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流放的老國王
- (奧地利)阿爾諾·蓋格爾
- 5121字
- 2019-05-14 17:39:33
每天的日子一模一樣,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一早,老媽就叫醒孩子們,得叫上好幾遍才能把每個都叫醒。孩子們經常得跑著上學去,因為時間總是很緊。鞋子很糟,冬天木頭鞋底粘滿了雪,一面走一面得打掉粘在鞋子上的雪,每年從尼古拉日[1]左右開始下雪,雪留在地上,直到春天才開始融化,木頭鞋踩在雪上,碾壓著雪。
孩子們早餐每人一湯盤熱牛奶,就著棒子面餅吃,只有老媽和老爹有咖啡喝,而蜂蜜則只有老爹一人可以享用,不過星期日全家都能得到蜂蜜。飯后為可憐的靈魂祈禱。
孩子們并非被嚴格培養長大的,而是被嚴格豢養大的,豢養牛是孩子們的任務,豢養孩子是父母的任務。
按照如今的標準看,孩子們營養不足。他們幾乎沒有蔬菜可吃,吃肉的機會也很少,吃得最多的是牛奶、面包、豬油。一年里大家期盼著水果收成的季節來臨,有時孩子中的一個會在清晨五點醒來,偷偷溜到果園里看第一批梨是否已經掉到地上了。孩子們都會自己弄個地方藏東西,以免兄弟姐妹瓜分自己撿到的水果。
以當時的生活條件說,這些孩子童年的物質還不算過分欠缺,他們更加欠缺的是父母的關心和照顧。孩子太多,父母的精力遠遠供不應求,一切的一切都得分為許多份。只要哪個孩子能拿得了工具,他就得幫忙,做得來什么做什么,小的孩子照顧更小的,怕馬被牛虻刺傷,孩子們得為它驅趕牛虻,那馬是從鄰居那兒借來的。孩子們被派去沼澤地找橡實,那是豬圈里的豬需要的,有一次,人家在一棵橡樹下發現失去知覺的約瑟夫,他是七個孩子居中的那個,原來他在采集橡實的時候,從樹上跌下來了。孩子們得從割來的草中找出獨活、毛茛之類牛不吃的東西,孩子們用手推車推著蘋果到布雷根茨的集市上去賣,老媽騎自行車隨后跟來。回家的路上,我父親和比他小一歲的保羅一路吵吵鬧鬧傻玩,他們輪流著,一個坐在車上,一個當馬拉車,木頭鞋底釘有釘子,走在鋪石子的道路上,啪嗒啪嗒地響著。那個時候,街道還屬于孩子們的世界。
俗話說的被工作套住,在這兒是要從字面上去理解的,男孩子得拉干草車,這時女孩就會譏笑他們,說:“有了驢便省了馬!”
男孩女孩都得做工。男孩管豬圈牛圈,女孩清晨五點就得起來,上學之前先到地里拔除雜草。
有一次大風暴,整個玉米地里的玉米株全倒了,孩子們就得拿著樁子和鐵絲把玉米稈扶起綁好。家里每天要吃的棒子面餅全靠這些田里的玉米呢。
當時大多數食物都靠自家的收成,除了面包、面粉、糖、鹽。只有非買不可的東西才會買,舊報紙剪裁成手掌寬的紙條就是廁所用紙,這自然也是孩子們的工作,孩子中的一個坐在起居室桌前,拿著大剪子,對齊著直線剪報紙。
點火也需要紙。那時候根本出不了什么垃圾,家里有堆肥、有一頭豬,一個爐子。
對我父親來說,最好是一輩子什么都不靠別人地過生活,這是深深烙在他身上的農民印記的一個部分,然而這是妻子和兒女都不喜歡的,他們生長在一個消費社會中,很自然要丟棄多余之物。修理東西并繼續使用的能力以及從父母那兒接受過來的看法,諸如推遲滿足自己的需要,或者根本就不讓某些需要萌芽,如今在我們這兒都屬于一種沒落的文化。
在萊茵塔爾那大房子的地窖里,有個釀造燒酒的鍋爐。童年時代我老坐在一個倒放著的木桶上,或者坐在一個大木塊上,看著大人釀造燒酒。我喜歡爐子里燒柴火時噼里啪啦的響聲,也喜歡酒一股股流進大肚子酒瓶時嘰里咕嚕的聲音,熱熱騰騰的地窖里,燒酒的香氣和男人們費力做工發出的氣味,這些我都喜歡。外邊可以見到坑里漸漸冷卻的葡萄渣滓和冬日里繚繞在光禿的梨樹枝椏間的裊裊煙霧。
對于我的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們來說,釀造燒酒的附帶效果是這些天家里有熱水。熱水被引到隔壁手工作坊的一個雙把大木桶里,手工作坊里拉了一道鐵絲網,后面是雞圈。在這兒呈現的一幕幕就如同意大利西部片:燒酒的氣味、雞的咯咯叫聲、熱水里裸體的農家孩子們,這種情況一年大約有十次。其他時間每個人都在廚房里全家唯一的盥洗池里洗:只有冷水。
我父親一生緊緊保持著他童年的生活方式。在后來的生活中,他大多數時間在盥洗池里洗,把頭深埋在池里,大聲呼氣、喘氣,往臉上拍打水,水能噴到好幾米外。他老用手指頭把洗臉巾塞入耳朵里,再用力亂轉亂搖晃,光是看著都覺得疼。
我的這點兒戰利品完全拜偶然所賜,那么少,就如同收割后的田地里留下的幾根稻草。
1938年德國納粹吞并了奧地利。老爹一家是村里立場堅定的基督社會黨,老爹和老媽對他們的天主教的信仰十分認真,此外,他們不需要依靠新的政權獲取經濟利益。他們的小農經濟以及老爹在發展良好的電力公司的收入,足以讓他們安然度過危機時期。“武器是由魔鬼上子彈的。”這是老媽說的話。老爹是個老頑固,他的妹夫做了納粹鄉長,他對妹夫說話時,再也不使用親熱的“你”,而用保持距離的“您”了。
家里并不談論政治問題,吃飯時大家嘴里塞滿食物,吃過飯全家沒有時間留下閑坐,一切都得快速進行,狼吞虎咽后,馬上回去干活。不久,人家就要求大兒子埃米爾加入希特勒少年隊,他拒絕參加,理由是他已經加入紅十字會。人家說,如果不改變想法就得退學,受到這樣的威脅時,老爹堅決對抗。結果是,埃米爾沒有退學,留在原來的商業中專讀書,不過子女補助金被取消了,當時這個家已有八個孩子。除此之外,家里倒是再沒有遇到其他難題,他們的鄰居則遭受到公開譴責,那家人的門上被釘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這家人反對德意志人民。”
保羅還記得牌子上“家(Familie)”[2]字的第一個字母是小寫的f。他說,那時候他大約是十一二歲,站在那牌子前面看了很久,當時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應該大寫的字母會錯寫成小寫。隔壁那家人是一對剛結婚沒多久的夫妻。這位妻子老了住在養老院的房間,就是后來我父親2009年入住的房間,那是在她九十四歲去世后不久的事。這個村子里的人就是以這樣的方式聯系在一起的。
父親和他的弟弟妹妹們在戰爭開始時有的讀中學有的讀小學。他們之所以能夠繼續上學,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的父母重視教育,他們認為受教育可以讓孩子們不再依賴小農經濟生存,他們家那點土地將來最多只能保證一個孩子的生計。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樂于見到后代的天賦得以發揮。更主要的是,他們知道,如果送他們去當學徒工,他們就不能像在校的學生那樣有時間給家里幫忙了。上學沒有什么不好,除了保羅,他害怕家里將來讓他當牧師,就對高等中學棄而不顧。
1944年父親收到征兵令,被征入營了,一個農民出身的高等中學學生,由于過分嚴肅而顯得有些慌亂的輔彌撒男孩,對社會沒有什么認識,也沒有什么生活經驗——正如安德烈·別雷[3]形容那些學生士兵所說的那樣:不再是孩子,還沒有成人,不是軍人,可也不是平民百姓。
他先進入青年義務勞動軍,1944年中被轉到國防軍去。比我父親大三歲的埃米爾和比父親小一歲的保羅的情況大致相同。留在家的人因此對政治發展形勢關心得多了,大家掛心被抽去當兵的兒子和兄弟。如果幾個星期都沒有他們的消息,就會擔心,不知道他們究竟怎么樣了。
埃米爾運氣比較好,他在非洲很快就被美國人俘虜了,一直到戰爭結束他都在美國蒙大拿州做翻譯聯絡員。沒有多久他來信了,所以家里知道他的情況是安全的,放心了。保羅1945年在意大利被新西蘭人俘虜。在意大利巴里附近的俘虜營里,他做手工為自己掙得一點補貼生活的錢,他拆了毛衣袖子得到毛線,用鐵絲網的鐵絲磨成織毛衣的針,織了帽子賣給同營的俘虜,他們或者為了遮陽光或者為了外表好看,買他的帽子。戰后很長時間里他還戴著自己織的那頂帽子。
因為保羅只有十七歲,在1945年夏天就被釋放回家了。事先他沒讓家里知道他回家的消息,回到家,誰都還沒見就先去牛圈看那三頭牛,接著去釀酒窖,堂兄魯道夫正在那兒釀酒,堂兄走在他前面從地窖后面的樓梯上去,直接到廚房,老媽正在廚房忙著,她幾天前才生了個男孩,因為孩子的脖子被臍帶纏住,孩子出生幾小時后死了。
魯道夫對老媽說:
“特蕾,來了個士兵,想在這兒借住。”
據說她遲疑了一下,雖然有三個孩子不在家,家里還是相當擠。于是保羅從暗處現身出來,當時已經淚流滿面了。
我父親最初的遭遇也不差,在訓練期間,他因為右下臂碰傷,傷口嚴重發炎,得到兩次休病假的機會。傷口剛愈合,他就自己提出回家給他們“協會”拿燒酒過圣誕節。基督降臨節期間他在沃爾福特家里過了兩星期。然而1945年2月他作為十八歲的卡車司機被轉到東部前線,他是沒有駕照的人,在上西里西亞地區遇上一次大車禍,當時他的車開在一條結冰的車道上,前面的馬車沒有讓路,而卡車喇叭不響,剎車在結冰的路上不靈,于是他把車轉向車道旁斜坡下,車子打了好幾個滾才停住。上司威脅他說,這件事后果嚴重,他會因為搞破壞活動被送上軍事法庭,他回答說,他沒有駕照,本不該讓他開車的。
當每個人都清楚知道一切都過去了時,父親離開了部隊,和幾個奧地利人一起,想去找美國人。可能因為想家想得厲害,這一撥人走錯了方向,本該向西走,而他們向南走了。橫穿波希米亞地區,走最短距離的路回家,找俄羅斯人。就在奧地利境內,在卡姆普塔爾,想早日回家的夢破碎了。
后來每當我父親號稱在戰爭中見過世面時,他所指的并非戰爭期間,而是戰后那段日子。在俘虜營里他被集合去搬運戰利品,有一次在湯里發現一塊顯然已經腐敗的骨頭,他實在太餓,就啃了那骨頭。第二天就得了痢疾,身體在很短時間內瘦到只剩四十公斤。在斯洛伐克的布拉迪斯拉發郊區一個臨時傷兵醫院里度過四個星期,那兒的狀況我幾個月前還一無所知。父親從未談起那四個星期的遭遇,每當他敘述從前的經歷時,總是從蘇聯人放他走的時候開始,“因為我已經一點用也沒有了”。
一個紅軍把我父親和幾個奧地利人送到斯洛伐克和奧地利邊界海恩堡的多瑙河支流馬爾赫河邊上。
“奧地利人,再見了,多保重!”這是紅軍對他們的告別語。至今,當父親陷入沉思時,還會喃喃自語地嘟囔這話。
從這兒回到福拉爾貝格還得經過三個星期的時間,那是一場艱辛之極的跨欄賽跑。父親身上既沒有錢,也沒有從蘇聯占領區到美國占領區所需要的證件。申請證件需要照片,他不愿意照相,因為洗出相片需要十四天工夫。想家想得厲害,所以他希望逮到機會非法過境。遇到有人家給他床鋪睡覺,他會拒絕,因為他知道自己身上有虱子。他睡在客棧里撞柱球的球坑里或者農民家的草堆上。
在烏爾法爾等了六天后,幾個福拉爾貝格同鄉幫助他躲在一輛紅十字會車的座位下越過多瑙河到了利恩茨,這兒是美國占領區,美國人給他做了除虱措施。
這時他也拍了照,因為利恩茨有個快照攝像師。所以就有了那張他在錢包里放了近六十年的照片,可惜幾年前那張照片遺失了。
過了因斯布魯克他在火車上第一次遇見了沃爾福特老家人,他向他們要了面包。他在勞特巴赫下車,遇到一位表兄,因為父親的模樣消瘦,還有那一頭短發,表兄起先完全沒能認出他。這位表兄陪伴他一直到家。
離家這么久之后,父親的感覺我想象得出。連我都難免這樣,我從維也納回老家,每當火車通過阿爾貝格大隧道后,我看見窗外一個個小火車站的站名時,心中便覺親切欣然,好似那些站名是一首詩里的一部分:朗根、瓦爾德、達拉斯、布拉茨、賓格斯、布魯登茨。
父親是在9月第二個星期到家的,那天是9月9日,日頭已經不那么炎熱,日光也不那么灼灼逼人,在收獲梨和蘋果之前,第三撥干草也該收割了。到了10月他重回學校讀書,讀商業學院畢業班課程,就好像之前沒有發生過什么似的。
當時沒有人知道的是:這個十九歲的青年再也不對外界敞開自己了,這件事已經一了百了。在傷兵醫院里他一定發過誓,如果有一天能夠回到家,他要一輩子守在家里,他的返鄉之路實在是太艱難、太緩慢、用的時間太長了。他放棄了原先讀電氣工程的計劃。事實改變感覺。
我還記得,在我們小的時候,每當說起度假這個話題時,家里總是鬧得不愉快,父親老說,沃爾福特對他來說就很好了,沒有必要外出旅行度假。當時大家認為這些話明顯是他懶惰不想動的借口,而事實上部分真是借口,不過僅僅是部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逐漸明白,父親拒絕遠行,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心靈所受到的創傷,而心中隱藏著的事永無結束的時候,我也理解到,父親在家的行為因此表現出他所表現出的樣子。他所有的防護措施都旨在幫助自己不再陷入險境。那樣的懷鄉之苦他不想經歷第二次。
這真是種罕見的諷刺,他在許許多多年之后陷于一種境況,每天都想回家——因為他忘記了他在家這一事實。
爸爸,你看,這是你院子的矮墻,是你親手砌的。
對的。我要把它帶走。
矮墻你是沒法帶走的啊!
那還不容易,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了。
可那是行不通的啊!爸爸。
我會弄給你看的。
可是,爸爸,喂!喂!不行的!我還想聽你解釋,你已經在家了,要怎么回家呢?
注釋
[1]Nikolaus,每年的12月6日。按照民間的說法,圣尼古拉會在這一天顯靈,并送給孩子們禮物。——中譯注,下同。
[2]德文名詞第一個字母正常狀況下要大寫。
[3]安德烈·別雷(1880—1934),俄羅斯象征主義主要代表作家,他的神話小說《彼得堡》運用了大量神話,使神話獲得新的象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