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峽情思:經(jīng)典散文嚴選集(共3冊)
- 林文義 陳義芝 廖玉蕙
- 1590字
- 2019-06-14 11:11:10
多雨的海岸
那天,我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我打算利用將臨的假期到南方的島上去住幾天。于是我忙著安排行程,打點行囊,那夜,我居然因此而激動得熱淚盈眶。我想給你寫別后的第一封信,一口氣我寫了四大張紙,然后想想,我又沮喪地捏掉了它們。
賣白茉莉的女孩從窗前輕盈的走過去,叫賣聲傳得好遠,并且滿巷都飄滿茉莉花香。我驀然懷念起南方的鄉(xiāng)莊來了,夏季里南方的草原上葵花是否都開了?葵花呵葵花……曾寫過一首抒情的短詩,沾滿著七月葵花的香息,我將它藏匿在舊日記的扉頁里。那時還仍是懵懂的少年,夢幻比誰都多,都圓美;懂得憂愁之后,我卻沉默得像終年踩著滿林凋葉的旅人。葵花不再是少年時代的葵花,夢也定了型,沒有變化,沒有色彩,夢卻成了一首沒有音樂的哀歌。
我從海岸歸來,帶回滿懷的鹽味,滿袖子醺然的海風。你一定又會怪我再到海邊去,只因為你怕我觸景生愁。如果我說:“我到海岸去,只是純粹為了看海色霞光。”你可會相信?你必須要相信我所堅守的信念,像一只鳥相信它的柯巢一般;我躺在金色的海岸,像躺在母親的懷抱,那樣的舒適、恬然,并且,我不會有太多的哀愁。
每次讀到Wander這個字眼,我總是習慣性地闔上雙眸,于是便有一片深邃的闊葉林在我望中。我看見一位身披紅色斗篷,足穿芒鞋,手持蘆笛的游唱歌者,他會將七孔的蘆笛吹得令我為之泫然。淚光中,一個疲乏的老人,拖著沉甸的腳步,步向未知的遠方,漸漸消隕在落日深處。深夜里,史蒂芬遜的短詩也回蕩在我憂悒的眸色里——
在星光閃爍的夜空下,
請為我掘一個墳墓,
且在墓前遍種玫瑰,
伴我幽然永眠。
七月時,我必然會成為一個Wanderer。我將拾著滿掌的落寞,漂流到南方的島上,但無論到任何地方我還是想你。
我多么盼望能再為你唱一遍“初戀女”。雖然我的初戀已經(jīng)擊碎在海岸的浪花里。有人說:“第一次的感情是枚真珠,第二次的感情是塵土。”我相信這種說法。
你應該在你的發(fā)間綴一朵玫瑰,那么所有寫詩作畫的人便會說你華麗、俏媚。我們曾共舞過幾支施特勞斯的G調(diào)圓舞曲?我們曾幾次相伴走過那片狹長的海岸?那時我們唱歌的聲音有多大,我們的舞姿多翩然。沙灘上踩出同樣的足印,我們走了好長好長呵,像一世紀那么長。如果海風不將足跡用沙子掩蓋,再一次潮漲時,浪花也會將它們輕輕拂滅的,我們的故事也將宣告休止。
我們來自不同的方向,一南一北,相識卻是在多雨的北部海岸。有時我真想點著一盞風燈,到那片多雨多霧的海岸去尋覓你藏映在水中的柔情,且幻想:有一天,你會將一封藍色小箋置于海螺殼里,讓我前去俯身拾起。我們來自不同的方向,我們只是兩片偶然交疊的云彩,相遇,交融,然后分散,繼續(xù)我們原本寂寞的旅程。雖然那條熟悉的軌跡早已消逝凈盡。而我的心中卻揚起風暴,永不能平息的風暴。
我問:“還記得那個愛穿淡黃色毛衣的少年嗎?”而你必定會答以萬千沉默,白色的沉默。
夏季來了,我反而又想念起冬天,可以擁裘圍聚在火旁談詩的冬天,可以將每一句話哈成一團團奇異煙霧的冬天。有一天,我們會回到那冰雕玉琢的北國,一樣會再圍坐在暖爐邊笑著、談著。但那時我們已不再年輕了,笑起來時,眼角的魚尾紋加深了幾條,且已白發(fā)如霜,那時我會凄涼地憶起某年的一個夏季,我們相識在那多雨的北部海岸,我一定會很感傷的。
夜深時,我的眉心會緊皺,我的眼神郁悒。但天明后,我仍然會愉悅地去面對新來的一天;我會細細地盤算,散課后去看一回幼師中心的藝展,或者到咖啡屋去聽瓊恩貝絲的歌謠,甚至于有興致去擠最后一場的午夜電影。說實在的,這些舉動并不能帶給我些微的歡樂,但這就是生活,誰又能否定了它們?
那天在海岸,臨風小立,思緒里蘸滿著海色,我的眼眸也深深藍藍。
有輝光自你發(fā)間悄然亮起,我便分不清是凌晨的星子抑或是夏夜的螢火了。我們隔著多少距離?遠嗎?遠得像億萬光年外的星體那般迢遙。近嗎?近得像你我凝視時眸與眸那般窄密。來年的夏季,我將一個人去綠湖輕蕩舴艋舟,載一船檸檬色的滿月,載一船濃濃郁郁的思念。
197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