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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理與萬理

在傳統儒家看來,萬物存在差異是萬物的真實狀態。《孟子·滕文公上》言:“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朱子《孟子集注》注釋這句時講:


孟子言物之不齊,乃自然之理,其有精粗,猶其有大小也。〔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10月,第261—262頁。


在孟子和朱子看來,差異性是萬事萬物的真實狀態。朱子將之視為“自然之理”,也就是不借助于人力的安排,天然如此,這是萬事萬物存在的法則。“不齊”即“差異”,也就是“殊”,朱子更進一步將“理一分殊”看作“理之自然”,《語類》講:


理一分殊,是理之自然如此。〔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以下簡稱《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3月,第1829頁。


這一說法其實較單純的物之不齊是“理之自然”更進一步,因為“理一分殊”所講的不僅僅是萬物的差異性,還涉及萬物的同一性,也就是“理一”。在朱子看來,具有差異的萬事萬物,其“理一”也是“理之自然”,這一“一”不是借由后天的人力、人的私智而實現的“齊”,它恰是具有差異的萬事萬物背后自然的同一性,是一種“理則”。朱子此種態度與二程關系密切。《二程遺書》(以下簡稱《遺書》)卷二上載程子對“物之不齊”的論述以及對莊子“齊物”的批評:天地陰陽之變,便如二扇磨,升降盈虛,剛柔初未嘗停息,陽常盈,陰常虧,故便不齊。譬如磨既行,齒都不齊,既不齊便生出萬變,故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而莊周強要齊物,然而物終不齊也。(《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7月,第32—33頁)在程子看來,萬事萬物的差異性直接源自“天地陰陽之變”,而莊子的齊物是用人的私智“強生事”,不符合萬物自然的狀態。同時,程子也講“萬物本齊”,《遺書》卷十九言:莊子齊物,夫物本齊,安俟汝齊?凡物如此多般,若要齊時,別去甚處下腳手,不過得推一個理一也。物未嘗不齊,只是你自家不齊,不干物不齊也。(《二程集》,第264頁)程子在這里明確指出萬物本來就具有同一性,不要靠著后天的齊物功夫去整齊萬物,而萬物的同一性就表現在“理一”之上。理一要從分殊上認得注1,同時理一也自然有分殊。

注1朱子從學李延平,最重要的收獲之一就是認識到理一分殊的重要性,尤其是從“分殊”去認識“理一”。趙師夏《延平答問跋》講:文公先生嘗謂師夏曰:余之始學,亦務為侗宏闊之言,好同而惡異,喜大而恥于小。于延平之言則以為何為多事若是,天下之理一而已,心疑而不服。同安官余,以延平之言反復思之,始知其不我欺矣。蓋延平之言曰:“吾儒之學所以異于異端者,‘理一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難者分殊耳。”此其要也。(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十三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第354頁)可見,朱子從學于李侗,最重要的體會就是“理一”不是絕對抽象的“一”,對于這一“一”的把握,要從分殊入手。

在宋明道學當中,二程標舉“天理”作為形而上的最高本體,在道學當中“理”雖然可以等同于“道”,但是這一范疇的使用本身就有自身的一些特點。具體到朱子那里,《語類》言:


理是有條瓣逐一路子。以各有條,謂之理;人所共由,謂之道。節。《語類》,第99頁。


朱子強調理具有的條理義,我們可以說具體的條理是“分理”,然而由一理到作為分理的條理卻是自然的,可以由“理”這一范疇本身包含的含義自然展開。

“理一”自然具有分殊,也就是同一性當中本身就蘊含著差異性,這首先就表現在“一理”與“五理”(仁義禮智信)的關系之上。“理一分殊”中的“一”不能用量詞去理解,它表示的并不是一個理,而是表示作為根本的理的貫通性,以及萬物具備的理的同一性。

在性理這一維度,這一同一性根源上以“五常”為其具體內容。《文集》卷四十《答何叔京》言:


天理既渾然,然既謂之理則便是個有條理底名字,故其中所謂仁、義、禮、智四者合下便各有一個道理,不相混雜,以其未發莫見端緒,不可以一理名,是以謂之渾然。非是渾然里面都無分別,而仁義禮智卻是后來旋次生出四件有形有狀之物也。須知天理只是仁義禮智之總名,仁義禮智便是天理之件數。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以下簡稱《文集》)卷四十(《文集》見《朱子全書》第二十至二十六冊),第1838頁。(以下引用只標明《文集》卷數及頁碼。根據閱讀理解不同,本文引用標點有所改變。)


這里朱子發揮“理”本身具有的“條理”義來解釋“理”的渾然,在朱子看來仁、義、禮、智是天理渾然中的分別,是渾然之中的具體內容,是先驗的而不是后天才有的。四者的分別并不影響理的渾然。這里的“總名”不能只理解成數學意義的“總”,這里的總是抽象的綜合,而“件數”強調的是抽象中的具體,也不能量化理解。在《太極圖說解·附辯》中朱子講:夫道體之全,渾然一致,而精粗本末、內外賓主之分,粲然于其中,有不可以毫厘差者。此圣賢之言,所以或離或合,或異或同,而乃所以為道體之全也。今徒知所謂渾然者之為大而樂言之,而不知夫所謂粲然者之未始相離也。(朱熹:《太極圖說解》,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十三冊,第77頁)在朱子看來,“渾然”中自有“粲然”,而“粲然”之相區分,并不影響道體的“渾然”。渾然、粲然不相離。同樣地,《語類》言:


問:“既是一理,又謂五常,何也?”曰:“謂之一理亦可,五理亦可。以一包之則一,分之則五。”問分為五之序。曰:“渾然不可分。”節。《語類》,第100頁。


陳來先生認為:


這是用理一分殊的模式處理五常與理一的關系:一方面五常的仁義禮智信五者都是理,仁是理,義是理,禮智信皆是理;但另一方面五常的理是分殊的理,不是理一的理,是具體的理,不是普遍的理。就理一和五常的發生關系來說,五常是由理一所分出來的,這就是“分之則五”。就理一和五常的邏輯關系說,理一可以包含五常,這就是“以一包之則一”。總之,仁義禮智信五常是五種分殊之理,是作為理一的天理在具體事物不同方面的表現。陳來:《朱子思想中的四德論》,《哲學研究》2011年第1期,第27頁。


其實,如果觀察朱子思想中的五常,我們會發現,五常作為分殊之理,較具體事物的分殊之理而言更為抽象,層級也更高。五常是性理的具體內容,它是萬事萬物在理上所同的一面。這一點在朱子“理氣同異”這一命題當中表現得十分明顯,朱子強調萬事萬物在性理這一層面上具有一致性,雖然比例不同,但在內容上五者完具。“理一”是萬事萬物最根本的規定性,但這一規定性本身卻不是絕對的抽象,它是具體的抽象,本身以五常為自身的內容。作為同一性的一本身即可以包含“五”。五常作為理一的具體內容,本身也不是純粹具體化的,雖然五常之間具有不同的界限,具有相對獨立的指向,但是五常卻不能被對象化,在任意一個具體的關系中,都可能體現五常。理一自然可以分為五常,這點還表現在“仁包四德”上。“仁”在朱子思想當中直接體現著天地生生之理,仁與生是朱子思想當中連接“天道”與“人道”“所以然”與“所當然”的樞紐。參見陳來先生《論宋代道學話語的形成和轉變》一文,見氏著:《中國近世思想史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10月。二程認為“仁”“偏言則一事,專言則包四者”,朱子結合“元亨利貞”等乾之四德,從“生氣流行”的角度來解釋“仁包四德”。關于朱子的“四德說”的具體解釋可以參考陳來先生《朱子思想中的四德論》以及《朱子四德說續論》兩篇文章。仁能夠貫通義、禮、智、信,本身就體現了天理會自然展現為分殊,而一理之自然分殊又不會影響理的同一性。陳來先生指出:“仁和義對立而成兩,符合事物存在發展的辯證法,但四者又貫通著‘一’,‘一’使事物獲得整體性和連續性,這個‘一’就是仁。四歸于二,二歸于一,于是仁成為四者最終統一的根源。”(陳來:《朱子四德說續論》,《中華文史論叢》2011年4期,第34頁)

“一理”與“五理”的進一步關系還可以延伸到“一理”與“三綱”的關系上。《讀大紀》言:


宇宙之間一理而已,天得之而為天,地得之而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間者又各得之以為性。其張之為三綱,其紀之為五常,蓋皆此理之流行無所適而不在。若其消息盈虛循環不已,則自未始有物之前,以至人消物盡之后,終則復始,始復有終,又未嘗有頃刻之或停也。《文集》卷七十,第3376頁。


宇宙之間的“一理”是萬事萬物各自規定性的根源,“五常”是“一理”之“紀”,而“三綱”是“一理”之“張”。如何是“紀”?如何是“張”?“張”強調的是一理要落實到具體的人倫關系當中,尤其是落實到三綱當中。在朱子看來,三綱代表的三種人倫關系同樣是亙古亙今的,它們永遠表現在歷史世界當中,不會隨著歷史的變化而變化,是人類歷史當中的基本關系。一理在歷史世界當中會自然地表現為這三種關系。“紀”則是強調一理的內在性的法則與分別,具體的人倫關系中體現的就是這些法則。可以說綱、紀構成了一理展開的經線與緯線,在二者的交織下,理得以具體展開。而綱紀之展開本身就是“理之自然”。

《二程遺書》卷十五講“沖漠無朕,萬象森然已具”《二程集》,第153頁。,朱子將之收入《近思錄·道體》。在朱子看來,“沖漠無朕”即是“無極而太極”,強調的是“無形而有理”“未有事物之時,此理已具”。《語類》,第2437頁。《語類》在解釋《程氏易傳》“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時講:


“體用一源”,體雖無跡,中已有用。“顯微無間”者,顯中便具微。天地未有,萬物已具,此是體中有用;天地既立,此理亦存,此是顯中有微。(節。)同上書,第1654頁。所引用《語類》,凡涉及語錄姓氏的,中華本以小字表示,本文均以“()”標出。凡涉及《語類》中小字,均以此形式處理。


在朱子看來,渾然之理雖然無形無跡,但其中已經必然有了“萬象”之可能性,有了種種發用的內在根據,形而下歷史世界的差異本身就具于形而上渾然之理當中。而形而下的有形有象的世界,又無時無刻不體現著、代表著同一性的“理”。

《語類》有一段解釋《易學啟蒙》的內容更能體現這一關系在歷史時間上的意義。《語類》言:


圣人作易,只是說一個理,都未曾有許多事,卻待他甚么事來揍。所謂“事來尚虛”,蓋謂事之方來,尚虛而未有;若論其理,則先自定,固已實矣。“用應始有”,謂理之用實,故有。“體該本無”,謂理之體該萬事萬物,又初無形跡之可見,故無。下面云,稽考實理,以待事物之來;存此理之體,以應無窮之用。“執古”,古便是易書里面文字言語。“御今”,今便是今日之事。“以靜制動”,理便是靜底,事便是動底。同上書,第1656頁。


無形無象的理蘊含著歷史世界萬事萬物的可能性,《易》雖為古書,但由于其闡述的是理,那么其中也就蘊含著對后世的指導意義,因為歷史雖萬變,卻都是這一理的展現,萬理自然包含在一理之中。

從上述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不能將“天理”所講的歷史世界的同一性理解為沒有差異的、空洞的、抽象的同一性,不能泯滅天理自身具有的內在的差異性,尤其是五常展現出來的差異性。這種差異性與同一性的關系是理一分殊的重要內容,理一當中自然就存在分殊,朱子的天理無所不包,任何一類事物的規定性都在其中,但它并不是沒有規定性的規定性,它是具體的抽象,它以某種抽象的、有差異的具體作為自身的本質內容,并將這些差異性進一步展現在歷史世界當中。天理有其特殊的規定性,但這些特殊的規定性本身卻不是特殊。馮友蘭先生《中國哲學史新編》下卷講:每一個類都有它的規定性,“有”這個最大的類,因為無所不包,所以就不可能有什么特殊的規定性。它的規定性就是沒有規定性。(氏著:《中國哲學史新編》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3月,第182頁)這可以用來闡釋馮先生自己思想當中的大全,但是用來闡釋朱子理解的天理似乎有所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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