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林剛跨出院門,一個骨瘦如材、身似靈猴的下人來到管家身邊,伸出大拇指說:“老爺真是神仙,早上還說,天林今天一定會來游龍洞,果然……”
管家伸手打斷對方的話,壓低聲音說:“瘦猴,小點聲兒,隔墻有耳。”
“對,隔墻有耳,”瘦猴也壓低聲音,一蹦兩跳地來到院門口,探出小腦袋,手掌舉過眉頭,伸出長長的脖子,向外四處張望,搖搖頭,表示墻外無人。
“回來——”管家把瘦猴叫回,比劃著私語一番。瘦猴附過耳朵,一邊聽一邊“嗯、是、好”地答應幾下,火速往院外跑去。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天林由于缺少周轉的存銀,被黎道強煽動眾人大鬧銀號的事情,連碼頭茶水鋪的阿貴都知道,更何況消息靈通、頭腦圓滑的四老爺,早料到天林會找上門,不為別的,因為他欠著銀號很多錢呢。所以,他是有意避開天林的。今天臨出門時,對管家反復交待,無論誰來找他,通通推掉,特別是天林。
管家原以為,讓天林在客廳等,只要四老爺遲遲不出面,他總會走的。沒想到,這家伙還真能耐,居然自己出去找。雖然,游龍洞的地域很廣,天林一時半會兒搞不清四老爺的狀況,但是,萬一瞎貓撞上死耗子,那就難說了。
為穩妥起見,便安排瘦猴前去知會老爺,設法避開。
磨坊邊的農屋里,一個纖弱的黃毛丫頭。四老爺很享受這種欲火焚燒的感覺,“你這個小妖精,看我不把你活活吃啰。”丫頭玉指一揚,嗲聲說道,“老爺,快來啊,我好怕怕……”四老爺頓時獸性大發,。
“老爺不好了,老爺不好了……”
瘦猴急匆匆跑到磨坊,看見柱子懸梁上的那只鳥籠子,方才放下心來。暗想,跑了大半天,腿都快跑斷了,終于找到了老爺。他單腿跪地,雙手捧起水渠中的清水,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這時,他才注意到,籠子里的八哥自他走進磨坊,就不停地叫著“老爺,不要啊……”
“你這只死八哥,什么‘不要啊’,是‘不好了’會不會說話,不會說就給我閉嘴。”瘦猴以為,八哥是在學他剛才的話,其實,八哥是對打情罵俏之聲聽多了,有些銷魂,便學著丫頭的聲音,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
“老爺不好了……”
已經寬衣解帶的四老爺,被瘦猴一陣陣叫喪的聲音,氣得火冒三丈。他望著又羞又驚的小心肝,揉揉粉紅的臉蛋,安慰道,“翠兒,別怕,等我……該死的狗腿子,壞我好事,看我怎么收拾他。”四老爺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挪那肥胖的身體,本要坐起,不料競從窄床邊跌了下去,“啪”的一聲脆響,摔得他不禁悶哼,爬不起來。
“老爺不好了!”瘦猴在農屋門前叫喊,八哥在籠子里學舌,滑稽極了。“你這死八哥,再學我試試,我……”他見老爺仍不出來,揮動著火柴棒般的長手,正要找籠子里的八哥出氣,“嘎吱”聲響起,翠兒打開屋門,攙扶著四老爺走出屋外。
“瘦猴,你在做什么?”四老爺大聲呵斥,急走兩步,抬起的手臂還沒有伸直,像抽筋似的又迅速縮回腰部,他“唉喲”一聲,身體搖晃不定,被翠兒連忙扶住。
“老爺……”瘦猴縮手縮腳地轉到四老爺跟前,一低頭,又一抬頭,發現兩人都是蓬頭亂發、衣冠不整,瑕想著之前農屋里的場景,忍不住笑出聲來。四老爺風流成性,在游龍洞人盡皆知,如今,家里娶了八個太太,他仍不滿足,偷偷在外尋花問柳,這磨坊農屋便是他的主要根據地。翠兒在府里是他的丫頭,私底下卻成了他編外小老婆。
翠兒羞得滿臉通紅,朝瘦猴嘟嘟嘴說,“不許笑,再笑打掉你門牙……”一個小丫頭,瘦猴哪會怕她。沒辦法,她只好嬌滴嘀地對四老爺說,“老爺——,你看他還笑。”不過,當她注意到平日里冠冕堂皇的老爺,現在卻是威嚴盡失、斯文掃地,再發現自己的慌亂形象,急得直跺腳,甩甩膀子,跑進屋去。
四老爺用眼神堵住了正要開口說話的瘦猴,定定神,從衣袋里拿出小梳子,輕輕刮了刮滿頭的亂發,再把小梳子遞給瘦猴,然后,慢悠悠地整了整衣襟,方才清清嗓子,問道:“瘦猴,你叫喪啊?”
“老爺,鳳凰山來人了。”
“來就來了嘛,大驚小怪的,你還壞老子的好事。”四老爺并不在意什么,怒火頓生,揚起手掌,向瘦猴臉上扇去。
“天林來了。”瘦猴脫口而出,竟把四老爺說愣住,手掌僅差一公分,就會落到他那張臘黃的臉上。
“你說誰來了?”四老爺揪著心,慌張地往磨坊遠處望去。
“天林,鳳凰山的天林。”瘦猴邊說邊偷著樂,心想,看你還能淡定嗎?
“在哪兒?嗯?”
“老爺放心,天林可能早就打道回府了。”
“你個死猴子,又拿你老爺取樂啊。”四老爺長噓口氣,放下心來,把手搭在瘦猴肩膀上,把他當做拐杖,挺著大肚子,走到木桌旁。瘦猴很靈敏,在四老爺坐下之前,蹲身用嘴巴吹、用衣袖擦,一氣呵成,把木椅清掃干凈。
“小翠,奉茶……”瘦猴沖里屋叫喊。
“小翠,奉茶。”安靜下來的八哥又學了起來。
四老爺滿意地點點頭,坐到木椅上。他身邊雖然有不少的下人,可是既敢跟他開玩笑、又能逗他開心的,恐怕只有瘦猴一人。所以,現在的他不但不生氣,反而有興致關心那只八哥的肚子了,“去,瘦猴,給它取點糧食來。”
“是,老爺。”瘦猴已到磨坊外,見小翠端著茶水從農屋里走了出來,靈光一閃,明白了。原來,老爺是想把自己支開,好方便行事。于是,他又折回身,索性把鳥籠子提走了。
四老爺拉著小翠坐到大腿上,她的手指柔柔地劃過他的鼻梁,含情脈脈地說:“老爺,您好壞,不要嘛。”老爺欲罷不能,更加肆無忌憚地解開她的外衣扣子……
“老爺,你就把我娶了嘛,總是這樣偷偷摸摸的,像做賊一樣,多不好呀!”
“家里那只母老虎,不是不同意嘛。”
“不同意就算了,”小翠假意起身離開,又被強拉回來,“老爺……”。
磨坊外,瘦猴正提著鳥籠四下轉悠,一個人突然出現了。此人虎背熊腰、龍眉鳳眼,嚇得他連連后退。
“你怎么來了?”
“快帶我去見你家老爺。”來人步步逼近瘦猴。
“老爺他……不……在……這里,”瘦猴吞吞吐吐地說著,腦筋急轉,“大爺,我帶你去找他吧,他在……他去冒水灣收租去了。”
“是嗎,管家不是告訴我,你老爺在溜鳥嗎,哈哈哈……”
“這……”瘦猴一時難圓其說。
“別裝了,”來人指著眼前的磨坊說,“他就里面,快給我通報。”
瘦猴一臉苦笑,可憐兮兮的呆站著,“大爺,你不能進去。”
“是嗎?那我就更要進去了。”
兩人你進我退,已到磨房之外,對話聲傳進磨房,正陶醉于女色之中的四老爺就像猛然間被拔了冷水一樣,血液迅速降溫,打了個寒顫。
“四叔,好雅性啊!”
來人聲如洪鐘,嚇得小翠離開四老爺大腿時,把茶水打翻在地。她兩手緊裹上衣,像只受驚的小免子,躲進農屋,回手關了屋門。
“我倒是誰,原來是天林來啦,唉呀,我的好賢侄,你來之前,應該知會一聲嘛。”四老爺看著來人越走越近,正要起身相迎,看見跟在后面的瘦猴,陰沉著臉罵道:“你這死猴子,是怎么待客的,簡直是辱我門風啊!”
“老爺,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呀?”
“還不快滾?”
瘦猴很郁悶,天林怎么找到這里的。是啊,他本來夠狡猾的,按照管家交待來找老爺,有意無意地繞著彎走,十步一回頭,并沒有發現被人跟蹤。難道,天林真的是運氣好,自己找來的。事實是這樣的,天林出門后,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院外山石后藏了起來。因為游龍莊范圍很大,單憑自己到處亂找,不可能找得到四老爺,何況四老爺是有心躲開,就算近在咫尺,也不容易發現。所以,天林原計劃是守株待兔,人遲早都會回來。沒想到,瘦猴急匆匆地出門,并且行為詭異,讓天林猜出個大概,于是就跟了上去。雖然,瘦猴很警覺,但是,哪能擺脫天林的跟蹤。
“四叔,小侄冒昧前來,多有得罪,還請……”天林說著,往農屋看去。
“不礙事,賢侄請坐。”四老爺面不改色,也往農屋看去,大笑起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哈哈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哈哈哈……”天林也笑了,他是笑中藏苦,苦中含淚。
“翠兒,看茶。”四老爺向農屋吩咐。
“哎,來啦!”農屋應了一聲。
“四爺,不必了。”天林擺擺手,被四老爺輕輕壓下。
“唉,來都來了,連茶都不喝一口,是怪你四叔,還是看不起我的翠兒?不過,我可告誡你呀,賢侄,家事不宜張揚,你……應該懂的。”這話的內容有警告之意,不過語氣卻是懇求的味道。
“您老就放一百個心吧,‘金屋藏嬌’,投其所好,這等好事,小侄成全都來不及,哪還會……”
“太好了,賢侄,喝茶,喝茶。”四老爺不讓說下去,接過小翠手中的托盤,把茶遞給天林,再分別給兩人互相介紹,“翠兒,這位是鳳凰山的大當家天林;天林,這位是我府上的小翠姑娘。”
小翠經過一番刻意打扮,從不起眼的小丫頭,變成了大家閨秀,著實有些迷人,特別是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讓人見了終身不忘。當然,天林與小翠互相打個招呼,并未留意她的美色,而是開門見山地向四老爺說明來意。
“無事不登三寶殿,四叔,小侄這次前來,就是為了銀號的事情……”
“賢侄啊,佳人作伴,不談俗事,我們不談俗事。”四老爺招呼小翠坐在身旁,請天林喝茶。
不談俗事?為了柴米油鹽而分文必爭的四老爺,何時變得如此高雅了?天林只得苦笑連聲,端起茶杯,送到嘴邊,又放回桌上。
“怎么了,茶不對味?”四老爺淺淺嘗了一口,泯泯嘴,回味無窮,很是享受地說,“天林啊,再嘗嘗看,清明前的龍井,我特意托人從杭州西湖帶來的,上等好茶呀,就因為是咱爺倆兒,我才舍得拿出來分享的,別人想喝,哼,門兒都沒有。”
“小侄受之有愧。”天林,無可奈何,只得再次端起茶杯,淺淺喝了一口。
“如何?”
“的確是好茶。”天林已經心如火燒,急上眉頭,食不知味,哪還有心思品它龍井好茶。
“那就好,喝茶。”四老爺很得意,招呼一聲,不再理會天林,變魔術似的拿出一個金光閃閃的簪子,在小翠面前搖晃,一會兒問好不好看,一會兒問喜不喜,一會兒在她的頭發里插來插去,小翠滿心歡喜,笑似銀鈴,四老爺倒是樂在其中,而坐在一旁的天林,氣得作嘔。
“四叔,四老爺,恕不奉陪,告辭。”天林實在無法呆下去,立即起身,拱供手。
“好,今天我還有正經事要辦,就不留你了,慢走不送。”四老爺要的就是這效果,叫天林知難而退,他拉著小翠的手,說著便要走進農屋。
這年代,欠錢的比要帳的還狠啊。
“四叔,我……”天林已經氣得說不下去了。
“賢侄啊,你還想說什么嗎?”四老爺叫小翠先進屋等他,很不耐煩地挖苦道,“天林,你難道還不知道我游龍洞的規矩?無論是誰,上門討債,從無酒菜款待,難道,你是想留下來吃飯再走不成?”
“好,四叔,小侄不指望能吃上您的好酒好菜,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就挑明了說吧。”天林吐了口氣,回到木桌前,端起茶杯,說道:“借花獻佛,以茶代酒,先敬父輩三兄弟曾經的山盟海誓、患難與共、世代相傳的結義之情;第二杯,再敬游龍洞曾經對我鳳凰山遺孤親口允諾的甜言蜜語;第三杯,敬四叔今日待我之盛情,我將銘記于心……如果,四叔仍不顧及唇亡齒寒的道義和忠言,還我銀號本票,以解我鳳凰山燃眉之急,那么,游龍洞名下的碼頭,小侄將在三日內接手經營,還望四叔成全。”天林自倒自飲,三杯過后,仍下茶壺,看都沒看四老爺張夸張的表情,揚長而去。
“你……你……你敢?”四老爺心想自己是不是有些過份了,開始為天林所說的話害怕起來。
“小侄說到做到。”
“等等,賢侄,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