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懷念羨季本文系為紀念顧隨三十周年忌辰而作,收入《文壇邊緣隨筆》(馮至著,上海書店出版社1995年8月出版)。

馮至

今天,顧隨先生的生前友好和他的家屬在這里聚會,紀念他逝世三十周年。我不能參加,卻有一些話想用書面向大家談一談。顧隨字羨季,請允許我,下邊的話我都直稱羨季。羨季教學兼寫作的生涯是從本世紀20年代初開始的,他那時交往的朋友如今多已不在人間,我不自量,我或許可以說是他老朋友中的一個僅存者。今天參加這個會的同志們可能都是30—50年代與羨季結交或受過他的教益的友人和學生,了解羨季會比我更多,但羨季早期的生活和創作,或許知道較少。我想在這方面略作介紹,也涉及一些我個人的看法。

羨季于1920年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曾有一小段時間在山東青州某中學教書,后來去濟南省立女子第一中學任國文教員,將及四年之久。我不清楚是在青州還是在濟南,羨季與盧伯屏先生同事。二人很快就成為好友,結下深厚的友誼。羨季寫過不少詩詞贈送給伯屏,尊伯屏為兄長。例如詩集里有“只君待我弟兄親”、“預期來世為兄弟”等句??谷諔馉帟r期,伯屏約于1940年在四川逝世,羨季在北平聞訊后,一再填詞哀悼,又提到“便教來世為兄弟,話到今生已惘然”,尤其是六首《定風波》,作者心潮起伏,好像永遠不得安寧,感嘆“廿載交游今已矣,來世,來生飄渺更難期”。伯屏不常寫詩,但他出于真情至性,在他們結交不久時,寫過一首五言絕句給羨季:“百日交非淺,一別情更深。知君具慧眼,識我有良心。”這完全是肺腑之言。這首詩我四十年前盧伯屏1939年去世,在盧處得見此五絕,從1990年逆推,當在六十年前。偶然在伯屏的案頭讀到,至今不曾忘卻。

盧伯屏是我的涿縣同鄉、北大同學盧季韶的長兄。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忠厚長者,他愛護他的弟弟,情如父子,遠遠超過一般的兄弟關系,他看待他兄弟的朋友也好像自己的朋友。他介紹我和季韶于1922年當為1921年。起始跟羨季通信。飲水思源,若沒有伯屏的熱心介紹,我當時,也許甚至永遠不知道羨季其人。所以我不惜筆墨,在談我和羨季的友情之前,先提到伯屏,并向他表示敬意和感謝。

那時像我們這樣的青年,大都不求人知,但對于知心好友,則唯恐彼此知之不盡,盡量把心里想的、眼前看的、讀書得獲的告訴對方,對方也以此相報。我和羨季由于對伯屏的信賴,很快就開始了頻繁的書信交往。我們寫的信如泉水噴涌,又如細水長流,延續了六七年之久,我們信里寫的,往往有縱使晤面也未必能說得清楚的內容。我收到羨季的信,不據為己有,常給北京的個別少數朋友傳閱。我寫的信,羨季也不僅自己讀,還在教室里讀給他的學生們聽。《新文學史料》1984年第2期載有閻德純寫的《沉櫻及其創作和翻譯》一文,其中有一段提到與之有關的情況:“一個人的道路、愛好和成就,往往同別人的影響有關。在山東省立第一女子中學,沉櫻遇到了一位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英文系’之誤)影響她一生的國文老師顧獻(‘羨’之誤)季。這位老師文才出眾,不僅給學生講解詩詞歌賦,尤其擁護新文學,一有機會就給學生講解五四運動后涌現的新作家及其作品,給大家朗讀他的朋友——詩人馮至給他的書信及其詩作,還給學生講解英文小說。”羨季是國文教員,由于他熟悉英語,又喜讀魯迅小說和周作人當時的散文,所以在課堂上古今中外旁征博引,很能開拓學生的眼界,受到學生們的歡迎,因此也受到某些教師(尤其是英文教師)的嫉妒。

在通過書信互相了解的基礎上,羨季有時在暑假寒假回家探親之前,繞道北京和我與盧氏兄弟會晤,如夏日冒雨出游,冬夜圍爐絮話,都寫入他的詩詞,其中一片深情仿佛還延續著兩千五百年前《詩經·小雅》里“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的歌唱。

1924年夏,羨季辭去濟南女一中的教職,接受青島新成立的膠澳中學的聘請。他邀我先到濟南然后一起去青島度夏。我約在6月22日到了濟南。那時濟南還是家家泉水、戶戶垂楊,《老殘游記》里描繪的風貌還沒有多大改變。我和羨季幾次大明湖上泛舟,歷下亭前賞雨,品嘗鮮嫩的蒲筍和某飯館(吉元樓?)院內活水養育的鮮魚,至今記憶猶新。我們于7月初到青島。我們這兩個土生土長的燕南趙北人第一次看見海,非常興奮。無論是海,是山,是花木園林以及一些建筑,無處不是新鮮的。膠澳中學是歐戰前德國兵營舊址,坐落在如今的湛江大路,到海濱浴場要越過一座林木郁郁蔥蔥的小山。晴日我們去海濱游泳,雨時在室內讀書談天。羨季從前寫詩,這時致力填詞,也讀西方的小說詩歌;我則寫詩,寫散文,寫不像戲劇的戲劇,雜亂無章,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有時也沾染舊文人的習氣,我們出游到太平山頂,在石壁上題詩,致使一年后羨季在一首《蝶戀花》前半闋里寫:“一自故人從此去,詩酒登臨,都覺無情趣。怕見太平山上路,蒼苔蝕遍題詩處?!蔽翌}的是什么詩,早已忘記,但我后來每逢想到羨季的這首詞,便暗自稱幸,幸虧一年后蒼苔便把它埋沒了,以免在青天碧海之間繼續丟丑。

那正是中國社會黑暗重重,許多青年人感到前途茫茫的時代。我們一方面沉浸于祖國詩詞里優美而又憂傷的名句,一方面又像魯迅所說的“攝取來的異域的營養又是世紀末的果汁”。誠然,那時羨季閱讀的西方作家,也正是魯迅這句話后邊列舉的那幾個名字:王爾德、波特萊爾、安特列夫。一些互相矛盾的思想交錯在頭腦里,難以排解,更加上個人生活上遇到的閑是閑非,也增添煩惱。眼前暗淡無光,有時也鼓起勇氣,說幾句豪邁的壯語,既鼓勵朋友,也聊以自慰。羨季早期詞里有不少處反映著這種心態。

我是8月中旬離開青島的。我們朝夕相處,過了四十多天,我對于羨季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他在眾人中間,從來不表露自己,顯示才能,正如他后來在一首詞里所說的,“處處追求寂寞,時時厭惡聰明”。但是對朋友,對他得意的學生,則敞開胸懷,無話不談。我表示一點意見,寫出一點東西,他若認為可取,就熱情稱贊,他若不同意,就不置一詞,這沉默,我最初不大理解,經過幾次,我覺得這沉默比批評還有分量。談到魯迅的小說,他都仔細閱讀,認真分析其中的每個段落,甚至一句話也不輕易放過??墒怯幸淮挝姨岬侥吃娙说脑娂?,說我寫新詩受過他的影響,他一句話也沒有回答,我立即明白那詩人在他心目中占的是什么地位。

我回到北京后,我們繼續書信來往,他的信里常附有贈給我的詞。一首《定風波》有這樣一句,“那里友人情緒好,常道,風中乞丐雨中花”。讀者或許會覺得乞丐與花并列,似乎不倫不類。這是我在1925年或1926年寄給羨季一首絕句(前兩句我想不起來了),后兩句是“春去與誰堪共語,風中乞丐雨中花”。那時在北京街頭我最受感動的是狂風里缺衣少食的乞丐和霪雨中的落花。

羨季這時也寫小說,在《淺草》季刊、《沉鐘》半月刊上發表,有時署名“葛茅”。后來這兩個刊物相繼??男≌f創作也停止了??墒嵌旰?,他于1947年忽然以驚人之筆寫出長達三萬余言的《鄉村傳奇·晚清時代牛店子的故事》,語言潑辣,情節離奇,辛亥革命前北方一個農村里的眾生相好像跟魯迅筆下未莊里的人物遙相呼應。

羨季于1926年9月來天津,在女子師范學院教書。那時天津是一個軍閥統治下酒肉爭逐、民不聊生的城市。羨季年已三十,更多地看見社會的陰暗,體會人世的艱辛,回想大明湖的春色,海上的風光,都不可再得,只是在一首詞里說,“錯把夕陽蝙蝠,當他燕子歸來”。他的詞風發生一定的變化。我們讀到《鷓鴣天》:“向曉陰陰向晚晴,又來此地過清明。黃云都帶金銀氣,白雨還浮酒肉腥。詞不就,句難成。詩人莫怪少詩情。紫泥漲入桃花水,流過紅橋不作聲?!庇秩纭队中小返南掳腴牐骸皹桥_車馬知何似?似窮塞,非人世。明駝迤邐渡平沙,衰草寒煙無際。黑山列帳,黃昏吹角,夕照蒼茫里?!鼻霸~形容混濁,后詞比喻荒涼,正如后來他在《駝庵詩話》里所說的“一個文人要能用別人不敢用的字句”。此后他的詞更多地擺脫前人的窠臼,形成自己的風格,開辟了新境界,表達出現代人的思想感情。

1927年初夏,我們商量印行詞集。羨季在天津編出上、中、下三卷,命名“無病”。他把詞稿寄給我,我交給北京大學紅樓地下室的印刷所排印,我盡我當時審美的水平,設計裝幀,宣紙線裝,書頁上下兩端留有較多的空白。羨季從詞集里摘取兩句能概括全書內容的作為題詞,朱印在扉頁上,這做法在過去的舊體詩集詞集是不曾有過的。他后來印行的詩集詞集都采用這種裝幀形式,只是北平淪陷時期他印的詞曲集,限于條件,就因陋就簡了。書成后,他叫我給詞集題簽。羨季長于書法,朋友們公認他寫的字蒼勁有力,挺拔出眾,我只在學童時臨摹過歐體,此后毫無長進,而他自己不寫,卻教我寫,我也毫不推辭,提筆寫了“無病詞”三個字。這中間沒有別的話可說,只是由于彼此間真摯的友情。不料將及六十年后,他的女兒和學生合編《顧隨文集》,又找我題簽。我久不用毛筆寫字,比當年更為荒疏,羨季晚年的友好中間頗不乏著名的書法家,他們的字能使封面更為生色。編者不找別人,卻找到我,我十分感動,我仍然未敢推辭,就此用這四字題簽來紀念我結交四十寒暑的老友。羨季著作中,最早的一部詞集和迄今為止最后的一部文集都由我題簽,我感到一種非語言所能表達的欣慰。

關于20年代以后的事,我本來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想到紀念會的時間有限,為了不耽擱大家的時間,就此結束。結束前,我再補充幾句話,并連帶談一個故事。羨季多才多藝,寫詩、填詞、作曲,都創有新的境界;小說、信札,也獨具風格;教學、研究、書法,無一不取得優越的成就;只是他有一時期說禪論道,我與此無緣,不敢妄置一詞。但除此以外,他偶爾也寫點幽默文字、調侃詞章,既諷世,也自嘲。記得在20年代,他有一次生病,病重時他曾自擬挽聯,上聯是“昔為書生,今為書死”;下聯是“人恨才少,我恨才多”此聯見于1922年11月4日顧隨致盧季韶信中,下聯是“人患才短,我患才多”。。他把這挽聯寫給朋友們看,帶有開玩笑的性質,人們也覺得羨季自命不凡,有點“狂氣”。如今平心而論,用這副自擬挽聯概括羨季一生的才智,也未為不可。只是我認為,無論“才多”或“才少”,都不必“恨”。這個“恨”字寫在這里,顯得太重了一些。我真希望能有一次“故人入我夢”,我在夢里跟他商量商量,能否把這個“恨”字改換成另一個字?

1990年8月18日寫,為9月2日用。


【京按】1990年,為籌備父親忌辰三十周年紀念,我與三姐之惠同去馮老伯寓所拜見老人家。馮老伯聽說準備開一次紀念會,很是欣慰,很高興地答應寫一篇紀念老友的文章,要我一周后去取。夏末,我一個人來到馮老伯寓所,老伯謙和地說,自己寫得不好,馮伯母姚可崑教授在一旁幫腔:“我就說他寫得沒感情!”面對兩位長輩,我這個后生晚輩一時真不知說什么好。凡讀過這篇文章的人,看了拙筆如上這幾句話,一定會深深地感動于馮老伯的自謙、姚伯母的風趣。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阳城县| 宁河县| 拉孜县| 福安市| 商河县| 平谷区| 萍乡市| 航空| 六枝特区| 郁南县| 兴和县| 炎陵县| 武定县| 海兴县| 湖南省| 襄垣县| 祁东县| 玛多县| 磴口县| 和林格尔县| 临桂县| 乐业县| 渭南市| 台南县| 佛教| 哈巴河县| 翼城县| 扬中市| 嘉定区| 建瓯市| 临沂市| 句容市| 敦煌市| 雅江县| 巴东县| 宿州市| 乌拉特后旗| 界首市| 巴彦淖尔市| 松桃| 隆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