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王明顯感覺到了鎮上閃閃躲躲的目光。
他是木訥的人,這些年也越活越像一根木頭,朽敗了。這根木頭察覺到了異樣——其實,又何止別人會用那樣的目光看他?他洗完澡,梳著那幾根稀疏的頭發,也對著鏡中人那張漸漸變色的臉感到詫異。起先是紅潤的褪去,接著土灰色泛起,最近,顏色愈加深了,黃中泛紫。也不局限于臉部了,渾身都這樣,只不過,其他部位被衣褲和鞋子遮蓋,他又常把雙手縮回衣袖里,旁人能看到變了顏色的,只有他的脖子和臉。鎮上人有時也問幾句“身體怎么樣啦”之類的話,可他耳背嚴重,能看到別人嘴唇的顫抖,卻聽不到多少聲音。
他三弟跟他提過幾次,得去醫院看看,不能拖著。女兒婚后不久,生下的小孩不到半歲,正是火燒眉毛的時節,也許久沒回鎮上看他了,沒發現他換了人種似的,膚色都變了。女兒從叔叔口中聽到了消息,電話催老王趕緊到省城去,她好帶他去醫院檢查。他并不知道,女兒從三叔的描述中,再到網上一查,已悄悄和三叔談論好讓他住院的諸多事宜了;他也并不知道,弟弟和女兒其實對他的開刀不抱多少希望,但,總得做吧。
其實,鎮上離省城不遠——這本就是隸屬于省城的一個鎮。女兒婚后不久,和女婿一咬牙,交了首付供了套二手房。他去住過幾回,起先還好,超過三四天,飽受失眠之苦的女婿的目光已經不太溫順,逐客令沒下,和女兒說話的聲音倒是粗多了。幸虧老王耳朵不靈,倒也能裝聾作啞。但他最多也就住個一周,就返回鎮上,他懷念那個生活了快七十年的小鎮。
女兒的聲音幾乎要把他的手機喇叭震出來,斬釘截鐵,不容推脫,立即,馬上。他出門前,整理了身上的衣服,穿戴齊整、潔凈。鎖好房門,他回望了一下這間老舊的瓦房,這原是鎮上陶瓷廠的一間廠房,他作為廠里的一名老工人,一輩子活在這個陶瓷廠舊址的范圍內。多年前,陶瓷廠有過輝煌的年月,那時他還年輕,廠里人頭攢動,在這浩浩江水邊,所有的氣息都是催人奮進的。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廠里日益經營不善,終于在某一任廠長手上宣布倒閉,工人凄涼四散。廠是倒了,卻肥了廠長,他成了鎮上首富,后來從經營家庭作坊開始,發展成了一個大服裝廠,在省城的房子據說不下十套,而他起家的錢,就是陶瓷廠倒閉后流入他口袋的國有資產。工人各回各家,唯有老王,家中兄弟多,沒房可擠,硬著頭皮仍住著老廠的那間宿舍,成為破敗陶瓷廠的守墓人。大老板要征用老廠那塊地的傳言一直沒絕過,到了那時要去哪兒住,老王沒敢去細想,但那天既然還沒到來,這淹沒在一片殘垣斷壁中的房子,仍是他的家。怎么不是他的家呢?那些年里,他和妻子在這里養大了女兒,又和女兒在這里一起送走了妻子……一想到妻子,他腦子轟然一陣空白,那年遭受電擊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到茶館坐下,店家上了一杯綠茶,多加了三勺白砂糖。這劣質綠茶梗加白糖泡出的又苦又甜的味道,成了他體內的一種癮,每天不來兩回,他心神不寧。茶館里人聲嘈雜,耳背的他不受騷擾。茶水是滾燙的,從喉嚨流淌到胃,他緩緩舒出一口氣:
“走!”
二
更多的時候,老王覺得自己耳背嚴重,其實是生活對他的補償,他可以把大部分雜音都隔絕掉了。回想起來,前半輩子幾乎都是爭吵聲,吵了幾十年,吵吵吵——好了,聽不到了,清凈。他的耳背是在某年的一次電擊之后發生的,一場臺風吹倒了廢棄陶瓷廠的一根電線桿,他從那片濃綠的地瓜葉里跨步過去,卻踩到了其中一個線頭。巨大的電流把他瞬間擊昏,慶幸的是他摔倒后,身體的重量反而把他扯離了電線。他開始掉發,顯露出光亮疤痕。他的行動也遲緩起來,一直到發現小鎮越來越清凈,他才察覺到消失的電流帶走了他的大部分聽力。
老王的弟弟、女兒、女婿幾人和醫生在商量著他的病情時,他都聽不到,也不愿去聽,好像那是與己無關的事。他也曾半說半比畫著問女兒自己得了什么病。女兒喊:“用普通話才能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講……你聽得懂嗎?叫作……”女兒用普通話甩出幾個拗口的名詞,他一個也沒聽懂。
女兒只告訴他,在醫院住著,醫生要觀察,讓他配合。他唯一感到奇怪的是,以往情感淡薄的三個弟弟,會每人三四天,輪流在醫院里守著他。那三個弟弟都生活得很拮據,但至少每人都有兒女,有事了,可以互相照應。他養著一個別人送來的女兒,沒人說什么,可他常常能感覺到種種目光里的多重含義。三位弟弟的輪流守候,讓他不得不多想了一些事。
他每天就在病床上等待護士來給他換藥水,瞪著看病房里的電視,那些無聲的畫面不斷閃過,像他的前半生。到了第十天,女兒來告訴他,醫生說,經過前些天的打針,緩和過來了,可以手術了。他也就沉默著被推進了手術室。出來的時候,他的腰間已經別著一個透明塑料袋,塑料袋上的一根管子插入他的體內。他沒法表達那種感覺,一根管子從醫生切開的口子那里,侵入了他的身體,他隨時都有把細管子扯掉的沖動。但醫生、護士、女兒和三個弟弟都在警告他,別打那根管子的主意。
他知道,自己得學會和這根管子相處。
這根管子幾乎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在他的注意力之外,他的三個弟弟和女兒已經在時不時地用眼角余光掃射,商量著他的后事。他年紀大,身體底子又不好,醫生并不建議化療。所有人開始為他倒計時,唯有他,對那根侵入身體的管子,充滿難以說出的尷尬和憤怒。
他的三個弟弟開始為他尋找墓地,并商量著如何輪流看護以及哥哥過世后,祖產里的那些部分如何分。女兒并沒有跟三位叔叔爭什么,她是女的,已經外嫁,更何況,她在血緣上并不屬于這個家族,不愿去摻和這些糾葛和小利。她當然也知道,三位叔叔在此時愿意輪流擔負他們作為兄弟的責任,并非完全為了那點說出來都難堪的祖產,而是出于地方習俗——把病重的人好好送走,才能讓活著的人心安。
耳背的老王,和大多數雜音隔絕了,可仍有很多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比如說,死者的聲音。這是近一年來的常事了。這種情況甚至出現在人群中,喧鬧的茶館里,他并沒有聽到鄰桌或者對面那人的聲音,卻聽到某種飄然若無的空曠之聲,像對他說的,又像是無意地飄過。他記得這聲音屬于某個人。有時是前街賣豬肉的李大頭,其大嗓門往往能在市場的喧囂之中,粗暴地傳到另外一頭,可這李大頭,在去村里收活豬時,被一輛運沙的大卡車碾死。有時那聲音是老電影院斜對面茶館的八字胡,他死在和兒子的一場爭執后,一根繩子環住脖子,吊在自家房內。李大頭的嗓門仍大,八字胡也還陰陽怪氣,老王每次想聽清楚,卻總是會被旁人打斷,或是拍他肩膀,或是對著他的耳朵喊話。
他沒法跟別人講這些——尤其是聽到他死去老婆的聲音,更沒法講。老婆的死,是老王不愿回想的事。一場急病讓她躺在醫院里,他愣是籌不到手術的錢,十幾歲的女兒,哭著求他想法子,他便去求幾個兄弟。個個窮困的兄弟,也拿不出,女兒眼淚汪汪四處跪求,卻只拎回幾百元。父女兩人絕望而凄涼,眼睜睜看著病床上那女人由于醫院停藥而斷氣。這事之后,女兒瞬間長大。老王沒法安慰女兒,只能把這當成自己的失敗,失敗到看著女人死去而無計可施。耳背的他,聽到的老婆的聲音,一半是嘆息,一半是勸他多吃、多睡。這些勸慰之語成了他最深的秘密。除了清明,他并不會專門穿過小鎮南邊,去往江岸的那片林子里看妻子的墳墓,可有時從鎮上踱步,卻總會在忽然抬頭間發現,邁開的腳步,總是指向妻子安眠的地方。那里江風浩蕩,林風濕潤,熱帶植被遮擋住了所有隆起的土堆。
插入體內的那根細管,不斷地從老王體內往那透明塑料袋運出紫黃色的體液——血?膽汁?或者……老王也說不清這到底是什么,女兒跟他講,他體內有些地方堵住了,若是沒有這根管子把體液排出,就沒別的法子了。總之,他還得在醫院待著,待到所謂的“病情穩定”,他才能回到鎮上。醫院里的嘈雜與他無關,他擔心的是,女兒要如何付得起他每天臥在病床上的醫藥費?
他聽到醫院重癥病房里,有時會傳來轟鳴之聲——那是病重不治者靈魂告別身體的聲音。他從沒想到,原來人離開,竟會發出這么驚天動地的聲響。他更沒想到,這聲音那么大,可別人卻聽不到,以前年輕的自己,也聽不到。一般來說,那轟鳴五分鐘后,撕心裂肺的哭聲會把醫院的夜撕碎。
他已經耳背到、老到,或者說病到,只能聽到人死去的聲音了。
三
從病房里滾動的電視屏幕上,老王知道,臺風即將到來。
這是七月中旬,天空還沒有多少臺風到來的預兆。老王六十九歲了,見過的臺風太多,不覺得這一場會有什么不同,更何況,這是在省城——城市不但沒有夜晚,連臺風也被馴服得像風扇里吹出來的,能折騰出什么來?每天,二弟、三弟或者四弟,會到醫院旁邊打飯到病房里面來,老王就在床上吃。那個和身體相連的透明塑料袋,懸掛在床頭的鐵架上。老王羞于見人,對他來講,這個裝著他體內流出來的怪異液體的袋子,是一個多余的器官,他有著“畸形”的身體。手術后住院的十幾天里,他從未離開病房,只是偶爾在提著裝有體液的塑料袋上廁所時,他會在病房陽臺稍微站一會兒。
“聽說這次臺風很大,叫什么威爾遜……”二弟不敢確認,翻看了手中的一張都市報,“哦,叫威馬遜,聽說有十多級……”
老王問:“什么遜?”
“我說臺風,這次的臺風,很大,明晚就來了……”二弟湊近老王耳邊,聲嘶力竭地喊。老王的二弟也是六十好幾的人了,身體雖說還算健康,但在鎮上,實在沒什么來錢的門路,這些年也過得窘困。此次守著這位患了絕癥的大哥,雖說住院花的都是侄女的錢,可是……可是,得拋下手里的活才能來守著,他可是一歇下就沒收入的啊,他越守越發愁。老王的女兒和三位叔叔開會,強調了一點:不能跟老王提“癌”的事,就說是血管有點毛病,一提“壺腹癌”,估計老王得被嚇死。老王的三個弟弟都呵呵苦笑,這事能瞞得住?
“這臺風,來得早。我得回我那屋子看看。”老王朝二弟說。
“就你那破房子,被風卷了也就卷了。出院后,你搬去我們那住,不用自己住。”老二又得喊。
“房子破,可我住慣了,不去和你們擠……不行,風要來,得回去看看,東西沒收拾,風大,屋里都是水。”
老二喊:“你住院呢,回什么回,我打個電話,叫我兒子去你那看看,幫你收拾……”電話打完,老王還是堅持要回。老二冷冷道:“你以為我們不想你出院?你住這,所有人都受罪。我現在就打電話叫你女兒來辦出院手續。”
聽老二提到女兒,老王就沉默了。
傍晚時候,老王決定在臺風到來前,走出病房看看。他自己拎著那半袋體液,慢慢移步,怕動作大一點,就把插在體內的那節管子搞松了。老二慢慢跟在他身后,他移步,老二也移步。穿過醫院走廊時,有護士來問情況,老二回答說:“下樓走幾分鐘。”來往醫院的病人家屬,也都以奇怪的眼神望著他身上的管子和塑料袋。這是省城一個區醫院,院子極小,又停滿了小車、電動車,實在沒有踱步的地方。
一陣陣的烏云,在城市頂上匯聚,千軍萬馬已經趕到半路,煙塵已經揚起,只等戰鼓敲響。前來打探的風已經呼呼作響,幾棵椰子樹的葉子,在風中練習劍法。
“風大,你還是回房去,別……”老二的話,老王好像沒聽到,他往醫院大門走去,老二只能跟過去。老二悶著一肚子氣,臺風要來,他家里也全無準備,可他已經被這個哥哥捆死了。
老王左手指著醫院對面一個人滿為患的所在,問:“那是什么地方?”
老二喊:“茶館。”醫院里大堆病患家屬,都圍聚在這茶館里——里面飄著的,就不僅是熱茶和點心的香氣,也有歡喜、悲傷、出生和死亡。
“茶館啊……”老王想起自己獨居鎮上的日子,就是一壺一壺的熱茶,消遣了他單調寂寞的時光。而真正心無旁騖地喝一杯茶的日子,今后還能有嗎?
“茶館啊……”
一夜的風都只是前戲,第二天白天也是前戲。傍晚時分,漫長的前戲終于完結,大幕拉開。這場威馬遜臺風是老王六十九歲以來經歷過的最大一次風暴,即使在城市高樓的掩護下,即使在醫院的房間里,也能感覺到那種摧枯拉朽。病房往陽臺的門都鎖死,安在陽臺外面的廁所也不能用了,病號需要如廁,只能到病房外的過道盡頭去。千萬只鼓在敲響,千萬匹馬在奔騰,千萬座大喇叭在播放同一陣呼嘯,街面上的廣告牌被吹掉,樹枝嗷嗷被折斷,砸到街邊的鐵卷門。有些老舊的房子,外墻的馬賽克瓷磚被風的手硬生生扯下來。雨不像傾盆——沒有那么大的盆——是整個南海升上天空,再轟然而下。雨水的重力,能砸凹小汽車的頂。大部分的小區,也都斷了電,陷入漆黑。
從漆黑里浮現在老王眼前的,當然是過世好些年的妻子和幼小時的女兒。妻子是爽朗之人,可惜,命不好,跟了他。兩人結婚后,一直沒法生子,到處尋醫問藥,前前后后忙了十來年,各種法子都用盡,也沒能改變現實,終于認命。在家族里,老王可就再抬不起頭了。妻子郁郁寡歡,老王比妻子更悶悶不樂。有一年,妻子從她一個堂妹那抱回一個剛滿月的小女孩。妻子的堂妹之前生了一男一女,這第三胎又是個女的,可堂妹夫是老師,這女兒要是再養,工作得丟了。這小女孩就成了老王的掌心寶。
老王起先并不認為自己能接受一個抱來的女孩兒,可沒多久,他和妻子緊繃的臉,都融化在小女孩的笑聲中。那些年,鎮上陶瓷廠還在,老王還是陶瓷廠兩百來個工人中的一個,工資雖不高,但比起周邊村子里的農民,算是好過多了。為了多干幾年活,多領幾年錢,老王還把年齡往小里改,而且一改就是七歲。女兒小時,日子是甜的,家中不寬裕,可兩人把所有能給的,都給了這個女兒。這女兒也懂事,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大——若永遠那么小,該多好……現在,女兒也嫁人了,還生了個男孩……太快,什么都太快。
女兒讀書很用功,鎮上的教育條件不好,但她還算是學得不錯,可惜……可惜她讀初中時,妻子患病過世了,也花光了家里所有積蓄。老王勉強供著,女兒勉強讀完了高中,就到省城打工了,并沒有念大學。陶瓷廠破產后,廠長發家,家產上千萬,而兩百來工人全都下崗。下崗幾年后,到了退休年齡了,國家政策也一直在調整,其他人都有退休工資領,唯獨老王沒有。女兒去查才知道,老王當年為了多干幾年活,把年齡改小七歲,按照檔案年齡,還未到退休年齡,故而沒法領。從陶瓷廠破產到六十七歲的那些年里,老王就是在鎮上做些雜活,女兒打工后,給他支持一些,他活得不像個人。六十七歲了,按照舊檔案,他滿六十了,可以領退休工資了,算是熬過來了,卻沒兩年就患了病。
臺風……足夠大的臺風……此時醫院里傷者人滿為患,這些即使在臺風夜也不得不路過街頭的人,在醫院里展示著各種詭異的傷口和奇葩的受傷理由。
老王在風雨聲里,感到寧靜。
眼前頓時一黑,伴隨而來的是各種尖叫聲。醫院竟然斷電了,病人都不再說話,靜悄悄地等待,不知道會等到什么。有些人點亮手機屏幕,從各個病房里劃過破碎的微光。有護士在過道點上一些蠟燭,醫院發電是在二十分鐘后,而發電機電量太小,供不了所有病房,只有手術間和ICU病房亮了。
陣陣的嘶吼在進入下半夜后就減輕了,從天空中倒灌下來的大海也疲憊不堪,氣息微弱。天終于亮了,二弟出去買早餐,繞了幾條街道才回到病房來,渾身已經濕透,他拎著冒著熱氣的面湯,說:“街上的樹都倒了,雨水淹到腰。走了很多地方都沒開門,能買到東西吃,算運氣好。”見老王沒回應,二弟為自己涉水跨越無數的斷枝殘葉買回來的早餐不受重視而生悶氣,他用盡全力喊道:“你還記得醫院對面那棟樓嗎?開茶館那家,那棟樓,被風吹歪了,靠在旁邊一棟樓上。”
老王仍無回應。
醫院也陷入了某種無序之中,之后的幾天內,電一直沒來,只有重病房和手術室才有斷斷續續的電。一場超大臺風,讓醫院也陷入了癱瘓,加上傷者人滿為患,醫生在前來查病房的時候,為了給醫院爭取床位,跟老王的二弟說,老王暫時病情穩定,不會有大的起伏,倒不如出院,在家靜養,也可以省些花費。
二弟覺得高興,立即給侄女打了電話,可信號癱瘓了——老二望著手機里微弱的電量發愁。水也成了問題,各個病房都開始限量供應,聽說很多居民小區,已經停水停電,有條件的人,已經想辦法駕車逃離省會,前往鄉下避災。
女兒在臺風后第三天,才到了醫院,和二叔商量后,辦理老王的出院手續。
二弟帶著老王,租了一輛的士,七拐八拐,將近兩個小時,才繞過滿城垃圾,離開了平時二十分鐘即可離開的市區。
老王在車窗邊,看著重創后的城市,奄奄一息,猶如自己。
四
三天后,老王的女兒就接到二叔的電話,劈頭蓋臉一陣轟炸。她只是默默地聽,偶爾應付一下二叔:“我就知道會這樣。”二叔嗓子啞了之后,也不想再說了,她聽到了二叔發出的某種奇怪的哭聲。她掩蓋自己的疲倦:“都這樣了,再住院吧。”在掛掉手機后,她回憶了半個時辰,才從被二叔喊得嗡嗡響的耳朵里,撿回一些零碎的詞語,拼湊出了二叔憤怒的理由。回家之后,老王所居住的陶瓷廠老瓦房,竟然躲過一劫,沒被連墻推倒,可屋頂還是被風掀開了一些瓦片。二弟讓老王搬來和自己住,老王卻堅持要去修屋頂的瓦。二弟吵不過他,只好說,我們給你修。他就去和老三老四商量,誰知道剛商量好,發現老王已經架起云梯,在屋頂上移動著瓦片。三兄弟用怒吼把大哥喊下來,他還不愿。第二天晚上,老王的臉上再次出現了膽汁般的紫色——他在爬云梯搬瓦片的時候,把插入體內的管子搞松動了。二弟一腳把門踢得快要從門框掉出,喊:“你女兒花那么多錢給你動手術,你爬一次梯子,全毀了。你怎么不替別人想想……”
女兒打電話到醫院咨詢,給老王動刀的醫生說:“建議還是去省醫院吧,我們這里能力有限,再插管子,估計也難長久……”她罵了一句“×你媽”。這醫生早就知道把管子插到體內,稍微行動就會前功盡棄,可還是極力把老王留下來手術——若非臺風掃蕩了省城,徒生無數傷者,老王仍舊留在區醫院里,每天交著高額的醫藥費。
老王被送到了省醫院,再次休養了一周,碰巧有壺腹癌專家從北方前來會診,女兒極力聯系,專家愿意出手,給老王體內放了一個支架。支架分金屬和塑料兩種,金屬支架用得久,但價格貴,不算手術費就接近兩萬;塑料支架三個月作廢,但要便宜不少,只需三千多。會診的專家對老王做了全面檢查后,問老王的女兒:“他還不知道自己病情吧?”她搖搖頭。專家說:“那就別告訴了,好好過后面的日子。放塑料支架吧,金屬的,沒必要。”
她瞬間松懈下來,眼淚在臉上沖鋒陷陣。專家的話,等于宣告了,老王只剩下不到三個月的日子了。她之所以會淚水泛濫,除了覺得心痛之外,還因為她發現了自己內心竟有了輕松和寬慰——這本不該出現的感覺出現了。他把她從小養大,給了她能給的,也給了不能給的,她并不比那些待在親生父母身邊的孩子得到的少。在她的手機里,親生父親的稱呼一直是“姨父”,親生母親一直是“姨媽”,可她并不能欺騙自己,她的血液,來自“姨父”和“姨媽”。那種真實感,甚至在還未相見之前,內心已經篤定。但那又如何呢?帶大她的,是老王和病逝的“媽媽”。可此時,她竟然在專家宣告了父親生命的倒計時后,覺得輕松,她為這種“無情”而恥辱,淚涌難抑。
老王在支架手術后,待在省醫院養了一周,就昂著頭回到鎮上去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好了吧,身上不需要再掛著那個讓他羞恥的透明袋子了。
五
老王的女兒和幾個叔叔商量后,找來族里一位懂陰陽堪輿的伯父,讓他在此前選好的墓地里,進行安墓的儀式。這一切都瞞著老王。他進入了生命的倒計時,他的幾個弟弟和族人,不得不提前做好準備。她回到鎮上,和幾個叔叔一同去了選好的墓地,看到挖開了一個很淺的坑,幾塊石頭安插到坑里,像要開建的宅基地。她并不能幫上什么,女孩,又不是親生,她只能旁觀——有一些儀式,是旁觀也不能的。
當紙錢、香燭和鞭炮轟鳴彌漫的煙氣互相混雜時,老王正在鎮上陶瓷廠門口的茶館里和一杯加糖的紅茶斗得你死我活。在以往,老王只點綠茶——所謂的綠茶,其實是摘除了茶葉后的茶梗,透明玻璃杯里,根根刺口。老王習慣了這種苦綠茶加糖的味道,對那大鍋煮好的紅茶沒興趣。他以往并非沒點過紅茶,卻老是喝不完一杯,這一次,他下定決心,要讓一杯紅茶見底。
女兒從墓地回來,走在這個雜亂無章的小鎮中,走回她幼小的歲月。破舊的陶瓷廠舊址,不斷地陷入更加破舊中去,廠門面前種滿了地瓜,地瓜葉漫無邊際、長勢驚人,竟有要把那間老瓦房淹沒的野心。她遠遠就看到父親在茶館中的自我沉醉,她想向前走去。在母親去世之前,她只要走向坐在茶館中的父親,他總會給她點上一個熱乎乎的雪白大包子。父親自己喝茶不舍得點吃的,可從未怠慢過她。母親死后,她竟再沒有和父親一起喝茶的記憶了,包子的滋味,又有多久沒嘗過了呢?
她快步走過陶瓷廠門口,走過父親和紅茶的苦斗。
老王是鎮上的閑人。除了待在茶館里,他會在腰間別著一個眼鏡盒,手中拿著一份報紙,在鎮上亂走閑逛。小鎮小,一個不小心就會滑出小鎮的邊界。在鄉間公路上行走,耳背的他,又不得不被那些常人聽不到的聲音所迷惑。他死去的老婆,以各種聲音召喚著他前去探訪,很多回他是在無意識地走到老婆的墳墓不遠處才猛然驚覺。他站在林子邊緣,躊躇許久,去看也不是,轉身離開也不是,在那轉圈。有一回他終于忍不住了,進入林子,走到老婆的墓跟前,花草太高太密,已掩蓋了墳墓。他在那靜靜地蹲了好久,走出林子后,立即給女兒打電話,喊道:“要是病好不起來,把我跟你媽埋一塊兒。”
“胡說什么?喝你的茶去。”女兒在手機那頭喊。
“埋一塊兒……”
“……聽不清楚……”女兒用盡了所有力氣喊。
女兒都掛了,老王才又擠出一句:“這事總得按我說的來……”
六
有些許潔癖的老王,在家的時候,除了翻閱報紙,就是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整理完衣服,他便會盯著老衣柜上的鏡子看,他不看別的,而是看那膽汁的顏色會不會重新在自己臉上出現。他很少與別人說話,別人難以得知他的內心,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有多恐懼。這恐懼來自生命鏈條的戛然而止——無后的痛苦從沒在他內心減退。老王沒有看到鏡子里紫灰色的泛起,卻看到鏡子里那人雙眼布滿驚恐。那插管子的疤痕、動手術放支架的疤痕,泛起從內而外的隱痛,皮膚則滿是螞蟻爬過的癢。伸手要撓,痛和癢卻忽然又轉移。
老王有時會緊緊盯著某樣東西,比如鎮上賣芝麻油的攤子,比如街邊的粉湯店……他懷疑自己盯緊只是為了死亡到來時記憶不至于消散——他用刀子般的目光,對抗漸漸加劇的遺忘。
在老王的無所事事中,有一件事在鎮上引起了轟動。天氣入秋后,鎮上陶瓷廠的最后那任廠長投江自盡了。這個廠長當年搞垮了鎮上的廠子,自己卻肥得流油,關于他和省城某某官員關系好的風聲一直存在。有人說他不是投江,只是一個意外,說他當時在考察一個項目,想設立抽沙場,他劃小船在江上時,意外翻船,不深的水硬是把他溺死了。更有傳言說,不是自殺,不是意外溺亡,而是謀殺——這幾年國內反腐高壓下,省內和他關系好的那高官也進入了紀委的視線,廠長的溺亡,是對那高官的調查引起的,是有人要斬斷這根腐敗的線索。
老王也和當年的老工人湊在一起,聽他們的議論,陶瓷廠風光的時日在老工人的嘴邊復活。那些年里,每個人身上都有使不完的力氣,老王身體還不錯,所有的生活都有奔頭,可……沒了……沒了,猶如一場瘋狂的臺風后,所有東西都毀了。在老王印象中,廠子垮掉后,小鎮上所有的活物都變得慵懶、腐敗,圍繞著小鎮周邊生長的熱帶植物,也發出潮濕的刺鼻腥臭。
“連他都死了……”老王試圖想起廠長長什么模樣,記憶卻全是糨糊。兩年多前,女兒幫自己辦理退休工資事宜時,也曾找過這個廠長的,當時他曾給蓋過什么章并愿意一同去相關部門理順關系,他甚至在自己家里,給老王倒過一杯熱茶。領到第一筆退休金時,老王對那廠長充滿了感激——對其當年搞垮廠子的仇恨也煙消云散。
各色人等,擁堵在廠長建在鎮上的那棟最高的七層樓前。
老王悶悶地對自己說:“他也死了!”
老王的生活愈加規律:早晨五點半就醒了,但并不立即起身,他躺到六點,才起來洗漱。他六點二十出門,到茶館靠門的位置坐下,買一份早報。接近十一點,他才從茶館起身,到菜市場買回肉和菜,回到陶瓷廠的舊房煮中午飯。午飯之后,他睡一覺,下午三點左右,再次出門,繞著鎮子走一圈。此時,他或許會再次到茶館里坐下,或許到關二爺廟門前圍觀——此時鎮上大部分人都聚在這里,熱議著下一期彩票是什么數字打頭。夜里,他會打開電視機,看一下電視劇,他愛看武俠片和抗日片,刀光劍影和槍炮轟鳴,讓他心事柔軟。他會在此時想起,多年前,老婆還在,在給女兒洗澡完之后,一家三口圍聚在電視機前的場景。那時,老婆常常會撫摸著女兒微卷的頭發,好像想捋直——女兒的頭發一長了就自然卷。老婆那時常常笑著說:“讀書要用功,以后啊考上大學,工作了,領工資了,爸媽就享福了……”女兒經常在她雙手的撫摸中睡著。夫妻倆也不說話,只是沉默無聲,在電視機耀出的光中度過前半夜。女兒讀書后,為了讓女兒清靜寫作業,看電視的時間少了些,老婆便在燈下給人修改褲腳……如今的老王常常是看著電視,就被一陣鉆進窗口的風驚動。他看著這陣無端的風:“你來了!”
過一會,他說:“走了?”
塑料支架倒是出乎意料地撐了不止三個月,老王也沒在這三個月內逐步衰亡。他活過了塑料支架的壽命。支架漸漸失效后,體內的堵塞再次出現,紫灰色又在加重。女兒回來和幾個叔叔商量,準備再把他送往醫院手術。老王冷冷地說:“治不好了,還去醫院干嗎?再去割幾刀?”女兒喊道:“想死還不容易?你不去手術,活不過這個春節。”老王沉默了,他其實想問:“是不是癌?”可終究沒問出來。
女兒也轉移注意力,不斷滑動著手機屏幕,查看她兒子的相片,一個處于上升期的生命,一切都是美好的。她眼前迷蒙一片,看不清手機上的畫面。
老王最終還是答應了去手術。再次回到醫院,再次吊了一周鹽水之后,開始手術,換了一個新的塑料支架。養了一些天,身體上多了一個新刀疤,他又回到鎮上。其時離春節已經不遠,賣年貨的攤子擺滿大小巷子。
七
春節之前,依照地方舊俗,女兒和女婿回來送禮。女兒買了新衣服、一罐油。老王和女兒說著地方上的話,女婿聽不懂,只能賠著笑了。老王說:“怎么不把小孩抱回來?”女兒說:“不方便,顛顛簸簸,還轉車。”
年貨鋪滿小鎮,還往小鎮外面溢出。這是她無比熟悉的地方,她有時很想洗掉自己在這里染上的痕跡。這些年里,她總是憋著一股氣,想活得比那些從小一起玩的姐妹更好。她高中畢業后便出來打工,后來自考了省內師范大學的本科,工作也不斷地換,最初是售貨員,現在到一家旅游雜志去當主筆,她好像還真的過得不錯。自己和老公總算靠兩人的努力,在省城買了房,雖然是二手,但給了她一些微弱的安全感。
她內心的氣一直憋著——直到她生下兒子,她親生母親答應來幫她帶小孩后,她才悄悄落了一場淚。月子里的湯,都是親生母親熬出來的。親生母親明確跟她表示了當年把她送出去的愧疚,并說,來給她帶小孩,想償還那些年里的虧欠。時光和生命的軌跡,能輕易就補償嗎?她很清楚當年因為計劃生育,把她外送是迫不得已,但她仍舊滿肚子怨氣——她畢竟因為那一送,體驗到了太多的悲傷。
血緣比任何東西都要真實。和親生母親第一次見面起,她心里的天平一直在偏移,她有時甚至會覺得這種偏移是對養大自己卻病逝的“母親”和老王的背叛,可她沒法阻止血緣帶來的情感爆發。她和親生父母家,走得越來越近。
女兒、女婿在茶館里點上糕點,讓老王一定要吃完。老王沒什么胃口,可也吃了。當父親,當岳父,不就是這一刻最有尊嚴嗎?他看看周圍茶館里的熟人,甚至想對他們說:看看你兒子,吸毒!看看你兒子,不就是個踩三輪的?而我女兒,靠她自己,住進城里了。這忽然冒涌而出的豪情,讓老王精神一振。
女兒遞給他紅包的時候,說:“你女婿給的。”
“給這干嗎?”
“給就拿著。”
送女兒女婿去車站時,他有一瞬間,覺得這日子,還是值得活一活的。
大年初二,全鎮人擁上街頭。這是一位境主的誕辰,又逢大慶,有錢的人都捐了款,在這日舉行游神的儀式。游神隊伍抬著神像,走過鎮上的每條街道。鞭炮聲隱隱約約,在老王耳中閃爍,煙味無可阻擋地在他鼻子里沖鋒陷陣。有錢的人正在拼命表現,捐款數字都要把別人壓下去,好在神的面前炫耀。在以往,陶瓷廠的前廠長是一個風頭很旺的人,不但往往捐款最多,自然也是組織儀式的“公頭”。可他的意外之死,讓他家門緊閉——雖說瘦死駱駝比馬大,但有很多雙眼睛盯著捐款光榮榜,他的家人怕被追債,也就沒有再捐一分,甚至沒有出現在游行的隊伍里。
當大隊伍經過被拆得只剩下兩塊石墩的原廠門前,老王走出房門,站在門前綠油油的地瓜葉中,朝隊伍投去一瞥。他眼神有些恍惚,好像看到的不是在游行,而是當年廠子成立時的熱鬧場面。那是多少年前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廠子初設,廠門落成,作為其中一名工人的他,覺得未來日子很有奔頭,那時他和老婆雖然也在為未能生育的事而到處奔走,但都還算年富力強,對后半生還沒徹底死心。
三十五六歲的老王,站在新落成的廠門前,站在八十年代的門檻上,心中涌動熱望,沒有想到他的后半生會變成另外一個模樣。作為一個工人,那是多么值得驕傲的年代。廠門落成當晚,一向不喝酒的他,竟然喝下了半碗米酒,并在老婆面前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著什么。說的到底是啥,他后來追問起來,她不愿說,臉總是紅紅的。這幾乎也成了一個永遠的謎。那之后,老婆會時常說:“你別喝酒了,一喝就亂講話,丟人。”
過年的拜祖,老王極為少見地參加了。或許是怨恨祖先對自己的不公,老王不愿在重大節日拜祖已經很多年了。偶爾參加,也不隨著族人一起,而是等到族人散盡后,他才慢吞吞地前往,把滿腹心事撒在煙氣中。而今年,老王不僅參加了,還買了一只很肥的雞,甚至在族人的份子錢之外,單獨買了一掛鞭炮。不僅拜祖的儀式一個不落,他還興趣很濃地和族里的人談起了當年修建祖屋的舊事。二弟的小兒子,說到他女朋友,露出一臉尷尬。二弟說:“你們什么時候把婚事辦了?”老王聽不清侄兒的話,只隱約聽到他的一些埋怨,大約是家中房子破舊,不宜當婚房之類。二弟也很尷尬。這個侄兒讀書不多,但這兩年和人合伙,在省城開了一家手機配件批發店,不能說賺到了錢,但養活自己已經不是問題。家里就這么一個境況,說起婚事,總是讓人百感交集。
老王只能當作沒聽到。老王想起女兒出嫁時,為了避免他為難,舉辦儀式時,她自己出了所有的花費。最初讓老王陷入尷尬的,是女兒的婚事要放在哪舉辦的問題——其時,女兒和她的親生父母已經越走越近,放在親生父母那邊舉辦,也是合情合理的。女兒也陷入左右為難,若是“選擇不對”,以后婚姻中遇到什么不順,或許都會被旁人視為出嫁時娘家都沒選對造成的。最后,是女兒的親生母親幫她做了決定——在老王家舉行。女兒告訴老王這個決定時斬釘截鐵:“我還姓王呢!”
這句話讓老王渾身顫抖,他為此在抽屜里取出一張老婆模糊的舊照,痛哭了一個下午。無疑,女兒的選擇給了他極大的安慰,讓他覺得二十多年的付出總算沒有白費。血緣沒法改變,可女兒確實跟著他的姓,她是他確證無疑的女兒。婚禮那天,女兒女婿敬茶敬煙,他腦子一片空白。女兒的親生母親也來到老王家,把女兒送出去,送到前來接親的轎車上,送到噼啪作響的鞭炮聲里……
游行隊伍給小鎮的路遺留下鞭炮轟炸后的紅紙屑,風吹過,漫天飄紅。傍晚,游神的人群全都散去后,老王才邁開步子,順著游行路線,把紅紙屑踩踏一遍,鞋底都染上一層紅。此刻,他再次想起女兒還小時,遇到這樣的節日,定然是人群中歡笑拍手的一個;更早以前,老婆會對著游行的隊伍,一臉虔誠——她不能不虔誠,沒有生育的她,所有的希望,都在神那里。她拜盡了鎮上大大小小的神,也走進鎮上那座破敗的教堂,拜了那自西方來的大神。
老王又想到和女兒強調過,他死后,要把他和老婆埋一起,可最后能達成嗎?女兒和三個弟弟都不愿承認,可他還是知曉他們已經給他選好了墓地,他還打聽到了那地方。有一次他想去看看自己的“墓”,可在還差兩百米就到的時候,他落荒而逃。女兒和三個弟弟雖然沒有把那個“癌”字說出來,可他又不是白癡,哪有不明白的?住院的病房里,時常有人進來塞傳單,那些傳單上寫著種種治癌圣藥的廣告,哪里發現了什么蟲,哪里挖出什么草,已經被制成癌癥克星,等等。老王每看到,都悄悄收起來,揉成團,丟進垃圾桶,以免女兒和弟弟看到后,還擔心他看到了會多想。
老王不愿去捅破,一是因為希望即使是肥皂泡,只要不去捅,只要還沒破,總還是色彩鮮亮的;二是因為,一旦捅破,他在他們面前,就是一個可憐的等死者了——他還殘存著某些沒散盡的自尊。
八
身體再次出現問題,又已經到了七八月的臺風季。
這一次不是膚色的紫黃,而是時不時伴有的發燒和疼痛,他先是忍,忍不住了,就去鎮上門診打止痛針。門診的人早聽說了他的病情,委婉地拒絕了,說沒能力給他止痛。痛到忍不住,給女兒打了電話。女兒沉默了好久,說:“知道了。”
電話掛斷后,她就立即給二叔打了電話:“我爸已經出現了晚期的癥狀了,開始發燒發痛了……”老二想了好久:“……那,怎么辦?”她說:“叔,我聽說堂弟的女朋友已經懷孕了,前兩天他還在微信里張羅著,說要準備拍婚紗照什么的,日子挑好了嗎?”
老二說:“沒。”
她說:“還是要盡快挑,我爸開始出現經常性發燒了,晚期的癥狀已經出現……一旦出現這個,就很快了,哪天都說不準。你們還是盡快找日子,越近的越好。挑太遠的,我怕我爸撐不過去。”
“我跟你弟說說,這兩天就挑。”
老二把老三、老四和兒子都叫來,在一場即將到來的風雨之前,板著面孔舉行了家庭會議。會議很順利,那小子以往雖挺愛說反話,此時卻雷厲風行:“結。”決定之后,屋外已經下起了暴雨,沒什么風,但雨很大,把整個小鎮籠罩其中。經歷過去年那場摧枯拉朽的超強臺風威馬遜之后,大家都對眼前這場雨不屑一顧。
剩下的,就是和女方商量之后,送禮,索來八字,拿著八字去找先生挑日子。因為形勢緊迫,和先生說清利害后,讓他盡量往近里面選。先生最后選了當月月底,距離選日那天,二十幾天左右。婚期一旦定下,全家人就投入了緊急的準備當中,而如何保證疼痛一日一日加重的老王能夠撐過結婚,也變得很重要。老王的女兒,決定給二叔最后、最大的支持,也維護老王最后時刻的尊嚴。
她回到鎮上,叫了一輛小車開到老陶瓷廠瓦房的門口,等在這場持續了三天還沒停的雨水中。雨水敲打著小車的車頂,噼啪作響。瓦房不遠處的江水已經上漲,顏色渾黃。她進去叫老王再上省醫院。
老王無比平靜,淡淡地說:“又要上醫院?”
“是。”
“又要換支架?”
“不清楚,醫生檢查了才知道。”
“你得告訴我,是不是癌?”
“什么?”
“是不是癌?總得告訴我,不能讓我死了也不明不白。是不是癌?”
“是。”她沉靜得自己都害怕。
老王還是如再次遇到電擊。他在心中自我猜疑、求證了多回。可當確證無疑的消息傳入耳中,仍舊讓他震驚,本來以為會看淡,終于還是沒能頂住“真相”席卷一切的巨大威力。當年被電擊的瞬間,渾身所陷入的撕裂,再次在身體上復活。他極力控制,可發抖的幅度越來越大。屋外的雨,也被他的發抖引發,轟隆隆倒下。老王的嘴唇抖著:“既然是癌,還去醫院干嗎?這錢,不花了。”
“不花不行。”
“支架換了幾回,你欠人多少錢?我這人命衰,當初就不該抱你當我女兒,害了你前輩子;我再去醫院,就害了你后輩子。你什么時候才能把錢還完?”
“錢的事,不歸你考慮。你跟我上醫院。”
老王不說,拎起一件掛在木柜玻璃前的大衣披上——女兒帶進來的濕漉漉的風,讓他覺得冷。她說:“去不去醫院,現在已經不是你自己的事了。你侄兒要結婚。你要放棄,也得等到他婚后,而不是現在。你在鎮上活了七十年了,知道口舌的厲害。撐不過你侄兒的婚事,你死了也會被別人說幾十年。”
老王沉默。
她流著淚:“你得去醫院。到底現在到了什么程度,醫生觀察后才清楚。除了堂弟的婚事,我還想你多撐一些時間——還有一個多月,你就七十歲了,再怎么樣,你也得把這個生日撐過去。”
聽到“生日”,聽到“七十”,老王的身體又抖動了。他喝過鎮上不少老人的壽酒,都歡喜熱鬧得很,而自己的七十大壽,卻要“撐”才能“撐”過去?
老王把大衣的紐扣一粒一粒扣好。這是一件老舊的中山裝,當年廠里冬天穿的工裝,上面不少斷線的地方,老婆都曾補過。老王把往事全都穿到身上,自己也安定多了。他說:“今天,我就不去醫院了。你先回,我看這場雨,明天就停了,什么時候雨停了,你來,我跟你去。明天要沒停,后天停,你就后天來。去年臺風,我在醫院過的,眼前這場雨,我就在屋里待著,哪都不去。”
她知道再怎么說也沒用了,走進雨中,渾身濕漉漉上了門口的車……
老王期待著雨水變大,可雨勢卻在不斷減弱,到了傍晚,只剩下淅淅瀝瀝的絨毛雨了。老王一直在房內等待,希望風能大起來,大得像去年那場臺風,他多想見證一下去年臺風夜,這間屋子的瓦片被風揭開、刮走的情形。雨小之后,電很快就來了,小鎮上稀疏的燈光逐漸在外頭亮起。老王沒有去拉燈,沒有讓黃燈泡把房間侵染,他坐在黑壓壓里。
老王決定走出房門,小鎮的燈光又大多熄滅了,后半夜把小鎮浸泡在藍黑的墨水中。屋外地上都是水,老王走在悄無人聲的街巷上,走在屬于自己的王國里。在此時,別人聽不到而獨有他能聽到的死者的聲音,喧囂沸騰。這些聲音涌來,他們的面孔也交替出現,終于在他面前,行走成往日熱鬧的集市,行走成一個盛大的節日。逝者成群結隊,老王卻很著急,他想在“人群”中尋找的“人”,卻形跡可疑——得細細辨認,才能從嘈雜的聲音里把她篩選出來。可她沒有現身,他只有不斷地跟著那聲音往前走。
他疾速行走在小鎮的街巷上,像深夜一閃而過的盜賊。
很快地,他走出了小鎮的邊緣;很快地,他穿過木林;很快地,眼前無路了……眼前,就是那條從小鎮邊上流淌而過的大江——這海南島上最大的一條水,在注入大海的地方,也流出了一個叫“海口”的地方。后半夜的江邊,風大得可疑,好像這兩三天里只下雨不刮風,是因為所有的風都匯集到此時、此地,等著老王來吹。
風不能在屋里等,得追。老王這么想的時候,去年那場超大的臺風就出現了。
臺風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