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納齊斯多方追問,還是久攻不下,戈德蒙的秘密仍未打開大門。他一直在努力喚醒他,教會他能用來描述這一秘密的語言,但是這完全是白費氣力。

這位朋友關于自己出身和故鄉的講述,并沒能提供一幅清晰的畫面。他父親的形象如同無定形的黑影,但是很受尊敬;傳說中的母親很久以前就失蹤或者亡故了,只留下一個蒼白的名字。擅長解讀人心的納齊斯漸漸發現,戈德蒙屬于這樣一類人:他們生活中的一大塊丟失了,他們在某種困境或魔力的重壓下,不得不遺忘一部分自己的往昔。他明白了,光是追問和教導無濟于事;他也認識到,自己過于相信理性的力量,說了那么多都是徒勞。

不過,愛卻不是徒勞的,愛把他和朋友聯系起來;他們倆常在一起,這種習慣也不是徒勞的。兩人在本質上有深刻差異,卻都從對方身上獲益良多。除了理性語言,他們之間還漸漸地產生了一種心靈語言和姿態語言,就像兩處住人的地方,其間可能有一條車水馬龍的通途,但也會出現許多曲徑、岔路、秘密小道:情人漫步的曲徑,小孩玩耍的岔路,還有狗啊貓啊溜進溜出的秘密小道。漸漸地,戈德蒙那如同有靈的想象力,循著幾條神秘的路徑潛入了朋友的思想,潛入了這種思想的語言,而朋友也學會了不用借助話語,就能理解和體會他的意念和性格。在愛的光芒中,心靈與心靈之間建立的新聯系逐漸成熟后,話語才隨之而來。就這樣,有一天沒課,出乎意料之外,兩個朋友在圖書室里開始了一次深談:他們觸及了兩人友誼的核心和意義,對彼此的認識也大大地清晰起來。

他們談起了星相學,這是修道院里從不研究而且禁止的東西。納齊斯說,星相學試圖在一大堆有差異的個人、命運和天職中建立秩序和系統。戈德蒙聽了插話道:“你老是說什么差異——我慢慢地發覺,這是你最大的特點。你說起比如你我之間的巨大差異時,我就覺得這種差異不是別的,正是你那奇怪的尋找差異的狂熱。”

納齊斯:“當然,你這話說到了點子上。確實,在你看來差異無關緊要,我卻覺得差異是唯一要緊的東西。就本質而言,我是學者,研究學問是我的天職。而學問,用你的話來說,不是別的,正是‘尋找差異的狂熱’。這樣來描述學問的本質,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對我們這些做學問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比確定差異更重要的事兒了,學問就是區別的藝術。比如,無論對誰,找出他身上的特征,找出他和別人的差異所在,就意味著認識了他。”

戈德蒙:“好吧,一個人穿著農夫鞋,他就是農夫,另一個人戴著王冠,他就是國王。這當然是差異。不過,這連小孩子都能看得出來,不用去做那么多學問啊。”

納齊斯:“但是,如果農夫和國王穿戴一樣,小孩子就不能區別了。”

戈德蒙:“研究學問的也不能區別呀。”

納齊斯:“也許能。研究學問的不比孩子更聰明,這點不妨承認;但是研究學問的更耐心,他們不僅僅留意那些最醒目的特征。”

戈德蒙:“聰明的孩子也都這樣。他會從眼神和儀態上認出國王來。長話短說吧:你們這些學者傲氣得很,總以為別人都是傻瓜。其實呢,不搞學問照樣聰明。”

納齊斯:“看到你明白了這一點,我很高興。你很快還會明白,我說起你我之間的差異,指的可不是聰明與否。我沒說:你更聰明或者更愚蠢,更好或者更差。我只是說:你和我不同。”

戈德蒙:“這好懂。不過,你不只談到特征差異,你還經常談到命運差異和天職差異。為什么你的天職和我的不同呢?你我一樣都是基督徒,你我一樣決心在修道院生活,你我一樣是天上仁慈的圣父的孩子。我倆的目標一致:永恒福祉;我倆的天職相同:回歸天主。”

納齊斯:“好極了。在教義學課本里當然人人相同,在生活中就未必如此了。救世主倚在一位愛徒懷里,另一個弟子則出賣他——我想,總不能說這兩個人的天職相同吧?”

戈德蒙:“你真是個詭辯家,納齊斯!在這條路上,我們不會越走越近。”

納齊斯:“在任何一條路上,我們都不會越走越近。”

戈德蒙:“可別這么說!”

納齊斯:“我這話是認真的。我們的使命不是相互靠攏,正如太陽和月亮、海洋和陸地不會相互靠攏一樣。我倆,親愛的朋友,就是太陽和月亮,海洋和陸地。我們的目標不是各自轉向對方,而是認識對方,在對方身上看到和尊重對方之所在:反面與補充。”

戈德蒙震驚了,低下頭,一臉悲哀。

最后他說:“是因為這,你才經常不把我的想法當真吧?”

納齊斯遲疑片刻才回答,聲音響亮而堅定:“就是因為這。你得習慣起來,親愛的戈德蒙,習慣我僅僅認真對待你本身。相信我,我認真對待你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不過,對你的思想我不會當真。在你身上,我認真對待的只是我覺得是本質和必然的東西。為什么你非要看見自己的思想受到關注呢,你不是有許多別的才華嗎?”

戈德蒙苦笑著:“我說嘛,你總是把我當個孩子!”

納齊斯寸步不讓:“你的一部分想法,我認為是孩子氣的。還記得嗎,我們剛才提到過,聰明的孩子不一定比學者愚蠢。不過,倘若孩子要談學問,學者不會把他當真。”

戈德蒙急得直嚷嚷:“可是即使我們談的不是學問,你也總是嘲笑我!比如你總是這樣子,好像我全部的虔誠,我在學習上爭取進步的努力,我對修士生涯的向往,統統不過是小孩子的把戲似的!”

納齊斯嚴肅地望著他:“我認真對待你,是因為你是戈德蒙,可你并非始終是戈德蒙。我希望的不是別的,是你會成為完完整整的戈德蒙。你不是學者,不是修士——要造就學者或修士,并不一定非要用這么優質的材料。你以為,你在我眼里沒學問,不懂邏輯,也不夠虔誠。哦,不,你在我眼里還遠遠不是完整的你自己。”

戈德蒙聞言大驚,甚至覺得有點受傷,這次談話之后躲著不出來了。可是沒過幾天,他又要求把談話繼續下去。這次,納齊斯以戈德蒙容易接受的方式,描繪了他們兩人本性的差異,頗有成效。

納齊斯越講越來勁兒。他覺得比起上回來,戈德蒙今天態度開放,愿意把他的話聽進去了,覺得自己能對戈德蒙施加影響了。這種成功誘使他比原先設想的說得更多,禁不住滔滔不絕起來。

“瞧,”他說,“唯獨在這一點上,我比你強:我清醒,而你卻是半睡半醒,有時甚至完全沉浸在夢鄉里。我稱為清醒者的那些人,懂得如何通過理性和意識去認識自己,認識并未雨綢繆地對待自己最內在的非理性的力量、欲望和弱點。讓你學會這點,可能便是你我相遇的意義所在。在你身上,在你戈德蒙身上,精神和本性,意識和夢境,相距何以道里計。你忘卻了你的童年,而你的童年卻在你心靈深處呼喚著你,它會使你痛苦不堪,直到你聽從它的呼喚。——夠了!就像剛才說的,我清醒,在這點上我比你強,我比你優越,因此可以為你所用。在別的任何方面,親愛的,你都比我強——確切地說,一旦你找到了你自己,你會都比我強的。”

戈德蒙傾聽著,不勝驚訝。聽到“你忘卻了你的童年”這句時,他像中了箭似的跳了起來,納齊斯卻毫無察覺,他說話時習慣閉著眼睛,要不就是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似乎這樣便能找到合適的詞語。他沒有看到,戈德蒙的臉突然抽搐起來,枯萎了一般。

“我會……比你……強!?”戈德蒙結結巴巴地想說些什么,好像愣住了。

“當然,”納齊斯繼續說道,“你這種本性的人眼聰目明,情感充沛,是幻想家、詩人、多情種子,幾乎總是強于其他人,強于我們這些精神至上的人。你們源自母性。你們生活豐盈,天生有愛的力量,有感受體驗的力量。而我們這些精神至上的人,盡管似乎常常在引領和管轄你們,生活狀況卻不是豐盈,而是干涸。生活的富足屬于你們,果實的汁液屬于你們,愛的花園屬于你們,美麗的藝術土壤屬于你們。你們的故鄉是大地,而我們的故鄉是理念。你們的危險是溺斃于感官的世界,我們的危險是窒息于真空的所在。你是藝術家,我是思想者。你酣睡在母懷,我清醒于荒野。照耀著我的是太陽,輝映著你的是月亮和繁星,你的夢是少女之夢,我的夢是少年之夢……”

戈德蒙眼睛睜得大大的,聽著納齊斯帶著一種演說家的自我陶醉口若懸河。有些話如同利劍擊中了他,聽到最后幾句時他的臉發白了,閉上了眼睛。納齊斯見狀問他怎么了,面如死灰的他說話也有氣無力:“我已經在你面前崩潰過一次了,禁不住淚如雨下——你肯定還記得那場面。這樣的事可不能再發生了,否則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而且也不會原諒你!現在你快走吧,讓我獨自呆一會兒。你剛才說的話太可怕了。”

納齊斯頗為難堪。高談闊論,連自己也被打動了,他覺得自己還從來沒有說得像今天這樣精彩呢。可是現在,他吃驚地發現,不知自己的哪句話狠狠地擊中了朋友某個痛處。他感到眼下很難把朋友一個人撂下,遲疑了一會兒,見戈德蒙皺起眉頭催他快走,這才心慌意亂地起身離開,讓朋友享受急需的獨處。

這次戈德蒙過于緊張的情緒沒有化為淚水。他心中絕望,帶著深深的傷痛,似乎朋友剛才突然將匕首捅進了他的胸膛。他幾乎喘不上氣來,覺得心口被壓得死死的,面露蠟色,雙手麻木。上次的痛苦又來了,而且程度更加嚴重,又是心如刀絞,只覺得不得不直視某種可怖的東西,某種簡直無法忍受的東西。可是,這次抽泣也不管用,不能像上回那樣把他從困境中解救出來。圣母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發生了什么?有人殺了他?還是他殺了人?哪件可怕的事情被說了出來?

他喘息著,宛如中毒者被一種感覺死命撕扯著:說什么也要擺脫那深深地侵入他體內的致命物質。他沖出房間,動作就像在游水,不知不覺地逃到了修道院中最安靜的無人之地,經過走廊和臺階,來到室外通風的地方。他到了修道院中最深處的藏身地,到了帶拱頂的十字形回廊,綠茵茵的幾片花畦之上晴空萬里,來自地下室的冷風帶著石頭的氣息,其中也徘徊著幾縷甜蜜的玫瑰香。

剛才談話時,納齊斯無意間做了他早就渴望去做的事:點出了那個迷惑戈德蒙的妖魔的名字,逮住了它。戈德蒙內心的秘密不知被他的哪句話觸動了,于是在劇痛中奮起反抗。納齊斯在修道院里轉了好久,卻始終找不到朋友的蹤跡。

戈德蒙佇立在石拱之下。通過這些沉重厚實的石拱,便可從十字形回廊進入中間的小花園。石拱的每根柱子上方都有三個獸首,石雕的狗頭或者狼頭,在直瞪瞪地俯視著他。傷痛在他心里可怕地攪動著,無路通往光明,無路通往理性。死亡的恐懼掐住了他的咽喉,勒緊了他的胃。他不由自主地往上看,仰視著立柱頂端的三個獸首,立刻就覺得它們仿佛蹲在他的肺腑中嚎叫起來了,目光咄咄逼人。

“我肯定快死了,”他感到毛骨悚然,嚇得直哆嗦,隨即又覺得,“現在我喪失了理智,現在這些畜生要張開大口吞噬我了。”

他抽搐著跌倒在石柱前的地下,痛苦極了,已經到了他能忍受的極限。一陣天旋地轉,他臉龐塌陷,消失在自己期盼的虛無之中。

丹尼爾院長今天過得不順心。兩個有了點年紀的修士來找他告狀,氣急敗壞地相互指責,他們為了嫉妒引起的一些個老掉牙的雞毛蒜皮又鬧翻了。他聽他們吵了好一陣子,警告他們,但無濟于事,最后只得斥退他們,給予兩人不算輕的處罰,心里卻覺得此舉仍然不會有效。他疲憊不堪,獨自來到小教堂祈禱,然后起身,精神卻還是沒能恢復過來。這時,他被悠悠地飄來的玫瑰香味吸引住了,于是步入十字形回廊,想去透透氣,不料卻發現學生戈德蒙倒在石磚地上不省人事。他又驚訝又傷心,只見這張平時年輕漂亮的面龐現在如此蒼白,毫無光澤。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現在又是雪上加霜。他想扶少年起來,卻怎么也扶不動,太沉了。老人氣喘吁吁地去叫了兩個年輕些的兄弟來,把戈德蒙抬了上去。他吩咐會醫術的安塞爾姆神父去看望,還派人把納齊斯找了來。

“你知道啦?”他問面前的納齊斯。

“戈德蒙的事?是的,尊敬的神父,我剛才聽說他病了或者遭遇了什么不幸,已經把他抬回去了。”

“是啊,我發現他躺在十字形回廊里。他去那兒干什么呢!倒也不是遭遇了什么不幸,他只是暈過去了。不過我還是很不高興。我覺得你肯定和這事兒有關,或者你知道些什么,他畢竟是你的要好朋友呀。所以我才叫你來。說吧。”

納齊斯一如既往地態度克制,語氣平靜。他簡要匯報了今天和戈德蒙交談了什么,戈德蒙又是怎樣意外地反應激烈。院長搖了搖頭,頗為惱怒。

“這可是一次奇怪的交談啊,”他說,一邊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你剛才給我描述的交談,可以稱作是一種對他人心靈的介入,我想說的是,是一次牧靈式的交談。但是,戈德蒙的事兒又不歸你管,而且你也根本沒資格進行牧靈,你還沒被授予圣職呢。你怎么會越俎代庖,去和學生談本該由具備牧靈資格的人去談的事情?后果你也看到了,很糟糕。”

“后果,”納齊斯以溫和、但卻堅定的語氣說,“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呢,尊敬的神父。戈德蒙反應激烈,這使我吃驚不小,不過我并不懷疑,這次交談會對他帶來好的后果。”

“我們會看到后果的。我現在談的不是后果,而是你的行為。是什么導致你去和戈德蒙這樣交談?”

“如您所知,他是我的朋友。我對他有一種特殊的好感,我相信我特別懂得他的心思。你說我在他面前的舉止是牧靈式的,不過我并沒有妄想自己有任何神職權威。我只是相信,我對他的認識要多于他對自己的認識。”

院長聳了聳肩。

“我知道這是你的特長。希望你沒有為此闖下什么禍來。——戈德蒙病了嗎?我的意思是,他有沒有不舒服?他感覺虛弱嗎?睡得好嗎?吃得下東西嗎?他有什么地方疼嗎?”

“沒事,到今天為止他是健康的,身體上是健康的。”

“除此之外呢?”

“心靈上卻是病了。您知道,他正處于開始和性欲搏斗的年齡。”

“我知道。他十七歲了吧?”

“十八歲。”

“十八歲。好吧,也太晚了點兒。不過,這種搏斗是自然現象,誰都得過這一關。所以也不能說他心靈上病了。”

“對,尊敬的神父,僅憑這一點當然不能。但是,戈德蒙此前就在心靈上病了,早就病了,因此這種搏斗對他來說尤其危險。我相信,他受煎熬,是因為他忘卻了自己的一部分過去。”

“是嗎?哪一部分呢?”

“是他母親,還有和他母親相關的一切。對此我一無所知,我只知道,這是他的病因所在。戈德蒙聲稱對母親毫不了解,只知道自己早就失去了她。他這樣給人留下的印象是,他似乎在為母親感到羞恥。不過可以肯定,他的才華大多是從母親那兒繼承來的,因為從他對父親的描述來看,他父親不像有這么一個漂亮、獨特、多才的兒子。這些不是我聽來的,而是我從他的種種跡象中推斷出來的。”

院長起先還在心中暗笑,覺得這些話過于少年老成、自以為是了,覺得這件事也確實是個煩人的累贅。但是漸漸地,他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戈德蒙的父親,想起了這個有點兒裝腔作勢靠不住的人,也好不容易地想起了這人說起戈德蒙母親時的幾句話:她讓他蒙羞,離開了他,他努力抑制幼小的兒子對母親的回憶,抑制兒子身上那些從母親那兒繼承來的陋習。他說,天道酬勤,這小子現在愿意一生奉獻天主,抵償母親的缺失了。

納齊斯從未像今天這樣不討院長喜歡。盡管如此——這個苦思冥想者說得真準,看來他確實很了解戈德蒙!

最后,院長又問起了今天的事情。納齊斯答道:“戈德蒙今天這么激動,和我的初衷完全不符。我只是提醒他注意:他還不了解自己,他忘記了童年和母親。也不知是我的哪句話刺痛了他,刺進了我一直竭力揭開的隱秘之中。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好像無論是我還是他自己都不認識了。我經常告訴他,他還在睡夢中,并沒有真正醒著。而現在,他被喚醒了,對此我毫不懷疑。”

院長讓他退下,沒有責備他,但暫時禁止他去探望病人。

安塞爾姆神父已讓不省人事的戈德蒙臥床休息了,自己陪在邊上。下點兒猛藥讓戈德蒙恢復意識,在他看來不妥,因為這少年看上去情況太糟了。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洋溢著慈愛,注視著少年。他給他搭脈搏,聽心跳,暫時先這么檢查了一下。當然,他想,這小子可能吃壞了,比如吃了酢漿草之類的怪東西,這種事也見多了。病人的舌頭沒法看見。他喜歡戈德蒙,但受不了戈德蒙的朋友,就是那個過于早熟的小老師。現在出事了吧。對這檔子蠢事,納齊斯肯定有責任,有過錯。一個這么精神煥發、眉清目秀的少年,一個這么可愛的自然之子,為什么要和那個傲慢的學究去鬼混在一起?在那個愛虛榮的語法學家眼里,他的希臘文比世上所有活生生的東西都重要!

過了好久,院長推門進來,只見老神父還坐在那兒,呆呆地看著昏迷中的戈德蒙。這張臉是多么可愛、年青,無邪啊。坐他邊上,奉命相助,卻不知道如何著手。當然,病因可能是絞痛,可以給他熱點兒紅酒當藥喝,或者配點兒大黃。但是,越是看著少年蒼白、發青、扭曲著的臉,就越是懷疑另有原因,而且是更麻煩的原因。安塞爾姆神父有經驗,在漫長的一生中,他曾多次見過著了魔的人。他猶豫不決,甚至不愿意把這種懷疑說給自己聽。他要再等等,再看看。不過,他又沒好氣地在心里想,要是這個可憐的小子真的中了邪,那么罪魁禍首就不必到遠處去找,不能讓那家伙日子好過。

院長走上前來,觀察病人的狀況,輕柔地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

“可以叫醒他嗎?”他問道。

“還是等等再說吧。心臟沒問題。我們不能讓別人來打擾他。”

“有危險嗎?”

“我想沒有。沒有什么部位受傷,沒有打擊和跌摔的痕跡。他只是暈倒了,沒準兒是絞痛引起的。劇烈疼痛會使人暈厥。假如是中毒的話,會發高燒的。不,他會醒過來,會活得好好的。”

“會不會是情緒問題?”

“我不能否定。對此什么都不知道嗎?也許他被嚇壞了?聽到什么噩耗了?有沒有和誰大吵了一架,或者受到了什么侮辱?要是有的話,一切就清楚了。”

“我們什么也不知道。請您注意,別讓任何人到他這兒來。在他蘇醒之前,請您留在他身邊。如果情況不好的話,馬上叫我,即使半夜里也要告訴我。”

臨走前,老人又俯身看了看病人,他想起了戈德蒙的父親,想起了這個開朗的金發美少年被送到自己這兒來的那個日子,想起了眾人一見就喜歡上他的情景。他本人也很喜歡見到他。有一點納齊斯確實說對了:這少年完全不像他父親!啊,到處為他操心,可我們做的一切又都不完美!對這個可憐的男孩,我是不是疏忽了什么?沒給他找一個合適的懺悔神父?院里沒誰像納齊斯那樣了解這個學生,這不太好吧?納齊斯還在見習期,還不算是修士,也沒有神職,思想上和觀念上都表露出一種讓人極度不適的優越感,甚至幾乎是一種敵意,這樣的人能對戈德蒙有所幫助嗎?天曉得,納齊斯自己是否也長期受到錯誤的對待?天曉得,他是否也在恭敬順從的面具背后隱藏著可怕的東西,或許他還是個異教徒?這兩個年輕人會變得怎樣,對此他這個院長都負有責任。

戈德蒙醒來時,天色已暗。他覺得腦袋空落落的,還有點兒暈眩。他覺得自己是躺在一張床上,卻不知道在哪里,也不想去弄清楚,這對他來說無所謂。可問題是,剛才他在哪兒呢?他是從哪兒到這里來的,來之前曾有過什么怪異的經歷?他曾在某個地方,某個極遙遠的地方,他曾看見了什么,看見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一些美妙的、可怕的、難以忘懷的東西——但是他全都忘了。到底在哪兒呢?在他面前曾浮現出過什么呢,那么宏偉,那么痛苦,那么幸福,轉瞬間卻又消失了?

他傾聽著,直往內心深處,今天有什么在那里突然顯現了,發生了——究竟是什么呢?各種景象雜亂無章,糾纏在一起翻滾上來,他看見了狗的腦袋,三只狗的腦袋,他還聞到了玫瑰的芬芳。哦,他當時是多么痛苦啊!他閉上了眼睛。哦,他當時真是痛不欲生啊!他又睡了過去。

他再度醒來,在夢境匆匆逝去的當兒,他又看見了那景象,不由一驚,仿佛感受到了一種痛苦的快感。他覺得自己有了一雙慧目。他看見了她,看見了這偉大的、光明的、嘴唇豐滿、秀發閃耀的女人。他看見了母親。同時他仿佛還聽到一個聲音:“你忘卻了你的童年。”這是誰的聲音?他諦聽著,思索著,恍然大悟了。這是納齊斯的聲音。納齊斯?在這瞬間,突然一切又赫然再現了:他想起來了,他知曉了一切。哦,母親,母親!廢墟堆成的大山,遺忘造就的大海,全都不在了,消失了;一度丟失的母親,不可言說的愛人,再度以帝王般的、淺藍色的眼睛望著他了。

安塞爾姆神父在床邊的靠椅上打盹兒,這時也醒來了。他聽見了病人的動靜和呼吸聲。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

“誰在那兒?”戈德蒙問道。

“是我,別怕,我來點燈。”

他點上燈,光亮映照在他布滿皺紋、充滿慈祥的臉膛上。

“我是病了嗎?”少年問。

“你剛才暈倒了,我的孩子。把手伸給我,讓我們來把一下脈。你感覺還好嗎?”

“很好。謝謝您,安塞爾姆神父。您可真好。我沒什么不舒服了,只是還有點累。”

“你當然累了。你馬上再睡吧。不過先喝點兒熱紅酒,都給你準備好了。我們一起干一杯,為美好的友誼干杯。”

他很周到,已經端來了一小罐熱紅酒,放在盛著熱水的容器里。

“我倆都睡了好一會兒了,”這位懂醫術的老人說,“你會想,這個看護真不賴,連自己都打不起精神。好吧,我們都是凡人。現在讓我們喝點兒這種神奇的飲料,我的孩子,還有什么能比夜里偷偷地來上幾盅更美妙呢?干杯!”

戈德蒙笑了起來,碰杯,品嘗。熱紅酒里配有肉桂和丁香,還放了糖。這樣的酒他還從未喝過呢。他想起,自己有一回生病時是納齊斯照料的。這次是安塞爾姆神父,對自己真不錯。他很開心,覺得這真舒坦,真奇特,夜里躺在小油燈下,和老神父一起品嘗甜甜熱熱的紅酒。

“你肚子疼嗎?”老人問。

“不疼。”

“好,我本以為你得了絞痛,戈德蒙,現在看來不是。把舌頭伸出來給我瞧瞧。好,舌頭也沒問題。你們的老安塞爾姆還是沒弄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明天你還得這么乖乖地躺著,我會過來給你檢查。紅酒喝完了?喝完了就好,這對你有好處。讓我看看還有沒有剩下,要是公平分配,這點還夠我們每人來上半杯。——你剛才真把人嚇得夠嗆,戈德蒙。躺在十字形回廊里就像一具孩子的尸體!你肚子真的不疼?”

兩人笑著,平分了剩下的一點兒病號酒。神父逗趣,戈德蒙感激和快樂地望著他,眼睛又變得明亮起來。隨后,老人起身離開,睡覺去了。

戈德蒙睜眼躺了一會兒,漸漸地,那些景象又從他的內心浮現出來,朋友的話語又像烈火一樣升騰起來,那個光彩奪目的金發女人,母親,又在他的心靈中露面了。她的身影從他心中掠過,猶如高山上的熱風,猶如以愛、溫暖、柔情,以真摯的敦促織成的云朵。哦,母親!哦,他竟然曾把她遺忘,這怎么可能!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阳江市| 石阡县| 徐水县| 芜湖县| 伊通| 泗水县| 乃东县| 阿克陶县| 泰州市| 许昌市| 晴隆县| 介休市| 江源县| 徐汇区| 卫辉市| 华池县| 肇东市| 廉江市| 德江县| 吴堡县| 山阳县| 那坡县| 湘潭县| 东兴市| 射阳县| 元谋县| 沙洋县| 永修县| 临汾市| 汶川县| 浙江省| 天台县| 安泽县| 昭平县| 关岭| 嘉鱼县| 永清县| 遂平县| 呼伦贝尔市| 怀柔区| 南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