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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息縣:遷徙者的腳印

  • 走淮河
  • 李云主編
  • 10777字
  • 2019-06-06 17:13:23

許冬林

沿著淮河走,過桐柏,到息縣,豫南的息縣。

“豫”的本義是大象。若是千萬年前,行走河南,一定可遇成群出沒的大象。那時,高大的喬木遙指星空,繁茂的灌木與藤科植物雜亂生長于其間,大象們首尾相牽,披覆一背的陽光與樹影,自叢林深處逶迤走來……

而息縣,位于豫南,又因傍著湯湯淮水,更是生命繁生的樂園。在淮河兩岸的茂林里,在水中的汀洲上,朝日里鳥飛水上,暮云間鳥歸林叢。

當生命蓬勃繁衍,文明也就此誕生,榮耀與苦難輪番登場,喜樂與憂傷從此穿插于棲居與遷居之間。

水是災難,也是福祉。

我們有太多的神話與傳說都與水有關。大禹治水,精衛填海,水漫金山……更多的水,是一片滔滔洪水。而我們的文明,就像是一只葫蘆,從洪水的盡頭載浮載沉地一路漂來,漂到今天。

還記得,舊時的鄉間,隔那么幾個村幾個店,便有一處龍王廟。龍王巍然高居堂上,享受鄉民的頂禮膜拜與四時祭祀。龍王,說到底,就是管水的官。一個管水的官,能讓我們千百年來對他尊崇至此,實在是,我們對水情感復雜。這復雜的情感,是敬,是懼,是愛,是怨……

神話里的哪吒,是蓮花的身子。蓮花生長于水,想必哪吒是不懼怕水的。哪吒腳踩風火輪,一個人,哪怕是個孩子,能掌控好水與火,在悠悠幾千年前,便可成為天地間的英雄,便可號令千軍萬馬。

我們中華文明的童年時代,其實是一個洪水時代。

但是,在上古,淮河之水,曾是福祉,淮河之濱,那就是一塊福地。

站在今天的息縣淮河大橋上,俯瞰淮河兩岸,河灘上成片成片的楊樹林,蓊郁挺拔,綠得能浸出汁水來。橋下河水沉穩流淌,不遠處,一座座小洲星散在河水之上,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隨意,又綠得有珠玉的光彩。

我想起在今天的息縣老藝人口里還流傳的那個傳說。傳說里,舜受堯的指派,離開屢屢泛濫的黃河岸邊,往南尋找更宜居的好地方。舜一路尋找,到了淮河邊,發現了一片草木蔥蘢的綠洲。不知道,幾千年前,舜看到淮河岸邊的那一片廣袤綠色時,是不是和我彼時站在幾千年后的淮河大橋上所見到的綠色一樣的純厚與濃釅。但是,穿過水氣迷蒙的千年時光回望,我仿佛看見,一個年輕的男子在淮河邊俯下身子,雙手捧起一捧松軟的飽含幽香的泥土,深深地,深深地,嗅下去……“息壤之地!息壤之地!”他驚喜叫喊。

舜來了,那個治水一輩子沒成功的鯀,受堯委派,也來了,他們都認定淮河岸邊的這一片土地,足可以和他們的都城蒲坂相媲美。于是,這里的山被命名為“蒲山”,這里的湖被命名為“蒲湖”。山上刻下了舜的話語:“乃山乃水焉,天下之二蒲焉。移吾之民息壤耕乎,將足食亦而樂乎。”鯀也留了字句:“虧西原之沃土,盈東濱之息壤。移故民之樂業,過神往之天堂。”

之后,浩浩湯湯,千里迢迢,堯將他的部落子民遷了一部分,遷到了這淮河岸邊。沃野千里,山光水色,從此在蒲山周圍,一代代繁衍生息,與淮河為鄰,與淮河相依。

在息縣,我有幸見到了兩艘獨木舟。這是在息縣出土的古代獨木舟,經兩三千年的泥沙掩埋,出土時依舊那么完好。流連在獨木舟邊,真要驚嘆古人的造船技術,在兩三千年前,在一根6米左右長的完整木頭上,便能鑿出這樣完整實用的舟船來。這樣修長的獨木舟,古人用來捕魚嗎?還是運輸糧食?還是擺渡?還是盛嫁妝嫁娶新娘子?想想,就覺得3000年前的淮河兩岸,堯的子民后代生活得實在是風情搖曳。

從息縣縣政府大樓出來,已是黃昏,對面不遠處的譙樓上,落日輝煌。這個古老縣城,被譽為“中華第一縣”,盡管方圓幾里皆是鱗次櫛比的樓房,可是,空氣里,似乎還隱秘飄散著春秋磚瓦悠悠千年的氣息。

公元前1044年,周武王伐紂建立周朝后,分封諸侯,把文王的第三十七子羽達分封到今天的息縣,從此,淮河岸邊便誕生了一個諸侯國——息國。到了公元前682年,強大的楚國滅掉了息國,擄走了息侯和夫人息媯。亡了國的息侯子孫緬懷故國,以國名為姓,從此百家姓里添了一個獨特的姓氏——息。

晚飯后,與友一道游走于夜色下的息縣街巷之間,燈火煌煌,卻并不十分喧鬧。這是在古息國的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他們路上行走,面容平靜。商場與超市門口的燒烤攤,煙霧濃重嗆人,三兩人群,龍蝦啤酒,尋常度夏夜。我看著這燈火與人群,倏然間迷離恍惚,以為那是亡國后的息國人被楚王遷到湖北枝江百里洲后,今夜又重回故國水邊,執手凝望,燈下月下,幽幽淡淡,閑話別離與往事。

古息國亡了,息人也遠走了。今天的息縣,沒有一個姓息的人。這塊土地,掀去風煙迷蒙的千年時光,在最幽深的那段歲月里,原來是彌漫著一層詩意的憂傷的。淮河風,一吹千年百年,一座城在往事里沉陷,沉到微涼。

翌日上午,坐車,去訪古息國遺址。

車行于遼闊的淮河大平原上,穿過一片又一片茂盛的楊樹林,穿過一個又一個半舊半新的村莊,我們到了一處石碑前。“古息城遺址”五個金色大字鐫刻在石碑上,分外醒目,讓人不禁內心一蕩,有時光里陡然淪陷之感。碑是2015年6月19日立的,我們到達碑前,剛好是2017年6月15日。1963年6月1日,河南省人民政府公布息縣息國故城遺址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很巧,都是烈日炎炎六月,淮河在不遠處,清清地流淌。

石碑立在一條一米多寬的水泥路邊,碑后野草與灌木茂密生長,蟬鳴中,更顯清寂,想來此處平時也甚少有人到訪。一座3000年前的王城,只剩下傳說。

息國故城遺址第一次立碑,是在1981年,碑立在古息國城墻附近,離新碑的位置,走路幾分鐘就到。看過這個新碑,我們往息國古城墻方向去。穿過一個村子,經過零零散散的幾戶農家,遠遠聽到偶爾的幾聲犬吠,叫叫又停了。村子臥在樹蔭里,真是寂靜。河南這邊的農房,和皖地相比,外觀上顯得不夠俊秀明亮。紅色的墻磚,紅得不夠透,是陶紅色,好像蒙了淡淡的煙塵,又長久未經過雨洗。或許是土質的原因,所以燒出來的磚,色澤低調樸素,又蘊含著滄桑感。

一路走來,空氣里飄蕩著鄉村茅廁的氣味,這氣味里又混雜著草木的清氣和泥土的氣息,讓人覺得,這里就是最最本色的民間,最質樸、最純正的民間。房前房后種樹,院墻上攀爬著絲瓜和南瓜的藤蔓,門窗半掩,一副不等人也不外出的安于鄉間、安于小生活的姿態。狗在樹蔭下張望,雞在草叢里啄食。

這里,哪像一個王城!

古城墻早已平毀,只剩下隱約可辨的夯土墻基。墻基旁,瘦瘦高高的楊樹或疏或密地立在草地上,仿佛閑散的守城衛士,守著空城。樹林里一片寂靜,陽光透過深深淺淺的樹蔭,灑下一片片大大小小的光斑。我們也無語。眼前,除了樹和雜草,便是幾座墳塋。細看墳頭的碑文,才知不是王侯,不是貴族,只是這村莊上故去的鄉民。

3000年后,一個個普通的鄉民,睡在了昔日的王城里!

我深深地感受到,在浩渺的時空里,作為一個生命個體的渺小與卑微。

即使身為王侯又如何!即使擁有一座王城又如何!3000年后,王城之地長荒草,王城之土埋平民。

站在高高的墻基上,放眼遠望,遠處一片遼闊的淮河大平原如緞似的平展開來,無邊無際。淮河故道就在我的前方幾百米處,如今是綠油油一片莊稼地。3000年,淮河在這片平原上改道過多少次,我沒有查證。我只知道,一條大河,在大地上,也曾遷居。像堯的部落一樣從黃河之濱遷到淮河之濱,像那群亡國的古息人一樣從淮河之濱遷到長江之濱的湖北枝江,像平民百姓遷居到王城舊址來建宅種作,也壘起墳塋。

這個大地上,到底有多少的遷居者啊!每一次遷居,或許是一次疼痛,或許是一次發現。

離開故城遺址時,我拍了兩張照片。一張照片里,一條褐色母牛在墻基處的草坡上吃草,悠然地甩著尾巴,一條出生不久的小牛嫩生生地傍在母牛身后,一派親昵的樣子。生命接替生命,在大地上生長,其間溫情綿長,這就是最美的圖畫了。另一張照片里,草地上益母草開著淡紫色的小碎花,在風日里搖曳,像民間生長沒有姓名卻也別有生動姿態的姑娘。

大地若為書,王朝輪替那樣的大事,也不過是筆墨轉折處的三兩筆,更多的筆墨寫的是百姓風情、種植稼穡、草木榮枯、牲畜繁衍、人丁生死……

所謂史,記載的無非王朝興衰事和悲歡離合人。幾千年的時間淘洗,到最后,進入老百姓的傳說和戲曲里,更多的是那么幾個悲情的人物。

是啊,老百姓更愿意、更喜歡傳播的,是那些有著悲哀婉轉情節的人生。因為民間有憂傷。民間的憂傷要借道于英雄美人悲歡起落的大格局人生,來表達,來釋放。風從淮河之上悠悠吹來,在星空下,在泥墻邊,那些憂傷的故事在娓娓敘說和吟唱里變得輕盈悠揚。

在息縣,有兩個人,可謂婦孺皆知,一個是息夫人息媯,一個是東漢開國功臣馬援。

息縣被譽為花神故里,花神是三月桃花神息夫人。息夫人乃息縣境內古息國國君息侯的夫人,據說娶于陳國,面如三月桃花,所以被民間奉為桃花神。

公元前682年,楚文王假借巡訪,到息國,擒息侯。息夫人閨中聞知,便要投井,被楚文王攔下。楚文王許諾不殺息侯,并立息媯為自己的夫人,這大約是最好的結局了。但是,一旦亡了國,最好的結局也注定是悲劇。身在楚宮的息媯,即使萬千寵愛在一身,也難忘卻舊日歡愛。女子重前夫,男人愛后妻,自古亦然。如果情感也是一片疆域,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女人,男人多半能很快完成一場情感的遷徙。可是,女人卻很難。從息侯到楚文王,這個面如桃花的美人,走了3年還沒走完她的遷徙旅程。史書里記她:“生堵敖、成王,未言。”入楚三年,她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堵敖,一個是后來的楚成王,兒女繞膝,可是這個女子,依舊與夫君“三年不語”。3年,她一直在回眸她的故國故園。故國,已經被楚王“建縣”,成為華夏大地最早實行“縣制”的地方之一,并在漫漫3000年的歲月里,一直未易其名。故園呢,故園的宮階旁城墻下,桃花開了敗了三個春天……

她的悲傷在于,身已入楚,心在故國與舊人。身體與心靈的分居,像一把鋸子,鋸她三年又三年。

有時候,美貌其實是一句陰暗歹毒的咒語,伏擊在命運里。

公元前684年,息媯出嫁路過蔡國,蔡侯獻舞以其與自己的夫人是姊妹,將息媯迎至宮中款待。其間,蔡侯戲息媯,息媯大怒離去。息侯聞說此事,設計報復蔡侯,慫恿楚文王攻蔡。蔡侯被俘,也設計報復息侯,向楚文王稱贊息媯的美貌,楚文王大喜,于是出現了后來的息侯夫婦被擄。

兩場戰爭,都是因這個女人的美貌而起,以致最后都亡了國,不知道她臨水照影時是否憎恨過上天給她的這桃花容顏。

美人在歷史里憂傷,卻不知,她的憂傷正豐富了歷史的細節。正是這些柔軟的、瑣碎的細節,正是這些微涼的、綿長的憂傷,令淮河岸邊的息縣百姓,一再嘆惋,一再沉吟……

說說那個遠征越南的東漢英雄馬援吧。

成語“薏苡明珠”出自《后漢書·馬援傳》。東漢建武十七年(41年),嶺南交趾郡,即今天越南北部,征側、征貳姐妹舉兵反叛東漢,光武帝劉秀派將軍馬援率兵征剿。建武十七年正月,馬援率軍南下。交趾郡地處南方,氣候濕熱,瘴氣襲人,軍中官兵水土不服,病者日益增多。當地民間傳說服食薏苡可祛除筋骨風濕、邪風疫氣,于是馬援命令士兵采食,果然有效。病員痊愈后,戰斗力大增,交趾叛亂被平定。班師回朝時,馬援花費白銀買了滿滿一車薏苡種子,想要回去后在中原種植,沒想到,這一車薏苡日后成為奸人陷害馬援的借口。

馬援回朝后,被皇帝封為“新息侯”,并在今天的息縣縣委機關所在位置設立新息侯府,令戶三千,位同九卿。

建武二十四年(48年),南方武陵發生五溪蠻暴動,年過六旬的新息侯馬援主動請纓,率領四萬大軍再次遠征。到第二年,大軍進至壺頭山時,適逢酷暑,軍中瘟疫流行,不少士兵病死,馬援也身染重病。副將耿舒向朝廷進讒言,誣告馬援指揮不當。皇帝劉秀派女婿梁松來軍中擔任監軍,調查軍情上報。此前,耿直的馬援曾無意中得罪過這位駙馬爺,此番駙馬爺來軍中,馬援一定不好過。巧就巧在,梁松到達軍營時,馬援因染瘟疫已經病逝。事情到這里,大約可以按下休止符了吧,可是不。即使馬援已死,梁松依舊不放過馬援,他顛倒是非,謊報軍情,上奏朝廷說馬援貽誤戰機,導致戰爭失利。還狀告馬援在交趾作戰時,克扣軍餉,搜刮民脂民膏,回中原時載回一車珠寶。那一車所謂的珠寶,實際是薏苡仁。皇帝聽信讒言,降旨收回原先賜給馬援的“新息侯”印綬。馬援死后,家人不敢將他葬進祖墳,親朋故舊不敢上門吊唁,昔日的榮耀被今日的蒙冤和恥辱所代替,命運真是顛簸。事后,經過馬援的侄子和馬援夫人六次上書申訴冤情,皇帝知道真相后,馬援冤案才得以平反,朝廷下詔再次恢復馬援的新息侯爵位。

在今天的息縣,建有一座開闊的馬援廣場。馬援廣場中間,坐落著一尊巍峨的雕塑:一位將軍策馬揚鞭,面朝遠方,仿佛又要出征。在他身后,長空寥廓,白云翻卷。

對于息縣,息夫人和馬援,一個是水,一個是山。息夫人的故事吟詠出一方土地的陰柔,馬援的故事書寫出一方土地的剛烈。

從封侯到息地,到再次離開息地出征五溪,馬援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生活的時間也只短暫的幾年。至于息夫人,從陳國嫁到息國,再到被擄入楚,她做息人的時間就更短。從時間的長短上說,他們恐怕只能算是一個遷居者,來了,又走了,只是留下了傳說。

……

我想,息夫人的故事若是寫成戲文,這戲適合在桃花飄零的春暮天來演,檐前細雨紛飛,燕子雙飛。馬援的戲呢,則適合在深秋,在淮河岸畔搭起高臺來演。要用蒼涼沙啞又剛勁的老生唱腔來唱,遠處殘陽如血,淮河灘上無邊落木蕭蕭下,淮水枯落。

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

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

西風里,誰人在唱?

站在尹山淮河大橋上,放眼遠望,淮水泱泱。視線越過楊樹林鋪染的綠島,前方便是當年劉鄧大軍的渡淮地點之一——小王灣。

與東漢馬援的大軍的遭遇相比,劉鄧大軍過淮河,簡直像是天意成全。

淮河自西向東流經息縣,長達70多公里。1947年8月,劉鄧大軍渡淮時,正值雨季,河寬,水深,濁浪滾滾,涉水困難。渡淮地區又沒有橋梁,解放軍手里能用上的只有10多只小船和竹排,而敵人正調集重兵往淮河北岸追趕,試圖咬住解放軍。

沒想到,渡淮那天的拂曉時分,淮河水位驟減。天亮后,千軍萬馬沿著河面上的標記,手拉著手蹚水過河。太陽出來了,國民黨的飛機飛臨渡口上空,在沿河兩岸狂轟濫炸,但渡河戰士毫不畏懼,依然在炸彈激起的水柱間從容渡河。就這樣,天意成全,淮水慈善,讓劉鄧大軍在淺淺的淮水上順利渡過,往大別山而去。

等國民黨的追擊部隊氣喘吁吁趕到淮河北岸時,淮河上游洪峰下來,河水猛漲,擋住了國民黨軍隊的追路。國民黨將領見此情景,不禁仰天長嘆:共產黨啊共產黨,真有命,剛剛過去,水就漲了。

事后,國民黨將領郭汝瑰在日記里寫道:“追擊劉伯承各路國軍均為淮水所阻。據云:劉軍渡淮系徒涉,國軍一到即漲水,可亦奇矣。劉部進入大別山,陳賡部進入伏牛山,已形成掎角之勢,從此中原無寧日矣……”

其實,不是中原無寧日,是中原大地新的歷史開始書寫。

今天,站在尹山淮河大橋上,俯瞰淮水東流,遠眺濮山拱翠,只覺得有沉實飽滿的幸福感盈胸。橋頭正在建設中的龍湖公園工地上,挖土車在陽光下轟轟作業,我想,明年或后年,這里大約已是綠草如茵、百花爭艷的休閑勝地,一個臨水而居的古老縣城在一日日地更新更美。那時,在這里,也許依然會有人于閑游中偶然說起當年劉鄧大軍渡淮的傳奇吧。

烽火硝煙,已隨淮水東流去。那樣的傳奇,只要一次,也只能要一次,因為和平,才能安居。

去訪了龐灣古村落。村子幽靜,水泥路迤邐伸向村落深處,一座座紅墻灰瓦的老房子,披覆陽光與樹蔭,像默坐在時光里的安詳老者。

走走,就有了發現:這些老房子,幾乎一律都建在一兩米高的石頭壘砌的高臺上。向隨行的息縣朋友詢問緣故,答曰:防洪用的。

也難怪,這里靠近淮河,從前淮河一泛濫,河水漫過來,便淹了田地,淹了莊稼,淹了房子,淹了牲畜……

淮河水里討光景,豐年能收萬擔糧,一半干飯一半饃;荒年則顆粒無收,舉家逃荒。1931年,洪水五次過息縣,洗了又洗,將息縣洗到赤貧。洪水過處,收割回來的小麥,要么被洪水沖走,要么被洪水漚爛;沒有收割的小麥,則沉在水底,慢慢化為淤泥。等到洪水過去,農民趕緊夏播,結果又來了兩次洪水,新生的莊稼又被淹掉。到了立秋,不甘心的農民又搶種蕎麥與蔬菜,不料秋天又來了兩場洪水,生生逼人到絕處。這大約是息縣歷史上最悲慘的一年。

一條河,以其喜怒無常的性情,左右著淮河兩岸人的命運。

記憶中,我從報紙電視上所看到的關于淮河的新聞,似乎總是淮河發大水。以致,在幾十年的歲月里,我游歷了大江南北的許多山水,卻遲遲不愿意去一睹淮河的容顏。

淮河似乎總是在發怒,發怒,像一個火氣重的中年男人,又粗糲又無情,談何風情!

現在汛期時,水還會進村子嗎?我謹慎地問同行的息縣朋友。

早不了。這房子都是以前修的,現在房子不這樣建了。朋友答。

真好!我心里一嘆。

太多太多的苦難,就讓它像淤泥一樣,永沉河底吧!

傷害過我們千百次的淮河,從此敦厚和善,滋養淮河兩岸。

下午去息縣東岳鎮的五七干校舊址。

平坦開闊的淮河大平原上,玉米、花生、大豆之類的農作物在炎陽下蓬勃生長,空氣里充滿了陽光的味道,和各種植物開花結果散發出來的微甜的清氣。江山如畫,山河錦繡,大抵就是這樣吧。

路很直,拐了幾個直角彎后,路就細了,我明白,我要去的地方,是一處怎樣偏僻的地方。遠遠看見田野中間,一排紅磚房子,同行的朋友指說那便是其中一所五七干校。和現在的房子相比,那所干校的老房子顯然低矮得多,在蔥碧的莊稼之間,透著一股垂暮之氣。

在當年息縣的五七干校里,住過錢鍾書夫婦,住過何其芳,住過俞平伯……還住過經濟學家顧準、吳敬璉……當年照應管理過他們的生產隊隊長至今依然康健,他身材高大,站在花生地頭邊說:這些房子都是他們自己造的。才來的時候,什么都不會,水燒開了也不知道,切菜都害怕,生怕切破手指……

我聽了莞爾,又忍不住地,心上浮起一層酸澀。

時間退回到1969年11月15日的那個冬天,天空飄著小雪,一行從北京來的高級知識分子,冒著嚴寒,扶老攜幼,竟有一百七八十人,到了河南信陽地區。沒過兩天,一行人馬被安排到羅山縣,后又轉到息縣的五七干校,開始生活和勞動。

從息縣回來后,我翻讀顧準先生的《息縣日記》,錄下幾句:

1970年9月22日

糧價,外貿與發展

昨天運麻淋雨,晚上喝了幾口酒,早早上床,不能成寐。酒力促進狂想,對糧價外貿與發展有了一些新想法。

今后三十年,我國如果不斷以躍進步伐發展經濟,全國有半數以至2/3人口進入城市經濟,糧價要調整了,外貿要占領世界市場……

1970年9月26日

本來預報今要轉多云,昨晚東北風強,今天依然是細雨不絕。昨天下午,傳達康生同志關于整黨的報告,我們沒有聽,抓時間把擱在屋里的玉米脫粒完了。今天上午革命同志討論康生同志報告,我們八時半起剝霉綠豆。

玉米脫粒和剝霉綠豆的味道我并不是不熟悉的。1960年剝野綠豆和搜集殘粒玉米,然后危坐終日加以處理,質量與今天相仿……

我讀到這些日記時,心里百般滋味。這是我們國家著名的經濟學家,不在辦公室里,不在資料室里,而是在偏遠的河南息縣,在陰雨連綿的淮河之畔,于運麻和剝豆之間,思考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而個人的遭際,似乎不值得想起和提起。

顧準先生當年所在干校前面的那口水井還在。炎陽下,穿過一片花生地,就到了水井邊。水井早已荒廢,井邊叢生雜草,有一棵瘦弱的桑樹苗。水井是當年那幫知識分子親手打的。

何其芳先生當年在干校養豬。他在水圩子里養豬,以為水圩子可以擋住豬不外跑,孰料豬會游泳,常常半夜就跑了,何其芳就打著手電到處找豬。遇上雨天,他穿著雨衣雨鞋,一身泥濘,滿地找豬,叫人看了哭笑不得。“豬憂亦憂,豬喜亦喜”,這是何其芳先生在干校養豬的座右銘。

“生活是多么廣闊/生活是海洋/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樂和寶藏/去參加歌詠隊,去演戲/去建設鐵路,去做飛行師/去坐在實驗室里,去寫詩……”曾經熱情洋溢寫下《生活是多么廣闊》這首詩的作者,大約如何也不會想到,生活還會廣闊到,在陰雨連綿的淮河邊喂豬尋豬,寫養豬日記。

錢鍾書先生來信陽地區后,開始是和吳曉鈴燒開水,兩位老人,圍著鍋爐,燒成唐詩里的賣炭翁一般,十指蒼黑。冬天,北風老往膛里灌,里頭加熱,外頭加冷,水總燒不開。后來到了息縣東岳,錢鍾書在干校當了郵差,管收發,去公社的路上,他都會帶一本詞典,邊走邊看。

在東岳鎮的那片莊稼地中間,我們尋到了錢鍾書當年住過的房子。房子早已大半坍塌,門前的場地上,蒿草茂盛生長,及至人腰,幾乎探腳不得。濃密的樹蔭里,偶爾傳來稀疏的幾聲鳥叫,人跡更是罕至。我們站在房子前,久久無語。說什么呢?

陪同的息縣朋友為房子坍塌感到遺憾,他想呼吁,想呼吁有人出來修繕這些名人住過的房子。我理解他的心情。

其實,這不是普通的名人故居,這些房子背后有太多我們今天咀嚼不盡的意味。

我想,不毀不修,大約是最相宜的做法。許多時候,陳跡有陳跡的力量,廢墟有廢墟的意義。

還有俞平伯,他是攜著他的夫人一起來干校的。一對老夫妻,年近七旬,重活做不動,便做些輕活——搓麻繩。想象那情景,一對白發蒼蒼的老人,住在老鄉的低矮的茅草房子里,相顧無言,各自搓著手中的麻繩。他們搓得一絲不茍,門外雨在飄著,天光一點點暗下去……

春天,苦楝樹開花,一點點的淡藍淡紫色,成為俞平伯先生鄉居日月里最動人的時光。我讀著他的楝花詩,感嘆一位老知識分子在那樣低矮幽暗的日月里,竟能那般淡然、謙卑、豁達和通透。

他的《楝花二首》:

天氣清和四月中,門前吹到楝花風。南來初識亭亭樹,淡紫英繁小葉濃。

此樹婆娑近淺塘,花開花落似丁香。綠蔭庭院休回首,應許他鄉勝故鄉。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樣的中國文人傳統,在俞平伯先生身上不難發現。即使身處這塊偏僻的土地上,可是他能做到不以為意。家信里唯說“其室雖陋,而周圍環境頗佳,非常清曠”。所謂環境佳,不過是池塘邊長有一棵苦楝樹而已。

回望這些老先生,不論是搞經濟的顧準先生,還是搞文學的俞平伯先生,他們不論在日記還是在詩文里,表達個人的低回黯然都是那么節制。

他們在生活里謙卑,在文字里節制。

他們也是遷居者,地理上的遷居者,命運上的遷居者。他們,以一場遷居,映射著一個時代的光與暗、昂揚與低迷。

黃昏時到了淮河灘,以最近的距離看淮河。

淮河在我們腳邊低低地流淌,沉默,靜穆,很難讓人想起他會暴怒。

我想,淮河是一條父性的河流,而長江是母性的。誕生在淮河流域的古代圣賢如老子、莊子,他們是以深厚的思想關照大地,像是一場又一場深長的心靈的低語。淮河不奉獻激情澎湃、靈光乍現的詩句。它像一個老者,在大地上,深青布的背影遲緩地走遠。

如果今天,我們可以給歷史上那些名人安排棲居之地,我們仍然會讓老子住在淮河流域,會讓李白一路沿長江放歌喝酒和作詩。

是六月中旬,夏水還沒有兇猛漲上來,寬闊的河灘上,是收割機工作之后留下的一畦畦麥茬,和麥茬間隙生出來的粗壯野草,綠意蔥蘢。臨水的河畈斜坡上,野雛菊開著黃色的小花朵,星星點點的,在風里微微地起伏,爛漫得像成群結隊的村姑。河中的小洲上,岸邊的堤畈上,有一棵兩棵的綠樹,樹蔭團團。大約是柳樹吧,可是不飄拂不搖曳,沒有陰柔婉約之美,只是實實在在地生長著,綠著,有種蒙昧的、未開化的、天然的草莽氣。

我們坐下來,坐在河灘上,坐在野雛菊花叢里,聽淮河流淌。這里是淮河上游,河水真是靜,靜得幾乎看不到它的流動。不遠處,有一群牛在河灘上吃草,沒有牧童,也沒有放牛的老農,牛兒們憨厚悠閑,仿佛在河灘上已是幾千年。近處有幾只大白鵝,在河邊的沼澤與浮萍之間或行或浮,見人也不叫。擱淺在岸邊的一兩只漁船上,也沒有漁民出來,估計是空船,有種“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況味。

只是奇怪,在上下十幾里的息縣段淮河灘上,我沒有看見過一根蘆葦,不知道是水土的原因還是氣候的原因。《詩經》里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句子,說的是蘆葦,讀起來很美。淮河,少了蘆葦,就少了一種柔弱的風情。后來問安徽蚌埠的朋友,他們說蚌埠境內的淮河邊,是生有蘆葦的。

在淮河灘上,一切仿佛都是天然的姿態。不被修改,不被打擾。

在今天,在長江流域,在珠江流域,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工業城市沿著河流兩岸排列,像植物的藤蔓上結出的一個個飽滿的果實,可是,淮河是寂靜的。

淮河不是一直寂靜,而是,有過疼痛和茫然。

住在淮河邊,不喝淮河水。這是我到息縣之后才知道的,知道后,驚訝半天。

為什么不喝淮河水呀?因為淮河水污染,污染到已不可飲用。

息縣之前有三大支柱產業:水泥、化工、造紙。這三大產業都是重污染的產業,都坐落在淮河邊。一個身處中原地區相對落后的息縣,曾經依靠著這三大產業,解決就業,創造稅收,書寫了一段小小的工業輝煌。

但是,水污染了!

是要環境,還是要發展?

痛苦的掙扎與思索中,最后的選擇是:要環境,也要發展。保護環境,發展,另覓他途!

我想起當天上午,去濮公山腳下的一個名叫“清華園”的社區。整齊的樓房,樓房與樓房之間,是花圃,小橋流水,別有情致。荷花在開,紫薇花在開,抬頭仰望不遠處,就是林木森然的濮公山。如果不是當地的徐則林老師介紹,我們怎么也不會想起,這里幾年前,還是一塊塵煙彌漫的水泥廠廠區。那時,濮公山上的石頭開采下來,就近煅燒,廢水臟水曲折流進淮河。

現在,水泥廠拆了,還這塊綠地以家園。

晚餐時,息縣文聯的孫艷掏出手機給我看一個視頻,那是息縣原來的一個化肥廠的造粒塔爆破拆除的情景。一座標有“亞洲新能源”的白塔高聳入云,一聲巨響之后,高塔慢慢傾斜,轟然倒地,塵灰揚起。這一天是2017年5月15日,距離我到息縣,將近一個月。

我看著高塔倒地化為碎片的那一刻,心上似有激流滾過,一時感動不已。我仿佛看到,那把屠向河流的血淋淋的刀劍,正一點點收回,入鞘。我們虧欠河流的,我們還回。因為,我們傷害河流的同時,也是在傷害自己。我們與河流,從來都是同命運。河流暴怒的時候,我們在受苦;我們貪婪的時候,河流在生病。

這個曾經一度依靠這些重污染企業來發展經濟的中原古老的縣區,今后,新的經濟發展的基點在哪里?我仿佛看到了另一場無形的浩蕩的遷徙即將上演。

窗外夜色已深,息縣文聯的金主席滿懷信心地跟我說:許老師,過個幾年,你一定要來息縣看看,那時,你看到的息縣一定比今天要好。因為,今天很多很多才開始。

我明白他說的“很多很多”。息縣地處中國的南北分界線上,各種植物幾乎都可以在此生長;息縣又擁有廣袤肥沃的淮河大平原,可以廣種糧,種好糧。他們的理想是,把息縣打造成國人的生態綠色廚房,他們熱氣騰騰地走在這條實現理想的大路上。即將上演的大型水利工程“大別山引淮灌溉工程”項目已報國務院。從息縣回來之后的7月29日,徐則林老師從微信上給我轉來一則新聞:河南省大別山革命老區引淮灌溉工程規劃報告審查會在京召開。

是的,一切正在開始。一個農業大縣,重新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做特色農業,做生態農業。

我想起黃昏時佇立淮河岸邊,看見水是綠的,樹是綠的,草是綠的,牛在岸上吃草,鵝鴨在水中嬉戲……最好的生活,是最本真的生活。

又想起傳說里的舜來到這淮河之濱,他俯下身子手捧泥土時的驚喜。所謂息壤,在我看來,不過是能有一方沃土,可種五谷,可養子孫,依水而居,從此無憂無懼于天地之間。

回賓館的路上,夜已微涼,車窗開著,從淮河之上吹來的夜風吹過我的臉龐,像深情悠遠的吟唱。

夜色中,一尊美人的塑像在窗外模糊一閃,那是息夫人。今夜,息夫人的裙裾也在夜風中輕輕地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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