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日本》增訂版序
屈指算來,初次刊行《閱讀日本》(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 1996年),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十年前,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文化名人看世界”的“印象系列叢書”,先有朱自清的《歐洲印象》、季羨林的《德國印象》、柳鳴九的《法國印象》,為了補缺,出版社邀我從《閱讀日本》中選擇若干篇配圖,編成一冊《日本印象》。這回的增訂版,算是第三回出演,希望就此一錘定音。
說實話,這冊談論日本的小書,既非學術著作,也不是旅游指南,只是個好奇的讀書人“行萬里路”時的隨筆札記。正如《初版后記》所說,“不管此前還是此后,我都不是、也不敢冒充是日本學專家”。此次增訂,雖頗多補充,也仍不脫“清新卻淺陋”的基本面貌。
前三輯沒有變化,忠實于當初的感覺,是非對錯,一律不改。原先湊數的第四輯,這回僅保留“結緣小集”四個字,其余全部解散。補充進來的十則短文,都與正題相關,總算排除“掛羊頭賣狗肉”的嫌疑。至于記錄年初四國之行的第五輯,則是道地的“新鮮出爐”。
書中所收各文,寫作時間最早的,當屬撰于1990年6月的《今夜料睹月華明》《春花秋月杜鵑夏》《書卷多情似故人》。這三則隨筆,是我第一次旅日歸來的習作,走馬觀花,興奮不已,真誠但淺薄。作為我“閱讀日本”的前史,依舊值得保留。至于“閱讀”之后,偶爾撰寫涉及日本的文章,那都是學術交流的副產品。
幾年前,我在《國際視野與本土情懷——如何與漢學家對話》中談及:“二三十年前,中外學者交流少,見面難,一旦有機會,都渴望了解對方。于是,努力表白自己,傾聽對方,尋求共同研究的基礎,在一系列誠懇且深入的‘對話’中,互相獲益,且成為長期的朋友。現在國際會議多如牛毛,學者們很容易見面,反而難得有推心置腹的對話。不是就文章論文章,就是為友誼干杯,不太在意對方論文之外的‘人生’。至于只看重對方的身份、頭銜、象征資本等,那就更是等而下之了。”(《讀書的“風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64——265頁)很高興我“閱讀日本”的主體部分,形成于交流尚屬難得、風氣也未變化的二十多年前,各方的“表白”與“傾聽”都很真誠。那時中日關系很好,普通民眾沒有那么多解不開的心結,學者之間更是相互理解與支持。
正因此,初版《閱讀日本》整體形象“很陽光”。除了時代氛圍,還有個人經歷。我應日本學術振興會邀請,以北大教授身份赴日,頗受優待,自然更多地看到日本社會及學界美好的一面。也曾聽到留學生吐槽,可我對他們的委屈與憤慨體會不深,無法代言。閱歷如此,加上明確的問題意識——為自家療病,而不是為他人開藥方——致使我更多地談論日本的好處。《初版后記》中,我引用魯迅《〈出了象牙之塔〉后記》,稱“并非想揭鄰人的缺失,來聊博國人的快意”,那確實是當初的寫作思路。直到今天,我仍持此立場。其中的關鍵,我并非日本學專家,偶爾“閱讀日本”,主要目的是照鏡子,正自家衣冠。畢竟,“自家有病自家知”。
今天的中國人,不知有多少還記得“文化震撼”(Culture Shock)這個詞。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起步不久,中國的經濟實力及生活水平與發達國家間距離很大,民眾剛走出國門,面對完全陌生的花花世界,往往會有眩暈的感覺。這個詞現在偶爾還在用,但已經沒有那種切膚之痛了。須知80年代談文化震撼,是包含痛苦、彷徨與反思的,如今則只是旅游標簽,如旅游教育出版社刊行的《文化震撼之旅·日本》《文化震撼之旅·法國》等。
因有錢而不再低調的中國游客,成群結隊走出去,自然是休閑觀光加購物,再就是對異文化“痛下針砭”。這與我們當初的惶惑與心虛,見賢思齊、臥薪嘗膽、奮起直追,已不可同日而語了。經過好幾代人的不懈努力,中國人方才有今天這點挺直腰桿說話的底氣。我不喜歡“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說法,因那好像是風水輪流轉,明年到我家似的。其實,這一百多年的歷史,九曲十八彎,好不容易有了今天這樣的局面,若不體會此前的苦難與屈辱,以為一切都是應該的,也就不怎么懂得珍惜了。
我受五四新文化的影響,始終警惕魯迅所譏諷的“愛國的自大”。歷史悠久,文化燦爛,作為大國子民,中國人普遍抱有強烈的自尊心。而且,骨子里的“傲慢與偏見”,一不小心就會浮出海面的。對于這一點,國人必須有深刻的自我反省。在我看來,走出去,面對大千世界,還是以鑒賞為上。以中國現在的發展水平,還不到擺闊的地步;即便真的富裕了,最好也能做到波瀾不驚。若“一闊臉就變”,未免顯得太沒文化、也太沒出息了。理解并尊重那些跟你不一樣的國度、民族、文化、風景,這既是心態,也是修養。
記得很清楚,1994年4月的某一天,在從小樽開往敦賀的海輪上,我連猜帶蒙地讀報,驚嘆日本人無時不在的危機感——報上稱,換一種統計方式,中國的經濟實力已超過日本。過了十多年,具體說是2011年,這預言終于實現。這只是數字,可我深刻體會到兩國民眾心理的巨大變化。不說中國人為此“第二”所付出的代價(包括環境污染與貧富差距等),就說普通民眾的生活質量及舒適度,與日本相比仍有很大差距——大城市不明顯,你到鄉村走走就明白。這也是我不改初衷,愿意修訂重刊《閱讀日本》的緣故。
在我看來,日漸富裕的中國人,需要自信,也需要自省,方才能不卑不亢地走出去。至于我自己,在很愜意地享受上幾代人根本無法想象的生活便利的同時,“越來越懷念那種個體的、可辨認的、有溫度且有感情的學術交流,以及那種劍及履及的低調的學術合作與教誨”(參見《“道不同”,更需“相為謀”》,2015年5月13日《中華讀書報》)。說這段話,是有感于時代風氣的變化。某種意義上,這個時候刊行增訂版《閱讀日本》,是在向多年前啟迪過我的日本文化或幫助過我的日本學者致意。
當初為寫《閱讀日本》,我擬了好多題目,也做了不少資料準備。如今翻閱諸如“和服與羊羹”“東洋車與博覽會”“大相撲與歌舞伎”“水戶黃門”“泉岳寺里的說書碑”“夏目漱石遺跡”“徂徠碑與福澤墓”“江戶名所百圖”“作為游記作家的貝原益軒”“櫛冢、游女與三味線”等題目,以及相關筆記,依舊興趣盎然。只是當初沒能一鼓作氣,回國后雜事繁多,匆匆將手頭文章結集,再也沒有時間與勇氣續寫。再說,時過境遷,年輕一輩的學識、見解與文采,均超過我當年的水平,也就不好意思再表演下去了。說到底,那是特定時間、特定境遇、特定心情下的產物。
此次增訂,補充了各文出處,以見寫作初衷,同時,向刊登拙文的《瞭望》《美文》《讀書》《十月》《大地》《書屋》《中華散文》《二十一世紀》《魯迅研究月刊》《書城》以及《文匯讀書周報》《南方周末》《中華讀書報》《人民日報》等報刊表達謝意。尤其需要致意的是《光明日報》和《東方》雜志,當初曾騰出寶貴的篇幅,連載我那些非文非學的隨筆。
同時期撰寫的相關隨筆,以下三篇沒有收入本書,有興趣的朋友請參閱:《大學百年》(初刊于1994年10月29日《文匯讀書周報》,后收入《老北大的故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三版)、《中國教育之我見》(日文本刊《文》1994年夏季號,中文本收入《學者的人間情懷——跨世紀的文化選擇》,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以及《學術史·知識分子·民族主義——與東京大學渡邊浩教授對話》(日文本刊《思想》1995年第7期,中文本刊《現代與傳統》第七輯[1995年6月],收入《當代中國人文觀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二版)。至于收錄曾入別的集子的《燕山柳色太凄迷》和《與魯迅進行精神對話》,是為了話題的完整性,日后他書重刊,將加以調整。
書中附錄了中島碧教授的信札以及丸尾常喜教授的“年頭詩”,是為了懷念兩位故人。記得當初我將這些“年頭詩”推薦給《美文》雜志刊發,丸尾先生很是高興。至于為紀念中島碧先生而在《中華讀書報》刊發《共同研究是否可能》,并附錄原信,得到了中島長文先生的嘉許。
此次增訂,保留初版的序言及后記。夏君的序言光彩依舊,自然只字未動;我的后記則頗有蛇足,因新書篇目調整,最后一段自我辯解顯得多余。只是為了保持原作風貌,同樣未作刪改。
2016年3月26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