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子大歷史:初民、貴族與寡頭們的早期華夏
- 李碩
- 3966字
- 2019-05-16 12:48:15
齊魯之別
在魯昭公的流亡宮廷里待了一段,孔子失望了。這些流亡的貴族一人一個主意,各懷鬼胎,根本沒法成事。就說魯昭公的那些年輕公子們,為爭太子的位置,都無所不用其極。這些,其實在魯國宮廷里早就有了,但那時孔子還沒機會看到。現在這些人流亡在外,擠在一起爭奪有限的資源,內訌更加激烈。
還有,孔子出身還不夠高,也沒法接近魯昭公。跟昭公出亡的這些新老貴族,都想當第一號佐命元勛,對來投奔昭公的新人,防范得比季孫派來的人都緊。每次季孫或外國的使者到來,包括陽虎帶兵打來,這些貴族都要吵成一團,是回,是留,是到外國請救兵,誰都根據自己的利益堅持自己的主張。魯昭公就是這些人爭奪的一個傀儡。
除了這些無謂的人和事,還有一個問題孔子不能不考慮,就是他得養家糊口。他在齊國沒有收入來源,流亡政府也不給他開工資。他拿什么養活老婆孩子?現在漂泊在外,那些仁義道德、國際秩序都沒用,不能給兒女們當飯吃。孔子變得理智和現實了一點,離開了昭公的流亡朝廷,到齊國一個大貴族——高昭子家當雇員,打工掙錢混口飯吃,就像他在魯國時到季氏家里當職員一樣。
如同魯國的三桓,齊國也有一群老貴族,最有名的就是國氏、高氏。他們的淵源非常久遠,據說要追溯到西周。以孔子當時的能力,可以給高家做點文書工作,或者繼續當家庭教師。
孔子這次在齊國到過不少地方,還去過一些周邊的小國,應該都是為高昭子家出公差。比如他曾經登上齊魯交界處的泰山,舉目四望,覺得天下盡收眼底。以前他只登過魯國的“東山”,覺得已經夠高了,現在和泰山比,就不算什么了。
孔子還第一次欣賞了“韶”樂,據說是上古帝王舜時候創作的,算是華夏文明中最古老的藝術。孔子聽得入迷,“三月不知肉味”,感嘆說:“想不到音樂可以這么讓人開心!”那時沒有錄音技術,音樂愛好者都要自己學習演奏樂器,孔子在魯國已經學過彈琴了,這時他就試著把韶樂學下來。
在魯昭公逃亡到齊國的第三年(魯昭公二十七年,公元前515年),吳國的一位公子,即現任吳王的叔叔季札,出使中原列國,這是他第二次到中原出訪(第一次是在27年前)。中原人眼里的吳國人是野蠻人,但季札人品好,有文化,在中原名氣很大,他結交的都是列國國君和高級貴族。這次出訪完畢,他經齊國返回,隨行的長子病死在齊國,準備在當地埋葬。
孔子這時正在齊國,也慕名前去圍觀葬禮——他的身份不高,還不夠跟季札平等地交朋友。
季札給兒子挖的墓穴,以沒挖到地下水為限度(古代地下水位高),死者穿著“時服”,就是去世時令的衣服。埋葬完畢后,還堆起了一個小土堆,寬度像車輪大小,高度像個茶幾,不到一米,平頂。這些工作都完成后,季札露著左膀子(左袒),圍著墳順時針走了三圈,一邊說:“人的軀體最終回到土地,這是命中注定;至于靈魂,哪里都可以去,可以去!”
孔子看過這個葬禮,覺得很符合禮制。按道理說,人死在外地要歸葬祖墳,但也不能太固執,如果路途遙遠,就近埋葬也可以。
孔子早年的事跡,多半都沒有準確的系年,但季札出訪是當時的國際政治大事,《春秋》等官方史書都有明確記載,所以我們能知道,這一年孔子是生活在齊國的。但他這時是在魯昭公的流亡朝廷,還是已經給高昭子當雇員,就不知道了。
剛在齊國工作的時候,孔子對這里的印象還不錯。他有個說法:“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說的好像齊國不如魯國,但也不是不可救藥,稍微改良一下,就能達到魯國的地步;魯國再稍微努力一下,就可以到“道”的好境界了。孔子為什么這么想?這得說說齊國和魯國的來歷。
齊國的來歷,是輔佐周武王滅商的“姜太公”,這是后世人給的稱呼。他本名叫呂尚,是西部羌人呂氏部族的頭領,和周人是傳統盟友加姻親。周武王滅商以后,就把呂尚封到了山東半島北部的齊這個地方,都城在臨淄。山東半島上有很多原住部族、小國,被稱為“東夷”,商朝時他們就不太服從商王,這時也不愿服從周朝。姜太公撲滅了很多原住部族的反抗,慢慢在東方立足。不過開始的時候,太公家族還沒覺得自己是“齊國人”,死了以后還要把棺材送回關中老家埋葬。到第六代齊國君主,才開始在本地下葬。
山東北部平原開闊,北邊和東邊是汪洋大海,南邊是山區,各種資源都很豐富,原住部族也慢慢被齊人征服、同化,所以齊國國力強盛。加上姜太公在周王室里權威很高,朝廷就給了姜太公一些特殊的權力:他可以討伐周邊不聽話的小國,幫助周王維持東方的國際秩序,因為那時交通通訊不方便,地方上出點什么動亂,不能只靠匯報和等待關中朝廷的命令。
到了春秋前期的齊桓公時(比孔子早一百多年),管仲做齊國的丞相,齊國更加強大,還打著維護周王權威的旗號,召集中原列國會盟,一起對付狄人、楚國,成了“春秋五霸”的第一位。那時的“霸”不是憑勢力大欺負人的意思,而是要替周王室維持正常的國際秩序,是個好詞。
但另一方面,齊國人做生意的多,不光經濟發達,人的腦筋也靈活。這里流行各種神仙方術和各種坑蒙拐騙的政治權謀學,不太相信仁義道德那套古板的教訓。這是孔子覺得齊國不如魯國的地方,但可以提高。
至于魯國的來歷,它的開國者是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在周武王準備滅商的時候,周公旦起了很大作用,而且滅商之后不到一年,武王就病死了。繼位的成王周誦年幼,全靠周公旦輔政(有一派史家甚至說,周公輔政期間是稱王的,還用了周王的全套正式排場)。周公先撲滅了商朝殘余勢力的反抗,又規劃了“大分封”,包括把姜太公封到齊國。周人管理中原的各種政策,都是周公奠定的基礎。所以后人都說,周公是事實上開創周朝的人,是“周禮”的創制者,地位非常高。孔子對周公也非常崇拜。
周公旦為什么叫“周公”呢?因為周不僅是王朝的大名,它本身也是一個小地方的地名,就是周人當年曾經的龍興之地,關中西部的周原一帶,這里后來被文王分給兒子旦作封邑,所以旦才被稱為周公,就是統治著周原這一帶地方的公。
在滅商之后的大分封里,周公旦給自己定的封國是魯國,在山東南部。但他一直在朝廷主持政務,分不出身來建立諸侯國,這個工作是他的大兒子伯禽完成的。周公還有個小兒子形成的家族,世代統治周原的舊封地,同時在王朝擔任卿,服務歷代周王,在春秋幾百年里也很顯赫,這個家族一直叫“周公”,和魯國是兩個家支。王室東遷之后,這個周公家族也隨之到了洛陽,在周原的封地就丟掉了,但“周公”的名字一直沒改。
由于周公旦在周朝的特殊地位,魯國在各諸侯國里就很有特色。據說它繼承了周公開創的制度和文化,有些本來只有周王室才能有的文獻書籍、歌舞禮儀,魯國國君也可以有一份。這是其他諸侯國比不了的。魯國從國君到貴族,也普遍拘謹、守禮。
孔子年輕的時候,晉國的一個高官韓宣子到魯國訪問,參觀了魯國官方的藏書典籍,感嘆:“周朝的禮制都保存在魯國啊!”孔子8歲的時候,吳國公子季札初次到中原游歷,在魯國受到國賓級招待,欣賞了魯國朝廷的傳統音樂、舞蹈。這些都是紀念周朝開國的壯舉,祭祀文王、武王、周公用的,季札十分感慨,“嘆為觀止”這個成語就是從他的感嘆來的。孔子從年輕時就讀書好學,也是受魯國大環境的影響。
當然,魯國人這種書呆子風格,在國際上經常鬧笑話,齊國人尤其愛拿這個捉弄魯國人。孔子覺得齊國可以改良成魯國,是有點盲目樂觀了。
孔子曾好幾次談起對管仲的評價,肯定他的功勞:管仲召集中原國家對抗蠻夷的威脅,整頓“國際秩序”,如果當年沒有管仲,我早該是“被發左衽”的蠻夷了吧?周人男子留長頭發,但要用笄(簪子)別起來,貴族戴禮帽(冠),老百姓用布包頭。所謂蠻夷,頭發就直接披在肩上。“左衽”是蠻夷的穿衣習俗,衣服的右邊衣襟壓住左邊,前襟向左。中原的“右衽”則相反。
孔子對齊國國君、貴族的觀感,主要是生活奢侈。這一方面是因為齊國比魯國富裕,另一方面,就是齊國君臣普遍不太遵守“周禮”那套秩序,過日子講究。
齊景公有時到高家做客,孔子在席間作陪,能跟齊景公說上兩句話。齊景公聽說孔子有學問,就問他:搞政治搞到什么樣,才算成功?
孔子的回答是:國君要有當國君的樣,臣下要有當臣下的樣。父親、兒子,也按這規矩來,這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這個對話的背景,是魯昭公還在外面流亡,齊景公想吸取教訓,不想蹈魯昭公的覆轍。孔子見識過了三桓、昭公和昭公身邊那群人,這個回答,就是從對那些人的觀察得來的。
所以齊景公很贊同:是啊,當臣子的要不像個臣子,那農民收的糧食,還輪得到我吃嗎?這時大家腦子里想的,都是魯昭公這個反面教材。
魯昭公出逃這年,是齊景公在位第三十一年。景公已經見識過這種動亂,當初是他哥哥齊莊公當國君,和大貴族崔杼的夫人私通,被崔杼捉奸殺掉了,然后崔杼扶植了景公即位。所以在景公初期,國內大貴族專權很厲害,還打內戰,很強大的崔氏、慶氏都失敗垮臺了。趁著大貴族互相殘殺,齊景公慢慢掌控了局面,提拔了一些勢力不太強大的貴族,比如老牌的同宗國、高兩家,還有異姓的鮑、晏、陳等家族,政治比較穩定。
按《史記》的說法,齊景公對孔子的印象不錯,想給孔子一塊封邑。齊國的丞相晏嬰很妒忌,說孔子壞話,這事沒辦成。
這很可能夸大了孔子的影響。獲得國君賞給的封邑,那意味著成為大夫,高級貴族,要論地位出身,孔子不夠格。要論聲望,孔子是做學問的,這事業年輕人不行,得老子那樣一把白胡子,孔子這時資歷還太淺。
再者,齊景公在位三十多年,都快成精了,這么幾句話也糊弄不了他。他真想聽的,是魯昭公流亡朝廷里面的一些具體動向。不過孔子和晏嬰丞相互相看不順眼,倒是事實。
晏嬰和齊景公一樣,也是很長壽的人,在齊國的政治舞臺上活躍了幾十年。他和孔子是完全相反的風格:個頭很矮,性格詼諧樂天,能把國君逗得很開心;同時又很有心機,什么人對自己有用,要找機會提拔,什么人沒用,得盡量打發得遠遠的,別讓國君重用他。史書里有晏嬰“二桃殺三士”的故事,雖然不太真實,但確實是根據晏嬰的個性創造出來的。像孔子這種不識時務的書呆子,晏嬰肯定不待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