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柔也不再哆嗦,坐上轎子,讓天孝帶著來旺跟在后面,漸漸地消失在叢林深處。一間破屋里,走出兩人,交頭接耳一番,便分頭行動了。其中一人,由于左手受傷,用繃帶纏著掛在胸前,只能繼續潛入叢林跟蹤天林;另一人指著叢林深處直罵娘,提著片刀趕往黎家堡,前去通風報信去了。
天孝跟在轎子后面,沿著羊腸小道,往茅草坡上爬行數里,翻過貓耳嶺的脊梁,眼前呈現出另一片天地。兩座山頭,直插入云端,山坳處一條石板鋪就的過道,平坦地直通山寨大門。山寨坐落于孤堡之上,四面都是萬丈絕壁,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條過道。
進了寨門,便是大大的練兵校場,左邊草棚里集中飼養著數十匹野馬,右邊木架上懸掛著雜七雜八的長刀短箭,再往里走去,便是幾排的錯落而建的木柱茅屋,各有三五間宿舍。在茅屋的最里端,有一個十分隱蔽的山洞,名叫貓耳洞,洞內設有聚義堂,堂內供奉著紅臉關公,案桌前香火不斷,煙霧繚繞。堂下坐著大當家馬蜂,此時正在召集眾人議事。
馬蜂摸摸絡腮胡,和坐在他右手的虎背熊腰之人低聲交流幾句后,立即宣布:“年關將近,我們得多備存糧啊,這次目標就是周家莊,不知哪位兄弟愿意去打頭陣啊?”
“大當家的,要想順利拿下周家莊,決非易事,我看還得好好籌劃籌劃才行啊。”坐在馬蜂左手邊的趙明四下望望,半晌無人回話,于是建議道。
“二當安的,你向來足智多謀,可有妙計?”馬蜂一向視趙明為自己的軍師,對他言聽計從。
“周家莊的那幾桿槍不好對付啊,且容我好好想想。”趙明搖搖蒲扇,低頭沉思。
“來,大兄弟,喝酒,”馬蜂向坐于右手之人舉杯對飲,正好有個小嘍啰跑進洞來,拱手對他說,“大當家的,小姐回來了。”
“她不是才出門嗎?”馬蜂放下酒杯問道。
“好像是鐵牛在碼頭被人弄受傷了。”
馬蜂不信。因為,貓耳嶺的名頭,曾經在方圓幾百里范圍內是無人不知,無人敢惹的。“是誰敢在我貓耳嶺撒野,活得不耐煩了吧。”
“聽說,打傷鐵牛的人,被小姐帶回山寨來了。”
“你說什么?小姐把打傷鐵牛的人帶來了?”馬蜂和眾人都大吃一驚。
“快說,傷到小姐沒有啊?”趙明搶著問小嘍啰。他很關心馬玉柔,因為他無妻無子,便把馬玉柔當成了自己的女兒看待,有些時候甚至比馬蜂這個親爹還要疼愛。馬玉柔從小就死了娘,跟著爹爹馬蜂在貓耳嶺過著土匪生活。在這里,馬蜂教她刀槍和武藝,趙明則教她習文和雜學,她雖然性格有些粗放,但是小小年紀,動手能力卻比平常的小孩兒也要強得多。
“小姐倒是沒事。”
趙明聽了小嘍啰的話,仍有些不放心。馬蜂知道他的心思,并安排他先去看看女兒,自己留下與眾人再商議商議,如何拿下周家莊。他自然不推遲,與眾人告辭后,大步流星地走出聚義堂。
此時,花轎在校場上停下,馬玉柔丟下不知何為的天孝,立即安排轎夫鐵牛前去療傷,當她撕開鐵牛胸衣正準備清理肚子上的傷口時,趙明來了。
“柔兒,我的乘寶貝,你真的沒事吧?”
“二爹,放心吧,我好得很,”馬玉柔見趙明走到身邊,于是把沙布和刀傷藥交到他手里,“二爹,你來得正好,這事兒我就交給你了。”
“好,我來。”趙明心甘情愿地接過馬玉柔的活,令她坐到旁邊,講講到底怎么回事情。
天孝獨自一人在校場上,站了一會兒,見無人搭理,于是,東逛西闖,不小心闖到了貓耳洞口。他正要往熱鬧的聚義堂里面鉆,就被洞口站崗的小嘍啰用長刀擋下,于是,兩人爭吵起來,驚動了正在與眾人喝酒猜拳的馬蜂。
“在嚷壤什么?”馬蜂放下酒杯,對小嘍啰吼道。
“大當家的,這小子不長眼,偏要往里鉆。”站崗的小嘍啰押著天孝,進入聚義堂。
馬蜂掃了一眼,感到很奇怪,山寨什么時候多了個小孩,“他是誰?”
之前報告的小嘍啰跑到天孝旁,確認一番后,搭手回答道:“大當家的,他就是弄傷鐵牛的那個人。”
“就是他?”
“不可能吧,他才多大?”
……
眾人議論紛紛,誰都不敢相信,鐵牛在山寨可是有名的摔跤高手啊,怎么會敗給一個不起眼的小孩兒。
“把他給我綁了!”馬蜂制止住議論聲,指揮小嘍啰動手。
“我看你們這群烏合之眾,誰敢把小爺我怎么樣?”天孝拼命掙扎,最終還是沒能逃過眾人的聯手,雙手雙腳被麻繩捆綁得嚴嚴實實。
“小子,老實交待,是不是你打傷了我的人?”馬蜂高高在上,看著下面毫無畏懼的天孝說。
“是又怎么樣?”天孝心想,反正自己已經落入敵手,害怕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索性把命都豁出去了。
“你為什么打傷他?”馬蜂追問道。
“哼,他不講江湖道義,欺我弱小,該打!”天孝說得理直氣壯,順便把眾人罵了一通,“你們這幫家伙,更不要臉,竟欺負小爺我孤家寡人,算什么好漢,還要不要在江湖上混啊!”
馬蜂怒氣沖天地站起來,揚著軟鞭大聲喝斥,“你這個混小子,死到臨頭了,還不知道求饒,反而指責于我,好,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江湖道義。”
“小爺我還怕你不成,有種把我殺啦!”天孝越來越膽大。
“大當家的,先等一下。”“爹爹,別打他。”眼看著天孝就要遭受皮肉之苦,趙明和馬玉柔的聲音從洞口外傳來。
話音剛落,人已到了。馬玉柔連忙拉下父親高舉軟鞭的手,再去幫天孝松綁。而趙明則把馬蜂請回座位上,向他解釋一番。了解事情緣由后,趙明猛拍了兩下大腿,朗聲說道:“小兄弟,這原來是場誤會啊!”
“爹爹,二爹,他叫天孝。”馬玉柔見沖突化解了,便把天孝叫到馬蜂和趙明跟前,互相介紹,“天孝,這是我爹爹,這是我二爹。”
“趙叔叔好。”天孝順著她的介紹看了看兩人,卻僅僅跟趙明打了個招呼,便扭頭問道,“馬玉柔,你不是要帶我見我大哥嗎,他人呢?”
馬玉柔見天孝沒理會父親,雖然有些生氣,但她知道是父親想動粗把他惹惱了,所以又不好強怪于他,然而,他卻好意思提找人的事情,于是,便故意裝著沒聽見似的,滾進馬蜂懷里,若無其事地撒嬌和逗樂。
“天孝,你自己看看,在座的哪一位是你大哥?”趙明善于察顏觀色,打破尷尬的氛圍,指了指下面黑壓壓的人群。
坐在馬蜂右邊的虎背熊腰之人,很怕風,從額頭到后腦被一個大氈帽蓋住,長長的氈帽耳朵還攔住了他大半個臉。自天孝出現在聚義堂后,他的視線就始終沒有離開過天孝,這種感覺很奇怪,但他又說不清,道不明。天孝四下尋了個遍,卻沒有見到大哥的身影,于是把目光收了回來,無意間發現座于馬蜂右手邊的他,正目不轉睛地盯住天孝,兩人同時吃驚不小。
“你是誰?”
剛開始,天孝由于此人始終悶不吭聲,又遮攔了大半個臉,就沒留意他的存存。而此時經過天孝的細心觀察,才覺得這身材和眼神好熟悉,聽了對方的聲音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斷,走上前去,撩開那臉上的帽耳,看清了那張方方正正的大臉,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激動地說:“大哥,真的是你?”
“我們,認識嗎?”天林有點木然。
“哥,你怎么啦?我是天孝啊,連我都不認識了嗎?”
“我不記得,你是誰?我又是誰?”天林似乎在努力思索,可越思索,越頭昏腦脹。
天孝很高興,因為天林還好好的活著,可他又疑惑不解,天林怎么連自己這個最心疼的親弟弟都不認識了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他指著馬蜂等人,嘶心裂肺地責問道:“我大哥,他到底怎么了,你們……你們是不是對他做了什么手腳,快告訴我,馬玉柔,你知不知道……”
馬玉柔看著情緒失控的天孝,不知道該怎么辦,向馬蜂和趙明投去求助的目光,趙明點點頭,示意馬玉柔不用擔心,他心里有數。果然,他安慰天孝先冷靜下來,令眾人散去后,才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天孝。
原來,天林那晚在船上被大風卷進河里,他迅速抓住拆斷后同時摔下來的桅桿,并借助桅桿和船帆的浮力,不由自主地順著急流往下游漂去。不知漂了多久,他被凍得實在有些把持不住了,但憑借著他清醒的頭腦和頑強的毅力,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把自己的身體死死捆在桅桿上,才沒有因體力耗盡而葬身大河之中。后來,是貓耳洞的鐵牛在碼頭發現了他。當時,他仍舊被牢牢捆在桅桿之上,被大浪打回岸邊,但是他早已昏死。鐵牛把他背回山寨,已經趙明的竭力搶救,他活了過來。遺憾的是,他卻什么都不記得了,可能是他頭部受到重創,才影響到了記憶。不過,他卻習慣性地每天堅持練拳舞刀,整個山寨無人能敵,于是,馬蜂就把他留在山寨,當起了眾嘍啰的武術教頭。
在碼頭村落的古松下,天孝三刀制住鐵牛,一方面是天孝出刀確實夠狠夠快,令鐵牛猝不及防;另一方面,天孝的招式,令他心生畏懼。因為,這招式正是天林曾在校場輕易打敗馬蜂時所使用的“奪命三刀”,而馬蜂在山寨是第一武功高手,所以,鐵牛覺得天林的武功簡直是深不可測。天孝小小年紀便會使用“奪命三刀”,來頭肯定不小。
鐵牛被天孝傷及肚皮,他不但不怨恨,反而有興趣結識。所以,他大搖大擺地走進聚義堂,也不跟馬蜂等人打招呼,拉著天孝就往外走。
“鐵牛,你要干什么?”趙明深知此人行事魯莽,力大無窮,但是,最大的缺點就是做事很少用腦子思考。
“我要比武。”鐵牛頭也不回,還是一股勁往外走去。
俗話說,梁山弟兄,不打不親,鐵牛便遵循著這一原則。
大家還在為天林失憶的事情犯愁,鐵牛卻吵著要比武,令馬玉柔哭笑不得,迅速追出洞口,攔下鐵牛,“你先去把傷養好,他再和你比試。”
“這點傷算什么,沒事。”鐵牛摸摸肚子傷口處的紗布,憨笑著。
“鐵牛,就算你沒事,也總不能強人所難吧,”馬玉柔邊說邊看天孝的反應。天孝畢竟年紀小,手勁不足,被鐵牛捏抓住手腕無法擺脫,正好找個臺階下來,“鐵牛,剛才你都輸了,根本就不是我對手,不要比了。”
“剛才……”鐵牛有些臉紅,“那不算,我還沒出手呢。”
“我說鐵牛你還很得勁啊,非比不可嗎,來,跟我比比。”馬玉柔使勁把他們拉開,擋在天林面前。
“大小姐,我……不敢和你比。”鐵牛心虛,退出數步。
“算你還識趣,下去休息吧,別再來攪和了,鐵牛,你聽清楚沒有?”
“我……”鐵牛失落地看著天孝,還想說點什么。天孝見他并無惡意,想想比試一下也不會有什么損失,于是叫鐵牛和馬玉柔等一等,自己跑回洞內,請來天林、馬蜂和趙明三人,當做他們比武的裁判。
馬玉柔很擔心,天孝要是和鐵牛正面交手,在力道上會吃大虧的。可等她再想出面阻止時,眾人已經在校場上,各就各位。
“天林兄弟,依你看,天孝他倆應該怎么個比法?”馬蜂知道天孝是天林的兄弟后,自然不敢大意,萬一有個什么閃失,不好交待。
“這……”天林本是好武之人,互相切磋一下倒沒什么,問題是,他的確已經不記得任何人和任何事,所以他很茫然,天孝至底是不是他的弟弟。
“天林兄,大當家的,不必多慮,他們沒事兒。”趙明拱手說了,搖了搖蒲扇,仿佛他已經知道比試的結果那般悠然自得。
“鐵牛,點到為止。”馬蜂還是有些擔心,鐵牛下手時,萬一不知輕重打傷了天孝。
“大當家的,我只要打贏他,不會打傷他的。”鐵牛憨聲說著,扎好馬步。
“鐵牛,別自吹自擂了,動手吧。”天孝也拉開了架勢。
“來啦,”鐵牛也不客氣,運足力氣雙拳齊發,直接沖向天孝。
遠遠觀戰的馬玉柔剛說出小心兩字,天孝迅即側身下蹲,險險避開。鐵牛拳未打實,收招不及,隨著慣性越過天孝,沖出兩步,方才立穩身體。等他反應過時,背上卻被連中三掌。這三掌,對鐵牛來說,根本沒有造成任何傷害,卻把發掌的天孝震住了。接著,鐵牛抓住時機,立即轉身,雙手抓住天孝的身體,高舉過頭,轉了大半圈,瞄中馬棚的稻草堆,用力扔了過去。
馬玉柔連忙跑過去,扶起稻草堆里的天孝。
他謝過馬玉柔,拍拍渾身的稻草,活動了一下筋骨,發現并無異樣,再看看那堆軟軟的稻草,內心明白,鐵牛雖然魯莽,但卻不是草包。天孝很感激地朝鐵牛點點頭,站到校場中央,拉開架式說,“我們接著來。”
于是,兩人拉近距離,一個蠻打,一個巧藏,你來我往,斗了數個回合。
“小兄弟,我看意思一下就行了,別再和鐵牛一般見識啊……”馬蜂正享受地看著熱鬧,被女兒再三懇求,只好順著她的意思,準備叫停。
趙明打斷他的話,指了指校場中的兩人,神秘地說:“別急,好戲還在后頭呢,天林兄,你說是不是?”
“鐵牛要贏了?”天林有些糊涂地反問。
“唉?論武功,數你最在行,難道還沒看出,小兄弟并未使出看家本領啊!”趙明一邊觀看校場中的打斗,一邊分析著天林的反應,并通過對話,希望能勾起天林的一些記憶。
“何以見得。”馬蜂加入對話。
“你看天孝小兄弟那靈活多變的身手,要是在真正的敵人面前,他完全可以抓住時機,使出‘猴子偷桃’、‘雙龍戲珠’等絕招,而不至于同鐵牛慢打慢讓,處于下風。”趙明說完,天林的臉部表情有些細微變化,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快看,那是不是傳說中的‘飄雪穿云步’啊?”
“飄雪穿云步?對,正是‘飄雪穿云步’。”
馬蜂和趙明一問一答,大吃一驚。剛才,鐵牛化掌為刀,橫斬天孝的脖子,而天孝卻不避不擋,好像就是故意等著受死一樣。僅僅眨眼的功夫,天孝不見了,不僅鐵牛沒有看清楚,就連局外的馬趙兩人也沒看清楚,天孝是怎么把身體瞬移到鐵牛身后一丈開外的。據說,這種速度,只有練過飄雪穿云步的高手才做得到。
“飄雪穿云步?”天林看到這里,也暗暗吃驚。猛然間,他就像被天雷霹中,頭腦被爆裂,曾經的很多畫面,紛紛涌現出來。斷斷續續的畫面中,總有一個小孩在他面前搖晃,并砸破了一只又一只陶瓷碗,爭著吵要學飄雪穿云步;總有一個老人,指著跪在祠堂前的天林,叫他牢記祖訓,保住家族基業;總有好多人,圍他,堵他,伸手向他要著什么。總有一個畫面,大浪濤天,向他滾滾襲來……
“啊……”天林不記得,這些片斷跟自己到底有什么關系,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因為,他越想起這些畫面,就頭腦爆裂。
他不想知道,有人就偏要讓他知道。
首先,與銀號有生意往來的那些人,紛紛奔走相告,并聚集于鳳凰山龍門,等候天林“大駕”。
安家大院得知天林被貓耳嶺的人救活后,自然是人人歡呼雀躍,劉國秀當即派人連夜趕路,要把他接回家。而沒有完成刺殺天孝這項任務的狗蛋,留下王老五繼續跟蹤,自己回到黎家堡稟報。
黎道強得知天林還活著,氣得牙根發炎,決定找來張麻三,召集十余打手,騎上快馬,在安家大院的人前面,秘密趕到貓耳山,再次實施謀殺天林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