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

書友吧

第1章 海風今歲寒

我的朋友青衣不唱青衣,也不穿青衣。在某一年,他忽發奇想,宣告自己要寫武俠小說,主人公是一個身著青衣的落拓浪子,浪蕩、嗜酒、愛風塵女子、騎快馬——他的武俠小說當然沒寫成,可“青衣”卻替換了他的姓名,成為他唯一的稱呼。當然,他承接了想象中的主人公的所有特性:浪蕩、嗜酒、愛風塵女子……沒快馬騎,于是開快車。在他最風光的年月,他曾包了某酒店一個房間半個月,備好足夠多的酒,供一些江湖朋友狂歡。吃喝玩樂若干年,他忽然厭倦:刮了胡子、剪短了頭發,甚至穿上襯衫,扎了腰,跑去一家旅游雜志社當了編輯。我們對此嘲笑許久,他小學沒畢業,真以為掛副眼鏡就是知識分子了?他是真的小學沒畢業,讀到三年級就跟著家里的漁船出海捕撈,后來為了面子,花錢買了個高中文憑。可他在雜志社的表現讓我們大感驚奇,他很快當上那個雜志的編輯部主任,出入都和別人談著文化、傳統、精神文明之類的事情,能見到他的時間越來越少。

最近他露面卻多了起來,尤其在一場寒流南下之后。

他的指頭摁著手機,不斷切換下一張下一張,他指著屏幕說:“就是這東西,我被這東西,搞傻了。”那是一些造型簡單的小陶器,狀若水杯,又不是水杯。按照他從燒陶人那里聽來的說法,這些陶,是燒給那些還沒出生就死去的嬰孩的——就是說,有些人把胎兒打掉了,為消災解難自我安撫,得買這個陶器,舉行某種儀式之后,砸掉,埋進土中——這種陶的唯一功能,就是供人砸碎與掩埋。他去省城附近一個以燒陶出名的小鎮采訪回來,帶回這些相片,也帶回一些我無法理解的夢話。我很清楚,他浪蕩之時,自然是有女子為他打過胎的,可不也在他多年的嘻嘻哈哈中過去了,怎么去見了這些陶器,就變了一個模樣?他說:“小貓,你說得輕巧,看看這些陶,這個黑洞,你真不覺得可怕?反正我是天天沒好夢,閉上眼就是這些陶飄來散去,我就往那黑壓壓的洞里掉。”他臉色發青,黑眼圈深重,據說都和帶回的相片有關。

“這保暖內衣,你真不要?”他把袋子往我懷里塞,試圖轉移話題,可眼中還是有驚恐。

“都是男的,你送我內衣搞什么?”

他嘿嘿一笑。

他和很多女子保持著關系,即使他結了婚,讀小學的兒子會自己坐公交去上課了,那些女的還跟他不離不棄。他也不是專門買這保暖內衣來送我,只是來和我見面時,在一個超市門口的小攤處,發現他一個女朋友正趁著寒流叫賣,他一口氣買了六套,算是對那女子的間接接濟。這六套內衣如何送出去,足以讓他頭大——他總不能回家跟老婆說天冷了,一口氣就買了六套吧,這畢竟是海南島。說起他老婆,也是一個傳奇之人,我們一致認為,他老婆有著中國女性最優秀的特質。據說有一回,凌晨四點多,一個女的撥打了他的手機,青衣正在酒后的昏睡之中,他老婆便接了那個電話,聽到了那女的在電話中向青衣訴說的“真情”。天亮之后,他老婆淡淡地說,有個女的給你打電話,你不回一下?嚇得他脊梁骨發寒,以為這番是鬧大了,誰料再沒下文。他因此對老婆飽含愧疚,偶爾浪蕩之后,就給老婆買件衣服、送個發夾,權為自己減壓。

“你真的不覺得這陶器很詭異嗎?你仔細看看,這形狀,像什么?”

我,看不出來。

青衣是我朋友中為數不多的不為生計困擾的人。他家位于省城海口的西面,臨海的漁村,天天住著面朝大海的院落不說,也很早就暴富起來,在省城里有幾套房出租,他因此過了很多年無所事事不工作的生活。他的老婆對他做事不做事也不是太在乎,若是有一段時間他身體不適,窩在家中沒有外出,她老婆還笑問:“奇怪,不出去喝酒了?”她給青衣生了一個男孩,這讓青衣在父親那里有了個交代——傳宗接代的大事已經完成,他基本上就屬于唱著《夕陽紅》養老的狀態了。

我年紀和青衣差不多,卻始終單身,都有人傳我是不是對男人更感興趣了,但我并非沒有嘗試過尋找一個人做伴,終是沒有結果。幾年前,有一個南京女孩跟我網上混熟了,專門南下,抱著和我共度今生直到燒成灰的信念,卻沒到半個月就怏怏而歸。她說她吃不慣海南菜,她嫌棄我的那間房子小,我都能忍受,讓我崩潰的是,我母親聽聞消息后,從鄉下拎著一袋雞蛋兩只雞就上來了,卻被她隨手就從陽臺往外面扔。當天下午,我就給她買了第二天回南京的機票,并把她送去一個旅館。還是青衣開著車去送的她,我不愿隨她到機場,青衣說她從坐上去機場的車,就眼淚嘩嘩沒停過。那之后,我并非沒有過一些露水情緣,但要說談婚論嫁,總是覺得太過遙遠。

青衣見我多年都是一個人,也從沒帶著妹子出現在他面前,比我還著急,讓我去找老城區一位法力高強的神漢給算一算。他說此前他有堂妹年紀大了也沒嫁,家里人火燒眉毛,就去找這神漢打聽,那神漢掐指一算,指出青衣那堂妹早幾年談過一段,錯過了,新緣分還沒到,還得等一年半。一年半后,他堂妹果真結婚了。青衣帶著我拐過巷口破舊的青石牌坊,在一間老屋里見到了傳說中的神漢。青衣把來意說了,那神漢卻什么都沒說,只是讓我坐下來,親自給我倒茶,并帶領我參觀了這間通風透光都不好的老房子。他不說到底我的緣分何時到來,卻顧左右而言他,問我對這房間感覺怎么樣,愿不愿意跟他學那為人指點迷津的神技,我興趣來了,青衣卻拉著我離開。在牌坊下,青衣咬牙切齒:“你就吊死在這牌坊下吧,神漢都覺得你只該跟著他當徒弟,你這輩子他媽就這樣了。”

青衣帶我去過他省城附近的老家。那個漁村雖然名義上還是村子,可由于靠近省城,已經高樓林立,幾乎看不出鄉村痕跡了。在市政府的規劃圖中,幾年后那里會是這座城市很重要的一個商業中心,關于拆遷即將開始的傳言,也已經沸沸揚揚。青衣讓我去他老家,是想讓我這個所謂的攝影師,拍下他即將消失的老家,讓他家族延綿數百年的這個村子在變成市中心后,他還能翻看照片記起來,抵抗記憶的腐朽。我們抵達村子之時,我并未感到這個寧靜的地方,有即將被連根拔起的跡象。村民談論的事情當然都是關于拆遷的,但什么時候開始,總是把握不準。

青衣的老婆和孩子也跟著回來了。那個小男孩一回到這海邊的土地上,就像長出了翅膀,四處亂飛,青衣的老婆得隨時跟在身后喊叫。

青衣家的院子不遠處就是大海,瓊州海峽的浪時時涌上,拍打著金黃色的沙子。各家墻角都散落著一些野菠蘿和仙人掌,沒幾年以前,這里或許要荒涼得多。而人,總是把一個地方抹滅得尸骨無存。我在天色變黑之前,在整個村子亂跑,拍下我覺得有意思的鏡頭,風隨著日光的收縮而變得猛烈,我鼻中也感到了某種肅殺之氣。整個村子在殘光下,落寞而孤獨——確實是短命相,存不了多久了。

夜色猛獸一般撲來,我對著有些顫抖的漁村發呆。青衣的老婆走了過來,悄悄問我:“小貓,你和青衣那么熟,有沒有發現他最近有些奇怪?”

“奇怪?”

“是,說不上什么,但……”

“你覺得是哪方面的?”

“真說不上,總覺得有些魂不守舍……”她搖搖頭,看到兒子正往一棵番石榴樹上爬,便趕緊沖了過去,把那“小猴子”硬生生扯了下來——或許,她把生活中大部分的怒氣都撒在這小子身上,讓她沒法對另一個“小子”虎視眈眈。

我走向院子外不遠處的一片木麻黃林。此時天色全黑了,這座漁村像裝進了一個密不透光的巨大蛋殼之內。

“跟我來。”青衣不知何時已經跟在我身后,話音一落,他已經到了前頭。木麻黃林并不大,可里頭的黑比外面更深,得借助手機屏幕微弱的光,才能穿越過去。而一走進林里,青衣就有點驚慌失措,他一直等著我走近,才裝作勾肩搭背地對我笑,帶著我走。而我,發現了他眼中露出掩飾不住的慌亂——他放在我肩膀的手,是發抖的。木麻黃的針葉在腳下,輕微地彈著鞋底。林子外頭,是一座關帝廟,總算有了光,昏黃的燭光從廟門透出,把逼仄的夜,撕開了一條縫隙。

“進去!拜拜!”青衣跨步進門,廟門里面很闊大,長長的水泥路延伸的盡頭,才是供奉關二爺的地方。漁村人出海,長期出沒于風浪之間,朝不保夕,總得拜拜神敬敬祖先,關二爺講義氣,是漁村人敬拜的大神,為他修的廟豪華闊綽,每逢年節都是村人炸鞭炮的地方。青衣在八仙桌上抽出三支香,在燃著的蠟燭上點著了,插在關二爺面前的香爐里,彎腰拜了三拜。我看到他的身子有些抖,湊近一看,燭光下他的臉竟然冒著汗。

“遇到什么事了?”我說,“你老婆都發現了,最近是不是又在外面找別的女人?”

“沒有,倒是想,可最近……真冤枉了,有心無力。”

“那你遇到什么事了,心虛成這樣?嫂子一直不太管你,現在她都問起了,肯定是你太過分了。”

“能不問嗎?”青衣苦笑幾聲,拉著我的衣服,湊近我耳邊,用很低的聲音說,“以前我跟她那個,不是要賣力表現嘛,每次都得挺住半個小時,現在超不過五分鐘,還沒上去就……腦殘的,也發現了……”

我哈哈大笑:“你聲音小,關二爺就聽不到了?”

“也是哦,我×。”他顯得無比沮喪,“明天,你跟我去一個地方。其實,我也想知道發生了什么——看看我們能不能找到,到底發生了什么。”

陣陣海風從廟外頭灌入,帶著酸咸苦的味道,關帝廟里的蠟燭在風中閃爍欲滅。

青衣說:“也許連這關帝廟,也快要沒了。”

穿過高樓和車流,拐出城郊,進入城市東南邊的密林。這是一片被火山灰滋養的土地。若干年前,一場火山爆發所產生的火山灰,為熱帶植物提供了養分,把這片土地滋養得郁郁蔥蔥。我們穿過火山灰的子民,在日光見縫插針的明暗里,抵達了省城不遠處的這個小鎮。這個小鎮如此靠近省城,卻又散發著頑固的老舊氣息。在路上青衣已經給我介紹了,別看這地方灰頭土臉,海南島上最有錢的人都出自這地方——肥沃的火山灰滋養了熱帶植被,但下鋤便奇硬無比的火山石,讓這里的人無法以莊稼營生,他們只能往外跑,從事商貿,富商因此而誕生。

青衣把車停在江岸邊的一座破院子里,滿眼盡是茅草,帶著水汽的江風翻涌上來,茅草在我們身邊流竄。下車后,我才看到,院子里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壇壇罐罐,還在晾曬,還沒有進爐燒過。我伸手準備去摸一個僅有雞蛋大小的茶壺,在還沒觸碰到的時候,青衣把我一扯:“別亂摸……”就在我抬頭的時候,看到我和青衣被一雙深灰色的眼睛籠罩著。木頭為柱錫皮為頂的屋子門口,站著一個矮矮小小的老頭,上身一件破舊的迷彩服,綠色已然泛灰,似在泥中泡過,那籠罩中帶著殺意的目光,就來自他。

“來了?”他對青衣講。

“來了。”青衣遞給他一根煙,低頭給他點著。

老頭狠狠吸了一口,從鼻孔中噴出來,立即被江風吹散了:“上次不是來拍過了?又來?不就是捏泥巴,有什么好拍?”

青衣轉身從車上拿下一本雜志,手指一劃,說:“上次給你拍照,登出來了,現在我把雜志給你送來了,你看看,這是你……”青衣一頁一頁翻著雜志,老頭盯著雜志上的自己,也盯著雜志上的這座破敗的院子:“人又老又丑,地方又破,拍出來,不丟人?我還敢見祖宗?……”雖然埋怨著,臉上的冰霜卻漸漸消散了,灰色的眼珠也有了點活氣,連嘴角都帶著一絲笑意了,那根煙就在他的笑意彌漫中越縮越短。青衣把雜志遞過去,老頭把滿是泥巴的手在身上蹭了蹭,伸手要接,卻又在青衣快要把雜志放在他掌心的時候縮了回去。老頭轉身去墻角的水盆中洗出一盆的渾黃,手掌在屋檐下掛著的毛巾上擦了擦,才臉色嚴峻地接過那本散發著油墨香氣的彩印雜志。

青衣就是在這家《海島視界》供職,他采訪老頭的這期雜志,里面配發了很多張照片,有老頭正在拉坯的,有他靜靜端詳著面前的泥堆的,也有一些不拍人的空鏡頭,比如這院子,院子外茂密的茅草,甚至也有一張拍的是不遠處的那條江,流水湯湯,岸上很綠而水面則倒映著天空上的云。或許這老頭從沒想到在紙上觀看自己和他所熟悉的地方,他猛地抬起頭:“我不怎么識字的,這么多字,你寫了什么?”

“你怎么說我就怎么寫的咯。”青衣笑嘻嘻,又遞過去一根煙。

“什么都寫了?很多事是玩笑話,哪能寫出來?”

青衣再次點火,把老頭嘴角的煙嘴點著,老頭才算略微安靜下來。老頭緩慢地翻看著雜志,臉色越來越凝重。青衣則指著雜志上的一張照片:“剛剛進來,我看了看,好像沒看到有這個。”他所說的,就是他給我看過的專門燒給打掉的胎兒的那種陶器的照片——他竟然把這個也在雜志上刊登了出來。

“最近不燒這東西。你看看這院子里,都是人家訂的貨,這邊是一批茶壺茶杯;那邊都是盤子,據說是要放到三亞那邊的五星級酒店里的。這個,四四方方這個,我以前也沒捏過,是一個年輕人開著車找來的,丟給我一張圖紙,問能不能捏,當場讓我試,我捏了,他瞄了兩眼,說可以,直接訂五百個,還丟給我一個章,捏完之后蓋上去……”我拿起一塊晾曬中的四方陶器,有一個手機大小,中間一個凹槽,有點像是鎮紙,也有點像是煙灰缸,那個印章蓋在底部,翻開,細細一看,是“海角故事”四字,像是一個旅游紀念品的牌子,但這東西能當什么紀念呢?可也不好說,現在不就是這樣完全不知用來干嗎的東西才賣得好嗎?

“找我訂貨的,說是看到雜志宣傳才找過來的,可能就是你寫的亂七八糟東西引來的人。”老頭揮舞著青衣遞給他的那本雜志,“這些訂的都捏不完,哪有時間去捏那便宜貨。”

“給你帶來這么多生意,你得請我喝酒。”青衣有點苦笑,“對了,院子里這些,什么時候入窯?”

“這些已經晾曬有一段時間了,明天再看看干到什么程度,后天應該可以。”

青衣很興奮:“到時我跟你一起守爐。”

“哪是你能受得了的?整夜整夜地盯著火光,天亮了眼前全是花白花白的,站都站不住,你能受得了?我叫了幾個熟悉的小青年來,到時輪流看。不像以前了,我身體撐不住。”

不問我意見,青衣就喊了起來:“這兩天我就住鎮上,陪你一塊燒。”

這天的晚飯,我們就在老頭的院子附近的一個小飯館吃。這個姓林的老頭衣服也沒換,頂著一身的泥腥,就坐在我們的對面。老林的煙癮很重,一根接一根,像是和別人賭氣——也是,守爐燒陶時,要熬夜,不抽煙哪頂得住,煙癮重些也正常。青衣讓店家殺了一只鴨,以陶鍋干煸——搞不好這還是老林親手捏出來的陶鍋。暮色像墨一般暈染而來,涼風不斷從江水那邊灌來,小店外面的棚子搖晃作響。火爐也已經點燃,火星在風中四濺。借著一明一暗的爐火,我順手翻著老林擱在桌角的那本雜志。之前我看過圖片,并沒有讀過青衣寫下的那些文字:

我是通過兩個朋友的帶路,才找到老林的。起先他并不歡迎我。他坐在捏陶的院子里,像是一尊泥巴捏就的塑像。很顯然,他并不習慣對我說什么,他以前肯定也沒有接受過任何的采訪。來到省城邊上這個名叫“龍塘”的小鎮,并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老林。這座鎮子所有街道都是亂的,沒有一條直線,像小孩子隨手的涂鴉。鎮上有很高的樓,也有破敗到陰森的巷子。很顯然,它破罐子破摔一般——我就是這樣,你隨意。

老林顯然也是對人愛理不理的樣子,在我丟過去一包煙,灌下去三兩酒后,他才慢慢說起了一些事。他的陶都是自己捏,燒陶的窯,也是他多年前自己修的。他玩了一輩子泥巴,是鎮上永遠長不大的老人,是鎮上蒼老的頑童。

日本人進來之時,他才七歲,就被抓去當苦力,無數次的毆打,竟然沒把他打死。日本人從海南島撤離的時候,他已經給日本人干了六年活,殘喘著一條命回到家,就跟父親一起燒陶。這祖輩傳下的手藝,很快就在他手中熟練了。時至今日,他玩了七十多年泥巴,恨不得把自己也當成泥巴——投進火中,燒出另外的模樣。但哪那么容易,人總是被裹挾著,并不是想怎樣就怎樣的。

……

青衣寫得有點跑題,在版面就是金錢的旅游雜志上,他沒有很快寫到燒陶,他繞了很遠的彎路,還沒抵達目的地。店家調好味的那鍋干煸老鴨,在擺上火爐后,濃郁的香味動搖了我繼續閱讀的興趣,隨手把雜志擱在飯桌上。老林很快地伸手取走,塞進自己的口袋。或許,我當面看他的故事就如同別人當面品評他捏的陶,會讓他有些尷尬。

在炭火的逼迫下,陶罐里的鴨肉散發著迷幻藥一般的香,在這時,讓人只想喝酒。青衣和老林都要了店家自釀的米酒,顏色乳白如牛奶。我喝不了這東西,只喝著冰鎮的啤酒,夜風帶涼,我邊喝邊發抖,不得不夾起熱騰騰的鴨肉,塞進嘴巴,壓住啤酒帶起的寒。酒一喝開,老林的臉上就多了一些紅色,把毫無生氣的泥黃色漸漸化開了,那些刀刻出的皺紋也被填了一般,淺了許多。或許在以往,他很少到飯館里來這么闊氣地吃,今天遇到青衣請客,他的胃成了一個無底洞,一塊塊鴨肉塞進嘴巴里,骨頭都很少吐。他的話也多了起來,當然,說的都是一些真假莫辨的舊事,比如說,這個鎮名叫“龍塘”,多年前這里是真有龍棲息的,可惜了,他沒親眼見過;比如說,鎮邊上的這條江,多年前在毛主席的號令下,硬是修起來一座巨大的水壩,自水壩修好后,每年幾乎都有人見過一條大魚在水壩里出沒;比如說,某一年臺風太大,整個鎮子的房子垮了一半,江水上涌,鎮子里的豬都隨水漂走了……

青衣越喝越不安,不時抬頭望著變得黑沉的小鎮。我們的眼睛見慣了省城的燈火璀璨,即使這鎮上每家每戶也亮著燈,仍覺得暗黑了很多——這才是夜啊,這樣的夜已經在我們的記憶中死了多少年了?而當這夜重現,洶涌的記憶也在瞬間復活。

手機鈴聲響起時,青衣幾乎是跳起來,很顯然,他意識到了反應過度,硬是壓了下來,可腳尖還是踢到了桌子,一桌鍋碗碟杯搖搖晃晃叮當碰撞。他掏出手機,手指一滑,苦笑著:“又來了。”

他沒躲我們,接聽了:“怎么了?你又哭了?別這樣,你再哭,我一會得跳水去……是,我知道,你又夢到了,我何嘗不是。我昨晚睡到三點二十就醒了,也是做夢啊,對啊,跟你講過的,老是那個夢。坐到今天天亮……是,我知道,你也想多了,你不要多想了……我跟小貓在一塊呢……對,來找跟你講過的那老頭,看看有沒有辦法處理我們這事。那么久了,該解決了,拖著……我要死了……”

青衣應對了十來分鐘,那邊還沒有掛電話的意思,青衣干脆不說了,而對方也在滔滔不絕好久后,忽然沉默,繼而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即使沒按免提,那聲音還是源源不斷從手機喇叭冒出,震動著陶鍋里吱吱作響的油汁。青衣力氣耗盡一般,把手機丟到桌上,他不管那手機已經壓在一團油中,不停給自己倒那牛奶般的米酒,一口又一口,是要把自己擊倒的架勢。手機最終在電池用完后自動關機了,青衣的眼珠已經噴火一般,要從眼眶中跳出。手機停止聲響的一刻,青衣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他的震動讓整張桌子都在晃動。我和老林雖然出手解救,還是有一只碗兩個碟被青衣掃到地上,支離破碎。店家聞聲跑來,我連忙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待會兒一塊算,我們賠……”店家護住火爐和陶鍋,怕青衣若是一頭撞上去,賠的是誰不好說。

青衣抬起頭來,臉上盡濕,把僅剩的半碗酒一飲而盡:“老板,再來兩斤……”青衣也不夾菜壓酒,言語模糊地說,“老林啊,我跟你講講我的事……”說到這,他扭頭對著我,“小貓,你還記得我那賣衣服的女朋友嗎?對,就是最近賣保暖內衣的那個,你見過的……你知道嗎?她是我那些年里,很荒唐的時間里的一個女朋友,當時我女朋友很多,她只是其中一個……這事……那些年里,我做生意賺了些錢,你也別管我怎么賺的,反正,賺錢,得有歪心思,正路不來錢。有一段時間,我在一個酒店里要了一間房,半個月,買了好多酒,朋友來了,一直喝一直喝,那是要喝死人的啊……當然,我沒死,也沒人死,要不我就不在這兒跟你說這個了……

“不說這個……對,這個,其實也跟你說過,你也并非不知道,我要講的不是這個。我是說,我那段時間太荒唐,荒唐的事多了去了。賣衣服那個,剛剛給我打電話的,就是她,最近,她在電話里,總是哭——她不哭,我就哭。你不知道,她當年給我打過胎的——所以說我那時多荒唐了嘛……那時年輕,哪管這些,肚子大了,不想要,打唄……打。這些年來,倒一直沒事,她私下也一直跟我有聯系,知道我結婚了,知道我生孩子了,還跟著我,她也不嫁人,我內疚,但她老說沒遇到合適的,能怎么辦呢?要我幫她找個男人嫁出去?不說這個,說打胎……本來啊,打了也打了,沒啥事,醫院里,天天多少人打?這些年不都過了,從沒想起這事,可前段時間不是來采訪你老林嗎?對,說的就是你老林,你一把那些陶陶罐罐擺出來,說是燒給被打掉的胎兒的,我當天就感覺很不舒服……從那時到現在,我基本上隔兩天就做同一個夢,一到睡覺我就怕……我都懷疑,是不是見鬼了?可鬼在哪呢?

“那個夢是這樣的,小貓,昨天你去過我家,對,海邊那老家,村子邊不是有片木麻黃林嗎?我夢里老是出現那片林子,林子里有哭聲,那哭聲讓我害怕,可我又不得不被那哭聲吸引,走了進去……里面倒也沒什么,可我為什么那么害怕呢?……”我想起他昨天在木麻黃林里,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顫抖的手。青衣繼續說:“林子里不是全黑的,有光,不亮,但那就是光。我走近光亮處,才發現那是一個小孩,眼睛幽深如不遠處的海——即使在夢里,即使初見,我也一下子認了出來,他是我的孩子。果然,他說話了:‘爸爸,你為什么不愿意要我?為什么決定把我打掉?’他的一聲‘爸爸’立即讓我想到那荒唐歲月里的荒唐事,他難道就是我打掉的那個兒子?而我,立即被一種說不清的情緒所包圍,腦子一片堵塞。他又說了:‘爸,海邊風大,好冷……這幾年,我好孤獨的,我媽媽也好孤獨的……你們為什么把我丟了,不把我帶回家?……你跟媽媽一起,把我接回家好不好……’他哭聲一起,我如被雷劈,很快就醒了。這些夜好難熬啊……我把這夢和他媽媽,對,賣衣服那個,說過,她一聽,立即情緒失控,她說她沒做過這種夢,但這樣的事,她想過何止成百上千回了,她心中的愧疚……她手臂上有不少牙印,都是她心痛難抑時對自己的懲罰;她大腿根部有很多劃痕,也是悲傷時拿刀子割的。很多時候,她半夜醒來,想到我睡在自己家床上,她更顯得無比孤獨,她能理解那小孩在海邊林子里的孤獨……”

很顯然,我這位浪蕩子朋友內心隱藏的某些愧疚,已經在這個寒氣漸濃的時候,把他籠罩了。

“所以你想來找我要那種陶罐,就是想砸碎了,埋掉?”老林因喝酒而化開的冰冷,再次在臉上凝結。

“是。”

“那東西,治不了你這事……”

“總得試試……老板,再來一斤米酒,快,快……”

酒喝到最后,老林哼著語意不明的歌,拎著青衣帶給他的那本雜志,返回他的棚子去了。淡得接近消失的燈光,在他的棚子中搖晃。這個孤獨的老人,就要丟在這種場景里才比較搭——我無法想象這么樣一個人,身邊兒孫繞膝的情景。

夜風越發寒涼起來,這南方海島,也抵擋不住時光帶來的蕭條。青衣的車就停在老林的棚子外,我和他徒步圍著鎮子繞了幾大圈,才找到一個稍微像樣的小旅館。可惜隔壁是個歌舞廳,那些苦悶的小鎮青年,用撕裂的嗓音,喊著“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不知道青衣怎么想,反正,我忽然之間覺得無比荒誕,我不知道我怎么就躺在一個小鎮子的破旅館散發著霉味的床上,我不知道我這些年,為何活得像一具毫無記憶的尸體。青衣翻來覆去,也不像睡著的樣子。

“你說,我會不會死在這事上?”

“你喝多了,早點睡。”

“報應。”

“打胎的事多了去了,老想著怎么行,你總要……”

“哪是說不想就不想的……小貓,你是不知道,每天被那夢追醒的時候,我都恨不得給自己扎一刀。”青衣顫抖的聲音,像來自一個失控的陌生人——或許,飯店里的米酒對他起作用了。冰鎮過的啤酒,也在我體內攻城略地,寒氣橫沖直撞。

“你講講你當年包房在酒店半個月的事唄……”我想轉移他的注意力。

“有什么好講的,你都知道。”

“不清楚。”

“呵,那時我還做著生意,賺了些錢,貌似挺風光的,其實,都是為別人賺的。我說的,就是那些官老爺。你小子不做生意,不懂,那些老爺都需要打點,不打點能有生意做?很多次,那些豬一樣的家伙吃完了,打電話叫我過去埋單。這還好,有時還有別的要求,得找好小姐開好房,送他去享受。我在門外等著完事,好開車送那些豬回家。這種事見多了,總是容易疲倦的。后來,實在不想再這么混著了,把手頭的店轉了,閑逛著唄……閑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發覺我得找回自己,于是就開了房,把能叫出來的,都陸續叫去,能喝多少喝多少……荒唐得很。我怎么還活到今天,早該報應了……唉,我爸怕我毀掉,張羅著讓我結婚,我也就結了,除了拍婚紗照需要自己去,別的都是家里準備好的……這些年我一直混著,反正餓不死。我那兒子漸漸懂事后,老跟我講,說他的老師同學問他‘你爸爸做什么的’。他總是不知怎么回答。我去編雜志,純粹是想在兒子那兒有個說法。小貓,你一個人,不懂的,有了小孩后,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是屁——小孩就是一切,你得罩著他。你想想,那個被打掉的小孩回來找我,我心里多難受……”

繞了一大圈,他還是把話題給繞回來了。我沒法把話頭接下去,他也就不再說,趴在霉味不散的枕頭上,看不出到底睡沒睡。旅館隔壁的歌聲小了些,卻沒散,仍舊是那句“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那些人幾乎把這首歌吼叫了二十回。

老林給我們講了捏陶的要點之后,就自顧自捏了起來,不理會我們兩個,只關注著手中的泥巴。我,則仍舊對這間棚子更感興趣,我仍舊覺得,這間棚子淹沒在茅草之間,有點像浪子的自我放逐。我無數次在古龍的小說中見過這種畫面,卻第一次親眼見證,這不能不讓我想到這個老林,也是一個滿腹心事的失意者,不然他怎么會在荒草間,和泥巴玩了一輩子?老林右手邊的桌子上,擺放著一排人像,也是陶燒成的,應該也還出自他的手下。我走近細看,辨認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可無論怎么看,那臉都是模糊的。

桌子的角落里,就放著昨天青衣帶給他的那本雜志。雜志被一個杯子壓住,以免被風掀開,雜志的邊角已然翹起,被潮濕的水汽所侵染。

趁著他沉迷在泥巴里,我再次翻開青衣寫他的那篇文章,快速瀏覽了昨天看過的那段,接著看下文:

我也是通過很多人打聽,才隱約拼湊出這個沉默老人的一些過往。

老林起先有過一位兒子,很是精靈,很快就能把泥巴玩得出神入化,你隨口說“雞”或者“豬”,他手指飛舞,和泥巴你來我往,掌心攤開,就是一只雞或者一頭豬。但這個讓老林歡喜無比的兒子,卻在饑荒那幾年中溺水而亡。當時鎮上很多人都餓得渾身浮腫,連挖蚯蚓都沒力氣,他兒子趁著水性好,在夜里悄悄入水捕魚,卻被一個漩渦帶走,尸體都沒找到,只在岸邊草叢里找到一件破爛的上衣。

絕望的老林和他妻子沒能再生下一個小孩,兩人淚眼相對了幾十年。新世紀到來之前,他老婆以一場感冒開始繼而逐漸加重的病過世,留在了上個世紀。老林終于躲避了所有人,沉迷在自己的泥巴世界里。他沒念過什么書,卻懂得看圖紙,有人畫了簡單的圖形,他眼睛盯著圖紙,手指翻飛,紙上的圖形就從二維變成三維——女媧當年也是這么造人、造物的嗎?

我把打聽來的事向老林求證,只惹來他的不快,他狠狠地說,要談這個,就不要說了。我只好把話題轉移到捏陶燒陶上來,他說鎮上制陶業最興旺的那些年里,鎮上的陶瓷廠每年為國家生產多少東西啊。那些年,人才也多,人人都是好手藝。當然,他豎起拇指:“一等一的好手藝,當然是我。”那些年里,鎮上陶瓷廠除了生產日用陶器,有時也會接一些領導人送禮用的單。海南建省初期,有外國代表團前來交流,省里有領導張羅著要給外賓送禮,有人說起龍塘鎮的陶瓷,就找到鎮上陶瓷廠來。廠里炸開了鍋,卻對要送的禮毫無頭緒。老林自己捏自己燒,不是廠里工人,最后卻被廠長找到了,讓他捏,老林隨手捏了一棵椰子樹,廠長贊不絕口,老林自己起爐燒的,流光溢彩。據說這禮物讓鎮上陶瓷廠大出風頭,廠長的照片在報上出現了好幾回。后來,廠長還找老林捏過一條很大的龍,燒成后,參加一個什么陶器展,還獲了獎——當然,設計者署的是廠長的名。后來,這條龍還成了龍塘陶瓷廠的廠標。

“可惜,后來啊,廠倒閉了——說是什么改革,說廠里難以為繼什么的……其實,沒那回事兒。都知道的,廠關了,工人們窮了、散了,肥了某些人……肥了誰?不說,不說……唉……”不是工人的老林再不愿往下說陶瓷廠的事,反正,這之后,鎮上的制陶業,沒落了。

老林還帶我去陶瓷廠舊址看了,他說,這一帶水岸,是不能下水玩的,當年廠里往江里倒了太多陶瓷碎片,下水的人沒有腳底不被割破的,被割斷腳筋的都有。

“不行了。我也快捏不動了。”老林流露出他的傷感。

一旦傷感,他就不打算再說什么了。

……

我是被老林的目光射得趕緊把雜志合上的。

我沒法形容他的眼睛里隱藏著什么,但無疑那里面有著憤怒——他已經盯著我看了多久呢?他扭頭對著青衣大喊:“你把什么破事都寫下來,我怎么見人?”青衣也不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你還在意這些事啊?多少人都看過了,這文章還傳上網了,看的人多了去了。哦,你不懂什么叫上網……反正啊,現在想不讓人看,也不行了。不是還有人看到這文章,給你帶來生意了嗎?”

老林愣了好久:“……還是不要當著我面看嘛……不舒服……”青衣哈哈大笑:“那你打小貓,是他看,不是我。”老林憋氣了好一陣,長長地舒出來:“看吧,看吧,都丟臉成這樣了,也不差你一個……”他隨手捏起一塊泥巴,手指飛快地摁動,就有一個人形在他手中出現。我從沒見過一雙那么靈巧快速的手,那幾乎是按照某種既定程序在3D打印,而不像是隨意捏就。泥人在老林的手中越來越線條清晰,而我則越來越覺得泥人看著眼熟,好像那曾是我見過的某個人,又分辨不出。等老林把泥人擺在木桌上,青衣怪異地瞪著我:“把你捏得很像嘛……”

——我這才發現老林捏的便是我。消瘦、面容憔悴,那不是我,又是誰?擺在木桌上的泥人,在寒風中發抖。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老林又抓起木桌上的“我”,隨手往泥巴堆一丟,“我”陷入那堆黃泥中,成為泥巴的一部分。而我忽然冒涌上來的,是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我從未以看待一個泥人的角度那樣看過自己,而剛才一瞬間,老林就讓我在黃泥堆中消失——老林以他的方式“報復”了我,讓我快速“誕生”,讓我更快速地“毀滅”。

老林精細地在衣角處擦拭著沾染泥巴的手掌、手指縫處反復來回好幾遍,猶如把玩某種器物。他開口了:

“這批貨差不多了,明晚可以燒一爐。今天,你們跟我去一個地方。”

熱帶植被是一個巨大的謎。我們在謎中纏繞曲折,不斷被帶刺和帶絨毛的葉子刮到,終于抵達謎底。謎底是一個三平方米,高只有一米五的小房子,是一座江岸邊很老的小廟,小到無法容人,小到里面只擺著一尊神像。海南島上,這種小型的土地公廟隨處可見,大多遺散在村前村后,在村人祭拜先祖時,順便沾染一下香火。這一座無疑更加凋零,無人顧及。神像和所有廟里所見的沒有兩樣——不管刻的是關二爺還是伏波將軍,長的是一個樣子。奇特的是,這神像有著和別的神像完全不一樣的光澤,不是油彩涂在木頭上的顏色,而是渾身黑褐色,儼然是一座陶像。

“以前規矩很多,泥器入爐前,都要拜神的;現在全不講究了,我拜拜,也是做個樣子,跟以前沒法比。這幾十年,什么都沒了,尤其建廠后,什么都不講究了,入爐前都忙著開動員會。廠敗落后,更沒人理了。”老林在神像面前擺著三個酒杯,酒壺往杯中注滿,開始燒香點燭,他手一指,“看到沒有,那邊,對,就是那堆倒掉的墻,陶瓷廠的原址,才多少年,廢成這樣了……沒人來這地方了,除了我。這神像,之前是木頭刻的,據說還是好木頭,前些年被偷了——神像都偷了賣錢,什么年代?我捏了這么一尊,自己捏,自己拜,這東西,也就一堆土,沒人貪圖,沒人要偷,倒安靜了……”

老林擺好那塊五花肉,來之前他就說了,保佑燒陶順利的這尊神,不愛吃雞,愛吃豬,也不抽煙,倒是愛酒,什么酒都愛,包括各種啤酒。老林說的好像是他熟悉的某個鄰居。老林把聲音壓得極低,口中念叨著,像是某種咒語——這種語調是有韻律的,一會高一會低,像江岸邊的蘆葦站起又壓低,像江水的波紋閃耀又黯淡。青衣看著老林,被吸入某種情景中,老林鞠躬他鞠躬,老林站直他站直。老林掏出紙錢,在小廟前燃起,他甩給青衣一掛鞭炮:“點了!”噼啪聲中,煙氣被風急急吹散,紙錢燒出的灰也散落到草叢中。老林忽然問:“知道我為什么愛待在這嗎?”

“這神很靈,能保佑你順利燒陶?”

“倒不是因為這個。”

“那為什么?”

老林手指向前一伸,手指的方向是江岸邊的一個角落,很顯然,那里以前曾是附近的人下水的地方,還遺留著石板鋪成的小路;更顯然的是,這條路已然很久無人踩踏,石頭縫中都長出極高的草。老林神情黯淡:“當年,我兒子淹死后,衣服就是在那找到的,只有衣服。”

青衣愣了好久:“……就是……那?”

“就是那!”

——我想起了青衣在文章中寫到老林的兒子在饑荒那幾年里,夜里下水淹死的事。我壓低聲音問青衣:“老林還有沒有其他家人?”

“有些族里兄弟,關系不好。你想想,他都絕后了,在族里能抬起頭?”

“也是。”

青衣還想要說什么,又籠罩在某種悲傷里——他或許又想到他那被打掉,然后夜夜糾纏他的那個兒子了。青衣終于尋到了個話題一般:“你還記得剛剛在老林棚里看到那個人像不?只有個身形,臉看不出的那個?”

“記得。”

“那就是他捏的他兒子。”

“看不出什么樣子。”

“那么多年了,老林記不得了。那時又沒留下什么照片,老林憑著記性,也只能捏成這樣了。老林這人看著悶,心里事多著呢,每年兒子生日那天,用泥巴捏一個兒子的塑像,年年捏,年年燒,想把兒子燒出來,可年年樣子都是模糊的。幾十年了,幾十個了,擺在一起,很嚇人的……很多家伙搞當代藝術,他們懂個屁,這才是真正的當代藝術,幾十年的時間堆在一起,就嚇死你……”青衣忽然變得很失落,“你說,老林幾十年了,還想著他兒子,他都解決不了自己的事,我來找他就能解決?找錯人了……”

“那你還來。”

“病急亂投醫不是!”

把晾好的泥器入窯時,老林不讓我和青衣幫忙。在他看來,任何一個細小的疏漏,都有可能讓整窯半成品盡皆廢棄。他的臉也變得前所未有的嚴峻,目光也堅毅無比,和之前見到的,完全是兩個人——若說此前他是一個渾身泥巴的老人,此時的他則至少年輕了十歲,每個動作絕不多余,像踢正步的軍人。泥器一個一個被他按照心中規劃的位置疊好,不多留縫隙,也絕不擁擠。青衣讓我拍下擺放的過程。從擺放到生火,這期間,老林沒有任何停頓,而隨著火勢烈烈,有三個鎮上的小青年來到棚里——他們是老林燒窯時幫忙看火的,跟老林燒過多次。

老林對信誓旦旦要幫忙的青衣毫無信任,青衣數次問他,我能幫上什么?老林不理他,青衣也不敢貿然伸手伸腳,只好搶過我手中的相機,不斷拍照。那三個年輕仔到來后,則不需老林多說什么,或者搬木頭,或者在棚里架設床鋪。很快地,火勢均勻后,窯里的熱氣不斷噴到棚里,夜風再寒,也舒服多了。

而我,則趁著老林忙活,順著青衣的指點,細細端詳了老林擺放在架上的“兒子”——五十幾個人形的陶像,擺滿了整一個貨柜。這個貨柜無疑是老林最珍愛的,因為在這四面漏風的棚里,唯有這個貨架加了玻璃蓋。貨架分三層,最底層那排無疑年代更加久遠,顏色極深,也蒙上層層土灰。我注意到的卻是,隨著年代越近,老林手下誕生的“兒子”面貌越模糊,終于到了連身形也不太清楚,甚至都不能看出是一個人形了。老林終于到了連兒子的身形也記不清的年歲了。

老林叫來的那三個年輕人帶來了撲克牌,架設好床鋪后,他們就在床鋪上斗起了地主。老林不干涉,長夜漫漫,接下來的二十幾個小時里,幾個人得輪流看火,長征才剛剛開始,不找點兒樂子,是沒法度過這漫長的夜的。老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臉色在火光中一會兒發紅一會兒發黑。三個年輕人“炸、炸、炸……”的聲音連綿起伏,而夜色處于跌落的狀態,是怎么樣也炸不亮了,急速往深處滑去。昏黃的燈泡并不能把棚子照亮,只能映耀出棚子外面的黑——整個小鎮就溶解在這黑里。

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找老林要青衣寫他的那期雜志。

老林從一根煙中抬頭,拉開裝著他“兒子”的貨柜的玻璃門,從一個縫隙里抽出那本雜志遞給我。

我直奔主題,接著看后面的故事:

雖不愿多談,但失去兒子的悲傷,是老林多年來郁郁不振的主要原因。祖先的血脈傳到他這里,斷掉了,往后再發達又有什么意思呢?好多年里,他得過且過,除了對泥巴保留著些許興趣,別的愛好都被泯滅。我也打聽到,老林每年要給他兒子捏一個像,要把兒子燒出來,可那么多年,從來沒燒出來過。他的兒子早已在時光中,隨著記憶的消逝而消逝。

不可否認,前來采訪老林,我是抱著很大期待的,我想采訪到那種真正隱藏在民間的技藝,那種隨著手指翻飛,某種東西就栩栩如生的神奇。可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老林這個人身上,我在他身上見到最多的,不是對泥巴之愛,不是對火與泥碰撞的執著追求,而是一個人刻入骨髓的寂寞。

生命的鏈條終將要在他這里斷裂——這是不是他這么多年來一直堅持捏陶燒陶的最主要的原因?他是不是希望有女媧那樣的甩泥成人的神力?當一切都破滅后,他唯一能做的,或許就是在生命斷裂的絕望里,不斷地把泥土捏成型,投入火中,以此轉移、遮掩、自欺和習慣那種刻骨的悲傷。毫無疑問,這是我這兩年以來采訪過的最讓人心酸的一個對象。我從未想到,在采訪他回來之后,我也陷入了生命斷裂的絕望和無助,原來,除了不可控的外力,有時我們也會用自己的雙手,讓生命在眼前終止——人,其實是斷絕在自己手上的。

老林向我展示了這個鎮上才有的某種陶器,這是在某種儀式中獻給那些夭折的孩子的。這種陶器燒出來的唯一作用,就是被砸碎,引領那些飄蕩的小小魂魄,讓他們重回生命的循環之路。

離開小鎮時,老林和我喝了一場酒,并用泥巴隨手給我捏了一個像,捏完,我為他瞬間就能把一個人的神采抓住的技藝折服,讓他把這個像燒出來。老林卻搖搖頭,說:“捏捏就好,大活人的,燒成陶器,不吉利。”隨手把塑像丟到泥里。

前兩年,就一直有省群藝館的人來找他,讓他填材料,申報“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說是申請下來了,就有錢,他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了。他婉拒了,人家還以為他在自抬身價。他悄悄跟我講:“到我這,什么都斷了,絕了,沒人需要這東西了……還傳承人呢……傳屁傳,沒什么傳的了,傳不下去了。”

——而我的采訪,也終究是蜻蜓點水,我沒法挖出他藏在厚厚泥土背后的悲傷,倒是把自己灼傷了。

我只能閃身離開,像從沒來過。

很顯然,寫到最后,青衣的文字已經失控。這文章也讓我陷入了某種悲戚,在棚子里待不住了。我叫青衣回旅館休息。

他搖搖頭,說要在這里守夜。

我只能穿過毫無邏輯的小鎮街巷,回到旅館。空蕩蕩的房間里,飄滿了從青衣文章中溢出來的所謂“寂寞”。在此時,我忽然想到了每次見到我就轉身悄悄抹淚的母親,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淚水從何而來。父親生病過世的時候,我還在讀大學,我從省外趕回海南島,父親的墳墓已經隆起,新土上已迫不及待地冒出了幾棵綠草。從母親的念叨里,我大約知道,父親這病不是剛發現,但那年我剛考上大學,處處需要花錢,他隨便找人拿點草藥吃著,以為忍忍就沒事,哪知道……我當然也沒法跟母親講,我在學校里,曾變換著各種借口找家里要錢,為我慘敗的青春收拾殘局——大學前三年里,我曾讓兩個不同的女生,總共打過三次胎,那些打胎以及打胎前無數次開房的錢,都是我從父親那里騙來的。我傷害的不僅是那兩張如花的面容,還有家里的父親。當然,還有三張像青衣夢里出現的沒有出生就湮沒的面孔。畢業后的好些年里,我有過隨便找一個女孩子成家的沖動,卻總是在最后關口潰敗。或許,因為我的潰敗,母親內心也涌動著如同青衣筆下老林的那種“生命在此斷裂的絕望”。

可我,為什么從來沒有為此愧疚過?

我翻看著房間的抽屜,發現了一張我期待著的名片。名片上印著這樣的字:“性感少婦、火辣白領、純情學生。一個電話,服務上門,包您滿意。”這些字下面是一個手機號和一個QQ號。我迫不及待地撥打了那個手機號,那邊傳來的竟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好,想要什么服務?”

“有什么服務?”

“都有。”

“我在鎮上。”

“廢話,不在鎮上,能打到這個電話嗎?這鎮上就我們有這服務。一個鐘頭一百八,包夜八百,你想要什么樣的?”

“火辣的,最火辣的。”

“好,二十分鐘后到。”

“……你還沒問我在哪兒呢?”

“還用問嗎?我這有來電顯示,我知道你在哪個旅館哪間房。等會到。”

……是啊,只能叫火辣的,夜風這么冷,沒有火,沒有一具滾燙的身體,得如何度過?

青衣一夜沒回,而我在那想象中無比火辣現實里卻特別沒勁的女人離開之后,陷入了更深的孤獨。那些年里,我大學畢業后,從重慶回到海南島上,做過一段時間房地產,我的小房子也是在當年手頭寬裕之時買下來的,而我卻在房地產最熱、錢最好賺的時候,離開這個行業。我靠給廣告公司、婚紗攝影店拍些照片賺點小錢活著——餓不死,反正就我一個人,窮困時找朋友請吃飯,把朋友輪一遍,一兩個月就過去了。我從沒想到過,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在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接近四十歲。

——我從未思量過母親消逝在老家舊窗前的悲傷。

在小旅館冷水直澆的蓮蓬頭下尖叫著洗了個冷水澡,我穿過天剛蒙蒙亮的小鎮。我已經多年沒有起得這么早了,原來在此時,仍然有那么多人沒有閉眼。在一家粉湯店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粉湯,我打包了幾份炒粉,朝老林的棚子走去。遠遠就能看到棚子那邊的火光在暗沉天色中閃耀,陣陣熱氣穿透寒涼,逼迫過來。老林一直偎在爐前,有點手足無措。青衣也在一邊看著,眼神緊緊盯著爐火,他們一夜未睡,可反而滿臉興奮。那幾個小年輕已經撐不住,在棚子里的木床上躺著,身上蓋著薄被子,撲克牌散了一地。青衣湊過來:“來了?”

“來了。”

“昨晚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你還裝。昨晚犯困,老林趕我回去睡。我到門口,就聽到你小子在房里開心著,就退回來了。說,那女的怎么樣?”

“不都那樣,能有啥不同?”

青衣接過一份炒粉,就到一邊去吃了。老林卻不肯接,他眼睛一直瞪著窯洞爐口的火勢。他不再往里頭添加柴火,而是盯著火勢漸漸變弱,猛地,他轉身到棚子里,伸腳踢著昨晚臨時搭起的木床:“起來,你們幾個,起來,快,封窯了。”三個小年輕都魚躍而起,跟在老林后面,拿鏟子的拿鏟子,用木棍的用木棍,開始把一夜之間燒出的炭灰,逐漸鋪散。清理有半個小時,把窯口的小門一關,四人才松了一口氣。老林力氣耗盡一般,癱軟在地,他長舒一口氣:“熬過來了!年紀大了,真撐不住。燒這東西,火不夠不行,太過也不行,得盯著。年輕人都不愿學,我以后死了,鎮上就沒人懂這玩意了。”三個小年輕顧不得臉上的灰,搶過我手上的炒粉就吃,而老林則一直沉默,盯住窯口,他自己的話,把他自己傷著了——他記憶里是繁華盛景,眼前卻只有凋零。

松弛下來之后,困倦開始襲擊這幾個看了一夜火的人。天色亮起,他們每人身上都是灰塵,青衣不管不顧,倒到木床上,就要睡去。而此時,青衣的手機再次響起,青衣掏出手機,瞧了一眼屏幕,苦笑:“又來……”他把手機遞給我,說,“你幫我接。”青衣把手機強塞在我手中,就再也躺不住,朝著木棚外茅草更高的地方走去。他的身子陷入了隨風搖擺的茅草里,陷入了清晨的涼風里。

我只得接了:“喂……我是……小貓……”

那邊根本不管我是誰,只有陣陣洶涌的哭聲和海潮。或許,那邊也并不知道我在這頭接了手機,哭聲鋪天蓋地,而在哭聲中,偶爾夾雜著幾個詞:“……我……真的……真……過不下去了……瘋了,多好……”海浪聲則越來越大,遮蓋住了她的哭聲,我的眼前不得不出現她那張絕望的臉。我見過她,青衣在幾次飯局上帶出來過,都是笑。我感覺到那哭聲的不對勁,只好喊:“喂,我是小貓,你在哪?”電話那頭依然不管不顧,她的哭聲終至嗚咽,只有海潮聲澎湃:“……我……也做了……你整天……整天做的,那……那……夢,我看到了他……我好心痛……那么多年來……他來找我來了……我感覺他好孤獨……你說……沒生出來,就被……流掉了……他在海邊……冷……”潮聲好像淹到了手機,我用盡所有的力氣喊:

“青衣……”

那邊依舊沒有回話——是的,潮聲也沒有了,什么聲音都沒有了。

從江岸茅草叢中折返回來的青衣緊緊地盯著我,老林也被我的尖叫聲引來,他倆的目光,要在我身上射出孔來。我再次回撥,只有那冰冷又溫柔的聲音在說:“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您撥打的……”

江岸涌來的寒風,像是從手機里的海水中蕩漾而來的。

青衣駕著他的車,瘋狂駛離這個小鎮。

我站在老林的棚子前望著他的車絕塵而去,擔心他會撞死某個早起的人。

我在鎮上多住了一天,等待著老林打開窯門,搬出那些燒好的陶器。一件件陶器被抖掉煙灰,擺放出來的時候,老林無疑是最幸福的,他可以看到自己雙手所造之物,被烈火錘煉之后,幾乎無法再被摧毀——你可以把這些陶器一件件砸碎,但你無法再把它們徹底還原成泥土。或許,此時的老林是可以感覺到生命中那種不能抹滅的痕跡,而這,便是他無望生涯里為數不多的樂事。

老林拿來一個小紙箱,里面塞上稻草,放進去三個青衣前來索取的陶器——他還是給青衣燒了幾個。紙箱蓋好之前,我仔細翻看了這平淡的陶器,不知這東西是不是能幫青衣除掉他心里的障礙。他急匆匆離開小鎮去找那女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下文,打他電話也不接。我抱著小紙箱去坐中巴車趕回省城,像抱著青衣的兒子。我幫青衣付點錢給老林,他不肯要,我只好請他喝酒。

可能剛剛燒好一窯陶,他正在興頭上,嘴角帶著笑。

回到省城,我很快就陷入生活的雜亂無章里,非但沒想起我曾幫青衣帶回的陶器,甚至都沒給青衣撥打過一個電話。天氣越來越涼,這座熱帶海島,顯示了它潮濕而陰冷的一面。我倒是不時翻看都市報,想發現海邊有沒有什么人發現女尸之類的新聞,一直無果,網上也沒有此類的消息。我向自己記憶查證,想確認那天電話里聽到的聲音和聲音所傳達的意思,也一無所獲。我甚至沒能確認自己有沒有接過那個電話,甚至覺得,和青衣前往那個小鎮的事,是否真的發生過——有沒有青衣這個人,或者連我自己本身是不是存在的,也變得可疑。

冬天里,找我拍照的婚紗攝影店越來越多,或許是天氣變涼,很多人都要抱個媳婦回家取暖。我每天幾乎都泡在海邊,很麻木地摁著相機。我身邊是婚紗攝影店的一個助理,一個娘娘腔的瘦小伙子,他剛剛入行,對一切還充滿激情,不停地比畫著手勢逗一對對新人發笑,好讓我抓拍到那些表情。我有時很懷疑,是不是所有當攝影助理的男的,都是同性戀,和我共事過的也有七八個了,他們都有著難得的好脾性,他們都很娘地對著新人笑,不厭其煩。這次的助理,在和我拍的五對新人里,都保持著一種讓我嫉妒的激情,可到第六對的時候,他卻終于失控,望著從攝影車上下來的新人,狂奔而去,消失在椰林之中。我只好打電話給攝影店讓重新叫一個來。助理失控的緣由也是攝影店的一個謎。在一周之后,我才接到那助理的電話,向我道歉,說那天那對他實在是沒法面對,因為那對新人里,有他愛著的人,他哪能沒事人一般逗笑?我只能假假地安慰他說:“……哦,原來是愛過的女孩結婚了,新郎不是我……唉……讓人悲傷的故事。”誰知電話那頭卻說:“我不愛那女孩……”

“……”

“我愛的,是新郎!”

……

助理的故事,引出了我在冬日孤寒里為數不多的笑聲。可事后我再想起時,總覺得莫名的悲傷——一個人的悲慘,真的往往會成為另一個人的笑話。

我再次見到青衣,已經是海南島上一年中最冷的季節了,再冷一點點,就要轉暖,變成春天了。此前他們村將被拆遷的傳言,終于證實了,城市的規劃已經抵達,所有在圖紙上被勾畫的地方,都將被涂抹一空,重新再畫。日報上是政府改進棚戶區,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宣傳,而微信上傳的,是挖掘機的鐵手揮舞,沖向各棟房子的視頻,是穿著制服的執法人員和漁村人對抗、沖突的視頻。我不知道該相信誰,我只覺得我生活在一個神話世界里。

幾個朋友害怕我再宅下去,在冬天還沒過去的時候,估計有人會從我房子里發現我的尸體,于是把我叫到一個KTV里。青衣也被他們喊來了,我進去的時候,青衣正拿著一個麥克風在吼叫。他唱的不是流行歌曲,竟是本土的地方戲,關于蘇東坡流放海南的一段故事:“一陣山風吹酒醒,椰梢月斜近五更……”其他人已經醉得七倒八歪,是被酒擊垮的還是被荒誕的世界灌醉的,不得而知。青衣反反復復把這個唱段唱了四回,才意猶未盡地丟下麥克風,拎起一罐啤酒,一口飲盡。

我覺得有些溫暖,我知道,眼前這個青衣,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正常的。

“你來了。我早想找你,一直沒空,忙得很。他們一跟我說你今天要來,我就過來了,也是想見見你了。”青衣遞給我一瓶酒,我沒接,他又自己喝完了。

“你在忙什么?”

“我不在那家雜志做了,我家在市內有一個三層的院子,我和一個朋友合伙,準備改造成一個咖啡廳,正在裝修,天天都在現場待著。那些工人,一不盯緊就偷工減料,我干脆辭掉了雜志的活——當然,主要還是覺得越來越沒勁。采訪啊,寫啊,花多少力氣,感覺都沒人會去翻那雜志,白費力氣……”

“你夠能折騰。”

“不折騰能干嗎啊!活著不都這樣?”

“對了,上次我們去鎮上,老林最后還是給你燒了幾個陶罐,砸碎埋掉的那種,說看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什么陶罐?”他沒想起來。

“你不是說你被那個夢困擾著,要找幾個陶罐來用……”

“哦,這事啊,忘了……也用不著了。”

“不再夢了?祝賀,祝賀。”

“是值得祝賀。”他又再次灌下一瓶啤酒。

“有個事,不知道能不能問?”

“你想問賣衣服那女的吧?”

我點點頭。

“她沒事。我也是過了好一段時間,才從以前的共同的朋友那里打聽到,她回老家了。以前的手機連同號碼,她都丟進海里了。可能回老家嫁人去了吧,也許不嫁,誰知道呢?那時候天那么冷,春節也快到了,總要回家的。”

他陷入了很久的沉默,我理解,那畢竟是跟他相處了十多年的女人。他希望她一直跟著他,又希望她早些嫁人,也夠糾結的。但畢竟,他總要從這一段里面走出來,他總要在他兒子面前當一個真實的好父親,而不是陷入迷蒙中,被一個幻影所折磨——他準備經營咖啡廳,是他生活重新開始的標志嗎?

為了打破沉默,我冒出一句:“你……那個夢,怎么好的?”

青衣苦笑:“我哪懂?夢這東西,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是我們能想得到的?但我一直在想,我那夢里的兒子,不是一直在我老家的木麻黃林子里嗎?現在,拆遷的來了,整個村子都沒了,什么都沒了,也許他也走了呢……明天,你再去我家看看,就知道了,上次你去拍的,全沒了。”

車抵達青衣的村子時,我已沒法把眼前的場景和一個多月前所見聯系在一起。整個村子的大部分房子都被挖掘機推倒,還沒來得及清理的現場,猶如經歷大地震后的廢墟。也有一些房子沒推倒的,比如青衣家;比如和青衣家一樣,在市里、省內有極大的關系的,房子仍保留著,在一片巨大的廢墟中,突兀、刺眼。而讓青衣倍感難過的,是因為他們家的房子沒被拆,而成為全村人的公敵——憑什么你們家還留著?說到底,你們出賣了全村的利益,你們家和開發商有勾結,和政府有貓膩。那些被推倒房子的村人,沒有地方住,只能在倒掉的祖屋邊上搭起帳篷,一頂頂的帳篷,住著一群群無家可歸的人。

青衣的眼睛頓時就紅了。

我們穿越廢墟,直接去海邊,海風像是裹挾著冰屑,刺得我每個毛孔都變大又變小。我們直接去那片木麻黃林——其實,再沒有木麻黃樹了,所有的木麻黃樹全被鏟倒,樹干和枝葉互相糾纏,這是木麻黃樹的墳墓。樹干和枝葉堆積太厚,我們沒法走進去。我們只能在墳墓邊上瞄兩眼,我立即就明白了,已經成為如此廢墟的林子,確實沒法再藏住青衣那未出生的兒子的靈魂——這是一片連亡魂也不愿棲息的林子。從林子邊望過去,冬日的大海,潮仍然起起落落,卻不再有任何活力。

我們只能繞過林子,去看那座關帝廟。關帝廟完好地矗立在海岸邊,更顯出它的凄涼和落魄。漁村人祖祖輩輩拜關二爺,可關二爺也沒能耍開手中的大刀,保護那些祭拜他的村民。而青衣告訴我,拆遷隊進村時,第一個要拆的,就是這座關帝廟,說是違建。村人知道大勢已去,已經存在兩百多年的關帝廟都被當作違建,這讓他們不得不放棄抵抗。村人當然也和拆遷隊談判了,說要留下這座廟,拆遷隊說留下可以,村人得當場簽同意拆遷的合同。村人不得不同意。關帝廟留住了,村民的房子則轟隆隆倒塌了。村人保佑了他們的保護神關二爺。

站在關帝廟的門口,海風洶涌如暴,而我們就站在風暴的中心。我們的衣服被吹得幾乎要離我們的身子而去,我們的身子幾乎要被吹得離我們的靈魂而去。我們的頭發以及身上細微的體毛,都被吹向同一個方向。寒風快要讓我們兩個人結冰,我們只能躲進關帝廟里。外頭風那么大,廟中竟然還有沒被吹滅、才燒到一半的香燭,煙氣繚繞,祭拜的人剛剛離去。青衣也從供桌上取出香燭點著,彎腰作揖,念念有詞。我從隨身包里取出那三個從老林處取回的陶器,恭恭敬敬地擺放到關二爺的供桌上。

我們轉身走出關帝廟時,洶涌的風相約好一般,剎那停歇,海潮仍舊漲落,可聲音像遠在天外。青衣的聲音如轟雷:“走,我們開車到鎮上去。找老林再喝一頓酒。”可我有預感,我們這一次也許再也見不到老林了,也許,我們到鎮上才發現,從來沒有老林這個人存在。誰知道呢?

去看看吧。

品牌:安徽文藝
上架時間:2019-06-03 14:52:29
出版社:安徽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安徽文藝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枣庄市| 临沂市| 南投市| 巴楚县| 龙游县| 峨眉山市| 河源市| 邯郸市| 台山市| 庄浪县| 二手房| 湛江市| 贡觉县| 河曲县| 潍坊市| 东阳市| 博野县| 万荣县| 沙河市| 崇礼县| 库车县| 晋宁县| 尖扎县| 沁水县| 环江| 边坝县| 九寨沟县| 长泰县| 镇雄县| 监利县| 永康市| 南部县| 闸北区| 广汉市| 遂川县| 托里县| 渝中区| 普陀区| 邵东县| 嘉义县| 娄烦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