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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布賴恩的地盤

五號簡報室大得足以容下十個人,感覺像是一所經費短缺的大學里面只有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啟用的會議室。窗戶許久未擦,涂漆斑駁掉色,桌子雖然能用,不過也咯吱吱地快要散架。它對現代社會的唯一妥協就是前邊安置的一塊又大又丑的互動電子白板,恰似個丑八怪“砰”地坐到破爛堆上。這是布賴恩·潘福特的地盤。他還沒來,莫德雷德進去坐下后拿出手機看起了《衛報》。

五分鐘后,門開了,布賴恩手拿文件夾和一只印有倫敦地牢[29]的馬克杯走了進來。他今年五十二歲,留絡腮胡子,戴眼鏡,穿了件舊花呢外套和長褲。莫德雷德收起手機,站了起來。

“早上好,約翰。”布賴恩說道,“要來杯咖啡么?水剛燒開。或者想喝茶的話,我們也有。”

“不用了,謝謝。”

“那你近來如何?”

“不錯,你呢?”

“挺好。”

口頭寒暄解決掉,他們握握手,然后各自坐下。布賴恩拿起遙控器指向白板。弗朗西絲·霍蘭的照片彈了出來,照片上的她擺了個姿勢。她身材苗條,棕色頭發垂及兩肩,頭上戴著白色發箍。她濃眉如墨,眼睛蔚藍,嘴唇很薄。她沒對鏡頭笑。照片上的她身著西裝外套,脖子上圍著領巾。

“脫歐女王。”布賴恩說道。

“什么?”

“脫歐。英國退出歐盟,約翰。你肯定聽說了該死的脫歐。上帝保佑,馬上就要公投了!”

“我的意思是,從未聽過別人這樣叫她。”

“她的同事都這么叫,老百姓倒沒有。”

“并且她應該是失蹤了,對吧?”

“到現在已經七天了。”

“她的失蹤是誰報告的?”

布賴恩將筆記本推到一邊。“她國會的同事,布羅姆利和奇斯爾赫斯特選區的保守黨議員查爾斯·普蘭查特。每逢工作時間,弗朗西絲一周都住在倫敦,所以她家人不知道她失蹤了。我說的‘家人’指的是她的父母和弟弟。無需考慮她丈夫,他們十年前離婚了,男方后來再婚,女方沒有。她也沒孩子。”

“這大概是警方管的事。”

“這也事關國家安全。她失蹤的事還沒公開,一直捂著呢。她是黨內冉冉升起的新星,不過,哎,最近有人曝光她曾經有過些心理健康問題。如果經判斷這些問題沒有對她履行職務的能力造成影響,那倒也不是什么問題。但是如果媒體理解成她動不動就會擅離職守,她很可能就完蛋了。黨內的一致意見是,保護她是必要的,至少在現階段如此。我料想,他們會等找到她之后再對意見重新評估。”

“她之前也失蹤過嗎?”

“在這個問題上,她父母不是很愿意提供信息。她弟弟也不是很愿意。保守黨也是如此。”

“所以換句話講,有過。”

“大家都這么傳的。”

“我們排除他殺的可能了嗎?

“目前為止,是的。這是與事實相符的最簡單的解釋。當然了,如果發現新證據,這也許——很有可能會——變的。”

“我們有什么線索在跟嗎?”

“約翰,這個問題你得去問菲莉絲。這不是我職責范圍內的事。我只不過是要把你領到起跑線上。”

“她做了哪些事贏得了那個稱號?”

“你是說脫歐女王?她是一個叫做‘退出條款’的七名創始人之一,‘退出條款’是托利黨[30]下屬的運動組織。她反歐洲有相當一段時間了。她是第一個跳出來堅稱保守黨只有跟獨立黨[31]一樣行事——或者最起碼要征用獨立黨的主要政策,才能讓他們靠邊兒站的人物之一。當時正值上屆大選前夕,她那么做是冒了極大的危險的。現在支持她的人就多得多了。”

“我敢肯定戴維·卡梅倫[32]很欣賞她。”

“2010年,她為卡梅倫贏得了一個重要的席位,但不是的,沒那么欣賞了。”

“最后一次有人看到她是在哪里?”

“國王十字車站,東南鐵路網的警衛下班時看到的。但沒看到她上車。據說,她站在購物區中央看起來‘郁郁寡歡’。我們拿到的那段閉路監控證實了這點。”

“除非你計劃好了要趕火車,否則大概是不會去國王十字車站的。”

“我們正是基于這樣的假設開展調查的。但是顯然,這意味著她可能在任何地方。”

“想必我們也不能呼吁市民提供目擊線索,因為會驚動媒體。她是不是相當有可能突然就出現了?”

“她肯定會在什么時候出現的。問題是,以什么樣的狀態?”

“她會不會有個情人?”

“她是英國最理智的女人,所行所用都非常理智,無論是穿的鞋子、留的發型、面部表情,還是相當實用的手提包——”

莫德雷德舉起一只手。“打斷一下,我不是在賣弄學問,不過理智是心理上的一種態度,不能用在衣服和飾品上。如果她容易患上心理疾病,就很難有一個不受任何情感影響,而又相對平衡的心理狀態,至少不可能始終都是這樣。”

布賴恩聳聳肩。“有道理。”

“對她來說,穿上那樣的外衣將自身偽裝成一個理智的女性可能對她有利。”

“什么意思?”

“你沒看出來么?她了解自己的內心潛伏著的一只野獸,也知道必須采取相當嚴格的措施才能將其壓制。每次照鏡子時都會一遍遍地試圖欺騙自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她就認定自己的‘另一面’有隨時爆發的危險。”

“可能吧,”布賴恩說,“我認為你想多了。并且我不確定你說的這些對案子有什么幫助。”

“如果她認識到這些,別人也可能已經認識到。”

“好吧……然后呢……?”

“比如說我是個尾隨作案者,倒不一定是個色魔。她已經知道的某個人,倒不一定了解甚深。我稱她為脆弱敏感之人,然后開始巧妙地糾纏她,以求得到我想要的。我并沒有作出什么不客氣的事情,不過為了討論方便,權且假設我關心的全部是我自己的利益,一點兒都不關心她的。”

“繼續。”

“她知道我在騷擾她;她有點兒想要告發此事,但是‘理智’使得她必須要獨立,能夠擔負責任,所以她沒告發。她頭腦沒那么清醒的一面覺得我出的價很有吸引力。終有一日,她就精神崩潰了。”

“也許就是幾杯酒的事。”

“可能吧。”

“沒準是敲詐。”

“也許兩個都有,也許都不是。”

“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了什么嗎?”布賴恩說,“阿加莎·克里斯蒂[33]失蹤之謎。1926年十二月她失蹤了十一天。他們最后找到她的時候,她人在哈羅蓋特[34]的一家旅店。她那段時間的記憶喪失了。等一下,我從英國廣播公司網站上找到些資料,我讀給你聽。‘根據傳記作家安德魯·諾曼的說法,這位偵探小說作家當時很有可能處于所謂的“神游”狀態,更專業的說法叫“心因性迷睡”。這是一種由心理創傷或抑郁引起的罕見心理狀況’。她之后再未提及此事。不過事后她完全正常。”

這時有人敲門。身著紅色套裝的菲莉絲面無表情地走進來。大概是來埋怨莫德雷德在她的案子上橫插一腳。他坐直了身子。

“我聽說你要加入我們了,約翰,”她不置可否地說道,“早上好,布賴恩。”

“要來杯咖啡么,菲莉絲?”布賴恩問道,“水剛燒開。喜歡喝茶的話,我們也有。”

“什么都不需要,謝謝你,”她說,“嗯,約翰?”

“我,呃,再去倒杯水,”布賴恩的腔調好似在說,他已預見到風暴的來臨,“如果要找我的話,我就在廚房。要是沒人找我,我一會就回來。”他沖莫德雷德投了個“希望你能幸存”的眼神便離開了。

菲莉絲沒有坐下。她把拳頭拄在桌子上,身子湊向莫德雷德。

“好吧,”莫德雷德打開僵局,“我昨晚被人襲擊了,就在咱倆分開后。是兩個自稱和市長大人很要好的彪形大漢。后來,我意識到切斯特在咱們私下談話時一直一副受驚的樣子。后來皮埃爾·迪朗從為市長大人服務的名為辛普森·馬斯格雷夫和德格羅的律師事務所那兒拿到了一張免入獄卡。如果你聽夠了錢德勒式[35]的委婉語,請隨時叫停。”

她什么都沒說。顯然,并非因為她想不出說什么好,而是因為她正在處理一堆零散的新信息,在腦海里將它們歸檔供日后使用。

“所有這些都與你加入我們有關——具體怎么個有關法?”她終于開口了。

“如果你不想我參與,盡管直說。這是你負責的案子。”

她情緒緩和了下來,然后笑出了聲。“你最好不要已經就開始破案了,僅此而已。布賴恩跟你交底沒,還是沒講完?我注意到你們只看到他幻燈片的第一頁。”

“后面幾頁都是些什么?”

“你說被人襲擊了?”

“昨晚上到現在發生太多事。”

她坐了下來。“迪朗出去的事我聽說了。不知道我接下來說的有沒有用,我認為威利看起來一點兒都不驚慌失措,但我承認你在這方面比我要更專業。不過襲擊的事,我之前并不知道。所以,跟我說說吧。另外,我再問你一遍,這次我表示更加同情你:這跟我的案子有什么關聯?”

“先回答最后那個問題:我不知道。不過肯定有大事要發生。除此之外城里唯一一件能稱得上大事的就是弗朗西絲·霍蘭失蹤之事了。從統計學的角度,同時發生兩件這樣的大事似乎不大可能,因此這兩件事情都是一件大事的兩小部分。”

跟之前向魯比·帕克匯報的一樣,他跟菲莉絲大致講了下與那兩人交鋒的經過。然后將跟布賴恩討論的結果告訴了她。“只是推測,”他說,“不過我認為有第三方危及到了她的安全。”

“比如說是誰呢?”

“暫時還不清楚。我想先跟認識她的聊聊再說。”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先看完布賴恩做的幻燈片再作決定。”

她做了個苦笑的樣子,然后準備站起身來。“看看跟她打交道的那些人有沒有哪個看起來尤為詭詐狡猾?他們都挺狡猾的。”

“菲莉絲,站住。”他說道。

她皺皺眉頭,疑惑不解。“干嗎?”

“待在那兒就好。一會兒就好。拜托。我想問你點兒事。”

她重新落座,臉上帶著憂慮。“盡管問吧。”

他沒做好提這事兒的準備,并且“菲莉絲,站住”也完全不是個恰當的開場白。聽起來像是在下命令。好在他們共事已久,菲莉絲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她將頭偏向一邊,耐心地等著。

“你還記得昨天,”他說,“咱們在市長官邸分開時我管他叫‘騙子之王’的事吧?你沒跟任何人講,對吧?”

“什么意思?你不會認為我跟那兩個——”

“不是他們倆。”

“那又是誰?”

“有人在魯比·帕克那把我說成是‘易受過激思想影響’。當然我知道不是你。我問的也不是這個。我就是不知道你是否,比如說,順嘴跟任何人提過?”

她提高了嗓門。“‘易受過激思想影響’?你?”

“是我。”

“哦,我的天吶,有些當官的真是刻板得不近人情啊!簡直是該死!約翰,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吃木斯里[36]、穿涼拖的嬉皮士,任何神經正常的人都不會認為你對組織有威脅!”

“好吧,哎——”

“我不敢相信,”她繼續說道,“這社會到底是怎么了?別誤會,我是忠實的保守黨成員,無論我這觀點是否重要,我真的認為你多數的想法怪異至極,不過起碼你畢竟還在思考咱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

“既然如此——”

“如果你也像現如今那些該死的呆子們一樣過活,我猜誰也不會給你打上標記。那幫人在該死的臉書和Instagram上不停地發自拍照片,難以置信!”

莫德雷德數了一下,三個“該死”,值得贊的是,她看上去比他這個當事人還要惱火得多。他有些后悔,不該提這事的。

“那接下來會怎樣?”她問,“我的意思是,那些無名氏想搞些什么動作?”

“要找我談話。”

“什么時候?”

“靜候通知。”

“誰檢舉你的?”

“灰部的人,據說是。”

“咱們必須要查出是誰。安娜貝爾大概能幫上忙,她是——”

他擺了擺手。“魯比·帕克說她會處理。咱們之中任何人去探個究竟對我也沒什么好處。尤其是我的朋友去。沒準這樣正中他們下懷,用這個借口開戰。”

“你這么說聽起來像是黑幫在爭地盤。不過呢,還真是這樣,有的時候是吧。職場都這樣。總之,別擔心。要是有誰找我談這事兒,我會狠勁兒夸你的。也別擔心安娜貝爾、埃德娜、亞歷克和塔里克,小伊恩你也大可放心。我會提醒他們的。”

“謝謝。”

“沒事的。另外,歡迎加入我的案子,我們的案子。”

“謝謝。”

敲門聲響起。是布賴恩。他微微探身進來,露出腦袋和倫敦地牢圖案的杯子。“可以進來了嗎?”他問。

“我留下,看剩下的幻燈片,”菲莉絲說,“每個人都需要偶爾復習下業務嘛。約翰,之后你可以告訴我你想跟誰談話,我會準備好必要的文件。你就不必再單獨找我了。”

就這樣,她現在對莫德雷德友善起來。大概是為他感到惋惜吧。他真不該告訴她的。簡直是一團糟。

剩下的幻燈片包括另外四張從不同角度拍攝的弗朗西絲·霍蘭的照片,她在國王十字車站出現的閉路監控錄像,此外還有兩個BBC西南[37]對她的采訪視頻,一個在室外,一個在演播室。她表情嚴肅,但在自己的領域見聞廣博,而且精明不受愚弄。與卡梅倫產生矛盾前,她大概馬上就要大展宏圖呢,失蹤之前大概也是前途一片光明。不過,一切尚未成定局。更加驚人的東山再起之事也發生過。

另外幾頁幻燈片里還出現了“退出條款”的另外六名成員,包括該組織名義上的領袖,國會議員查爾斯·普蘭查特,他相貌猙獰,臉長長的,面色蒼白,可以看到他雙眸下的黑眼圈,黑發順著額前的“V”形發尖向后梳過去。接著是弗朗西絲三個家庭成員:爸爸、媽媽和弟弟。

“我先找普蘭查特談談,”莫德雷德說,這時布賴恩剛剛關掉白板,“何不從頭號人物開始呢。”

“我通知他你要過去。”菲莉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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