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關于母親,戈德蒙此前也略知一二,但大多是從別人嘴里聽來的。他對母親早就沒什么印象了,即使自以為知道的那一點兒,他也幾乎全瞞著納齊斯。母親的事不能談,談了丟人。她曾是一名舞娘,一個狂野的美女,出身雖然也算高貴,卻屬于不那么好的異教徒。聽戈德蒙的父親說,是他把她從貧困和屈辱中解救了出來,因為不知道她是不是異教徒,就讓人給她施了洗,對她進行宗教方面的指點。他娶了她,讓她成為一名有頭有臉的夫人。起初她還算溫順聽話,好好地過日子,誰料沒幾年就故態復萌,重操舊業,惹來了麻煩,引誘了野漢,幾天幾星期不著家,落了個巫婆的壞名聲。丈夫幾次三番地把她接回來,最后她卻跑了,一去不復返了。她的壞名聲還維持了一陣子,就像掃帚星的尾巴,忽明忽暗地閃爍,最后完全熄滅了。過去的這幾年里,她給他帶來了不安、驚恐、恥辱和不斷的意外,丈夫后來才慢慢地從中緩了過來,代替誤入歧途的妻子教育幼小的兒子。無論身材還是長相,兒子都酷似母親,丈夫苦惱極了,變得虔誠起來,在戈德蒙身上培育這樣一種信念:他必須將一生獻給天主,為母親贖罪。

每當提起失蹤的妻子,戈德蒙的父親敘述的大概就是以上的故事,雖然他也不愿多說,送戈德蒙來修道院時也只給了院長若干暗示。這一可怕的傳說,兒子也是知道的,盡管他學會了將它置之高閣,幾乎拋到了腦后。但是,母親真正的形象,全然不同于父親及仆人所描述的,也全然不同于那些含糊混亂的謠傳的形象,但也被戈德蒙徹徹底底地忘卻了,丟失了。自己的、真實的、基于親身經歷的對母親的回憶,從他心里消失了。不過現在,這個形象,這個照耀他人生最初幾年的明星,重新冉冉升起了。

“真是弄不懂,我當初怎么會忘了呢,”他對朋友說,“在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像愛我母親一樣愛過任何人,這是無條件的愛,熾熱的愛,我對母親的崇拜和敬佩超過對任何人,她是我的太陽,我的月亮。天曉得,這怎么可能,她光輝的形象竟會在我的心靈中變得黯淡,多年來在父親和我的心目中,她竟會成了這么一個邪惡、蒼白、形狀不定的巫婆?!?

不久前,納齊斯見習期滿,穿上了修士服。奇怪的是,他對戈德蒙的態度變了。對納齊斯的指點和告誡,戈德蒙以前經常不以為然,認為那是討厭的好為人師和自命不凡,但自從經歷了那件大事之后,他對這位朋友的智慧欽佩極了,驚為天人。納齊斯說的話,十有八九都像預言一樣應驗了,這個非凡的人能洞察他的內心,能準確地探明他的人生隱秘和暗疾所在,還能妙手回春!

少年看來真的康復了。上次的昏厥沒有留下后遺癥,不僅如此,戈德蒙身上的那些輕率、做作、少年老成的特點也消失了,那種早熟的僧侶腔,那種自以為必須對天主特別信奉的架勢不見了。自從找到了自我之后,他似乎變得年輕了,同時也變得成熟了。這一切,他都歸功于納齊斯。

然而,納齊斯最近對朋友的態度出奇地謹慎。他非常謙遜,再也不顯露高人一等的優越感,見到對他五體投地的戈德蒙時也不再指手畫腳了。他看到戈德蒙從神秘的源泉中汲取了力量,而這些力量對他本人卻是陌生的。他可能促進過這些力量的增長,卻發覺其中并沒有自己的份額。看到這位朋友不再需要自己的引領,他頗為欣喜,但有時也不無悲傷。他覺得自己如同已被跨越的臺階,已被丟棄的外殼,只覺得這一對自己意義重大的友誼已漸近尾聲。目前,他對戈德蒙的了解還是多于戈德蒙對自身的了解,因為戈德蒙雖然重新找到了自己的靈魂,愿意聽從內心的呼喚,不過這種呼喚將會把他帶往何處去,對此他卻毫無預感。納齊斯有預感,但是要做些什么吧,卻覺得力不從心。這位摯友的路通往的國度,是他本人永遠不會涉足的。

戈德蒙對學問的熱情銳減,再也沒有和朋友討論問題的興致,回憶起以前兩人的某些交談時還略帶羞愧。近來,不知是因為見習期結束了,還是因為戈德蒙的那件事,有一種需求在納齊斯心中蘇醒了,他想要退而獨處,禁欲,避靜,他想要齋戒,不停禱告,時常懺悔,自愿苦行。對納齊斯的這種需求,戈德蒙能理解,幾乎也能參與。自從痊愈之后,他的直覺變得敏銳起來,雖說對自己未來的目標還一無所知,但是他已經越來越清楚地、經常是清楚得令人生畏地感覺到,自己的命運已準備停當,由無辜和平靜組成的禁獵期即將過去,他身上的一切都在枕戈待旦。預感經常帶來喜悅,如同甜蜜的愛使他輾轉反側,但預感也幽暗而深邃,經常使人不安。母親去而復歸,失蹤多年后又浮現在他面前,這正是無上的幸福。但是,她誘人的呼喚會把他引向何方?引向未知、糾葛、困頓之境,或許引向死亡。她不會將他帶入寧靜、溫馨、安全的地方,不會將他帶入僧侶的斗室和終身共處的修道院,她的呼喚和父親的信條戒律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以前他一直誤以為父命就是自己的愿望。這種感覺就像肉體激情,經常如此強烈、熾熱、躁動,戈德蒙的虔誠就是從中汲取的營養。他在圣母面前不斷地、久久地禱告,任由這種將他吸引到母親身邊的感覺奔涌向前,汪洋恣肆。但是,他的長禱經常終結于一種奇特而壯麗的夢境;現在他經常這樣白日做夢,半睡半醒地做夢,夢見她,在所有感官全都介入的狀態中夢見她。每到這時,母親的世界就圍繞著他散發出芬芳的氣息,謎一般慈愛的眸子幽幽地望著他,像大海和天堂一樣深沉地低語,喃喃的親昵聲沒什么意義或者說充溢著意義,他嘗出了糖的甘甜和鹽的咸澀,覺得絲一般柔滑的頭發摩挲著他干渴的嘴唇和眼睛。母親身上不只是無盡的嫵媚,不只是甜美的、充滿愛意的藍色眸子,不只是可愛的、許諾幸福的微笑,不只是帶來慰藉的愛撫;在優雅的皮囊之下,還隱藏著所有可怖和陰暗的東西,所有的貪婪、恐懼、罪孽、哀嘆,所有的生死。

少年深深地沉浸在這些夢境之中,沉浸在這由各種活生生的感覺交織而成的世界之中。在這個世界中,不僅是童年、母愛,閃耀著金光的人生之晨,不僅是這可愛的往昔正神奇地重新崛起,而且還有那帶著威脅和許諾的、誘人和危險的未來在盡情舞動。在這些夢境中,母親、圣母、愛人合為一體,他后來時而覺得這是大罪,是瀆神,是死也無法救贖的造孽,時而又在其中找到了所有的拯救與和諧。充滿秘密的生活凝視著他,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幽冥世界,一片僵直多刺的森林,到處潛伏著童話中描述的危險——然而,這些是母親的秘密,它們來自于她,又引向她,是她明亮的眼睛中小小的黑圈,小小的、充滿威脅的深淵。

許多被丟在腦后的童年情景,在這些環繞母親的夢境中再現了。遺忘的無盡深處,又綻放出許多記憶的小花,金燦燦地注視著他,充滿預感地芳香四溢:是對兒時情感的回憶,是對兒時經歷的回憶,或是對兒時夢境的回憶。他有時夢見了魚兒,黑黑的,銀光閃爍的,向他游來,涼涼的,滑滑的,游進他的身體,游過他的身體,像信使一樣,從一個更美好的現實中帶來了可愛的喜訊,又搖動著尾巴,影子一般地消失了,它們帶來的與其說是福音,不如說是新的秘密。他經常夢見游魚和飛鳥,每條魚、每只鳥都是他創造的作品,都依賴他,像他的呼吸一樣可操控,像他的視線一樣閃著光,像思緒一樣在他身上進進出出。他經常夢見一片園子,這魔園里種著童話般的樹木,碩大無比的樹木,還有深藍色的洞穴;不知名的動物在草叢中眨巴著明亮的眼睛,光溜溜的、瘦而結實的蛇在枝椏上滑行,藤蔓和灌木上懸掛著大大的漿果,濕漉漉,光閃閃,摘下后會在手里膨脹開來,灑下溫暖的果汁猶如熱血,有的還像眼睛一般轉動著,充滿期待或者詭計多端;他摸索著倚在一棵樹上,伸手去抓樹枝,卻摸到樹干和樹枝之間的一大團毛茸茸的東西,看著酷似人的腋窩。有一次他還夢見了自己,也可以說是夢見了克里索斯托,自己的名字戈德蒙就是根據這位圣徒起的;“戈德蒙”就是“金嘴”的意思,夢境中的這位就有一張金嘴,這張金嘴說著話,這些話宛如成群結隊的小鳥,撲騰著翅膀飛走了。

還有一次他夢見自己都那么大了,完全長大成人了,卻像個孩子似的坐在地上,抓起面前的黏土捏小馬,捏公牛,捏男男女女的小人。他捏得很開心,把牛馬和男人的陽具捏得很大,很可笑,在夢境中他覺得這樣太滑稽了。玩了一陣子他累了,起身離開,走著走著就覺得背后有什么在動,不知是什么大家伙悄無聲息地靠近了,回頭一看大吃一驚,不過也是又驚又喜,只見他剛才捏的小泥偶全長大了,全活過來了。太大了,這些沉默的龐然大物列隊從他身邊走過,還在繼續長大,昂然無聲地向前走去,走進了世界,高聳入云,如同塔樓。

在這個夢幻世界中,他的生活比在現實世界中豐富多彩?,F實世界是修道院里的課堂、庭院、圖書室、大寢室和小教堂,只是表面,只是一層薄薄的、顫抖著的皮膚,蒙在充滿夢幻的、超現實的圖像世界之上。要在這薄薄的皮膚上戳一個窟窿,所費無多:無聊的課堂上某個希臘文單詞讀音帶來的一點預感,從安塞爾姆神父采集草藥的口袋中溢出的一縷清香,對著圓拱窗支柱上方凸出的石雕葉蔓的匆匆一瞥——諸如此類小小的刺激,便足以刺穿現實的皮膚,足以解除這平靜而干枯的現實的束縛,讓心靈圖像世界的深淵、激流和銀河盡情地呼嘯奔騰。拉丁文的一個花體首字母變成了母親芬芳的面龐,《圣母經》的一個拉長的音符變成了進入天國的大門,一個希臘文字母變成了飛奔的駿馬,變成了直立而起的蟒蛇,蛇又無聲地翻滾到花叢里不見了,轉眼間在它剛才的位置,又只見僵死的一頁語法了。

他難得說起這夢幻世界,只給過納齊斯幾次暗示。

“我想,”有次他這樣說,“路上的一片花瓣、一條蠕蟲,能比圖書室里的全部典籍說出多得多的東西,內容也不知要豐富多少。言不盡意,字母和詞句真不頂用。有時我寫希臘文字母,比如寫第八個字母Θ或最后一個字母Ω,稍微轉一下羽毛筆尖,字母就擺動尾巴,成了魚兒,轉瞬間讓人想起世上所有的小溪和大河,想起所有清涼和潮濕,想起荷馬筆下的海洋,想起圣彼得[1]走過的水面[2];或者字母會變成一只鳥,挺直尾巴,聳起羽毛,歡叫著展翅飛走了。——好吧,納齊斯,你大概以為這樣的字母沒啥了不起?可我要告訴你:天主就用這樣的字母書寫世界?!?

“我認為這樣的字母很了不起,”納齊斯傷心地說,“用這些神奇的字母可以召來所有精靈。不過,它們不適合用來研究學問。精神喜歡確定的、有形的東西,希望它的標志能靠得住;它喜歡的是正存在的,而不是將生成的東西,是真實的,而不是可能的東西。它不能容忍字母Ω成了一條蛇或者一只鳥。精神不能在自然中生活,只能在與自然的對立中生活,作為自然的對立面。你現在相信我了吧,戈德蒙,我說過你永遠成不了學者!”

哦,是的,戈德蒙早就相信了,同意這種說法。

“對你們的精神,我不再堅持追求了,”他笑盈盈地說,“我對精神和學問,就像我以前對父親:我以為自己很愛他,很像他,無論他說什么我都深信不疑??墒悄赣H重新出現之后,我立刻重新明白什么是愛了,父親的形象在她邊上驀地變得渺小起來,不討喜了,甚至面目可憎了。現在我傾向于把一切精神的東西看作是父性的、非母性的、反母性的,對它多少有點兒瞧不起?!?

他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的,卻沒能使一臉悲傷的朋友高興起來。納齊斯先是一聲不吭地看著他,目光如同愛撫,隨后說道:“我很理解你。我們現在不必爭論了。你現在蘇醒了,也看清了你我之間的差異,父性出身和母性出身之間的差異,心靈和精神之間的差異。很快你還會認識到,你在修道院的生活,你對僧侶生活的追求,其實是一種錯誤,是你父親在想入非非,他想以此來滌除對你母親的懷念這一罪孽,或者只是為了對她進行報復。莫非你還相信,你命中注定要在修道院里生活一輩子?”

戈德蒙端詳著朋友的手,若有所思:這雙高貴的手,既硬實又柔和,瘦瘦的,白白的,沒有人會懷疑,這是一雙禁欲苦修者的手,學者的手。

“我不知道,”他慢悠悠說,每個音節上都停留良久;一段時間以來,他說話幾近唱歌?!拔艺娴牟恢馈D銓腋傅脑u價有點過火了。他其實也挺不容易的。不過也許你的話也不無道理。我來這修道院學校已經三年多了,他卻一次也沒來看過我。他希望我永遠留在這兒。也許這樣最好,我自己也一直是這樣希望的。但今天,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樣,希望什么了。以前一切都很簡單,就像教科書上的字母。而現在呢,一切都不再簡單了,連字母也變得不簡單了。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多層意義,多種面目。我不知道我會成為什么,我現在不能想這類事情?!?

“你也不該想這類事情,”納齊斯說,“你的路往何處去,反正會明朗的。這條路已經開始引導你回到母親那兒去,以后還會使你離她更近。至于你的父親,我對他的評價不算過火。難不成你還愿意回到他身邊去?”

“不,納齊斯,當然不啦,否則我一畢業就會這樣做,或者現在就這樣做。我不會成為學者,所以我學的拉丁文、希臘文和數學只多不少了。不,我不愿意回到父親身邊去……”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前方,突然大聲問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總是對我說些什么,提些問題,使我心里亮堂起來,有了自知之明;你是怎么做到的?現在又是你提的問題,問我是否愿意回到父親身邊去,使我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原來不愿意這樣。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好像無所不知。你說了一些關于你和我的話,我聽的時候不太明白,但后來發現這對我太重要了!是你把我的出身稱作母性出身,又是你發現我著了魔,忘記了自己的童年!你這識人的本領是哪兒來的?我也能學嗎?”

納齊斯微笑著搖了搖頭。

“不,親愛的,你不能學。有些人能學很多東西,但是你不屬于這樣的人。你永遠不會成為學習者。有這個必要嗎?你沒這個必要。你有別的才華。你的才華比我多,你比我富有,也比我軟弱,你要走的路比我的美好,也比我的艱難。有時候你不愿意理解我,經常倔頭倔腦,像一頭小馬駒兒。這真讓我為難,不得不經常讓你痛苦一番,因為我必須喚醒你,你還在做夢呢。我讓你想起母親,這起先也使你痛苦,很痛苦,你被人發現像尸首一樣躺在十字形回廊里。但必須這樣,沒法子?!?,你別摸我的頭發!不,住手!這我受不了。”

“你意思是,我什么都不能學?我會永遠這樣傻,會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你可以向其他人學。至于向我學么,孩子,這事已經結束了。”

“哦,不,”戈德蒙吼了起來,“我們成為朋友,可不是為了這個!這算是什么友誼啊?才一小段路就到頭了,就這么結束了?你見我煩了?我讓你受夠了?”

納齊斯激動地來回踱步,眼睛直盯著地面,然后在朋友面前站住了。

“別這么說了,”他柔聲說道,“什么你讓我受夠了!你知道沒這回事兒?!?

他懷疑地看著朋友,然后又來回走動了一會兒,重新站住,冷峻瘦削的面龐上,兩眼射出堅定的目光。他望著戈德蒙,聲音不高,卻不容置疑:“聽著,戈德蒙!迄今為止,我們的友誼非常美好,它有目標,而且也達到了目標,喚醒了你。我希望它不會就此完結,我希望它日日常新,通往新的目標。不過,眼下沒有目標了。你的目標是未定之天,我無法引導你,也不能陪伴你。去問你的母親,向她的倩影請教,聽她的話!我的目標不是未定之天,它就在眼前,在這修道院里,每時每刻都在向我提出要求。我可以做你的朋友,但我不可對你迷戀不已,因為我是修士,我起過誓發過愿。在被授予圣職之前,我會申請暫停教學,退省靜修幾個星期,齋戒,練習禱告。在此期間,我不會談論任何世俗的事兒,即便和你也不會?!?

戈德蒙懂了,傷心地說:“就是說,你會去做我假如入了修團也會做的事情。等你練習完了,齋戒夠了,禱告夠了,守夜夠了——接著你會以什么為目標呢?”

“這個你是知道的,”納齊斯說。

“哦,對,幾年后你會先成為首席教師,甚至還能當上校長。你會改進教學,會擴充圖書室,沒準兒還會自己動筆寫書。不會嗎?好吧,就算不會。那你的目標是什么呢?”

納齊斯微微一笑:“目標?也許我會死在校長任上,或者作為院長、主教終此一生。這都無所謂啦。我的目標是:到我能最好地提供服務的地方去,到我的性格、特點、才華能大展宏圖的地方去。如此而已?!?

戈德蒙:“對修士來說,就沒有別的目標了?”

納齊斯:“哦,不,目標有的是。修士的人生目標可能是學習希伯來文,注釋亞里士多德,裝飾修道院教堂,或者閉門靜思,還有成百上千別的事兒。但對我來說,這些都不是目標。我既不想為修道院增加財富,也不想改革修會甚至教會。我要竭盡全力為精神服務,為我理解的精神服務,如此而已,豈有他哉。難道這不算目標嗎?”

戈德蒙久久思索著怎么回答。

“你說得對,”他說,“在你通往目標的路上,我妨礙你了?”

“妨礙?哦,戈德蒙,沒有人比你對我的促進更大了。你給我帶來了困難,但我不是困難的敵人,我從困難中學到了不少,何況還在某種程度上克服了困難。”

戈德蒙打斷了他,半開玩笑地說:“你這困難克服得可真棒??!不過,你說說,你幫助我,引導我,解放我,使我的心靈變得健康——你這樣做的時候,果真是在為精神服務?你這樣恐怕是讓修道院少了一個勤奮熱情的見習修士,或許為精神培養了一個敵人,一個其行為、信仰、追求恰恰都與你認可的截然相反的人!”

“為什么不呢?”納齊斯臉色凝重地說,“我的朋友,你對我的了解還是太少!在你身上,我或許毀了一個未來的修士,但卻為一種不尋常的命運開辟了道路。即使你明天放把火把這漂亮的修道院全都燒了,或者在世界上宣告某種瘋狂的邪說,我也不會有片刻感到懊惱,不會后悔幫你走上了這條道路?!?

說著,雙手親切地搭在了朋友的肩上。

“瞧,小戈德蒙,這也屬于我的目標:無論我是教師還是院長,是懺悔神父還是別的什么,只要遇見一個強大、寶貴和非凡的人,我都不能不去理解他,啟發他,幫助他。我告訴你:不管你我將來成為這還是成為那,不管我們的境遇是這樣還是那樣,只要你覺得你需要我,真誠地呼喚我,你永遠都不會發現我對你不理不睬,永遠不會?!?

這聽上去像在告別,事實上也是告別的前奏。站在朋友面前,看著那張神情堅定的臉龐,看著那雙矢志不移的眼睛,這時戈德蒙覺得是真的了,他倆現在不再是兄弟、伙伴或類似的關系了,他倆已經分道揚鑣了。面前的這個人不是幻想家,也不在等待某種命運的呼喚,而是一名已經獻身的修士,隸屬于一種固定的秩序和義務,是修團、教會、精神的仆人和戰士。而他自己呢,今天才恍然大悟,知道他不屬于這兒,他沒有故鄉,等待著他的是一個未知的世界。母親當年也是這樣,她離鄉背井,拋下了丈夫和孩子,舍棄了團體和秩序、義務和榮譽,走進了未知之大海,或許早就淹沒在那兒了。她漫無目標,就像他一樣。有目標,這是別人的福分,他沒有。哦,這一切納齊斯早就明察,他的預言真是太準了!

這天過后不久,納齊斯就消失了,好像是突然之間就不見了。他的課另有人接替,他在圖書室的桌子變得空蕩蕩的了。當然,他還在,沒有完全銷聲匿跡,偶爾能看到他在十字形回廊走過,有時能聽到他在某個小教堂里嘟囔著什么,雙膝跪在石板地上。顯然他開始所謂大避靜了,除了齋戒,每天夜里還要起來祈禱三回。他還在,但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偶爾還能見到他,但是不能接觸他,不能和他分享什么,不能和他說話。戈德蒙知道,納齊斯會再來,會再使用他的書桌和膳廳里的椅子,會再開口講話——但是,過去的一切都不會再現了,納齊斯不會重新屬于他了。想著想著,他明白了:修道院和僧侶生活,語法和邏輯,學習和精神,這些當初讓他覺得重要和可愛,全是因為有納齊斯在。是納齊斯這個楷模吸引了他,他的理想是成為納齊斯那樣的人。當然啦,院長也還在,院長也是他崇敬和愛戴的好榜樣。不過,其他的人和物,那些教師和同學,那些大寢室、膳廳、學校、功課、彌撒儀式,整個修道院——沒有了納齊斯,這一切也就和他沒關系了。既如此,他還在這兒干什么?他在等待,他在修道院的屋頂下,宛如一個猶豫不決的漫游者在檐下或樹下避雨,只是等待著,只是一個過客,只是因為害怕那不能令人流連的異鄉。

在這段時間,戈德蒙的生活不過是猶豫和告別罷了。他的足跡踏遍了修道院里他認為可愛和重要的地方。他詫異地發現,這里沒有幾個人和幾張臉是割舍不下的,除了納齊斯、院長、和藹可親的神父安塞爾姆,還有友善的看門人以及熱愛生活的鄰居磨坊主——不過,即使這些人也都變得不那么真實了。和他們告別不容易,更加難舍難分的是小教堂里那尊圣母大石像,以及大門口的使徒群雕。他久久地站在它們面前,久久地面對唱詩班坐席的精美雕飾、十字形回廊里的噴泉、刻有三個獸首的廊柱,在院子里的那些菩提樹下徘徊,有時身子倚在那棵栗子樹上。這一切將會留在他的記憶中,成為他珍藏于心的一本小畫冊。不過現在,他還置身其中呢,卻覺得這一切開始離去,喪失了現實性,幽靈一般地化為了過往。安塞爾姆神父喜歡他,曾帶他一塊兒去采草藥;在修道院磨坊里,他曾看著雇工們干活,不時地應邀喝幾口葡萄酒,吃點兒煎魚。但這一切現在變得陌生了,縮水了,有點兒像回憶了。正如他的朋友納齊斯雖還生活和行走在昏暗的教堂和懺悔的斗室中,但對他而言卻成了影子一樣,現在他周圍的這一切都變得不那么真實了,散發出蕭瑟秋風的氣息,須臾即逝的氣息。

稱得上是真實和活躍的,只有他內心的生活了,只有不安的心跳,向往的刺痛,夢境的快樂和恐懼了。他屬于這些了,委身于這些了。無論是讀書學習,還是在同學們中間,他都會陷入沉思,忘卻萬有,專注于內心的激流和聲浪,這些激流和聲浪帶他遠去,帶他來到回蕩著渾厚旋律的無底深井,來到充滿著童話經歷的五彩深淵,其中的聲音無一不似母親的聲音,其中數以千計的眼睛無一不是母親的眼睛。

注釋:

[1] 天主教譯名“伯多祿”,耶穌十二門徒之一。

[2] 參見《圣經·馬太福音》14章28—30節。

主站蜘蛛池模板: 金华市| 凤山县| 阳高县| 松江区| 西峡县| 邵武市| 郁南县| 望谟县| 双桥区| 巴塘县| 钦州市| 金溪县| 子长县| 章丘市| 中卫市| 分宜县| 博白县| 玉树县| 绩溪县| 德钦县| 晋城| 胶州市| 宜宾县| 西宁市| 文登市| 阜新市| 桦川县| 临泽县| 乐亭县| 会东县| 民县| 揭东县| 天台县| 镇巴县| 壤塘县| 华容县| 汽车| 屏山县| 泉州市| 彰化市| 嵊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