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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二編者注:陳序援引論文系博士論文原稿,此書稿在出版時多有刪節修改。

陳丹青

一國之語言文字,其語文亡者,則其國亡,其語文存者,則其國存。語言文字者,國界種界之鴻溝,而保國保種之金城湯池也。


以上這番話,是晚清官員鄧實所說,文言句式,不難懂。逾百年后,中國沒有亡,而且正在崛起;漢字迄未廢除,由繁體而簡體,仍在使用。中國的“語文”則發生空前巨變:文言文早經廢棄,現代語文一律是白話文,能讀古文者,固然有,但恐怕沒人再如鄧實輩這般思維而說話了。

這樣的“中國語文”是怎樣一種語文?由這語文而言說的中國,是怎樣一個中國?

語言亡失繼而亡國的古例,并非沒有。鄧實說這話,時在國難逼近之際,朝野救國,議論滔滔,他獨取“語文”一節而發此危言,不知當初獲致怎樣的應和。百年迄今,救國強國的無數實踐多半奏效,或在試圖奏效的路途,其中,始于民初的白話文運動及其后果,則要比其他革命——國體、政治、經濟、科技、文藝——所付出的巨大代價,來得更為深刻、更為久長、更難評估。

李春陽女士《白話文運動的危機》,似在回應鄧實以上這番話。昔鄧實以四十八字出之,本書逾六十萬字——前年、今年,我居然逐字通讀了兩遍,其中布滿許許多多我所不知道的掌故與識見,更有我大欠明白的道理在。我愿以這篇序言感謝李春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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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文運動、文化激進主義、五四啟蒙的政治化、文言傳統的喪失……這些語詞,我平時隨口說、隨手寫,自以為歷史的是非早已清曉。讀過這篇詳詳細細的賬,這才知道我于白話文運動,以及今日白話文的種種來歷,根本不知道。

零碎的例,太多了。譬如,白話刊物的初起,遠自清末,主事者大抵是洋人傳教士,并非始于民國初年那場白話文運動;一九二〇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即訓令全國初級小學改“國文”為“國語”,“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雖說形同空令,究竟是官府的文告,并非一班書生鬧運動;白話文運動的目標是“言文一致”,首倡者,想當然耳,胡適之、陳獨秀,其實有言在先的卻是晚清的黃遵憲;而在魯迅提議年輕人“少讀,或不讀中國書”之前——至少早了近半個世紀吧——吳汝綸就扔出更為決絕的話,說是除了一冊《古文辭類纂》,中國的古書一概不必讀……

這等事情,我從來不知道。

除了陳述白話文運動的原委,本書持續接引語言學觀點,與白話文運動的史料時相穿插,層層揭示運動的內因和外因、遠因和近因。如古代開科取士與文言文的關系,近世廢除科舉與白話文的關系,孫中山的立國“五權”何以特設“考試權”,周作人為什么以“十二分的誠意”提請給大學生排幾課“八股文”,這些,我都不知道——當章太炎為漢語漢字嚴正辯護,同期,結構主義語言學祖宗索緒爾在巴黎開課,章太炎也完全不知道——至于什么是漢語的“字本位”,什么是印歐語系的“音本位”,什么是漢語書寫的“意”和“象”,什么是八股文的“破題”與“束股”,什么是“義理”“考據”“詞章”,什么是唐宋八大家,什么是公安派、竟陵派、桐城派……我原本不知道,略微知道的,也不甚了然,現在由作者領著一路讀下去,這才望見白話文運動鬧起來,或故意、或無意,處處和語言學發生大錯位。當初,新舊文人對文言文的辯護有理有據有遠見,從胡適、陳獨秀、魯迅那邊看過去,莫不是強詞奪理的混賬話,如今遠隔是非,始得看清強詞奪理之輩,反倒是五四運動的健將和大佬。

李春陽是要來質疑啟蒙前輩嗎?不是;是為清末舊黨抱屈嗎?也不是。通篇讀下來,李春陽的工作,就是方方面面一五一十告訴你:白話文運動的前前后后,哪些關節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哪些人物當時說了什么話,哪些文本針對什么問題,哪些問題被什么緣故或支離、或利用、或完全掩蓋了……所有這一切,據實說,我一概不知道。

我樂意公布我的不知道。我亟愿確信:當今若干文學教授、語言學家和歷史學者,應該知道;眼下的密密麻麻的文科研究生,也該大約知道的。但以上細故,僅僅關乎知識?白話文運動,只是語言專業的學術課題嗎?

我對本書的深度認同,大約以下幾點:一、材料的看法與用法,超越學術;二、大規模犯難,難度可驚,勇氣尤為可驚;三、對傳統中國語文,耿耿摯愛——沒有這份摯愛,僅著眼于史料與學術,不可能有這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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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第一點。

本書成稿,歷時五年,初稿二〇〇九年通過博士論文答辯。我初讀,即有感于作者對中國語文的命途與是非,異常敏感,且于歷來研究白話文運動的文本,顯然早經追究;而茲事體大,論者累累,倘非長期浸淫大量史料,反復辨讀,不可能是這等審慎而富野心:此是書寫論文最可寶貴的狀態。

白話文運動的起止,大致是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三七年抗戰爆發。按論文通例,此一時期的重要材料均被收入,鮮有遺漏——包括部分啟動的所謂大眾語、世界語、拉丁化新文字等改革及這一過程中的著名論爭——幾乎是運動史料的一覽表。但這份一覽表僅占全篇史料十之二三:作者的史識遠過于此。就我二度閱讀的記憶,不斷使我開眼而此前無緣一見的文本,遠比民初白話文運動的已知史料,更具歷時感與說服力。

撮要說來,大幅擴增的材料是:

一、官方文本,包括北洋政府、民國政府和新中國政府的明令、文告、社論、專著、辭典、批判稿、會議文件、政策條款,等等。

二、一改相關研究歷來聚焦民國的舊例,一九四九年后涉及語言改革的大事記,包括重要文獻、發布年份、執行機構、從事研究或制定語言政策的人物等,多所記存。

三、議論白話文問題的人物身份,大幅擴充,包括革命家、哲學家、史學家、美學家、翻譯家、官員、詩人、書畫家、文藝評論家,甚至烈士遺屬、中小學生、老百姓。至此,“白話文運動”的主角與焦距,易為“白話文”本身。

四、國家及國家首腦對語言改革的強度介入、長期掌控,可能首次被納入白話文運動研究,時段跨越七十多年,歷經延安時期、內戰時期、新中國成立后、“文革”、“后文革”迄今。其中以毛澤東及中共高層的相關指示與宣傳,為最重要。

五、除白話文運動著名文本之外,百余年來的大量白話文文本,包括晚清、民國、共和國迄今的各種公文、作文、小說、詩歌、發言、辯論、通信、雜談、俚語、方言、網民語言……總之,以往同類研究僅限于文字學、語言學與文學創作的材料范圍,至此擴充到白話文波及的幾乎所有層面。

至此,李春陽打通學科,串聯古今,將白話文運動被長期支離的歷時性與影響面,完整地還給了白話文,白話文運動的語言問題和歷史問題,終告合流;白話文研究的方法、觀念,為之一變;白話文研究的歷史視野,為之大開,白話文運動被一舉帶出五四語境——同時,也被全方位置入長期支配這一運動的歷史情境——進入遠為龐大的領域。在被白話文全面覆蓋滲透的所有領域中,白話文運動漫長遍在的后果(包括無法預估的前景),可能首次——至少,以此前未便點破的要點——被置于權力的景觀。

這是一部不憚其繁,事事處處以材料組構敘述的書稿。所有擴增的材料,為白話文一案展開全新的證據,其說服力,即在揭示了中國現代政治與白話文運動的關系。這一關系的公然呈示,終于在白話文史料與中國現代史之間,清理出一整條錯綜復雜而清晰可辨的因果鏈。自白話文運動大面積失控到深度質變的全過程,初告揭示:當年這場語言運動設置的種種話頭,日后,幾乎全部坐實為不折不扣的政治命題——換言之,回避政治,無以談論白話文運動。

在已知的白話文運動研究中,“政治”以及政治的歷史作用,照例被審慎帶入,作為背景,作為曖昧的補充,和語言問題區隔處理,以安全的距離織入理論性評述;但在本書中,每一份材料呈現為政治的,同時是語言的自供狀,閱讀全篇的過程,即是語言如何作為政治、政治如何成為語言的呈示過程,以遞進的、漸強的方式,李春陽使擴增的材料源源提供了一組又一組政治真相:這些政治真相的每一部分,每一個面,體現為語言——就是語言。

是故李春陽的材料不再只是材料,而是白話文運動政治性格的自行敘述。經審慎調理后,各種文本的政治性或從語言表層凸顯,或使語言的真問題從政治話語中被剝離,而后,同步植入書稿的多聲部結構,甚至,成為主唱:書稿的章節,由此清晰,并予確立。

譬如,據材料的類別與類比,劃分專章(如“破除文言白話之執”“漢語歐化問題”“新舊白話問題”等);追蹤材料的要義和疑點,聚焦專題(如“白話偏至論與兒童八股”“現代翻譯問題對白話的影響”“從張恨水到張愛玲與趙樹理”“魯迅與毛澤東文體的差別”等);利用材料的對立或關聯,顯示異同(論及翻譯問題一節,《天演論》的嚴復文言版與后世的白話譯文,兩相對照)。如此,白話文與白話文運動,該運動與政治、歷史、語言學等過于復雜、專業或非專業的種種關系,被所有材料的語言性能,彼此照亮——此前,這種語言性能未被發掘、未予彰顯——并躍出材料,與本書形成交相辨識、彼此辯難的互文關系,所有材料于言事之際,同時便在說理。

書稿的材料部分,通常枯燥乏味,以我有限的閱讀,此前鮮少在論著中遭遇如此富有活力的材料:在其他命題的論著中,書與材料大致處于從屬關系,在李春陽這里,材料就是語言,作者的見解和材料中的見解,彼此出入,與本書不相區隔。我不愿說,這是一種敘述的策略——任何策略不免傾向選擇的偏見——毋寧是紛繁的材料導引李春陽步步窺見白話文運動的驚人的輕率,在在觸探政治和語言、語言和政治的雙重陷阱,經由大量史料的反方向跋涉,李春陽詳細清理了白話文運動的斑斑后事,以一種并非意在理論的論辯方式,翔實估算白話文影響的是非兇吉:理論不可能凌越語言,理論就是語言,是語言政治之一。面對理論的語言和語言的理論,李春陽的警策與細察,近乎張愛玲發掘人性瑣屑的文學敏感:材料,特別是語言改革的官方權威史料,處處給她看出無所不在的似是而非,包括逾半世紀之久被置若罔聞的大錯大謬——如政治和語言、語言和政治的同一性——書稿開篇,李春陽即截取權威工具書關于白話文運動的大段明文,從容拆卸,分段究詰。此后,本書與材料的關系難分難解,形同語言和語言的辯論。

然而,白話文運動的政治性格,并非本書的要旨,而是期使語言問題歸位,或者說,作者試圖揭示,白話文運動的語言問題為什么始終無法歸位——其間,語言問題的“正位”,于焉顯示:作為以上材料的遙遠對比,李春陽持續接引先秦至清末的中國文論,連同歐美語言學觀點,在擴增材料中穿插并置,將白話文占據的現代史與前白話文運動的漫長語言史,縱向銜接,兼以西方語言學理論的橫向比照,展開多維的縱深對話——準確地說,將之交付語言的對決——白話文運動的政治性格,以及這場運動本應針對的問題,因此獲致必要的分殊、有效的平衡。

這時,良性的悖論出現了:我不敢判斷作者是否古典語文的飽學之士,而我無學,僅讀懂小半。但是,極度荒謬而親切地,在我不能懂得的古典引文中,我從每一字句(包括不識不解的字詞)獲得漢語的歸屬感:一種不再為我所屬的歸屬感。我不得不由此確認,自己是白話文運動的隔代子民。

所有書稿期待辯難。對于本書,則今后的辯難者恐怕先要面對的是官方材料與國家文本。換言之,僅就李春陽目前所能收攬歸置的新舊史料,這部著作即難以撼動。即便剔除文中全部觀點——如上述,其中逾半觀點已在材料與材料的關系中自行呈示——我們(至少,就我而言)對白話文運動,對白話文的認知,足以被這些材料有效地照亮、變更,以致顛覆。

我所感到最為窘迫而富有興味的是——這興味,處處來自真相的豁然——我從此不再信任白話文及其種種權威論述。但是,我屬于白話文,就是白話文。我與本應歸屬的中國傳統語文(包括上溯宋代的舊白話)以及這份遺產所能蘊藉的全部文化,早經中斷線索——除了簡體漢字,還有,喧嘩至今的現代白話文——我相信,五四前輩奮然爭得的所謂白話文,根本不記得李春陽攤開的這些舊材料,一如這場大獲全勝的語言革命,成功取消了古典漢語的漫長記憶:到今天,中國語文只剩了白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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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可以理解本書的冒犯與危險:它針對今日人人使用的語言。

五四及今,九十多年過去了。從鴉片戰爭算起,文化轉型、國家轉型則過去一百六十多年。其間多少大事,眾所周知,在當今的學術語境中,一面,亟待史料見光,重作評估;一面,做不得,太難做,便是做了,也做不深透,做不開。若干曾經犯忌的題目,如北洋史研究、民國研究、抗戰研究、兩黨兩岸關系研究……早在做,正在做,有人做。當援引資料、觸探問題時,學者們所能把握的政治尺度,主動囿于學界、位于邊緣,求取大致的安全,可就學術的名義自我維護,并獲得維護。時間的長距離已向當今學術研究展開逐漸可為的空間:要之,這類富含當代價值的歷史研究畢竟是在處理過去的是非,多少享有學術的超然。

研究白話文運動,無法享受學術的超然——白話文運動,是歷史舊案,白話文不是:涉及所有人、占據所有文本,白話文的書寫言說,自動處于歷時狀態,既指向問題的起始與根源,也自動處于現在時。

明面上,白話文運動研究無關政治,也不是歷史與思想史(雖則在在觸動思想與歷史);看內里,則白話文再怎么弄,漢語還是漢語,漢字仍是漢字,是唯中國才有的語言和文字,有這語言文字,于是中國叫作“中國”——李春陽的冒犯,是追究漢語便即牽動中國的一切。前引清末鄧實的那段話,或可視為嚴重的警告:不論今人是否同意,是否明白,無妨放下權力的傲慢——即白話文一統天下的當然傲慢——冷靜想一想。五四一代的激憤、焦慮,早經遠隔,如今再來想想前清士子的話(那些話,亦曾被視為舊勢力的傲慢),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民初的白話文運動,是本書的主線,但不是主旨。白話文運動的研究專著,層層疊疊,今李春陽弄這數十萬言,攤一大堆材料,其實并非與學界辯難、對學者說話:我是讀到后來,后來再細讀,這才看清書稿的這股清正與蠻勁,指向所有人的精神處境,這處境,難有別種指歸,具體說,便是實實在在的語言處境——猶如檢視細胞而非病的診斷,李春陽試圖清點而究詰的問題,涵蓋文化與文明的基本單元,占有每一位言說的個體,直指今天。易言之,但凡歷史研究因遠隔歷史而被天然賦予的安全感,被這份書稿撤除了。

白話文運動之于傳統中國(亦即文言)的威脅,早經撤除了:它的勝利,被公認是新文化的奠定,相應地,中國傳統的文字(繁體字)和書寫格式(豎排)除特定環境下鮮少使用,新中國不再有一份書刊承襲完整如昔的漢語形態。今天,所有再版的古文著作,嚴格說,不是原典,而是由簡體字排版、白話文譯注的讀物,今之所謂國學教育,則形同外語教育。總之,當年白話文運動的仇敵:萬惡的古文——出于半真實、半假想——從現代中國的語言譜系中,被全面鏟除了,成為歷史名詞。我們有理由認為,白話文運動竭力撲滅的舊勢力,白話文運動惡毒描述中國語文的噩夢般的過去,統統消失了。

是這樣嗎?是的,除了白話文。近百年來,可能沒有一次革命的覆蓋面、有效性、滲透力——不論是災難抑或福祉——如白話文運動那樣,在中國形成具體而微的歷時性后果,恒久生效,人人有份。戰爭、暴力、運動、鎮壓……那些顛覆歷史的現代往事,固然改造社會、改造人,然其侵蝕毀壞(或曰除舊布新)的深巨與久長,均難和語言革命相頡頏:現代白話文,一種被人為所極度改變的語言,字字句句,反過來塑造人,置人的種種可能與不可能,于言辭、書寫和思維之間,遍布國民教育的每一階段、每一層面、每一角落,形同語言的水土與空氣。

這是五四文化激進主義最富活力的一份遺產嗎?它超規模繁殖,無可計量,你開口說話,下筆寫字,你就是影響與被影響的一環,證據是:你習焉不察,同時,別無選擇。

當今古典語文讀本及所謂“國學教育”,對白話文既不構成絲毫威脅,也無能襄助,足以平衡語言生態、行使語言辨識的大統,中國古典語文(包括上溯北宋的白話文),不復存在。現代白話文,自然而然,鑄成每一位使用者的日常獨裁,并被獨裁;沒有監督,不受制約,無須檢測,自行關閉了語言的出入與生機,如白話文運動詛咒攻擊的千年古文,停在超穩定形態,雖生猶死,然而空前肆虐。

在可見而難以預估的未來,現代白話文看不到語言及語言之外的任何出路與挑戰——此書題曰《白話文運動的危機》,事實是,現代白話文的真正危機,是沒有危機。

但在白話文運動時代,語言危機不但顯在,且因其顯在,而被過度醒覺、肆意夸大了。迎對清末民初種種危亡意識,胡適一群新黨獨取語言文字的大關節,相率造反;而魯迅試以“最黑最黑的毒誓”詛咒文言文,又是何其怨懟——現在,百年后,卻有李春陽單獨一個,沒有契機,沒有同志,除了冷卻遺散的歷史文本,不具任何可資借助的時勢,居然在白話文運動九十多年后,放膽抖開運動的舊案,死命咬住,百般糾纏:她與胡適一樣,意在掀動當年文化叛徒群相標舉的命題嗎?

我愿貿然斷定:這份孤膽遠遠超乎五四前輩的集體勇敢。猶如觸動歷史的鐵案,李春陽在做一件不可能之事。

百年前做同一件事,則非但可能,而且聚眾,標舉國家民族的大纛,其勢洶洶,匯通后續不止的其他革命與其他勢力,果然將兩千年以上的語言大統,合力扳倒了——被這洪流無情玷污的名字,包括白話文運動的所有主事者——白話文運動贏了,傳統漢語的降伏、衰竭而敗亡,是中國語文的新生,抑或歷史終結?相比今日李春陽這篇孤零零的文稿,胡適們當年實在有福了:白話文運動曾經悍然招致無數舊黨與之辯難,辯難雙方,乃成全一場角色相當而聲色齊全的大革命——百年后,漢語生態毀損殆盡,白話文勢力,業已強大到不必稱之為勢力了。

一九四九年迄今的白話文,不僅是學術問題,或者說,主要不是學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當白話文運動展開之際、推進之時,如魏晉、唐宋、明清文人之于時文的痛詆或反撥,有沒有呢?自一九一七年至一九四九年,有,如語絲派、論語派、學衡派,及梅光迪、胡先骕、周作人、吳宓、廢名、李長之(更不必說章太炎、嚴復)等人,均在胡適派之外,先后給出豐富的見解,魯迅之于古文的姿態,則呼來喚去,情狀奢侈而復雜……而一九四九年至八十年代末,整整四十年,白話文一統天下,未聞一句拂逆之言;迄至九十年代,知識界略微醒覺,始有若干學者有感于時文的荒敗、歷史的疑點,乃訥訥為文,有所辨析,是為白話文運動半個世紀之后,稀散零星的質疑之聲。

就李春陽的材料所提示,九十年代以來,大陸學界先后曾有鄭敏論文學寫作與母語問題,許明論語言革命與意識形態關系,郜元寶檢視文學語言的古今之別與精粗之別,陳方競延展張灝關于“承續和斷裂”的論說,陳平原追述嚴復、王國維、章太炎在古語和新學間的貢獻,陳來揭示文白之爭與文化激進主義的淵源……這些論說,或此或彼,點到白話文運動的若干疑點及局部遺患。

此外,老一輩語言學家如呂叔湘、徐通鏘等,則以相對超然的立場,冷靜研析白話文:前者的重要觀點是將現代漢語歸入近代漢語范疇,“近代漢語”,系指唐五代以來書面漢語的連續體;后者,乃對應西方語言的“音本位”,整合國內語言學前輩(包括趙元任、王力、陳望道、張志公、朱德熙、陳承澤)的相關見解,平實申明漢語的“字本位”概念。

較五四前后的言論空間與爭鳴維度,今日的學術言動雖難項背而望,但上述觀點畢竟是書稿史料中時段切近、猶富理性的部分。以上議論雖無全般質疑白話文的意思,然亦應者寥寥,刊行之初,略有小議,旋即歸于默然,便在圈內也難發生響動——漫無邊際的白話文,當然,無動于衷:覆蓋一切而喪失生態,現代白話文問題早已越出學術與文學,當代小說、詩歌、理論、學術,只是被白話文全面統轄、深度支配的漢語文本之一小部分。

是故文白之爭的余緒、文學創作的語言、歷史人物的再評價、激進主義的舊是非……不是本書的焦點。作者的視野與關切,是在現代中國的語文——亦即白話文運動的總后果——所能涵蓋輻射的全息景觀。在這景觀中,李春陽的大面積追究,既針對五四前輩與新中國語言革命,自亦囊括當代學者和她自己在內的所有寫作及其語言——書稿題旨的所謂“危機”,非指五四那場運動,而分明說的是今天,一如九十多年前的語言革命,指向歷代群儒、朝廷群臣和所有讀書人。

話無須說白,也說不下去。總之,一九一五年,有來自美國康奈爾大學中國留學生的一篇短文《文學改良芻議》;二〇〇九年,有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生的一篇長文《白話文運動的危機》;易言之,一個瀕臨崩解的文言文的舊中國,是白話文運動的總背景;一個日益富強的白話文的新中國,是本書的總背景——由時間此端遙看彼端,今李春陽的文化劣勢,無可對應,因而,無可同情。有如強大的敵陣,當年,是文言文成全了白話文運動;現代白話文,則自我滅絕了任何異端,它的敵方,它的病灶,它的致命的根源,是白話文自身。目下,中國學術的權力網絡——其編織與肌理,全部是白話文——會如近百年前新黨舊黨群相虎視《文學改良芻議》那般,正視本書嗎?

此所以我愿斗膽指明李春陽的這份勇敢:它不是唐·吉訶德式的勇敢,而是萬分真實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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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與先秦諸子的“修辭”,為后世建立了“文教”。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前,這“修辭”與“文教”在當時整體文化語境中仍然存在,也仍然有效——白話、文言不過是語體的差別,二者使用的漢字,幾乎每一個都同樣古老。


我不想依從今時的濫調,將李春陽博士的這段話說成全篇書稿的“關鍵詞”,但李春陽所以有此書,便在這末一章的矜矜告白。其中若干段落,理致平正,語氣則慨然沉痛。以下摘錄的段落不為說理——以為不值一駁者,想必勢眾;有誠意的讀者,自當閱讀全文——意在正視李春陽摯愛漢語的耿耿之心,我深度認同本書的理由,不全在文稿的理致,而是這份摯愛。

此下且看李春陽對漢字與白話文的關系,如何陳述:


即便白話文運動為了新時代而蓄意造成文化斷裂,白話文所使用的每一字依然是漢字,凝鑄于漢字的所有文化符碼和信息作用,不可能在同一個字里被肢解、被排除。沒有漢字,我們無法說話作文,每一漢字會自動堅守其意指及其界限,換言之,當白話文試圖重組漢字,猶如車道脫軌,被錯置或被濫用的一系列漢字(歐化,以及外來的語法加劇了這種錯置和濫用)會拒絕執行清晰正確的文句——不幸的是,無數白話文正以災難性的錯誤,書寫大量不堪卒讀的文章,在表達、溝通、教育、傳播中留下無可估量的連鎖后果……白話文意圖擺脫文言,或誤以為與文言了無干系,是一種語言的錯覺,同時,成為一種充滿錯覺的語言。


現代白話文乃是“充滿錯覺的語言”?好大膽的說話,但我無能反駁。倘若我們多少讀過幾句古文,又指望以白話文寫出清通的文句,并被清通地閱讀,則作者指稱當今市面上“大量不堪卒讀的文章”,便是一句平實的話——細想,則萬分乖謬:


今天,我們要拿漢語漢字的一字一句完全當漢語漢字對待,已很難做到。絕大多數人既沒學過語法也不通外文,卻用“印歐語的眼光”或一種莫名其妙的語言觀看待漢語,一邊使用漢語,一邊又不把漢語當作漢語,這種現象每日每時在發生,我們不必出門,打開電視看看聽聽,漢語就是這種狀況……


“一邊使用漢語,一邊又不把漢語當作漢語”,哪位當代白話文作者愿意坦然承認不尊敬漢語、不懂得修辭呢?


修辭思維絕不僅僅是文句詞章之事,所謂思想的重估、道德的重建,終究歸結為語言、歸結為修辭!《周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諸如文風、格調、觀念,甚至包括全球化、經濟危機、人權狀況、個體權利意識、法治、政治制度等命題,能否獲致精確而豐富的闡述,在在取決于修辭思維。脫離修辭思維,什么問題都難免于空論與誤談……近來“普世價值”之類話語,唯修辭之善,可得超越,因“普世”云云,原亦不過修辭而已。


是的,“不過修辭而已”,這是致命的話——到了本章,李春陽取“修辭”發難,對白話文運動,對當代白話文,開始凜然側視:


或許白話文本身就是一個被無限放大的修辭,假設它的宏愿是另立文教——其實亦屬妄想——漢語的詞匯還是那些,漢字的絕大部分是傳承字,簡化字不過是繁體字拙劣的替代品……新興白話文批判文言文,急于宣布舊文化崩潰了,為白話之必然取代文言,預先設置了意識形態神話……白話文運動的嚴重失誤,是使白話寫作與文言和舊白話為敵,不肯植根于漢語的字詞和語源,久而久之,既喪失修辭思維,也不知有修辭思維。出離漢語規律的白話文,唯委身于政治。


莫說“文教”——“文教”一詞,久已失落,今幾人識得、幾人在乎?——而“委身于政治”的白話文(即“意識形態神話”),經此劫持而催眠、復由催眠而發昏,乃大規模“出離漢語的規則”。這是白話文運動的正果嗎?這就是今日的漢語和寫作:“既喪失修辭思維,也不知有修辭思維。”后一句,更為可悲——以歷史的立場看待語言,曾為白話文運動所標舉;以語言的立場看待歷史,即本書的要害:為等待這份語言的立場,九十多年過去了。

“歷史”一詞,或也出于“修辭”吧:在五四以來的語境中,“歷史”其實意指政治。不是嗎?自來白話文的倡導者辯護者,撮其要,莫不出于歷史的大立場:所有現代中國的大事件,包括白話文運動,從來被要求“歷史地看待”——西語的說法,即以賽亞·柏林痛詆的所謂“歷史必然性”——讀李春陽排列的“正面材料”,當初白話文悍將的大道理,說來頭頭是道,萬般確當:歷史到了危亡關頭,豈可死抱著萬無一用的古文!連當年舊黨為古文辯護,也多出以歷史的名義——其間秉承理性者,則于歷史考量之外,一再返顧語言的立場,如昔時的章太炎、梅光迪及近時的徐通鏘輩。他們親歷歷史的脅迫,歷史再嚴峻,國事再切迫,他們仍然試圖申說:語言終究是語言,語言從歷史中來,語言就是歷史——這里所說的“歷史”,則是“歷史”一詞的本義了。

現在,李春陽試以語言的立場所針對者,既是白話文運動全盤否定的中國語言史,也包括白話文運動裹挾其間的歷史——不論白話文如何、古文又如何,漢語自身的歷史,理應置于其上。

“白話、文言不過是語體的差別,二者使用的漢字,幾乎每一個都同樣古老。”換言之,白話文、文言文,都為做文章,都能做文章。李春陽苦苦提醒、反復舉證:清末的語言舊黨如林紓、章太炎、梁啟超,俱為思想的新黨,是中國第一代傳播域外新學問、新觀念、新文學的革命家;而通行未久的白話文,照樣速速演成語言的八股、文章的套路,喋喋不休,織成意識形態的大羅網,其負面,尤甚于古文所曾被詆毀者。

這便是語言的悖論——也是語言的能量:


從一開始,白話文運動就與晚清傳統白話刻意區別,其實出于漢語的自為性質,舊白話會自動跟進并融入新白話,因為漢字原本深具調節功能,舊白話之脫胎于文言,即是古例。毛澤東文體由文言而舊白話而新白話的如意轉換,也是一例。舊白話因遠離主流話語形態而獲晚清文士如梁啟超等青睞,也是今日之所以出現非政治化語言環境的內在原因。如果白話文試圖擺脫危機,第一步,就是放棄文白劃分,把白話文納入漢語修辭的正途,以語言的整體立場看待漢語、整合漢語。


“晚清的白話傳統”,上溯北宋,淵源久長,民初一代不是不知道。刻意抹煞文白的對立,已不是語言的立場。所謂“語言的整體立場”,無非政治意圖、政治立場。其大門面,或曰大修辭,即是歷史:時當清末民初,誰敢逆歷史而動?以歷史的名義,五四運動及其后續革命所要中國捐棄的大代價,首推中國的語言。

如今要來“放棄文白劃分”,可能嗎?文言沒有了,何來劃分。當初的理由,視語言為工具,白話文易學易懂,自然用白話文。但語言僅僅是工具嗎?


哲學、科學、政治、學術、教育、文學,字字句句離不開語言,并取決于語言,但在哲學史、科學史、政治史、學術思想史、教育史和文學史的研究中,語言的位置是次要的、曖昧的,仿佛這些研究不使用、也可以不考量語言,然而每一領域的學術文本——知識系統、理論闡述、概念的界定等——自始至終形諸語言和文字,遍布修辭的期待與介入。任何一篇科學的或者政治文論,其對錯高下,難道僅僅事關科學學理或政治是非,難道無關乎語言,無關乎理知被如何表達、如何呈現嗎?


這等明白的道理,久已為各學科所摒棄而相忘——近年花樣百出的所謂“國學熱”,迄無道及語言。今日的童子初讀國學原典,但凡識得字詞,朗聲一讀,道理未必懂,已得修辭之善,領受語言的美感。“道可道,非常道”,是理,也是語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是理,也是語言:不是這樣的語言,何來國學。


修辭之為修辭,必慎待語體,計較文體,孜孜于句式的營造,字詞的錘煉,咬文嚼字,換取風格,最終落實為一種得體的、優美的、有尊嚴的書面語……五四一代寫文章,白話正當創生途中,不論修辭功夫如何,以他們的舊學底線,尚能在文白之間作出選擇和調理。今時絕大多數寫家則唯余白話一途。以如今的白話文而談論語體和文體,進而追究修辭思維,不禁起荒涼之嘆。


其實,何必“語體”“文體”,尋常交談,何嘗不涉修辭。此刻無端想起明人話本的四句話,是西門慶、潘金蓮被假定初會于宋代的問答:


“不敢動問娘子青春。”

“奴才虛度二十一載。”

“小人癡長七歲。”

“大人將天比地。”


這是白話還是文言文?是書面語還是口語?是俚語、大眾語還是國語?何必追究。直到我記事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滬上里巷、窮鄉僻壤,還常親耳聽得長輩用了幾乎同樣的詞語和機鋒,一問一答、一去一來,知進退,守分寸,暗示明說,閃爍語言的活潑與狡黠。在市井村野未被現代白話滲透的二十世紀,甚至“文革”初年,這類日常話語仍未根絕,在南方,在我落戶的山鄉,目不識丁的婦孺一開口,分明是前朝的舊白話:稱青年為“后生”,稱俊美為“標致”,稱可憐為“作孽”……


語言文字兼具天然的保守性與活躍性,保守,是因一民族的語言必與這民族的歷史同樣長久,不可率爾更動;活躍,是因語言永遠繁忙,渴望被使用,人人用,時時用,無一事不用,又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理由使用。當語言的保守性與活躍度被強行改變、強行抑制,語言進入既被動又任意的狀態:它不再聰明,不再主動尋求機會,修辭變得多余;它又被輕率地,有時幾乎是無羞恥地濫用,無視語法,或者,夾雜太多外來的語法,不忍卒讀——這正是新白話日益貧薄荒敗的根源。


這段描述,準確而緊要。“貧薄荒敗”的寫作,不忍卒讀,粗暴乖張的說話,不忍卒聽,而今時的寫家讀者、說者聽者,不覺有異。是的,“不再主動尋求機會”,語言必定失去知覺,“不再聰明”——更糟的是自作聰明,“輕率地”“無羞恥地濫用”語言。對應《水滸傳》那對妖男魔女的初見,今時北大、清華若干教授私下與同行打照面,“語體”如何:


“你哪兒的?我的書讀過沒有?”


這甚至難說是一句“問話”,聽來與今時任何門房、保安、信訪辦科員的說話,沒有兩樣。某位學者初來京城,飽受學界日常話語的侮辱性“洗禮”,向我訴苦。但他怎樣表達自己的反感呢?——“你不知道啊,都這么說話,牛著呢,一個個都很牛!”——“牛”,也是“活躍而繁忙”的語言之一例吧,而今忙著活著的,是只剩偉大的白話與白話文:


過去百年來,白話文運動成功地使今日絕大部分中國人不識文言,也不會使用文言,識了白話,也未見得寫好白話。文言、白話,曾經并存千年,主從尊卑,自然而然。文言依憑豐富的字形彌補字音的相對貧乏,與此相應,中國人的認知經驗,目治重于耳治。歷史演進,白話趨時,是情理中事,晚清白話文運動是此一趨勢的加速,到了五四文化激進主義,整套意義系統驟然更替,白話文運動的震蕩,至今猶在。白話的絕對優勢,已不可逆轉,文言作為漢語的精華與有效性,除了古文專業而外,幾蕩然無存。


據李春陽告知,今日極少數專研古文的中青年學者,深藏古籍之內,不讀五四文章,更不讀時文。但這不是語言的生態,而是白話文帝國的微型孤島,是古文尚未死絕的微喘余息,雖非“無存”,卻已“蕩然”,絕不是活的語言場,猶難滋生精美的語言,更不能推出高明的寫家。

白話文勝利了。今若干喜好文墨、追慕經典的青年書生,倒也試著寫那么幾句文白摻雜的詞語,全篇文言的短章,也未絕跡,前些年南京高考狀元的“文言作文”即是盛傳一時、旋即忘卻的個例;而八〇后記者的手機短信,也常以連連“頓首”收句,引以為雅,雖“雅”得可憐,渾然不知其錯——自宋及清,及民國,識文言而用白話,乃平常事,用得精彩而怡然,便是上引潘金蓮西門慶的問答;今天,會用且用對文言者,即便心誠意正,也落得一個奇怪的異類,不免做作之態、乖張之嫌。這類形跡可疑的語言“返祖”現象,并不能視作語言的機會,半點無助于語言傳統的起死而回生,唯反證一件事:白話文勝利了。


自從革命以其粗暴性格闖入漢語,強求漢語,漢語從此失去斯文,又在失去規范的同時,被剝奪自為的余地……寫作倫理消失了。多少以作家自居的人口口聲聲要為社會承擔責任,卻對文字極端不負責任,下筆之輕率、粗暴,趣味之粗鄙、平庸,從文字開始即取消了他所宣稱的價值。難以想象,一個造成文字災難的人,如何造福于社會。顧彬說“中國作家語言水平太低”,這話初聽荒唐,然而任何國家,作家都是指那些善用語言、精通語言的人。倘若一國的作家而語言水平太低,豈非噩夢?


豈是漢語失去斯文,便是“斯文”一詞,也已失落,億萬人口行事說話而閃過“斯文”一念者幾稀。域外文人如德國顧彬的批評,其實要算斯文的,記得此言一出,本土文壇的愕然與驚怒,即大欠斯文,而回應此說的文章,我約略一讀:何談修辭?


“凡是成功的修辭,必定能夠適合內容復雜的題旨,內容復雜的情境,極盡語言文字的可能性,使人覺得無可移易,至少寫說者自己以為無可移易。”(語出陳望道《修辭學發凡》)此“無可移易”一句,正是修辭學要害,修辭之所以是修辭,一如字詞之所以是字詞。白話文的大病與通病,即不知一字一詞須得不可移易。


其實當今漢語“無可移易”之辭,并非沒有,而且多得很,唯其“無可移易”,而成大病久病,以致無望治愈的頑癥——拿起報紙,打開電視:“各級領導必須重視起來”,“進一步加強落實各項基本工作”,等等等等,就都是——如何移易?豈容移易?于是天天講、年年講,倏忽六十年過去,無可移易。清末鄧實憂心忡忡在茲念茲的“中國語文”,如今便是這樣一種語文,誰敢說,這不是“保國保種的金城湯池”?是故李春陽以下數語,也可句句反證今時的語文和中國人:


人的思考的密碼,乃是語言,語言,豈能離開字詞。知識系統、價值系統,不但和言語密切相關,而且起于語言,體現為語言。


這一切,在在“起于語言,體現為語言”。固然,李春陽的意思,不是這意思:


人的創造活動,俱皆歸因于如何使用語言,或者說,莫不以語言求得理知,求得闡釋,最后,語言作為現象,行使觀察,也被觀察。教育,意味著從無量的書面語獲得無數資源,豐富言說,擴大存在的幅度、維度以及人性的深度。


而當今白話文的“創造活動”是在求得控制。控制既久,早已塑成當代中國語文的“幅度”與“維度”,當今中國的知識結構與思考模式,早經層層圈定,形成國人的另一層“深度”,或曰“淺度”,年深月久,已如文言文和舊白話的幅度與維度,塑造了那個消失的舊中國。


白話文運動作為中國二十世紀最為龐大的修辭意圖——這意圖本身早已實現為龐大的事實——既是知識建構,又以此建構新的權力。


一九四九年之前和之后毛文體的巨變,即為一例。讀解毛時代的毛文體,今已不算太難——雖說仍未解、仍待解——難的是下文提及的語言現狀:這現狀,很難說是毛文體的“形變”或“泛化”,論文采,論修辭,論影響力,遠不及毛文體,然其陳腐之狀、泛濫之姿、流布之廣、統御之效,則為昔時的毛文體所遠不及。

今時中國的語文——不論何種類型的寫作,不論為何而寫、為誰而寫——多么需要新的修辭,然而沒有;多么需要知識的權力,然而不能。知識應有的權力,眾人得不到,于是無權無勢的人滿口權力語言;語言應有的修辭,眾人不會,亦且不知,于是文理不通的文章勢成語言的泥漿。古文所曾富有的修辭,隨古文的消失而消失了。梁啟超輩及五四一代寫手之于文白之間的余裕,今人更是休想——“喪失修辭思維,不知有修辭思維”的漢語,于是“委身于政治”:這是當今漢語難以展望的未來,也是現代白話文進退失據的語言現實。


白話文運動可能要對我們至今幼稚的理解力——也即可悲的語言狀態——負有責任。無所感應于西方文本的修辭手腕,其結果,只能是輕信與盲從,同時,流于淺薄的認知,進而是國內主流話語的昧于修辭。昧于修辭者而被認作知識分子,是當今社會的常態,一如貧薄蕪雜的白話文,早已見怪不怪了。


“輕信與盲從”對應“幼稚的理解力”;“社會的常態”對應“貧薄蕪雜的白話文”。白話文運動曾經抱有偉大的責任感,如今的白話與白話文,承擔什么責任?怎樣承擔?靠什么承擔?除了權力性格,莫說責任,白話文作為一種語言、語體,可曾贏得當然的敬愛、起碼的護惜?

九十多年前,白話文運動惡毒攻擊文言文,然昔時的文士便知古文總得革除,語言不免革新,也還摯愛文言文、惜護文言文:那是歷史的遺贈,成熟的語言,但知善用,古文便玉成書寫古文的人。魯迅痛詆古文,算得激越,偶或弄幾段,文辭間難掩享受之狀;胡適儼然新派,老來讀古書、參古經,他已憬悟,并且說出:白話文運動后來成了一場禍——今世,人人都說白話文,誰人摯愛誰人敬、誰人知惜護?倘若愛敬惜護白話文,白話文便不會是今日的白話文。

人不愛自己的語言,語言便不肯施惠于使用語言的人。當代的書寫不再聰敏,市面的言說漸失生機,莫說西門慶、潘金蓮的潑辣而斯文,如今撞見個會說話的人,已是稀有的福分,稍一辨聽,也不過黃段子或江湖語,唯較“加強落實”之類,略有人間味。據說,古語舊說而有所沿用、仍然奏效者,眼下留在中醫界、佛學界、書畫圈——雖佛界早經行政化,書畫圈更是分餅奪利之地——文界、學界,敢說精通而愛敬白話文者,大約有誰?能有誰?寫著白話文,不愛白話文,早已是文界的常態,讀到本書的觀點,倒會昂然起身,為白話文辯護吧。我讀到書稿材料中那些為白話文嚴正辯護、慨然說項的種種腔調,不禁想:很好,你主張白話文,你愛不愛白話文?你愛白話文,你想必懂得、應該懂得,倒來說說白話文的好,怎樣的好法,文章寫來,又該如何有招有式使用白話文——


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頓挫,長短節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掇關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錦,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煉之金。文之與詩,固異象同則。


各極“其度”“其致”“其造”,白話文怎么說?“開闔”“奇正”“百尺之錦”,白話文又怎么說?注而釋之,說得像了,好看好聽、可感可用嗎?讀李春陽上引王世貞《藝苑卮言》的段落,我竟起可笑可憐之嘆。我笑這腐儒的眉飛色舞得意洋洋,讀來如聞夢囈:今白話文蟻民誰曉得這一套?誰吃這一套!我猶可憐李春陽四顧時語的大荒涼,搬出這死滅的文言文,聊以為寄,據以辯難,其說夢之感,尤甚于王世貞。

古文喪失,不獨漢語的意義鏈斷失,語言的聲色,便即消褪,人和語言的關系、語言和文章的關系,隨之亡失。這關系不失,于是人對自己創造的語言、語言對創造自己的人,彼此有愛,往來有靈犀。精彩的文白相間、上好的白話文章,自有新的聲色,新的意義鏈,新的可能性,新的好辭章。可是那樣一種新語言、好語言,唯在清末民初那一代,如梁任公的恣肆雄辯,如周氏兄弟的潔凈而沉穩……彼時,白話文運動雖已鬧起來,文白固有的血脈,尚且交融,文白間的往還,猶如姻親——事到如今,選來選去反復讀,近百年的好文章、好寫家,還是清末民初那些篇、那幾個人。此后半個多世紀,失去愛敬的白話文降得住幾篇好文章?

此所以李春陽要來披頭散發,成數十萬字,由白話文運動從頭說起吧。其發難的勇氣,只因摯愛漢語,這大愛,表之于頑強的質詢,寫到本章,忽而轉為近乎母性的,準確地說,對母親般的,那樣一種愛:不容褻瀆,義無反顧,又如失母的孤雛,無可寄。此是稀奇之事,同時,極度嚴肅——怎樣才叫作愛國?你愛這國家的什么?倘若愛國而不知愛這國家的語言,愛國一說便是大欠誠實的修辭,如泛濫無際的白話文,成一句空談,等同謊言。

* * * * * *

李春陽的感喟,實屬懇切:


白話取代文言,是極其復雜的精神、社會事件,深涵中國近代以來,甚至千年以來的文化矛盾。精英主義與民粹主義的對決,改良和革命的消長,啟蒙與救亡的沖突,保守與激進的起伏,全盤西化和保存國粹的對立——單一角度、單一學科的析評,不足以解讀這一事件的全部復雜性及其影響。


這番話,確是議論白話文是非的大難。何止單一學科無以應對,單一國度的事相,也須持論審慎:白話取代古文,非僅中國的語言官司。全球范圍現代化、工業化、大眾化、商業化,語言興替的需求,語言變異之疾速,各國皆然。拉丁文、古英語之在歐陸與英美,歷史典籍之在中亞、印度、日本,境遇類似。亞洲地區,則各國國粹與西化、保守與激進、民粹主義和精英主義的種種語言劇情,其性質、緣由,程度的輕重、后果的大小,各相類似,各存差異,要來比較,怕要有另一篇大論。

上百年前,文言文被虛擬的絕境尚能從白話文窺見廣大的出路,于是起語言運動,今時,白話文若欲振作,靠什么破局?向哪里求生?在紐約,我長期旁看各族裔移民如何與母國的傳統相周旋,久而久之,未曾見任一民族如中國人這般,冥頑抱守民族主義,同時,怡然自安于文化的失據而無根,證之于語言,則種種民族主義的叫囂,無有一句是民族的語言。

原因無他:白話文,已是一種失憶的語言。這失憶,非指所謂國學——冷落典籍,非唯中國,不懂古文,無關宏旨——要害是,當今荒敗不堪的語文課只是識字,不再能稱之為語文教育。在絕大部分中國人、年輕人及未來一代代“炎黃子孫”那里,這樣一種失憶的白話文,是沒有未來的語言。

但億萬人唯余白話文,白話文不會死——三十多年來,國正當崛起,黨、政府、公司企業、各行各業、各色人等,語言需求空前迫切,語言市場無可限量。而經濟銳意前行,社會日夕變異,人心不復既往。明面上,唯體制事事掣肘,步步滯后;向內看,則語文實與體制同病,在超速巨變的時勢與國勢間,梗橫阻滯,呈大脫節而大錯位。更大的錯位是,億萬人已然適應了體制,在這近乎鈣化的漫長過程中——因其漫長,實屬被迫抑或主動,已難分清——中國人所適應的另一巨大之事,無過于白話文:這一失去記憶的超級語言聯盟,經久釀成億萬國民的集體人格,這集體人格的單面性、平面感、空心化,無可挽回地趨向語言的枯竭,因其枯竭而加劇語言的耗損。每一個中國人參與了這場語言的災變式狂歡:初起,緣自革命年代的白話文,終于實現為蕓蕓眾口的白話文。

人受困于語言,并為語言所反制,若欲掙扎逃出,求助者,仍是語言;反之亦然。毛澤東那代人所曾浸潤的漢語資源,大可調度,大可選擇。而今人們拋棄了毛語言,自亦連帶失去漢語的一大資源,縱有話說,卻沒有語言,遂循環咬嚼另一路陳腔、另一套濫調。這語言的絕境,其實是白話文運動的世紀報應。

這不是語言的危機、語言的歧路,而是,實實在在的窮途。這窮途,如何對應前路昭昭、大有余地的國勢?媒體娛樂語言、商業廣告語言、學界文論語言、世俗人情語言、網絡流行語言……看似喧騰,花樣百出,蓋同出于長期政治化的單一白話文,為敷衍各個殊異的語言需求,唯支離挪騰,攪拌兌水,兌水而復攪拌,使白話文語體腫大起泡、狀若汪洋而已。這樣的白話文,實在連“語體”也難成立。即便零星異議的語言,無一例外,源自早經用濫而仍在濫用的白話文。

五四一代,曾將古文與文言文罵得一文不值,百般不堪。今李春陽獨自給白話文作此龐大的診視,通篇用的是政治正確的白話文——白話文可有迎對詛咒的氣量?讀李春陽引述世紀以來有關白話文的種種辯詞,在在剛愎而強橫,但我仍愿領教,白話文的辯士們還能吐納什么新的大道理。

沒有用的。當初清人為古文苦苦辯護,是為徒勞——百年前,更大的是非、更大的命運,不肯停下來聽取文言的辯護——今天,福兮禍兮?白話文不存在自守自辯的語境,因白話文的植被和疆域,遠遠甚于古文:失去記憶的語言,勢必規則蕩然,無所謂自為自證,正因此,白話文空前頑健恣肆,休想有別種語體給它挑釁、威脅,或予襄助而制衡。放眼看去,日益潰散而同質的白話文,不具任何語言的層級、派別、質地、表征——所有人只會說白話文,但白話文不屬于任何人。它甚至不再是語言,而是無關尊嚴和美感的低級工具,演繹為不同權勢的簡陋副本。

本書的要義,即白話文運動是由語言的權力蛻變為權力語言的歷史。然而這部書稿難道不存在問題或錯失嗎?或許有,但我不在乎,一如我不在乎本篇序言涉嫌無知而偏激。我愿高聲說:當年白話文運動的大問題、大過失,何止百千倍——我們,包括“語文節”的動議人,倘若早已不安于當今的語言困境(說是“困境”,仍屬客氣的修辭)——李春陽的功績就在告訴我們,白話文運動究竟是怎樣一場革命,堂堂漢語,何以一至于此。

最后,我對本書的唯一意見,是嫌篇幅過于冗長——包括這份序——此即白話文。古文與文言,不曾,也不必周旋于這等長篇的官司:時代到底不同了。揭示歷史的“全部復雜性”,需要太多篇幅,太多篇幅,需要太多新的語言:漢語的能量、幅度、詞語、文類,確乎因白話文運動而大大拓展了。新的漢語的可能性(這可能性,其實大半來自百年以來的翻譯之功),空前豐富了漢語的言說與寫作——是的,被改造、被豐富的現代漢語,可以被稱為“白話文”,但絕不僅僅歸因于五四前啟動的白話文。白話文的歷史,遠及宋代,白話文的能量,原本就是漢語的能量,漢語的千年檔案,從來葆有完滿自適的語言邏輯,只是料不到自己的命。

白話文運動的初衷,是消滅古文,解放漢語;但白話文運動所矚望的語言未來,是不是今天這種白話文——凡同情歷史而敏感于語言的人,可能會抱著兩種難以調和的心理:白話文運動是一場語言的災變,抑或救贖?今天,當我們下筆開口,理應對白話文心存警惕,抑或,對當初白話文運動的興起,保留一份有所保留的同情和敬意?

我因此贊同李春陽在完篇之際二〇〇九年未曾定奪的副標題,即:獻給五四運動一百周年。

二〇一一年一月二十一日——

二〇一二年七月七日

寫在北京、霍州、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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