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話文運動的危機
- 李春陽
- 6123字
- 2020-01-09 10:05:19
緒論
一
呂叔湘先生有一個重要的觀點,把現代漢語歸入近代漢語的范疇,而近代漢語指唐五代以來書面漢語的連續體。這一看法是在研究了公元九世紀以來大量漢語文獻基礎上得出的,其語言學同行多同意或認可這個結論。它促使我們在思考白話和文言之間的斷裂時采取一種更為審慎的態度,由此,對于白話文運動中一些長期視作當然的結論,產生了懷疑。
反思現代漢語的由來、中國現代文學的起源,須重新審視白話文運動。
狹義的白話文運動,指五四時期那一場以白話替代文言為目標的文體革新運動,實乃二十世紀中國的激進思潮推動下的語言革命,它帶來的影響及由此形成的國家的語言文字政策,直接造成了幾代中國人的母語現狀。白話文從一開始就不僅是知識建構,也是一種權力建構。
現代白話文的寫作,只有近百年的歷史,與三千年的文言文和一千年的舊白話相較,時間還太短,文體粗糙簡陋,好作品少,大師少,許多入選語文課本的白話范文,經不起大家反復閱讀,也經不起深入分析,人為地經典化,適足傷害教學雙方,假如教師處理不當,足以敗壞學生對母語的興趣。
二
晚清的改良派,由于接觸西方的語言和文字,開始覺得漢字繁難、文言艱深,推進切音字運動之余,大力提倡白話文,試圖把白話變成維新變法的宣傳工具,辦白話報傳播其主張,影響力有限。黃遵憲一九〇二年《致嚴復信》明確提出了文體改良的意見,乏有響應者。章太炎等革命派,政治立場激進,思想和文體上守舊,堅持國粹主義,在文學上以復古為革新,駁斥所謂采用萬國語(世界語)的論調。晚清的白話文運動無果而終。
辛亥革命取得了表面上的成功,革命的沖動向思想和文化領域擴展,而自唐宋以來書面語的雙重格局為這一沖動提供了適當的場所,文言與白話的“對立關系”或稱“統治模式”被迅速構造出來并加以顛覆,建構的目的是為了顛覆,在文本領域掀起的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由少數先知先覺者在小的圈子實行起來,迅速擴至整個社會的范圍。
民族國家的重建和邁向現代化,是近代以來無法回避的歷史使命。統一國語,言文一致,被認為是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的前提。改造中國的巨大沖動,被少數激進者首先落實在改造書面語上。白話文運動和國語運動的合流,表明了事情的復雜性,語言運動旗號下的政治運動,創生出現代中國所特有的語言政治。
思想上的反叛傳統,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沖動,在書面語的重建中展開,新思想和新觀念帶來的新氣象,影響一時文風,并不能動搖社會的基本結構和根深蒂固的習俗,牢不可破的傳統和專制權力的寄生物,喬裝打扮之后再次回來。白話文運動以追求多元始,以重建一元終,勢有必至。
三
白話文運動最大的幻想在于,以為消滅了文言,就可以徹底擺脫過去的不良影響,把外國好的思想尤其是德賽二先生譯為白話,就可以得到文化上的更生了。
依照洪堡特的看法,語言本身就是世界觀,語言介于人與世界之間,人必須通過自己生成的語言并使用語言去認識、把握世界。依靠翻譯,一些人相信自己所采取的是西方的世界觀,這或許是一種錯覺和誤解,語言的不透明性使世界觀幾乎無法進行跨語言的移植,或曰任何一種外來的價值,欲在別的語言中被接納、生根立定,不得不依靠翻譯目的語本身的創生能力。佛理的漢族特色,是漢字還是漢僧賦予的,幾無以辨別。
中國書面語的雙重格局——文言白話并存已然千年,為什么要打破它?
自古以來從事漢語寫作的人,沒有只會白話而不通文言者。漢語是一個整體,識文斷字與通文言從來是一個意思,每人掌握的程度不同而已。不必通文言也稱會漢語,是現代人的偏頗定義。魯迅和周作人是白話文運動的發起人和倡導者,但他們的文章實在不是白話文運動的產物,念古書考科舉,熟稔典籍擅長文言,古典詩詞修養深厚,他們寫白話與吳敬梓、曹雪芹寫白話沒有分別,這些作家身上葆有完整的語言生態,行文過程中需要文言資源,會本能地應用,這種情況延至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之后,有了徹底的不同。
百年來主張不管怎樣不同,西化的趨勢沒有停止過它的腳步,工業科技、生活用品及風尚,直至最后剩下一個領域無法西化,就是漢語和漢字。有人認為中國沒有保守主義,因為沒有可以保和守的內容,我們是有的,是漢語和漢字。本書作者是漢語和漢字意義上的保守主義者。
四
把漢語當作一個整體來進行思考,把百年來的語言變革運動,放在千年來漢語書面語的雙重機制——文言白話并存的背景上加以考察,并且把后者的觀照放在三四千年的漢語發展史上。本書重視百年來在文學、史學、哲學、語言學等各門相關學科的研究成果,更重視未能納入這些學科體系的漢語使用經驗,包括書面語和口語的大量實踐以文本和非文本的方式存在于復雜多彩的現實生活當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發起并組織實施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中國歌謠集成》和《中國諺語集成》,共收集民間故事一百八十七萬篇,歌謠三百余萬首,諺語七百四十八萬條,編印資料本三千余種,總字數超過四十億。盡管質量參差不齊,未可一概而論,但總體上具有無可懷疑的價值,無論語言抑或文學,遠超過同時期作家文人的創作。
現代中國有兩種白話文,五四白話文運動影響下的新白話和晚清小說傳承的舊白話。《新青年》除了與文言你死我活之外,與鴛鴦蝴蝶派的舊白話亦勢不兩立,后來的大眾語運動指向五四時期的“新白話”,而后“文革”前的“十七年”也是全盤否定。五四新白話,讓位于五十年代的“新新白話”,及“文革”中大批判式的“新新新白話”,意識形態領域的風云變幻,使不斷更迭的新語言亦難以適應,白話文運動走到這一步,具有邏輯的必然性。“文革”結束之后,讀者于舊白話的發現,猶如哥倫布之于美洲,臺灣香港作家之于大陸,語言上“被發現”的新鮮感起了作用,在舊白話傳統那里,許多讀者驚訝于有一個未了解的漢語。
必須探索超出白話文運動所界定的那些語言資源,尤其是被白話文運動輕易否定的文言和舊白話,以及后來被普通話壓抑的方言土語,這些被語言政治所排斥的,多是當代大部分讀者所陌生的,而實際上它們亦是傳統漢語和漢文的正宗和主體,只有認識到這些資源的深廣,才能突破白話文運動的限制,獲得比較完備的漢語和白話的總體立場,寫作者將自己的文脈潛入鮮活的母語大地,血脈貫通,源遠流長,取精用弘,才有可能創造出與這一語言傳統相稱的作品來。
五
白話文運動被這樣幾種強勢思潮影響和左右:民粹主義,全盤西化,權力至上,全能主義的語言政治,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合力作用的結果,終使白話文變成了意識形態的工具。
本維尼斯特認為,“語言是人類的自然本性,人類并沒有制造語言”,“人在語言中并通過語言自立為主體”。工具主義的語言觀,乃是對語言的自大和對自身的誤解。視語言為動員民眾的工具,改革社會的利器,權力斗爭的武庫,以及交流信息的手段,功利主義的態度和實用主義的目標,在這場語言運動中貫徹始終。
白話文假若真的想自立,應當依靠典范的白話文學作品,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未立己而先樹敵,未成立而先破壞,詆毀文言的負面作用是明顯的。今時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對文言文普遍沒有閱讀能力,連過去的蒙童都比不上,這在歷史上可以說是前所未有,從前識字率低,但文盲和識文斷字之間界限清楚,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時下幾乎全民識字,拿段古文給專業而外的碩博之士,未必能點斷得出來。
在文化認同上缺乏歸依,未知安身立命之所在,那曾經數千年綿延不絕的傳統,仿佛與今人不相關。在古代歷史、古典文學、古代漢語等學科那里,更多的是專業化的知識,即便讀得懂古書,也趨于把它們僅僅作為典籍之研究,與自己的生活、思想、情感和個人成長缺乏聯系。我們文學研究的傳統還在,文學創作的傳統已失!
…………
六
打破白話文運動的神話,走出其意識形態話語空間,個人的寫作倫理才能建立。下筆為文,首先要言之有物,其次要言之有序,立誠達意,公之于眾,期望影響他人,不惜禍及梨棗,刊刻成書,總為流傳后世。暫不言社會責任,起碼要承擔起語言文字的責任。寫作是個人行為,且是主動行為,文章質量,源于作者個人的自律和自我期許。為稻粱謀,雖不必回避,卻亦不值得夸耀。庖丁解牛,技近乎道,才是真境界。從這個意義上講,寫作是英雄的事業,沒有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志向和與之相稱的才華不宜從事。文如其人是殘酷的判決,以文傳世等于以己示眾,美丑妍媸顯辨。諺曰:“騎奇馬,弓長張,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單戈力戰;偽為人,龍衣襲,魑魅魍魎四小鬼,鬼鬼犯邊,合手擒拿……”
是白話文運動出了問題,不明就里的人質疑漢語,懷疑甚至否定漢語的表現力,不惜以此夸耀白話文運動的正當性。為了維護現代開端的成就,寧肯犧牲歷史和未來,這是現代人的偏執。不宜對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白話文運動的成績夸大過甚,那不過是一種倉促之間的應對之策罷。如若想以此一百年否定過去的三千年,有問題的肯定是這一百年,或說是看待這百年的眼光有了問題,而不會是那數千年。拯救漢語的說法過于自大,與當年改造漢語仍然同樣的思路,表征了這一危機的深度。
“漢語殖民地化”“漢語自我次殖民化”的說法沒有冤屈白話文運動。“因為它并不是殖民主義勢力強加于我們頭上的,而是國人之中有一部分人崇洋心理所造成的自覺的行為,把它稱為‘自我殖民地化’也許更恰如其分一些。”近代以來,國人的心態是寧肯認為中國文化、漢語出了問題,也不承認自身存在誤區,這是擔當不起責任者的做法和說法。檢討自己的行為而不是自己的傳統才是應該做的,我們的行為能配得上我們的傳統嗎?我們只有漢語和漢字,傳統已被丟得只剩下漢文了,連漢文也差點丟掉,是書面漢語不肯拋棄我們,而不是我們舍不得它。漢語的智慧和漢語的生殖力,遠遠大過我們的想象,在失敗中的自覺即維護漢語,世上唯一的統一多元的漢語。
七
本書提倡修辭批評,致力于揭示白話文運動的意識形態本質,但并不是反對白話文。這一運動的初衷是提倡白話文,其結果卻損毀了白話文。重新認識白話文的第一步,須先替文言真正平反。魯迅著《孔乙己》《阿Q正傳》以白話、寫《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用文言,毛澤東寫“老三篇”用白話、寄蔡元培藍公武信以文言,錢鍾書寫《圍城》用白話、著《管錐編》以文言,張蔭麟著《中國史綱》以白話、為該書獻詞乃駢文……魚與熊掌罷,不好的是將此置于非此即彼勢不兩立的想法與做法。為文言平反,不是反對白話,而是有益于白話,促白話成長。白話的發達、成熟、偉大不必以文言的沒落衰朽為前提,幾部典范的白話小說寫出來,不是傾覆莊騷史記,是以此明證能與后者比肩而立。
就掌握白話、文言的一般情況而言,前者易而后者難,國家的教育政策當應先易后難而循序漸進,不可舍難就易而自甘淺陋,養成國民智力上的懶惰習慣和文字上的粗糙品位。應積極鼓勵學有余力的人,在領悟書面語上知難而進。
科舉制度于文言的傳播,功不可沒,廢除科舉之后,本當以“整理國故”之類的事業,為習文言者提供動力和出路。一九四九年之前,去古未遠,白話文運動的影響尚有限,舊學的積累以及社會習俗,共同養育比較正常的漢語語境,寫作者的語言資源豐富,可以多方借鑒,魯迅、周作人、林語堂、錢鍾書、沈從文、廢名、李長之、李健吾、老舍、曹禺、張恨水、張愛玲、胡蘭成、趙樹理、穆旦、汪曾祺等,各有千秋,既通古文,亦通外文,傳世文字,多姿多彩,皆有所成就。這一正常的個人體悟語言文字的生態環境,一九四九年之后,因觀念上的“文言歧視”愈演愈烈而大為改觀。今時從事寫作的人,普遍沒有受過詩騷熏陶,未窺班馬,何論駢儷,頭腦里缺失古人只言片語,下筆時盡享廣播電視報紙之陳詞濫調,以及為應付高考作文閱卷者的刻意逢迎,普通民眾如此,職業作家概莫能外,漢語之厄,未有以今日為盛者也!由于白話文運動的偏頗之見,制造了文言百年的冤案,就三千年的文言輝煌歷史來說,即使當代無一文之增,無損其偉大與浩瀚,但幾代國人卻因此而止于僅僅會白話而沾沾自喜,以燕雀之志為榮。
八
白話文運動的危機,恰是漢語的生機。
在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當中,文化的延續,藝術的生發,文體自身的發達和演變,特別是于文字技巧的高度追求,作家個人性情的吟詠,個人精神上成長和自娛,于專制權力的反抗和社會丑象的批判,是深入民族靈魂的文學基調。
“我們看了魯迅的例子便能明白‘五四’的新文化運動,其所憑借于舊傳統者是多么的深厚。當時在思想界有影響力的人物,在他們反傳統、反禮教之際首先便有意或無意地回到傳統中非正統或反正統的源頭上去尋找根據。因為這些正是他們最熟悉的東西,至于外來的新思想,由于他們接觸不久,了解不深,只有附會于傳統中的某些已有的觀念上,才能發生真實的意義。所以言平等則附會于墨子兼愛,言自由則附會于莊生逍遙,言民約則附會于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外來的新價值,引入的新觀念,需要接生在舊的枝條上。
白話文運動在創立之初,主張盡管激進,口號懾人,動輒除舊布新,仿佛一切可以推倒重新來過,但所從事的實際工作,往往以嫁接為多,胡適把“整理國故”當作“新思潮的意義”的一部分,是清醒而有遠見的。但后來所發生的事情,卻把白話文的激進主張落實為事實,在不知傳統為何物的狀況下,想西化亦無從化起。母語和外語之間,在學習和掌握上不僅不妨礙,反而能夠彼此促進,沒有語言能力的人,喪失了學習語言最佳時機的人,學會哪種語言都是困難的。
西方的知識分類體系和價值標準,須與中國舊有的系統加以比照才能夠有效地取舍。全球化的形勢,不在于外來力量的咄咄逼人,而是面對國際資本壓力的時候,我們是否失去了文化上的依托,嫁接無緣,乃因本我的根枝被剪除了。拼音化漢字并沒有實行,但早已提前以拼音的眼光看待漢字,以外國人的眼光看待漢語,這是不可理喻的,但確實是事實,且構成了現代漢語的語義前提。
民族的思想語言和制度密不可分,中國的西化體制,實是一種似是而非且莫名其妙的事物,白話文已費力將自身連根拔起,欲遠走高飛而不能,深入泥土融入大荒又不甘,或不愿,抑或不能。
本書的寫作,從構思之日起,已深深卷入這一未經反思的西化體制之中。作者力爭打破學科的限制,站在整體漢語的立場上,在近二十年來諸多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梳理史實,形成自己的認識和判斷,盡量客觀公正地看待百年來白話文運動的成績,以哪吒剔骨還父析肉還母的精神質疑白話文。如今把這一質疑本身形成白話文,實不知是在建構本書的解構,還是解構本書的建構。本人深知自我學養有限,既沒有堅實的小學基礎與國學功底,又缺乏嚴格的西學訓練。然既與語言文字打交道,白話文的問題實不容回避,亦無處藏身,它早已與你我生存深度相關,漢語的問題,是每一個中國人的問題。歷史與現實糾纏一處,如果能夠獨立思考,不得不思考此首要問題,假若要寫作,不得不嘗試去面對和解決這一問題。
白話文運動正在經歷著作者自身能感受到的危機,本人把此書獻給一切有同樣危機感受的人。百年來所有參與或被卷入這一運動的文本,皆是本書的材料,行文過程中的語言表述和思維方式的局限,也是本書作者日常省思的對象。現代書面漢語是怎么來的,它能夠說清楚自己的來歷嗎?在當下的口語和古今一致的整體漢語的背景下,白話文能否徹底地認清自己的處境?本書的寫作從構思至成題、答辯,之后又有深入修改,歷時五年,操斧伐柯,能走多遠,不得而知,可以肯定,不是本書的著力處,而是本書的缺陷,向讀者昭示了白話文運動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