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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論輪臺之詔的性質

從清人黃中,到現代學者市村瓚次郎、田余慶,在論述漢武帝晚年政治取向時,都把所謂“輪臺之詔”,看作劉徹徹底轉變其治國方針的綱領性文件。那么,這道輪臺詔書,具體都包括哪些內容以及是在怎樣一種情況下頒布的呢?《漢書·西域傳》記武帝征和四年(前89)事有云:


自武帝初通西域,置校尉,屯田渠犁。是時軍旅連出,師行三十二年,海內虛耗。征和中,貳師將軍李廣利以軍降匈奴。上既悔遠征伐,而搜粟都尉桑弘羊與丞相御史奏言:“故輪臺東捷枝、渠犁皆故國,地廣,饒水草,有溉田五千頃以上,處溫和,田美,可益通溝渠,種五谷,與中國同時孰。其旁國少錐刀,貴黃金采繒,可以易谷食,宜給足不乏。臣愚以為可遣屯田卒詣故輪臺以東,置校尉三人分護,各舉圖地形,通利溝渠,務使以時益種五谷。張掖、酒泉遣騎假司馬為斥候,屬校尉,事有便宜,因騎置以聞。田一歲,有積谷,募民壯健有累重敢徙者詣田所,就畜積為本業,益墾溉田,稍筑列亭,連城而西,以威西國,輔烏孫,為便。臣謹遣征事臣昌分部行邊,嚴敕太守都尉明火,選士馬,謹斥候,蓄茭草,愿陛下遣使使西國,以安其意。臣昧死請。”

上乃下詔,深陳既往之悔,曰:“前有司奏,欲益民賦三十助邊用,是重困老弱孤獨也。而今又請遣卒田輪臺。輪臺西于車師千余里,前開陵侯擊車師時,危須、尉犁、樓蘭六國子弟在京師者皆先歸,發畜食迎漢軍,又自發兵,凡數萬人,王各自將,共圍車師,降其王。諸國兵便罷,力不能復至道上食漢軍。漢軍破城,食至多,然士自載不足以竟師,強者盡食畜產,羸者道死數千人。朕發酒泉驢槖駝負食,出玉門迎軍。吏卒起張掖,不甚遠,然尚廝留甚眾。曩者,朕之不明,以軍候弘上書言‘匈奴縛馬前后足,置城下,馳言:秦人,我若馬’,又漢使者久留不還,故興遣貳師將軍,欲以為使者威重也。古者卿大夫與謀,參以蓍龜,不吉不行。乃者以縛馬書遍視丞相御史二千石諸大夫郎為文學者,乃至郡屬國都尉成忠、趙破奴等,皆以‘虜自縛其馬,不祥甚哉’!或以為‘欲以見強,夫不足者視人有余’。《易》之,卦得大過,爻在九五,匈奴困敗。公車方士、太史治星望氣,及太卜龜蓍,皆以為吉,匈奴必破,時不可再得也。又曰‘北伐行將,于鬴山必克’。卦諸將,貳師最吉。故朕親發貳師下鬴山,詔之必毋深入。今計謀卦兆皆反繆。重合侯得虜候者,言‘聞漢軍當來,匈奴使巫埋羊牛所出諸道及水上以詛軍。單于遺天子馬裘,常使巫祝之。縛馬者,詛軍事也’。又卜‘漢軍一將不吉’。匈奴常言‘漢極大,然不能饑渴,失一狼,走千羊’。乃者貳師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請遠田輪臺,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優民也。今朕不忍聞。大鴻臚等又議,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賞以報忿,五伯所弗能為也。且匈奴得漢降者,常提掖搜索,問以所聞。今邊塞未正,闌出不禁,障候長吏使卒獵獸,以皮肉為利,卒苦而火乏,失亦上集不得。后降者來,若捕生口虜,乃知之。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郡國二千石各上進畜馬方略補邊狀,與計對。”由是不復出軍,而封丞相車千秋為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養民也。《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頁3912—3914。


單純分析上述記載,我以為對輪臺之詔所蘊含的內容,完全可以做出不同于市村瓚次郎和田余慶等人的理解,即輪臺詔所針對的內容,只是有關西域輪臺地區軍事部署的局部性問題,是因貳師將軍李廣利西征受挫所做的策略性調整,而不是朝廷根本性的大政方針。

昔呂思勉著《秦漢史》,述及輪臺詔書,雖然沒有上升到治國理念整體轉變的高度,卻也是將其視為漢武帝“悔遠征伐”而“思富養民”的重大舉措呂思勉《秦漢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五章第四節《武帝事四夷》二,頁120—121。;更早則至遲從宋代起,如真德秀等人,就將此輪臺詔令,視作“武帝悔過之書”注1。另一方面,在1949年之后,還有很多人,同樣依據這道詔書,謂漢武帝在其末年,迫于各地農民的武力暴動等反抗活動的壓力,不得不改變國策,止戈收兵,與民休息何茲全《秦漢史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一二《土地兼并》,頁72。張維華《論漢武帝》(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第二章《漢武帝的生平事跡及其性格》,頁50—55。又第四章《漢武帝時期的社會問題和經濟問題以及漢武帝對于這些問題的措施》,頁126—132。;后來徐復觀亦據此做出大略相似的論述,謂漢武帝“在征和四年做了政策的轉變”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第三卷《〈鹽鐵論〉中的政治社會文化問題》,頁73—75。。若不考慮《資治通鑒》所展示的漢武帝治國理念發展過程,僅就其基本國策的轉捩而言,這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單純依據輪臺之詔,得出了與市村瓚次郎、唐長孺、田余慶諸人相同的認識。

注1 宋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章正宗》(明嘉靖四十三年杜陵蔣氏刻本)卷二《辭命》三《止田輪臺等詔》,頁20a。案檢真德秀《大學衍義》(明崇禎刻陳仁錫評點本)卷二二《格物致知》二《辨人才·邪罔上之情》(頁12a—16a),知至少就真氏本人而言,其對漢武帝與戾太子關系之認識,系完全得自《通鑒》,這與他對輪臺詔產生此等認識,似亦不無關聯。

今案盡管班固在《漢書·西域傳》的紀事里,是用“悔遠征伐”、“深陳既往之悔”這樣的字樣來敘述這篇詔書的主旨,在《漢書·食貨志》里同樣謂之曰“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為富民侯”《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頁1138。,但漢武帝在詔書中實際講述的“既往”之征伐,卻只是前此一年之征和三年開陵侯(匈奴降者介合王)與貳師將軍李廣利西征的事情。事實上,這次出征,朝廷是同時“遣貳師將軍七萬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將三萬人出西河,重合侯莽通(馬通)將四萬騎出酒泉千余里”,因“漢恐車師兵遮重合侯,乃遣闿(開)陵侯將兵別圍車師”《漢書》卷六《武帝紀》,頁209;又卷九四上《匈奴傳》上,頁3778—3779。案《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頁3922)系此役于征和四年,但據《漢書》卷六《武帝紀》,乃征和三年事,《漢書》卷六六《劉屈牦傳》(頁2883)所記李廣利等出師時間與《武帝紀》同,可證《漢書·西域傳》系年應有訛誤。,而漢武帝在輪臺詔書中僅道及對馬通(莽通)與開陵侯介合王攻取車師之役返程乏食一事和貳師將軍李廣利一路兵馬的檢討,而對一路順利進兵,“至浚稽山與虜戰,多斬首”、“殺傷虜甚重”的商丘成這支遠征軍《漢書》卷六《武帝紀》,頁209;又卷九四上《匈奴傳》上,頁3779。,卻只字未提。所以,與其說像班固所講的那樣,是對其“軍旅連出,師行三十二年,海內虛耗”的追悔,倒更像是總結李廣利兵敗降虜和莽通軍因路遙乏食而損傷過眾的教訓案單純就在這一點而言,陳蘇鎮在所著《漢代政治與〈春秋〉學》(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第三章第三節《昭宣之治及其歷史意義》中(頁284—286)早已談道:“細讀輪臺之詔,武帝興兵數十年,而詔中所‘悔’的只是征和三年之役。”,審度雙方實力和武備狀況的對比,姑且先整頓邊防,積聚財力,以伺機再戰,如其所說令郡國二千石獻策蓄馬等事,就應該是為重新征戰而預做準備。宋人林慮編纂《西漢詔令》,載錄此輪臺之詔,所擬題目為“詔蓄馬補邊”宋林慮《兩漢詔令》(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中華再造善本》叢書影印上海圖書館藏元至正九年蘇天爵刻明人遞修《兩漢詔令》本)卷六《詔蓄馬補邊》,頁27a—29a。,顯示出按照林氏的理解,該詔重在調整對外作戰的軍事策略,而不是從根本上轉變用兵于外的政治方針路線。

在這之前,我們也看到過類似的具體軍事部署的收縮調整。例如,大約在元朔元年(前128)的時候,齊人主父偃和嚴安以及趙人徐樂,相繼上書,以秦之亡國為鏡鑒,勸諫漢武帝,外休兵戈,止征伐,罷轉輸;內緩刑罰,薄賦斂,省徭役。史稱“書奏,天子召見三人,謂曰:‘公等皆安在?何相見之晚也!’于是上乃拜主父偃、徐樂、嚴安為郎中”《史記》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傳》,頁2953—2960。參見《資治通鑒》卷一八漢武帝元朔元年,頁599—603。。緊接著在元朔三年的春天,漢武帝即“罷滄海郡”,入秋后復“罷西南夷”《漢書》卷六《武帝紀》,頁171。。這看起來好像是漢武帝聽從主父偃等人的諫言,停罷了漢廷在東北、西南兩方新開邊地上興作的戍守等項事宜,清人邵晉涵即曾評價漢武帝任用主父偃諸人事云:“此武帝悔心之萌歟?”清邵晉涵《史記輯評》(上海,會文堂書局,1919)卷九,頁9b。案此書系由會文堂首次石印面世,號稱“邵二云先生定本”,但這種說法未必十分可靠,只是這些評語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并不影響本書論述的問題。然而,就在漢武帝召見主父偃等人的下一年,亦即元朔二年,衛青即率大軍出擊匈奴,“收河南地,置朔方、五原郡”,元朔五年后更連年出兵不已,并相繼將河西、嶺南、閩越、朝鮮等地納入大漢版圖《漢書》卷六《武帝紀》,頁170—194。。審其緣由,不過如徐樂上書所云,乃鑒于當時“關東五谷不登,年歲未復,民多窮困”(案據《漢書·武帝紀》記載,建元三年[前138]平原郡遭受水災,饑民已經到了“人相食”的程度;元光三年河水在濮陽決口,“泛郡十六”,受災面積亦相當廣泛),若是再毫無顧恤地“重之以邊境之事,推數循理而觀之,則民且有不安其處者矣。不安故易動”,而“易動者,土崩之勢也。故賢主獨觀萬化之原,明于安危之機,修之廟堂之上,而銷未形之患”《史記》卷一一二《平津侯主父列傳》,頁3557。《漢書》卷六《武帝紀》,頁158、163。,漢武帝所為,顯然只是為防范內亂而做的一種策略性調整。又如,漢武帝在元狩三年(前120),亦即曾“減隴西、北地、上郡戍卒半”,但這是由于前此一年昆邪王殺休屠王降附漢朝,匈奴對當地邊防的壓力已經大大減輕,而漢廷緊接著在元狩四年就大規模遷徙關東貧民于“隴西、北地、西河、上郡、會稽,凡七十二萬五千口”,衛青、霍去病等亦于同年率軍出塞,大舉北征,“封狼居胥乃還”(李廣即戰歿于此役)《漢書》卷六《武帝紀》,頁176—177。,說明漢武帝依然奉行窮兵黷武的對外政策。

漢武帝臨終前精心安排的托孤諸臣,不管是霍光,還是桑弘羊、上官桀、車千秋這些人,后來實際上都是在繼續執行漢武帝一以貫之的施政方針,看不出市村瓚次郎和田余慶等人所說的路線轉變案勞榦《霍光當政時的政治問題》一文,雖然也很重視《通鑒》所記漢武帝與戾太子治國理念的差異以及武帝晚年所謂“罪己詔書”,但卻認為“漢武帝輪臺之詔,也只是認清楚了當時的客觀形勢,為了國家一定要做一番休息,決不允許再做新的進取。但在武帝的志愿里面,并未完全放棄進取。這就是武帝指定顧命大臣之中,桑弘羊還要占一席之地的原因。這也就是后來漢宣帝所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王霸道雜之’的立場”。這也就意味著在勞氏看來,漢武帝輪臺之詔并不具有根本改變其治國理念和方針的意義。勞文見作者文集《古代中國的歷史與文化》,頁141。。這一歷史事實,可以更為清楚地證明這一點。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昭帝始元六年(前81)召開的著名的鹽鐵會議,本來是由于太仆右曹給事中杜延年“見國家承武帝奢侈師旅之后,數為大將軍光言:‘年歲比不登,流民未盡還,宜修孝文時政,示以儉約寬和,順天心,說民意,年歲宜應。'”而霍光則出于權力斗爭的需要,企圖藉此向桑弘羊等人發難案關于霍光策動鹽鐵會議的內在原因,別詳拙著《建元與改元》(北京,中華書局,2013)中篇《漢宣帝地節改元事發微》,頁193—195。,始采納這一建議,“舉賢良,議罷酒榷鹽鐵”《漢書》卷六〇《杜延年傳》,頁2664。。杜延年所說“宜修孝文時政”這一出發點,就意味著漢武帝治理國家的大政方針,絕沒有在劉徹去世前發生過根本性轉變,并且一直延續到昭帝時期,依然如此。桑弘羊在鹽鐵會議的辯論過程中,著意強調“君薨,臣不變君之政”,不宜“害先帝之功而妨圣主之德”漢桓寬《鹽鐵論》(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中華再造善本》叢書影印國家圖書館藏明弘治十四年涂禎刻本)卷二《憂邊》,頁15a。,這也清楚表明當時執行的正是漢武帝即位以來一直貫徹實行的施政路線。不然的話,杜延年就應該勸諫霍光之輩切實秉承漢武帝晚年遺志而不宜重蹈其早年故轍了。正因為如此,來自全國各地的賢良文學,接二連三地猛烈抨擊武帝即位以來勞擾天下、苛虐子民的內外國政,除了鹽鐵、均輸、漕挽、征戍之外,譬如刑罰之重,也已經到了“盜馬者罪死”的嚴酷程度《鹽鐵論》卷一〇《刑德》,頁2a—3a。。這時距離司馬光所說漢武帝在泰山石閭下詔罪己,已經過去整整八年,在御史大夫桑弘羊和那些文學賢良的話語里,卻一點兒也看不到漢武帝在晚年有過大幅度調整其政治取向使之轉而“守文”的跡象。

特別是在講述秦始皇求仙事時,乃謂“及秦始皇覽怪迂,信祥,使盧生求羨門高、徐巿等,入海求不死之藥。當此之時,燕齊之士,釋鋤耒爭言神仙,方士于是趣咸陽者以千數,言仙人食金飲珠,然后壽與天地相保。于是數巡狩五岳、濱海之館,以求神仙、蓬萊之屬。數幸之郡縣,富人以貲佐,貧者筑道旁。其后小者亡逃,大者藏匿,吏捕索掣頓,不以道理。名宮之旁,廬舍丘落,無生苗立樹。百姓離心,怨思者十有半。書曰:‘享多儀,儀不及物曰不享。’故圣人非仁義不載于己,非正道不禦(御)于前。是以先帝誅文成、五利等,宣帝建學官,親近忠良,欲以絕怪惡之端,而昭至德之涂也”,即此諸“賢良”輩僅舉述漢武帝誅殺公然對其行騙的所謂文成將軍和五利將軍作對比,亦略無一語提及《通鑒》所說武帝“悉罷諸方士候神人者”之事《鹽鐵論》卷六《散不足》,頁7a—7b。,看不到漢武帝本人的實質性轉變。通觀《鹽鐵論》全書,述及漢武帝所謂悔悟改過的舉措,仍然只有停罷輪臺屯田這一件事情《鹽鐵論》卷四《地廣》,頁1b—2a。

事實上,班固只是將這道停罷輪臺屯田的詔書載錄于《漢書·西域傳》中,而在記述一朝大政的《漢書·武帝紀》里,對此卻未著一字。這已經從一個側面,向我們提示,班固本人,似乎并沒有明確的意識,要把它看作漢武帝政治取向轉變的標志案關于所謂“輪臺詔”的性質問題,陳金霞《漢武帝〈輪臺詔〉并非罪己詔》一文,已經具體論述過與市村瓚次郎和田余慶等人不同的看法,可參看。陳文刊《河南師范大學學報》第35卷第6期(2008年11月),頁110—113。。特別是在《漢書·武帝紀》篇末的贊語里,班固還很委婉地評議說:“如武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漢書》卷六《武帝紀》,頁212。這顯然是在指斥漢武帝暴虐子民的一生,值此蓋棺論定之時,亦略無一語提及他在晚年對此行徑有過罪己悔過的舉措。這更進一步顯示出,在班固的眼里,漢武帝并沒有改變過他的基本政治取向案關于班固對漢武帝一生行事的總體評價,可參見清趙翼《廿二史札記》(北京,中華書局,1984,王樹民《廿二史札記校證》本)卷二“漢書武帝紀贊不言武功”條,頁34—35。

那么,在《漢書》的《西域傳》和《食貨志》里,何以又會出現“悔遠征伐”、“深陳既往之悔”之類的敘述呢?我想這有可能是從劉向《新序》下面一段議論中,采錄了相關的內容(也有可能取自與《新序》此文同一來源的某一著述),或是受到了這種看法的影響:


孝武皇帝自將師伏兵于馬邑,誘致單于。單于既入塞,覺之,奔走而去。其后交兵接刃,結怨連禍,相攻擊十年,兵雕民勞,百姓空虛,道殣相望,槥車相屬,寇盜滿山,天下揺動。孝武皇帝后悔之,御史大夫桑弘羊請佃輪臺,詔卻曰:“當今之務,務在禁苛暴,止擅賦,今乃遠西佃,非所以慰民也,朕不忍聞。”封丞相號曰富民侯,遂不復言兵事,國家以寧,繼嗣以定。漢劉向《新序·善謀下》,據石光瑛《新序校釋》(北京,中華書局, 2009)卷一〇,頁1398—1402。


像《漢書》這樣一部大書,在具體的記事中,采錄一些不同來源的著述,是很自然的事情,然而,《新序》其書,本非紀事性史籍,而是藉事設喻,闡發作者想要講述的治世主張。唐人劉知幾早已指出,《新序》書中往往“廣陳虛事,多構偽辭”唐劉知幾《史通·雜說下》,據清浦起龍《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卷一八,頁516。,譬如這里所說“孝武皇帝自將師伏兵于馬邑,誘致單于”云云,與《史記》、《漢書》的記載決然相違,實際上并不存在這樣的事情《史記》卷一〇八《韓長孺列傳》,頁2861—2862;又卷一一〇《匈奴列傳》,頁2905。《漢書》卷六《武帝紀》,頁162—163;又卷五二《韓安國傳》,頁2398—2405。,即其架空虛擬史事之至為昭彰者案劉向所撰《說苑》,性質同此《新序》,乃“除去與新序復重者”(劉向進書表語)編纂而成,曾鞏早已指出,劉向之“著書及建言,尤欲有為于世”,逮清人張文虎撰在《舒藝室隨筆》(清同治十三年金陵冶城賓館刻本)卷四述及其書(頁3a—3b),更在對比《說苑》、《史記》載述的同一史事后判之曰,劉向所說,每“非事實”,而“史公所述,勝中壘(案指中壘校尉劉向)多矣”。曾鞏說見《元豐類稿》(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四部叢刊初編》影印烏程密韻樓藏元刊黑口本)卷一一《說苑目錄序》,頁14a—15b。。因而,不能簡單據以推定歷史事實。要想準確理解漢武帝輪臺之詔的旨意,還是要以詔書本身的內容和詔書發布前后的具體事實為依據。

不過,市村瓚次郎和田余慶等人的看法,卻與劉向相似,都把所謂“輪臺詔”看作漢武帝政治路線轉變的標志性文件,而他們之所以會得出這樣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與本書開頭引述的那段《資治通鑒》中的漢武帝“罪己”言論,具有直接關系。不僅如此,依據《通鑒》的記載,田余慶還向上追溯,找到了這條路線的發展脈絡,指出在漢武帝與戾太子之間,一直存在著兩條不同治國路線的分歧和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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