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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漢武帝劉徹以十六歲少年,即大漢皇帝之位,意氣風發,銳意開疆拓土。《漢書·武帝紀》記載其興師動眾,征伐四方,始終樂之不疲。及宋人司馬光撰著《資治通鑒》,乃在征和四年(前89)下別有記事云:


三月,上耕于巨定。還,幸泰山,修封。庚寅,祀于明堂。癸巳,禪石閭,見群臣,上乃言曰:“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眾,而無顯功,臣請皆罷斥遣之。”上曰:“大鴻臚言是也。”于是悉罷諸方士候神人者。是后上每對群臣自嘆:“向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節食服藥,差可少病而已。”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卷二二漢武帝征和四年,頁738。


依據上述記載,日本學者市村瓚次郎,在上個世紀30年代出版的《東洋史統》一書中論述說,漢武帝在泰山會見群臣時所講的這段話,以及由上述意愿進一步發展而在三個月之后亦即同年六月發布的停罷輪臺屯田的詔書(案《通鑒》在上面的引文之下亦并載有此事),旨在罪己悔過,體現了漢武帝施政方針的改變。正是依賴這一改變,使得此前因其連年勞擾天下蒼生而騷然不寧的民心,“復歸于漢室,處于動搖狀態的西漢王朝幸而保全。由此也可以看出,漢武帝足以堪稱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市村瓚次郎《東洋史統》(東京,富山房,1943)卷一第三章第五節《漢の國內事情》,頁443—445。。其后,中國學者唐長孺,在從1956年開始編寫的《秦漢史講義》中,同樣依據《通鑒》上述記載講述說:“人民起義給武帝一個教訓。前八九年(征和四年),他對群臣說:‘我從即位以來,所作所為,狂妄無理,使得天下困苦,現在后悔莫及。’因此他遣散了方士。這一年,有人建議在輪臺設立屯田,他下了一紙詔書說明他不愿意再煩擾天下(這是有名的輪臺之詔)。從此以后,他不再出兵。”唐長孺《講義三種》(北京,中華書局,2011)之《秦漢三國史》第二章第七節《武帝事業的結果》,頁87;又同書卷末附凍國棟撰《唐長孺先生生平及學術編年》,頁11—12。

至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田余慶撰寫《論輪臺詔》一文,評述漢武帝一生行事,更系統地論述劉徹在其去世前兩年,亦即征和四年,大幅度轉變政治取向,由橫征暴斂、窮兵黷武,轉向所謂“守文”,從而“澄清了紛亂局面,穩定了統治秩序,導致了所謂‘昭宣中興’,使西漢統治得以再延續近百年之久”,而田氏以為《通鑒》上述記載,即為“漢武帝‘罪己’的開端”田余慶《論輪臺詔》,原刊《歷史研究》1984年第2期,此據作者文集《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4),頁30—62。

這是一個十分重大的歷史論斷,引起中國學術界廣泛關注和高度贊譽如北京大學歷史系閻步克教授謂“這確是一個富于啟示的卓見”,是一個“精到論斷”;又日本就實大學專門從事秦漢史研究的李開元教授,更稱頌此文“堪稱當代史學的經典論文,不但百讀不厭,而且越讀越有味道。……我已經不知道讀過多少遍,仍然是回味無窮。那種無窮的回味,不僅是內容上的,而且是風格、形式和方法上的。由于(接上頁)造詣過于深沉,我至今無法對田氏史學做恰當的概括,眼下只能暫且稱其為精致的藝術性史學”。另有署名“古石”者,撰文稱“《論輪臺詔》一文,集中研究了漢武帝由好大喜功政策向‘守文’政策轉變的過程,其中對以衛太子為首的‘守文’勢力與另一用法興功勢力的矛盾沖突的揭示,尤為深刻;對于認識專制制度下政治路線斗爭的情態與特征,此文極有幫助”。閻說見《漢武帝時“寬厚長者皆附太子”考》一文,刊《北京大學學報》1993年第3期,頁120、122;李說見《我的秘密書架》,刊《南方周末》,2007年5月30日;古石說見《嚴謹精進 有恨無悔——田余慶教授的中國史學研究》,刊《北京大學學報》1996年第4期,頁112-114。,復因田氏將其基本看法寫入先此兩年出版的《中國史綱要》秦漢史部分翦伯贊主編《中國史綱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第四章第二節《西漢時期統一的封建專制國家的確立》,頁163。案據本書卷首鄧廣銘撰《關于本書的幾點說明》,其中的秦漢史部分,是由田余慶執筆撰寫。,而且后來還有一些比較流行的通論性著述和大學教材,也都采納了這一說法如蔡美彪《中華史綱》(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第三章第一節《階級矛盾激化》,頁58。又如張帆《中國古代簡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第五章第二節《漢武帝的功業》,頁92—93。,從而產生了更為普遍的社會影響。不過,仔細品味漢武帝對其臣下講的這段話,堂堂天子,竟用“向時愚惑”甚至“所為狂悖”這種堪稱“丑詆”的詞句來追悔自己的罪過,這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恐怕都是絕無僅有的用法,即如清末人易佩紳所總結的那樣:“自謂狂悖,自謂愚惑,千古之君,罕有自責如是者。”清易佩紳《通鑒觸緒》(清光緒刻本)卷八,頁12a。如此背戾常理,其是否出自信史實錄,未免令人疑慮。(見圖一)

更令人費解的是,漢武帝自責“所為狂悖”而罷斥方士言神仙者,恰好緊接在他“禪石閭”之后。“禪石閭”之舉,見于《漢書·武帝紀》《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卷六《武帝紀》,頁210。,確實可信,而《史記》、《漢書》記載此“石閭者,在泰山下址南方,方士多言此仙人之閭也,故上親禪焉”,即武帝親禪石閭的目的,就是為迎候仙人,以求取長生不死《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卷二八《封禪書》,頁1403。《漢書》卷二五下《郊祀志》下,頁1246。,《資治通鑒》卻記載漢武帝就在剛剛禪祠石閭之后,竟然突發異想,以“所為狂悖”之語嚴厲譴責自己的作為,轉瞬之間,判若兩人,臉面變換之迅疾,無乃過于急遽案據《史記》卷二八《封禪書》(頁1403—1404)記載,直至司馬遷撰著《史記》之時,盡管“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萊,終無有驗,而公孫卿之候神者,猶以大人之跡為解,無有效”,漢武帝亦“益怠厭方士之怪迂矣”,但他卻依然“羈縻不絕,冀遇其真”。漢武帝對待求仙,恐怕到死都是這樣一種心態。

其實,若是進一步溯本求源,早在南宋末年,王應麟就已經將漢武帝在征和四年相繼施行的這兩種舉措,連類并舉,稱譽其“知神仙之虛誕而斥方士之妄,知征伐之勞費而罷輪臺之田。于懲忿窒欲,遷善改過,實用其功。舊愆既更,新德益茂”宋王應麟《通鑒答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影印清光緒浙江書局刻《玉海》附印本)卷四“罷方士、不復出軍”條,頁70。。清初人黃中也簡明扼要地談到過同樣的看法,謂“武帝惕然知懼,輪臺悔過,下詔云:‘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漢社危而復安,數百年之宗祀,實此一語奠之也。”清黃中《黃雪瀑集》(清康熙泳古堂刻本)之《書秦誓后》,頁12b—13a。因為在《資治通鑒》當中,還有很多相關的記載,所以,單獨閱讀《通鑒》,確實很容易令人將所謂泰山罪己之語與輪臺悔過之詔聯系起來,對漢武帝晚年的政治取向,作出這樣的判斷。古往今來,往往會走上同一軌轍。

在古代學者這一類著述當中,明朝人王祎撰著的《大事記續編》,論述較為具體。《大事記續編》有相關紀事云:“漢孝武皇帝征和四年,春正月,帝幸東萊,欲浮海求神仙,群臣諫弗聽。大風,海涌而止〔以《通鑒目錄》、《稽古錄》修〕。二月丁酉,雍縣無云如雷者三,隕石二〔以本紀修〕。三月,帝耕于巨定〔以本紀、荀悅《漢紀》、《稽古錄》修〕。”明王祎《大事記續編》(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頁1a。《漢書·武帝紀》記載在這一年正月,漢武帝確實有“行幸東萊,臨大海”之舉,出自《通鑒》的“欲浮海求神仙”一語,即使沒有可靠依據,也可以說是符合情理的推斷。《漢書·武帝紀》謂漢武帝繼此之后,尚“還幸泰山,修封。庚寅,祀于明堂。癸巳,禪石閭”《漢書》卷六《武帝紀》,頁210。,故王氏在《大事記續編》的《解題》中論之曰:“武帝一紀,征伐、宮室、祭祀、詩樂之事,無歲無之,獨農桑之務未嘗及焉。至是,始親耕巨定,是殆悔心之萌乎?輪臺悔過之詔,富民搜粟之封,兆于此矣。”《大事記續編》卷一,頁1a—1b。若是果如王氏所說,漢武帝“親耕巨定”這一舉動,似乎正好可以佐證《通鑒》所記輪臺悔過之詔的合理性。

漢帝“親耕”,始見于文帝,而其具體地點沒有清楚記載《史記》卷一〇《孝文本紀》,頁423。《漢書》卷四九《晁錯傳》,頁2296—2297。。班固《白虎通》述此親耕之制,謂乃“耕于東郊”,蓋“東方少陽,農事始起。……故《曾子問》曰‘天子耕東田而三反之’”漢班固《白虎通》(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中華再造善本》叢書影印國家圖書館藏元刻本)卷上《耕桑》,頁49b。,雖然《禮記》別稱“天子親耕于南郊”《禮記》(清嘉慶丙寅陽城張氏影摹重刻宋撫州本)卷一四《祭統》,頁20a。,終歸應該是在毗鄰京師城垣的地方,后世天子亦無不如此行事。然而,漢武帝此番親耕的“巨定”,卻遠在渤海岸邊,故《漢書·溝洫志》有“東海引巨定”之說《漢書》卷二九《溝洫志》,頁1684。,東漢人服虔亦以其地“近東海”稱之《漢書》卷六《武帝紀》唐顏師古注引服虔語,頁210。。何以會出現如此違背禮制的舉措?考慮到巨定與漢武帝“欲浮海求神仙”的東萊郡相去不遠的情況,再聯系當年“秦始皇立石海上,以為秦東門闕”以標識秦之東門并迎候海外仙人的做法《漢書》卷二八上《地理志》上,頁1588。別詳拙文《越王勾踐徙都瑯邪事析義》,原刊《文史》2010年第1期,收入鄙人文集《舊史輿地文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頁43—56。,應當有理由推測,漢武帝之親耕于巨定,大概與其行幸東萊一樣,也是為了追求迎候海中的神仙,即為得道長生,而在東方海濱向海外的仙人示好。審視《史記·封禪書》和《漢書·郊祀志》相關紀事,可見武帝在巨定親耕之事,與行幸東萊一樣,都是處于其從征和四年初起“東巡海上,考神仙之屬”這一特殊途程之內,而在泰山腳下“禪石閭”,乃是此番“考神仙之屬”最后的行為《史記》卷二八《封禪書》,頁1403。《漢書》卷二五下《郊祀志》下,頁1246。。因此,王祎對漢武帝親耕于巨定的闡釋,恐怕并不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

事實上,通檢《史記》、《漢書》兩書,以及諸如《鹽鐵論》這樣直接議論武帝時期政事的著述,都見不到與上述泰山“罪己”內容相同的記載。這樣一來,就牽涉一個基本的史料學問題,即僅見于《通鑒》而未見于《史記》、《漢書》等基本史籍記載的西京史事,是否適宜用作論述西漢歷史問題,尤其是像漢武帝悔過罪己這樣重大歷史問題的直接依據?

據云,田余慶的文章甫一發表,即有學者撰文對《通鑒》紀事的可信性提出質疑。針對這一問題,田余慶后來在把《論輪臺詔》一文收入《秦漢魏晉史探微》一書時,做有如下一段說明:


在我看來,《通鑒》資料取舍原則是無征不信,有異則考明之,嚴謹而不茍且,這是古今史界所公認的。所以我相信這段文字必有可靠根據。年代去司馬光不遠的朱熹是相信《通鑒》這段話的。《朱子語類》卷一三五論漢武帝“天資高,志向大,足以有為”;并謂其“末年海內虛耗,去秦始皇無幾。……輪臺之悔,亦是天資高,方如此。嘗因人言‘太子仁柔不能用武’,答以‘正欲守其成。若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可見他當時已自知其罪”。這顯然是朱熹引用《通鑒》此段文字,或是引用與《通鑒》此段文字同源的文字,用以與門人談論歷史。朱熹深諳司馬光的學識,也了解北宋時古籍存佚的情況。他對于此段史料的鑒別,其權威性自然要大大超過今人。


他后來又補充說:


朱熹讀史,主張正史為先,不偏廢《通鑒》。《朱子語類》卷一一“讀書法(下)”說:“看《通鑒》固好,然須看正史一部,卻看《通鑒》。”關于輪臺詔事,他應是先熟讀《史》、《漢》記載,然后特取《通鑒》之文加以論證。可見他對《通鑒》之文未因其不見正史而起疑心。司馬光(1019—1086)與朱熹(1130—1200)年歲相距不是很遠,《通鑒》對朱熹來說是近人之作,如果《通鑒》此文可疑,他是不會特別加以引用的。田余慶《論輪臺詔》,據《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頁57。


今案朱熹在論述史事時引用了《資治通鑒》這一內容,并不等于他專門“鑒別”過這段紀事之史料來源是否可信。在一般性地談論某一史事時,往往會就其所知見而因便稱引,這是古今相通的做法,朱子亦然。況且即使朱熹真的對這段紀事的史料來源做過“鑒別”,其“權威性”也不一定會“大大超過今人”。史料學的研究,需要比其他史事研究更為切實的證據。學問后出轉精,也是事之常情,關鍵要看誰講的話更有理據。

時下比較通行的歷史文獻解題導讀類書籍,對《通鑒》西漢紀事的史料價值往往不做清楚說明。如柴德賡《史籍舉要》,只是很籠統地說,《資治通鑒》的史料價值,是“三國以后至隋的史料價值勝于戰國兩漢,唐五代的史料價值又勝于三國以后至隋的一段”柴德賡《史籍舉要》(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下編《編年體類》一《資治通鑒》,頁174。。另有專門研治《通鑒》的學者,對田余慶依據《通鑒》立論來闡釋漢武帝晚年政治取向問題,乃大加贊賞,以為與《史記》和《漢書》相比,這些僅見于《資治通鑒》的記載,要“深刻得多,可以給我們全面的、深入的歷史理解”張元《如何讀〈資治通鑒〉》,刊《錢穆先生紀念館館刊》第三期(臺北,臺北市立圖書館,1995),頁63—65。。此外,如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后供職于臺灣的秦漢史專家勞榦,雖然沒有特別夸張地予以強調,但卻同樣十分關注《資治通鑒》中有關漢武帝與戾太子之間路線分歧以及漢武帝晚年治國路線轉變的記載,對其史料可信性以及利用《通鑒》研治西漢史事的合理性絲毫沒有懷疑勞榦《霍光當政時的政治問題》,又同人《對于〈巫蠱之禍的政治意義〉的看法》,并見作者文集《古代中國的歷史與文化》(北京,中華書局,2006),頁138、150。

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合理把握漢武帝晚年的政治取向,就需要在全面審視漢武帝治國方略演變脈絡的同時,對《通鑒》上述記載的可信程度做出具體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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