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狄公案(第一輯套裝)
- (荷蘭)高羅佩
- 5339字
- 2019-06-03 17:24:47
第三回 主簿細述命案始末 縣令夜探空宅驚魂
狄公一行人走到西門前。喬泰凝神打量,只見一座樣式簡樸的二層門樓,城墻低矮。
“我已看過蓬萊地圖,得知此城周圍有幾道天然屏障。”狄公對三人說道,“在距下游大約九里的河口處,建有一座規模很大的要塞,里面駐有重兵,負責檢查所有往來船只。幾年前我大唐與高麗國交戰時,他們曾經攔截過高麗戰船,使其不得駛入河流。此河北岸是懸崖峭壁,南岸則只有一片沼澤濕地。蓬萊作為附近唯一的良港,便成了與高麗和日本通商的中心。”
“在京城時,我曾聽人講過,”洪亮說道,“有很多高麗人定居在此地,尤其是水手、船工與僧人。他們住在城東溪流對岸的高麗坊中,附近還有一座有名的古寺。”
“如今你可去找高麗女人碰碰運氣!”喬泰對馬榮說道,“然后再去那廟里花上幾個小錢,便可贖清罪孽了!”
兩名全副武裝的守卒打開城門,四人一路進去,穿過熱鬧的街市,直走到衙院高墻外,又沿墻行至朝南的正門前。
幾名守衛正坐在大銅鑼下的條凳上,一見狄公,連忙跳下地來鄭重行禮,恭候新縣令進門后,卻彼此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正好被洪亮看在眼里。
一名衙役引著狄公等人穿過前院,走入對面的公廨內。只見四名衙吏正在揮毫疾書,一個留著花白山羊胡的憔悴老者從旁督管。
老者一見狄公,急忙上前恭迎,結結巴巴地自稱是唐主簿,目前暫理衙內一應庶務,又焦慮不安地說道:“老爺大駕光臨,小人居然未曾提前接到消息,還請恕罪。如今不但連洗塵宴都還不曾預備,而且——”
“我原以為路過省界時,軍營已經派出信使先行來過了,”狄公插言道,“定是在哪里出了差錯。既然我已到此地,不妨領我看看縣衙內外。”
唐主簿先引著眾人走入縣衙大堂。堂內軒敞闊大,青磚鋪地,打掃得十分干凈,后方平臺上擺著高高的案桌,桌面上鋪著光亮耀眼的大紅織錦,案桌后掛著一幅褪了色的絳紫帷幕,幾乎占去整個墻面,帷幕中央用金線繡有碩大的獬豸圖樣,正是明察秋毫的象征。
一行人穿過帷幕后面的門扇,又走過一條窄廊,進入二堂內。這里亦是十分整潔,光亮的書案上不見一絲塵土,雪白的墻面新近才粉刷過,靠墻擺著一張長榻,上面鋪有華麗的墨綠織錦。狄公匆匆看了一眼隔壁的檔房,出門走到二進庭院內,對面便是前廳。唐主簿連連解釋說自從查案官離開后,前廳就再未用過,里面的桌椅家什可能擺放得有些凌亂。狄公見他腰背佝僂、舉止畏怯,看似張皇不安,不禁有些好奇,開口嘉勉道:“看來你將衙院各處都打理得井井有序。”
唐主簿躬身一揖,期期艾艾地說道:“回老爺,小人在此處做公已有四十年了,剛進衙門時,還是個跑腿的小童。小人一向喜歡事事有條不紊,多年來真是一切順遂,誰知天有不測風云——”說到此處聲音漸低,疾步上前推開了前廳大門。
前廳正中有一張雕花精美的高桌。眾人走到桌前,唐主簿將一方縣衙大印恭敬地呈給狄公。狄公伸手接過,將其與簿冊上的印記對照了一下,方才簽收,從此刻起,算是正式主管了蓬萊全縣。
狄公手捋長髯,說道:“在辦理例行庶務之前,理應先勘查王縣令被害一案。日后我自會召見本地名流士紳,一切依禮行事。今天除了見過一眾衙員外,我還想與城中的四位里長會面。”
“啟稟老爺,還有一位,”唐主簿說道,“即高麗坊的里長。”
“他可是我大唐人氏?”狄公問道。
“不是,老爺。”唐主簿答道,“但他講得一口流利的漢話。”說罷掩口咳嗽幾下,又怯聲稟道,“還有一事,恐怕老爺聽了,會覺得有些出奇。刺史大人曾經準許過東岸的高麗坊自理其務,由里長負責維持秩序,唯有他請求協助時,我們這方的人員才可進去。”
“此事確實出奇。”狄公低語道,“這幾日里我自會詳查一番。好,現在你去召集所有衙員在大堂內匯合,我想去內宅中看看,再稍事休息一二。”
唐主簿面露尷尬之色,猶豫半晌,方才說道:“內宅倒是修葺一新,去年夏天,王縣令剛將各處齊齊粉刷了一遍。只是他的家什箱籠等物仍然放在里面,都已捆扎起來。王縣令只有一個遺屬,便是他的兄弟,但至今尚無消息,小人也不知該將這些東西送往何處。王縣令鰥居多年,無有家眷,只雇了幾個本地人作仆傭,自從他……不幸身亡后,眾仆也已悉數散去。”
“如此說來,查案官駕臨時,又下榻何處?”狄公驚異地問道。
“回老爺,那位大人就睡在二堂的長榻上,”唐主簿郁郁答道,“衙吏們將一日三餐也送到那里去。凡此種種皆是大悖常規,小人也甚感無奈。我給王縣令的胞弟去信后,誰知全無消息,讓我……雖說實在不該如此,不過——”
“這倒無妨。”狄公迅速說道,“此案了結之前,我并不打算派人去接家眷來。我可去二堂內更衣,你且帶我的幾名隨從前去各自的衙舍中。”
“回老爺,就在縣衙對面,有家上好的客棧,”唐主簿急急說道,“小人與賤內正住在里面,想來老爺的隨從也會——”
“這又是大悖常規了,”狄公冷冷說道,“你為何不住在衙舍中?你已在衙門里行走多年,總該懂得這些規矩!”
“回老爺,小人以前確實住在前廳后面的房舍里,”唐主簿連忙解釋道,“皆因屋頂需要修補,于是才在外頭暫住幾日,想來也是情有可原——”
“且罷!”狄公說道,“但我仍想讓我的三名隨從住在衙內,你可將他們安置在三班房中。”
唐主簿深深一揖,與馬榮喬泰一齊退下。洪亮跟著狄公走入二堂,服侍老爺換上官服,又沏了一杯熱茶。狄公一邊用熱手巾揩擦臉面,一邊問道:“洪亮,你說那老主簿為何會是如此情形?”
“他看似太過謹小慎微,”洪亮答道,“據我猜想,老爺意外駕臨,攪得他心神大亂。”
“我倒是覺得,他更像是對縣衙中的什么東西怕得要命,”狄公沉思道,“因此才搬去客棧暫住一時。罷了,我們以后自會知曉!”
這時唐主簿走來,稟報曰所有人員都已齊集大堂。狄公取下頭上的家常便帽,換上烏紗官帽,直朝大堂走去,洪唐二人一路跟隨。
狄公在案桌后坐定,示意馬榮喬泰立在座椅背后,先說了幾句客套開場白,然后由唐主簿將跪在地上的四十人逐一介紹了一遍。只見眾衙吏皆是一身整潔的藍布袍,守衛與衙役穿戴的皮褂鐵盔亦是油光锃亮,看去十分端正體面。只是那衙役班頭面相兇惡,令狄公心中嫌惡,轉念一想,這些班頭常是由潑皮無賴充當,亦須時刻有人督管才是。仵作是個姓沈的大夫,看去年高德劭、頗富學識。唐主簿對狄公低聲道是此人不但醫術高明,而且人品甚佳。
見過眾人后,狄公任命洪亮為縣衙都頭,統管一應例行公務,馬榮喬泰督管衙役與守衛,負責演習操練,并主管班房與大牢。
狄公回到二堂,命馬榮喬泰去班房與牢房中查看一番,又道:“看過之后,你二人與衙役守衛們都過上幾招,借機也可對他們有所了解,看看各人有何長處,然后再去城里四處走走,瞧一瞧是何情形。我本想與你們同去,奈何今晚非得細論王縣令一案,因此不能成行。你們晚間回來后,再向我匯報一二。”
馬榮喬泰離去后,唐主簿復又走入,身后還跟著一名手擎燭臺的衙吏。狄公命唐主簿與洪亮同坐在書案對面的條凳上。衙吏將燭臺放在桌上,然后悄然退下。
“適才我看見花名冊上,”狄公對唐主簿說道,“有個名叫范仲的書辦未到,他可是生病了?”
唐主簿輕拍一下前額,張皇不安地說道:“回老爺,小人本應主動報上此事。我很是替他擔憂。本月初一,范仲去了州府度年假,按理說昨日上午便應返回。小人見他沒來,便打發了一個衙役跑去城西,范仲在那里有個小田莊。結果他家佃農道是范仲與一名仆人昨天到過那里,午時便已離去。此事著實惱人得很。范仲人才出眾,是個干練能吏,而且一向勤謹守時。我想不出到底出了何事,他——”
“沒準他被老虎吃了。”狄公不耐煩地插話道。
“不不,老爺!”唐主簿驚叫一聲,“不會那樣!”面色忽然變得煞白,燭光下雙目圓睜,顯得十分驚恐。
“老人家何必那么緊張!”狄公不覺生出三分惱意,“我也明白王縣令突然遇害令你十分心煩意亂,但那已是半月之前的事了,如今你還懼怕什么不成?”
唐主簿揩揩額上的冷汗,低聲說道:“還請老爺見諒。六七日前,有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個農夫,渾身是傷,喉嚨都被撕破了。那一帶定是有吃人的野獸出沒。小人最近晚上睡得很不安穩,還望老爺——”
“好吧,”狄公說道,“我那兩個隨從擅長打獵,不日便派他們出去打虎。替我倒杯茶來,然后議論正事。”
唐主簿依命斟上一杯茶水,狄公呷了幾口,靠坐在椅背上,說道:“我想聽你講講,案發時到底是何情形。”
唐主簿揪揪胡須,膽怯地開口敘道:“老爺的前任王縣令飽讀詩書,氣度不凡,端的是個謙謙君子,或許有時略微懶散一些,且對細瑣之事頗為不耐,但處理要務從來都十分得當,沒有半點疏漏。他年近半百,閱歷豐富,且又十分干練。”
“他在此地可有仇家?”狄公問道。
“一個也沒有,老爺!”唐主簿說道,“他斷案向來機智公正,令百姓十分敬愛,敢說他在全縣都受到擁戴,深得民心。”
狄公聞言點頭,唐主簿接著敘道:“半月之前,早衙即將開堂時,王縣令的管家前來公廨,對我道是臥房里不見老爺的人影,書齋也從里面上了鎖。我知道王縣令經常在書齋里讀書直至深夜,想來或是趴在書堆里睡過去了,于是前去叩門,叩了半日,里面全無響動。我怕他或許是中風發作,忙叫來班頭破門而入。”
唐主簿喉頭一咽,嘴唇抽搐幾下,半晌后才又接著說道:“只見王縣令躺在茶爐前的地上,兩眼無神,直直瞪著天花板,右手伸開,一只茶杯掉在旁邊的席子上。我上前一摸,渾身已是冰涼僵硬,于是趕緊叫來仵作。仵作查驗過后,推斷說王縣令應是死于午夜前后,然后他從茶壺里取了些許茶水,并且——”
“茶壺放在何處?”狄公插話問道。
“回老爺,放在左邊墻角的櫥柜上。”唐主簿答道,“旁邊就是用來燒水的銅茶爐。茶壺里幾乎還是滿的。沈大夫將茶水喂與一條狗,那狗立時便死了。他又將茶燒熱,用鼻嗅鑒定出了是何種毒藥。不過茶爐上鍋子里的水都已燒干,因此無法確定是否有毒。”
“平常是誰送來烹茶的水?”狄公問道。
“正是王縣令自己。”唐主簿應聲答道,見狄公揚起兩道濃眉,忙又解釋道,“回老爺,王縣令對烹茶之道十分熱衷,對種種細處很是精心在意。他一向執意親自從花園的井里打水,然后親自在書齋內的茶爐上煮滾燒開。他的茶壺、茶杯和茶罐都是名貴的古董,平日鎖在茶爐下面的櫥柜里。仵作依我所言,也查驗過罐子里的茶葉,卻都是好好的。”
“那你后來又如何行事?”狄公問道。
“小人立即派一特使趕去州府,上報刺史大人,將尸身暫時收厝起來,停放在內宅大廳里,然后封起書齋。第三天,大理寺的查案官便從京城駕臨,先命軍塞統領撥出六名兵士來,作為機密行員供他差遣,然后開始清查,逐個審問了所有仆從,還——”
“這些我已知道。”狄公不耐煩地說道,“我看過他的呈文,顯然沒人能在那茶水里做下手腳,并且王縣令進入書齋歇息后,也無人再進去過。查案官究竟是幾時離開此地的?”
“第四天的早上,”唐主簿慢慢說道,“查案官將我召去,吩咐將棺木移至東門外的白云寺內,等待死者的胞弟定下安葬地點再說,然后將眾兵士遣回軍營,告知我說他即將攜了王縣令的所有私人文書回京去。”說罷神色頗顯不安,焦慮地望了狄公一眼,“至于他為何突然離去,想來已對老爺講過其中緣由?”
“據他說來,”狄公隨口搪塞道,“案子查到如此地步,應由新任縣令繼續辦理更為合宜。”
唐主簿看似松了一口氣,又問道:“那位大人是否貴體康健?”
“他已去往南方另有公干。”狄公說著站起身來,“此刻我要去書齋里瞧瞧。我走之后,你可與洪都頭一起商議明日早衙需要處理的公事。”說罷擎起一支蠟燭,走出門去。
穿過前廳后面的小花園,便是內宅大門,此時正半開半閉。云過雨歇,霧氣仍彌漫在綠樹與花床之間。狄公推開門扇,走入空蕩蕩的宅內。
狄公先前已看過附在呈文中的縣衙全圖,得知書齋就在穿廊盡頭,于是先要設法尋到穿廊,倒是沒費吹灰之力。順著穿廊行走時,卻見左右兩旁各有一條過道,只是燭光微弱,看不清究竟通往何處。狄公忽然止住腳步,燭光中赫然出現一個瘦高男子,看似迎面走來,幾乎不曾撞個滿懷。
那人靜立在地,直直盯著狄公,一雙眸子古怪而空洞,相貌倒甚是端正,只可惜左頰上生了一塊銅錢大小的胎記,不免有些破相,灰白的頭發梳成頂髻,未戴冠帽。狄公看在眼里,不禁十分驚異,又依稀瞧見對方身穿一件家常灰袍,腰系黑絳,正欲開口相詢時,那人卻無聲無息地朝黑暗中退去。
狄公急忙舉起蠟燭,不想動作太猛,致使燭火熄滅,于是陷入一團漆黑之中。
“你是何人?給我過來!”狄公大聲叫道,卻只有回音作為應答,又靜待片刻,空宅內惟有一片死寂。
“豈有此理!”狄公低聲怒道,一路摸著院墻回到花園中,又快步走入二堂。
唐主簿正拿著一大沓文書,指給洪亮細看。
“有一事我想傳話下去,務必使得人人記住,”狄公對唐主簿怒道,“嚴禁任何人在衙內走動時衣冠不整,即便是晚間或公事結束后也不得如此。方才我撞見了一個身穿便服之人,頭上居然不戴帽子!我朝他問話,他也是不答一言,實在無禮至極!去把那人叫來,我非得狠狠訓斥他一頓不可!”
唐主簿聽罷,渾身不住顫抖,兩眼緊盯著狄公,露出驚駭又卑屈的神色。狄公見此情狀,忽覺心中不忍,畢竟此老已是盡心盡力了,于是口氣稍稍和緩說道:“罷了,如此疏忽在所難免。那人究竟是誰?或許是個更夫?”
唐主簿驚恐地望著狄公身后洞開的房門,勉強說道:“他……他可是穿著一件灰袍?”
“不錯。”
“左頰上有一塊胎記?”
“正是。”狄公答道,“休得如此驚惶!快說,那人到底是誰?”
唐主簿垂下頭去,有氣無力地答道:“回老爺,就是死去的王縣令。”
忽聽庭院內“哐啷”一聲巨響,不知何處有一扇門砰然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