如凌遲或俱五刑,兇手甘冒如此風(fēng)險,必是有著非同小可的理由。他又如何能在茶中投毒?既然仵作已經(jīng)查驗過未用的茶葉,證明皆是無毒,所以只能是鍋中的茶水有異。或許兇手曾送給王縣令一小包有毒的茶葉,僅供沖泡一次之用,這是狄公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釋。
想起方才撞見的游魂,狄公又嘆息一聲。這還是生平頭一次親眼看見鬼魅之物,至今仍是難以置信。雖說可能有人搞惡作劇,但是查案官和唐主簿也都見過,再說誰又敢冒險在縣衙里裝神弄鬼呢?并且所為何來?想來想去,大概真是王縣令的鬼魂顯靈了。狄公頭枕椅背,闔上兩眼,腦中盡力回想,從那鬼魂的面上,是否透露出什么有助于辦案的提示呢?
狄公驀地睜開雙眼,只見書齋內(nèi)仍是一片空寂,又靜坐半晌,目光掃過朱漆屋頂和粗重的橫梁時,留意到茶爐上方有一塊地方漆皮變色,櫥柜旁邊的墻角處也掛著幾片蒙塵的蛛網(wǎng)。對于室內(nèi)整潔,王縣令顯然沒有唐主簿那般苛求。
這時洪亮走入,身后跟著兩名手擎燭臺的守衛(wèi)。狄公命他們將燭臺放在案上,然后退下。
“洪亮,這里唯一留給我們可供查驗的東西,就是架上的書冊。”狄公說道,“雖然數(shù)目不少,但是你若給我一摞摞搬來,待我看罷再拿走的話,也用不了太多工夫。”
洪亮欣然點頭,從最近的書架上取下一疊書來,又用袍袖拂去書上的塵土。狄公將座椅轉(zhuǎn)回,面對書案坐下,埋頭翻看起來。
過了一個多時辰,狄公查完了所有書冊,靠著椅背抽出袖中的折扇,用力扇了幾下,滿意地笑道:“洪亮,對于王縣令其人,我已心中有數(shù)。我剛才看過了他自撰的詩集,雖然風(fēng)格細膩精致,內(nèi)容卻空洞無物,絕大多數(shù)都是題獻給青樓女子的情詩,或是京城里的名妓,或是他從前歷任縣令時在當(dāng)?shù)赜龅降臒熁ǚ垲^。”
“回老爺,唐主簿方才隱約提到,王縣令有時未免德行不謹,”洪亮說道,“甚至?xí)r常邀請妓女入宅,還在此處留宿過夜哩。”

3入書齋狄公尋蹤跡
狄公點頭說道:“你方才遞給我的那個錦匣,里面裝的全是春宮圖。架上有些關(guān)于各地釀酒法與烹飪術(shù)的書籍。有一整套精心收藏的前朝名家詩集,邊角卷折,幾乎每頁都寫著評注,佛教與道教經(jīng)書也是同樣翻得稀爛,不過全部儒家典籍卻都是簇新的!此外還有關(guān)于術(shù)學(xué)工藝的書冊,醫(yī)學(xué)與煉丹術(shù)的寶典,甚至還有記述謎語和機巧的古書,實屬罕見。至于治國方略、政事管理,或者史書、算學(xué),卻是未見一冊。”
狄公將座椅一轉(zhuǎn),又道,“據(jù)我推斷,王縣令喜好詩文,頗有愛美之心,也樂于鉆研各種神秘莫測之物,同時又耽于享樂,對于醇酒婦人之類的俗世歡娛不能忘情——此類人物倒也并不少見。他不求仕進,樂得遠離京城,在偏遠地方做個逍遙自在的小小縣令,正是因此,他從不希求升遷,蓬萊已是他身為縣令的第九處任所了!但他生性聰敏好學(xué),否則不會喜愛謎語和機巧之術(shù),且又為官多年、閱歷豐富,盡管并未十分致力于公務(wù),但仍是頗得民心。他不愿有家室之累,當(dāng)正室與二房夫人亡故后,從此未再續(xù)娶,而是滿足于和名妓倡女們結(jié)下的露水情緣。他為自己書齋的題名,恰是對自家性情的絕妙總結(jié)。”說罷用扇子朝門上一指。
洪亮一望之下,忍俊不禁。只見門上懸著一塊匾額,上書“飛蓬齋”三個大字。
“不過,我卻發(fā)現(xiàn)了一樣極其格格不入的東西。”狄公說著,輕拍一下挑出的一本簿冊,“洪亮,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書架下層的卷冊背后。”洪亮伸手一指。
“在這本簿冊中,”狄公說道,“王縣令親手記下了一長串?dāng)?shù)字和日期,還有幾頁復(fù)雜精細的計算,卻并無一句說明。我看他絕非樂于計數(shù)之人,如有此類事務(wù),想是統(tǒng)統(tǒng)留給唐主簿和其他書辦去料理,可是如此?”
洪亮連連點頭,答道:“剛剛聽唐主簿說過,正是如此。”
狄公翻翻簿冊,搖頭沉思道:“王縣令在此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就連細小的錯誤也都一一仔細訂正過了。唯一的線索就是日期,最早在兩月之前。”
狄公站起身來,將簿冊納入袖中,“等我得閑時,無論如何要好好研究一番,雖然并不一定就與王縣令被害有關(guān),但是反常之舉總是值得格外注意。我們總算對死者有了不少了解,恰如刑偵典籍上所說,這正是追查兇手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