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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東方學趣味的中國照片:以約翰·湯姆森的中國照片為例

東方學,按照薩義德的說法,有三個含義,一是由西方人(主要是英國人和法國人,后來又有美國人和德國人)做出的關于東方的知識體系;二是一種思維方式,西方將“東方”視為與自己有區別的一個對象,并將這種區別作為思考東方、界定東方的出發點;三是薩義德最為強調的:“如果將18世紀晚期作為對其進行粗略界定的出發點,我們可以將東方學描述為通過做出與東方有關的陳述,對有關東方的觀點進行權威裁斷,對東方進行描述、教授、殖民、統治等方式來處理東方的一種機制:簡言之,將東方學視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img alt="《東方學》,第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4F1FE/13717506505120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830671-SSWy1NKHRVzIWZjF8op1ttOCGpd0eMWK-0-a24b8336140a663471b79a5d660886b0">

薩義德之所以稱東方學是西方“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乃是因為作為一種知識體系,它通過對東方的描述、想象和定義,啟發了西方對東方的態度,從而影響了西方對東方的行動。舉例來說,在東方學的描述中,中東的阿拉伯人被視為落后、縱欲、信仰異教卻又缺少道德約束,但這個民族卻控制著世界上最豐富的石油資源,并試圖借此與西方討價還價。一旦撕下委婉含蓄的面紗,西方人問得最多的問題是:“像阿拉伯這樣的民族有什么權利讓西方(自由、民主、道德的)發達世界受到威脅?這類問題背后常常暗含著這樣一種想法:用海軍陸戰隊占領阿拉伯的油田。”同上書,第367頁。這一想法,已被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在伊拉克完美實踐了。

其實19世紀中英之間的兩次鴉片戰爭,也是在同樣的邏輯下發生的。

但攝影評論的現狀卻是,在解讀19世紀西方攝影家拍攝中國的照片時,我們的評論在這些照片前面款款拜倒,十分自虐。比如對約翰·湯姆森的照片,就有這樣的評論:


我們應當真誠感謝湯姆森,他的中國行程沒有教會任務,沒有外交使命,沒有軍事目的,也沒有商業驅動,他完全以一種對中國的熱愛,對東方文化的好奇和對不同人種文化的偏好,以人類學和社會學的眼光,以攝影藝術家的敏銳為我們記錄了大量珍貴的中國影像。《人類的湯姆森》(文/仝冰雪),《中國攝影》2009年第4期。


真是傾情贊美。這種幼稚病在關于其他外國攝影家(如約瑟夫·洛克)的評論中普遍存在。之所以選擇湯姆森和這段評論為例,理由有二:其一,湯姆森是19世紀最早深入中國內地廣泛旅行、出版關于中國的攝影著作最多(5部)、影響最大的西方攝影師;其二,這段評論典型地代表了中國攝影評論的悖論:媚拜西方攝影師照片的“歷史價值”,同時卻放棄了歷史情境的具體分析,一廂情愿地將西方攝影師理想化為抽象的、不受任何現實關系制約的人。這種評論沒有或不愿注意到,湯姆森的同一幅照片,在中國和在英國,有著完全不同的解讀;西方攝影師拍中國,不是搞精神戀愛,他們是把拍攝中國作為一種謀生之道,僅此而已!

實際上,這是一種批評意識的斷裂。在談到20世紀藝術批評時,薩義德提醒人們,我們花了太多時間去詳述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英國作家)和拉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英國藝術評論家)的美學理論,“卻不理會他們的思想怎樣同時提供了征服低等民族與殖民地的權力”;當人們津津樂道19世紀歐洲現實主義小說的成就時,卻忽視了它們的主要目的之一:“幾乎無人察覺地維持了社會對向海外擴張的贊同。”愛德華·W.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第14頁,李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面對湯姆森在中國的拍攝,在對其照片做詳細的情境分析之前,我們何以斷定他“完全以一種對中國的熱愛”拍攝了中國?


讀者若熟悉中國人,了解他們根深蒂固的迷信習慣,應不難理解,在我完成這項任務時,會面對多大的困難與危險。在許多地方,當地人從未見過白種的陌生人。而士大夫階層在普通人中已植入一種先入之見,即:最應該提防的妖魔鬼怪中,“洋鬼子”居于首位,因為洋鬼子都是扮成人形的惡魔,雙眼有魔法,具穿透力,能看到藏在天上地底的珍寶,因此無往而不利。他們來到中國人中間,純粹是為了謀求自己的私利。因此,我所到之處,常被當成是危險的巫師,而我的照相機則被視為神秘暗器,與我的天生魔眼相得益彰,使我得以洞穿巖石山巒,看透當地人的靈魂,制成可怕的圖像。被拍攝者會神魂出竅,不出幾年,就會一魂歸西。約翰·湯姆森:《中國和中國人照片集》“序言”,轉引自《帝國的殘影:西洋涉華珍籍收藏》,第174頁,團結出版社,2009。


如此愚昧的中國人,值得湯姆森“熱愛”嗎?

當湯姆森在《中國和中國人照片集》的“序言”中寫下這段話時,他忘記了同樣的情景也發生在歐洲。瓦爾特·本雅明在《攝影小史》中談到,1840年代的《萊布尼茨報》就公開宣稱攝影術是一種“惡魔的技藝”,該報稱“要將浮動短暫的鏡像固定住是不可能的事,這一點經過德國方面的深入研究已被證實;非但如此,單是想留住影像,就等于是在褻瀆神靈了。人類是依上帝的形象創造的,而任何人類發明的機器都不能固定上帝的形象”瓦爾特·本雅明:《迎向靈光消逝的時代——本雅明論藝術》,第4頁,許綺鈴、林志明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當時攝影術帶給世界的震驚是普遍的,但本雅明在敘述德國人時做了修辭性處理,而湯姆森在敘述中國人時,做了戲劇性的惡意渲染。

對湯姆森的這本書,英國攝影史家伊安·杰夫里有精當的評論:“實際上,他的書并不是公正無私的調查,它倒更像是一本為了商人和殖民者的使用而設計的說明書。在沿著長江旅行的時候,他一直留意著輪船的路線和殖民地的位置……見到那些尚未啟智的人和未開發的礦產資源,湯姆森深感焦慮不安,于是他寫了這樣一本與之有關但實際上卻對殖民者有用的手冊?!?img alt="伊安·杰夫里:《攝影簡史》,第64頁,曉征、筱果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4F1FE/13717506505120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830671-SSWy1NKHRVzIWZjF8op1ttOCGpd0eMWK-0-a24b8336140a663471b79a5d660886b0">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商業攝影師,在中國的游歷和拍攝中,湯姆森非常注意搜集和攝取那些西方讀者趣味極濃的中國習俗(如滿族女子的內宅生活、漢族女子的小腳)、景觀(如北京的圓明園、南京的琉璃塔,前者因鴉片戰爭、后者因出現在一幅英國流行的油畫上且被制作為明信片而廣為人知)、事件發生地(如天津大沽炮臺廢墟和仁慈堂廢墟,該教堂因“天津教案”中10位修女被殺而聞名歐洲),并極力鋪陳中國社會的江湖特色。廣州的賭場和鴉片煙館,福州警匪一家的馬快和棲身墓穴的丐幫,向陌生人發射毒箭的臺灣原住民,京津路邊的大車店,長江上盜匪造訪的夜航船……多么濃郁的江湖氛圍!極具驚悚感的中國經歷!一種中世紀般因落后而特有的傳奇色彩!

這正是東方學描述東方時的典型手法。比如他對福州丐幫的描述:


記得我第一次來到這里,被發自一個墳墓里的呻吟聲所吸引,這時天色漸黑,當我隱約見到好像是一個衣不遮體的老人時,一種迷信的恐懼感向我襲來。他正在扇著快要熄滅的火苗,但他不是這里唯一的居住者……我第二天一早又去找他們,碰見他們正在吃早飯。一個健壯但衣著不整的小頭目,看上去愚昧蠢笨,正站在入口處,抽著一支煙槍……此時他的同伙們正忙著用筷子扒著碗里那前一天討來的滿是臭氣的殘羹剩飯。他們大聲喧談著,又把他們的處境和身旁的棺材一忘而光。一個好開玩笑的人騎坐在棺材上,在死者的腦袋上講著笑話。《鏡頭前的舊中國——約翰·湯姆森游記》,第129頁。


這簡直就是恐怖電影的場面了。

雖然湯姆森知道丐幫與馬快式的江湖生活并不是中國社會生活的常態,但他對于類似的場景非常上癮,幾乎成為展示每一個中國城市或地方時不可或缺的內容。實際上這已不是其個人嗜好,而是反映了當時英國社會對于東方敘事的要求:東方必然是與西方不一樣的,既然西方社會代表著人類發展的最高層級,那么東方只能是相反;東方的意義就在于其能夠提供西方所沒有的種種奇觀,而關于東方的學術、游記、見聞、影像等則有這樣的義務。這種東方學趣味出現在當時歐洲關于東方的各類敘事之中,因為這是那一時代的規范化寫作,代表的是一種集體想象。比如19世紀法國著名作家福樓拜所記述的埃及奇觀:


有一天,為了愉悅大眾,穆罕默德·阿里的手下從開羅的集市上帶走一個女子,將她放到一家商店的柜臺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與其交合,而商店的主人則在一旁安靜地抽著他的煙斗。

不久前死了一個修士——一個白癡——人們一直把他當作一個圣徒;所有的穆斯林女人都跑來看他,與他手淫——他最終精疲力竭而死——這次手淫從早到晚一刻也沒?!?img alt="《東方學》,第134—13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4F1FE/13717506505120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830671-SSWy1NKHRVzIWZjF8op1ttOCGpd0eMWK-0-a24b8336140a663471b79a5d660886b0">


福樓拜、湯姆森以及各學科的歐美東方學者們齊心協力,共同構筑了一個專制落后、貧窮愚昧、縱欲無度、充滿奇觀、遠離現代文明的東方,一方面使“東方成了怪異性活生生的戲劇舞臺”同上書,第135頁。;另一方面鞏固了西方人觀看東方、裁決東方、君臨東方的優越感,一種影響久遠的歐洲中心論。湯姆森對福州丐幫的描述及這種描述背后隱藏的價值判斷,讓人很容易想起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在摩洛哥城市馬拉喀什所見到的當地人的生活狀態及其對當地人生存意義的評論:


當你走過這樣一個城鎮——生活著20萬居民,其中至少有兩萬人一無所有——當你看到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朝不保夕時,你總是難以相信這是人所能生活的地方。所有殖民帝國實際上都建立在這一事實的基礎之上。這里的人有著棕色的面孔——而且為數如此之多!他們和你果真是一樣的人嗎?他們有名字嗎?也許他們只不過是一種沒有明顯特征的棕色物質,像蜜蜂或珊瑚蟲那樣的單個個體?他們從泥土中誕生,他們揮汗如雨,忍饑挨餓,不久即復歸泥土,湮沒在無名無姓的墓穴之中,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誕生,也沒有人留意他們的死去。甚至墓穴自身不久也消散于泥土之中。同上書,第321—322頁。


多么坦率!既然“他們”不過是一種“沒有明顯特征的棕色物質”,而不是與“我們”一樣的“文明人”,那么,除了被征服、被殖民、被踐踏之外,還配有更好的命運嗎?

不要以為奧威爾只是在說摩洛哥人:“歐洲人所了解的非歐洲人全都是奧威爾所描寫的那種樣子?!?img alt="同上書,第321—32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4F1FE/13717506505120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830671-SSWy1NKHRVzIWZjF8op1ttOCGpd0eMWK-0-a24b8336140a663471b79a5d660886b0">

這自然也包括中國人,湯姆森的照片和文字可以為證。

使湯姆森的中國描述與奧威爾的馬拉喀什觀感產生內在契合的,是西方中心論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的認識論基礎是歷史主義,即認為人類歷史的發展是一個線性過程,“它把歐洲置于發展的核心和頂尖,從而使其按歐洲的發展標準在空間和時間上支配世界……(那些與歐洲不同的社會形態)非但沒有被視為有別于歐洲發展的同時代模式,反而被置于歐洲早已拋在后面的發展階梯的某一臺階上。它們讓歐洲人隱約看見的不是作為可選擇的現在,而是歐洲發展的一個過去階段,即人們所描述的‘我們同時代的祖先’的一種理論。這種新的世界觀的發展與歐洲對世界的殖民化和統治是攜手并進的?!?img alt="阿里夫·德里克:《中國歷史與東方主義問題》,見《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第76—77頁,羅鋼、劉象愚主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94F1FE/13717506505120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830671-SSWy1NKHRVzIWZjF8op1ttOCGpd0eMWK-0-a24b8336140a663471b79a5d660886b0">

湯姆森的照片和文字中,中國顯然被放在已被歐洲所拋棄的某一個臺階上。

歷史主義的形成,有著從啟蒙思想家經黑格爾、馬克思直到尼采和斯賓格勒的完整鏈條;而拍攝中國的西方攝影師,從于勒·埃迪爾、菲利斯·比托、約翰·湯姆森、約瑟夫·洛克直到埃德加·斯諾、羅伯特·卡帕、卡蒂埃-布列松和馬克·呂布,也構成了一個延續東方學視覺傳統的鏈條——筆者稱為“東方學影像鏈條”:所不同的是,埃德加·斯諾、羅伯特·卡帕和卡蒂埃-布列松代表了這一傳統開始轉變,而馬克·呂布則站到了轉折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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