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被截獲的信件

普魯士的腓特烈終于設(shè)法打消了克里斯蒂安·奧古斯都心中的顧慮，索菲婭的母親約翰娜也就立即開始參與到腓特烈更為宏大的外交戰(zhàn)略中，但是自認為是腓特烈派駐俄國的首席秘密代表的約翰娜表現(xiàn)得非常蹩腳。之前，為了煽動約翰娜幫助自己扳倒別斯杜捷夫，腓特烈告訴約翰娜俄國這位副總理大臣對普魯士懷有敵意，因此對索菲婭和彼得的婚事也沒有好感，他會竭盡全力阻止這門婚事。一到俄國，約翰娜就立即同法國與普魯士駐俄大使密謀鏟除別斯杜捷夫的勢力。陰謀暴露之后，兩位大使遭到了滅頂之災(zāi)，約翰娜也元氣大傷。

在索菲婭患病期間，伊麗莎白的一舉一動讓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看到了她對這位小公主的關(guān)愛。訂婚在即，約翰娜或許也自問過別斯杜捷夫究竟會給這門婚事造成怎樣的威脅，片刻的思忖后她告訴自己，造成危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無論他怎樣反對，在這個問題上他的意見都不可能壓倒女皇自己的主張，從而取消同德意志的聯(lián)姻。約翰娜原本應(yīng)當(dāng)對那位被挫敗的敵手寬厚一點，倘若她足夠明智，她就會努力爭取對方對女兒的支持。然而，約翰娜根本不具有扭轉(zhuǎn)局面的能力。從到達圣彼得堡的那一刻起，別斯杜捷夫的敵人——馬德菲爾德男爵和拉舍塔迪埃侯爵——就成了她的密友。他們秘密聚在一起，謀劃著各種方案，并不斷地向巴黎和柏林方向發(fā)出密信。約翰娜沉迷于令她飄飄然的陰謀中不可自拔?？傊僖矝]有回頭的機會了。她已經(jīng)陷得太深了。

在當(dāng)時的俄國，五十一歲的阿列克謝·別斯杜捷夫-柳明算得上是最有天資的人之一。在外交事務(wù)方面，他的能力強于絕大多數(shù)外交家，讓他在外交政策和宮廷權(quán)謀的漩渦中立于不敗之地的政治能力則為他贏得了更為重要的地位。少年時期，別斯杜捷夫就顯示出超凡的語言能力。十五歲那年，他被彼得大帝選派到國外去接受教育，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他一直在學(xué)習(xí)外交事務(wù)。1720年，在他二十七歲的時候，彼得大帝任命他為俄國駐哥本哈根大使。又過了五年，在彼得大帝駕崩后，他被委任為俄國駐漢堡公使，這個無足輕重的職務(wù)他承擔(dān)了十五年。經(jīng)過了安娜女親與安娜·利奧波多芙娜攝政王這兩位德意志女人的統(tǒng)治期之后，伊麗莎白剛一繼位就打算恢復(fù)當(dāng)年父親確定的外交政策。為確保政策的實施，她重新啟用了父親的門徒別斯杜捷夫。伊麗莎白將別斯杜捷夫從一潭死水的漢堡召回到俄國，任命他為樞密院副總理大臣，總領(lǐng)外交事務(wù)。

別斯杜捷夫雙唇單薄，鼻子卻很突出，長著一副尖削的下頜，寬闊的額頭有些傾斜。他是一個美食家，熱愛化學(xué)，還患有憂郁癥，生性殘忍、喜怒無常、脾氣暴躁，而且向來深藏不露。這位玩弄權(quán)術(shù)的高手在重掌大權(quán)之后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而且雷厲風(fēng)行，人們對他更多的是心懷畏懼，而非喜愛。他對敵人毫不手軟，為了祖國和伊麗莎白女皇的利益殫精竭慮。在索菲婭還沒有成為葉卡捷琳娜女皇的時候，別斯杜捷夫一開始對她充滿敵意，后來又變得友好起來，索菲婭也因此而見識到了這位副總理大臣所具有的截然不同的性格。一方面，他很直率、剛愎自用，甚至有點暴虐，但同時他又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xué)家，對人的判斷力很準(zhǔn)確，工作起來非常忘我，毫無私心，又是一個狂熱的民族主義者，獨裁統(tǒng)治忠誠的仆人。

伊麗莎白在位時，全俄國上上下下只有她一個人說了算。作為男性來考慮的話，女皇或許并不喜歡自己的副總理大臣，但她信任他，將他當(dāng)作自己最重要的謀臣。普魯士大使及其他各方人士都在圖謀破壞女皇對別斯杜捷夫的信任，但女皇對他們的努力一概不理不睬。在大多數(shù)問題上，女皇都允許別斯杜捷夫自行決定，不過偶爾有幾次女皇也會堅持自己的主張。比方說，將自己的外甥召至俄國，并讓他成為自己的繼承人，自始至終女皇都沒有征求過別斯杜捷夫的意見；選擇索菲婭作為彼得的新娘，這個決定也與別斯杜捷夫的意見背道而馳。對于這兩件事情，女皇都表現(xiàn)得有些沖動，憑著自己的直覺采取了先發(fā)制人的策略。此外，在這個流光溢彩令人艷羨的皇宮里，有時候女皇只樂意將自己當(dāng)作一個美麗的女人而已，這個女人只需要周圍的人不停地討好她，這種狀況一旦出現(xiàn)就會持續(xù)上好一陣子。當(dāng)女皇陷入這種情緒時，為了讓女皇在重要文件上簽名，別斯杜捷夫常常得一連等上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他曾經(jīng)對一位奧地利外交官說過：“在處理國務(wù)方面，倘若我們的女皇能拿出瑪麗亞·特蕾西亞萬分之一的時間，那我就會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腓特烈在柏林時吩咐過約翰娜，要她協(xié)助自己派駐俄國的大使除掉這位副總理大臣，然而參與這場陰謀的人卻全都對這個敵人一無所知。他們以為這個人資質(zhì)平平，身上存在著很多缺陷，例如賭博、嗜酒，是一個拙劣的陰謀家。因此，他們想當(dāng)然地以為只要選擇合適的時機略施小計即可將這位副總理大臣逼到絕境上。但是，誰都沒有預(yù)料到，對方對他們所有的秘密聚會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道對方已經(jīng)敏銳地揣測出他們的意圖，經(jīng)驗十足的別斯杜捷夫已經(jīng)開始提防他們，而且先發(fā)制人的將會是他，而不是他們自己。

別斯杜捷夫的防御措施很簡單，他只消截獲并破譯對方來往的信件，讀完之后再抄錄下來即可。一位就職于外交部的德語專家負責(zé)破譯、抄錄密信，之后還要將原件不露痕跡地重新封口。莫斯科與歐洲大陸之間信函往來無數(shù)，發(fā)信方與收信方都絲毫不曾懷疑過別斯杜捷夫已經(jīng)讀過，并抄錄下信中的每一句話。

別斯杜捷夫無須擔(dān)心這些信件暴露出他個人的問題，實際上信中最醒目的內(nèi)容都是拉舍塔迪埃侯爵對伊麗莎白女皇的諷刺挖苦和輕蔑的人身攻擊而已。侯爵向自己的政府報告稱伊麗莎白是一個懶惰、奢侈、不檢點的女人，一天之內(nèi)更衣四五次，簽署一些自己根本沒有讀過的文件，而且“輕浮、懶散，越來越胖”，“已經(jīng)沒有充沛的精力來治理國家了”。充斥在信中的傲慢和敵意都旨在激起路易十五和凡爾賽那群臣僚們的興趣，這種信很容易激怒一個生性敏感易怒的君主，但是彼得大帝的女兒卻不屬于這種人。

除了對女皇的人身攻擊之外，拉舍塔迪埃侯爵還在信中透露了他們正在密謀推翻別斯杜捷夫及其倡導(dǎo)的親匈政策，澤布斯特的公主秘密參與其中的事情在信中也有所提及。侯爵在信中提到約翰娜贊同他的觀點，并提到她同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也保持著通信往來，約翰娜作為普魯士間諜的身份就這樣被侯爵暴露了出來。

別斯杜捷夫很從容，他耐心地等待著自己的敵人在這場陰謀中越陷越深。在截獲了五十封這種不懷好意的信件之后，他才將證據(jù)出示給了女皇。這批信件絕大部分都出自拉舍塔迪埃侯爵之手。1744年6月1日，伊麗莎白帶著彼得、索菲婭和約翰娜去了13世紀修建的特羅伊茨修道院去休養(yǎng)。深思熟慮之后，別斯杜捷夫認為，在遠離宮廷的修道院里女皇會有充足的時間讀這些信，他將自己搜集到的證物擺在了女皇面前。伊麗莎白發(fā)現(xiàn)，索菲婭的母親一邊享受著俄國恩賜給她們的榮華富貴，一邊除了參與推翻副總理大臣的陰謀之外，還在為了其他國家的利益而對俄國圖謀不軌。

6月3日，索菲婭、彼得和約翰娜剛用完午餐，伊麗莎白女皇就走了進來，身后跟著萊斯托克。女皇命令約翰娜跟她走，留在房間里的索菲婭和彼得爬上窗臺，并排坐在一起，兩個人都把腿耷拉在窗臺下。他倆有說有笑地聊著天，就在索菲婭被彼得逗得哈哈大笑的時候，房門突然被推開了，萊斯托克出現(xiàn)在門口。“立即停止你們的打鬧！”他沖兩個人嚷嚷道，隨即又轉(zhuǎn)頭看著索菲婭說，“你可以回去收拾行李了。你馬上就要回家了。”兩個年輕人大吃一驚。彼得問萊斯托克：“這是怎么回事兒？”萊斯托克嚴肅地回答道：“你會知道的。”說完便怒氣沖沖地離去了。

彼得和索菲婭無法想象究竟出了什么事兒，就算位高權(quán)重，侍臣用這種傲慢無禮的口氣跟皇位繼承人及其未來的妻子說這樣的話也是難以置信的。彼得試圖給索菲婭做出解釋，他說：“如果你的母親做了壞事，那也不意味著你做了壞事。”驚恐的索菲婭回答說：“我的職責(zé)就是服從我的母親，服從她的命令?！彼鞣茓I以為自己就要被送回澤布斯特了，她望著彼得，猜測著倘若自己真的離去彼得又會作何感想。多年后索菲婭寫道：“我清楚地意識到，他根本不會為了同我的分別而難過?！?/p>

兩個年輕人仍舊坐在窗臺上，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令他倆迷惑不解，身體也隨之戰(zhàn)栗著。就在這時，伊麗莎白女皇從自己的房間里走了出來，那雙藍眼睛閃閃放光，盛怒之下的她面頰漲得通紅。約翰娜走在女皇的身后，她的兩只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吹脚首叩阶约赫路綍r，兩個小家伙從窗臺上跳了下來，畢恭畢敬地向女皇垂下了腦袋。索菲婭知道母親的所作所為跟自己毫不相干。

但是，凡是侮辱或者背叛過伊麗莎白女皇的人都無法得到女皇的寬恕。女皇首先將矛頭指向了拉舍塔迪埃侯爵。她命令這位法國大使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離開莫斯科，直接前往邊境城市里加，其間不得在圣彼得堡停留。這位昔日的朋友令女皇大為震怒，她下令要求他歸還自己的一幅畫像，那是當(dāng)年女皇送給侯爵的一幅鑲嵌在鉆石相框里的女皇肖像畫。侯爵將畫像還給了女皇，把鉆石留了下來。普魯士大使馬德菲爾德男爵獲準(zhǔn)在俄國繼續(xù)逗留一段時間，但不得超過一年。約翰娜被允許留在俄國的唯一理由就是她是索菲婭的母親，一旦女兒同彼得大公完婚，她就必須立即離開俄國。

隨著政壇上的敵手徹底覆滅，而且潰不成軍，別斯杜捷夫的權(quán)勢就更加膨脹了。原本只是副總理大臣的他被擢升為總理大臣，女皇還賜予他一座新的宮殿和封地。政治敵手的潰敗意味著別斯杜捷夫“親匈反普”政策的勝利。大權(quán)在握的別斯杜捷夫認為沒有必要再繼續(xù)反對彼得同索菲婭的婚事了，他明白伊麗莎白女皇一心想要促成這樁婚事，自己插手阻撓將會惹禍上身。而且，就算這對新人能夠完婚，新娘的母親也已經(jīng)沒有繼續(xù)興風(fēng)作浪的能力了。

約翰娜公主短暫的外交生涯就這樣毀于一旦。法國大使被草草驅(qū)逐離境，在俄國宮廷里浸淫了二十來年的老外交家、普魯士大使也徹底失了勢，而別斯杜捷夫則被提拔為俄國的總理大臣。最終，約翰娜自己也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伊麗莎白曾經(jīng)深愛過約翰娜的哥哥，由于愛屋及烏，她對約翰娜也曾十分友善，而現(xiàn)在她對約翰娜的情感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對約翰娜盡快返回德意志的強烈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