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瓊羽丹青自零落
- 夢華燼余錄(下)
- 王世穎
- 2014字
- 2019-05-08 10:08:13
“金郎死了。”來人是個皮膚黝黑的虬髯大漢,臉上也刺著奴印。
“金郎死了……”顏音手中的粽子,嗒然落地,埋沒在長草之中。
顏音似乎已經無法思考,只呆呆地看著那人的嘴唇一張一合的訴說。
就在初一那天,大皇子顏充帶著一干宗室郎君來這里行獵,那天似乎是哪位郎君的生日。一伙人獵了大半天,只打下幾只鳥來,都覺得不過癮。那位過生日的郎君便提出來,說不如找個奴隸獵著玩,便找上了金郎。金郎被他們用馬驅趕著,直跑了大半個時辰,最終才精疲力竭,被射死在湖畔,尸身沉入了湖中,始終沒有浮上來……
顏音只覺得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身后一雙手伸了過來,穩穩扶住了他的肩膀,正是安公公。
顏音跌坐在長草中,怔怔看著湖面,泥塑木雕一般一動不動,已經待了一個多時辰。但心中的情緒卻如江河奔涌一般,無止無休的鼓蕩著。
這件事,雖然殘忍,但大皇兄卻不會受到任何懲罰,下奴的命,就是草芥一樣,無論被射死,杖死,還是砍殺而死,便是平民也無須抵命,更何況皇子貴族……
顏音只是后悔,那天,如果再多勸幾句,勸動金郎答應脫籍就好了,抑或根本就不管脫籍不脫籍,直接把金郎調到自己身邊為奴,也就不會發生今天這種事情。那時候,總是想著,自己和金郎平等相交,若讓他作為自己的奴仆,實在是玷辱了他……可是跟失去性命相比,這點辱又算得了什么?一念之差,鑄成大錯,顏音心中又痛又悔,淚水滾滾而落。
又想起初次相見時的金郎,那樣呆呆地笑著,小心地啃著胡餅,只要一點點愛和溫情,就可以讓他忘掉所有的傷,卻又固執地堅持著自己必須堅持的東西。
“你為什么總是不落款?”
“亡國之子,哪有顏面落款……”
“可是你畫得這么好,就算只是零散的素材,也該署個名字,讓后人知道那是你的大作。”
“把我的畫融到你的畫里就好了。”
顏音清楚地記得金郎說這句話的時候,那一臉憨厚的笑。
“你不能常常來這里看鳥,想不起鳥兒姿態細節的時候,只要看看我給你畫的那些畫,就能找到參照了。”金郎瞇著眼睛,滿臉寵溺的表情,倒像是個疼愛幼弟的大哥哥。
“若可以……把我畫的最好的那張,和父皇的畫,收在一處吧……行嗎?”金郎的聲音低低的,有些遲疑。
“沒問題!我一定辦到!”
顏音當然記得自己當初的那句承諾,但卻一直沒有所有行動。總覺得以后的歲月還很長,彼此還年輕,金郎的畫,越畫越好,最好的那一張,應該在幾十年后才會出現吧?卻沒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金郎的畫了……
第一次,顏音踏入了金郎口中這腌臜污穢之地。
低矮的版筑土坯房,屋頂苫蓋著茅草,柳條編的鳥籠鳥舍沿著墻根兒整整齊齊碼放成一排,周圍是白樺木的柵欄,那木頭上的樹疤像是一只只眼睛,盯著顏音這位不速之客。
屋里只有一席,一枕,一灶而已,雖然很簡陋,但夯平的泥地一塵不染,半點也不腌臜。西首碼放著幾個很大的柳條箱,很是扎眼。
那虬髯漢子走過去,一一打開了那些箱子。
箱子里滿滿的,都是羽毛。灰色的雁羽,銀藍色的喜鵲羽,雪白的天鵝羽和鶴羽,當然也少不了翠鳥的翠羽……這些羽毛,都按照顏色,分門別類收拾得整整齊齊。
最后一口箱子幾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一件衣服,顏音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自己當年給金郎的那一件。
顏音走過去,拿起了那件衣服。或許是因為金郎個子長得太快,這件衣服沒穿多長時間就小了,所以顯得很新,衣帶上粗劣的針腳歷歷在目,那還是阿古的杰作呢……
顏音不禁有些感慨,忽聽嗒的一聲,從衣服中掉出一樣東西。顏音低頭去看,見正是那枚琥珀灑金的琉璃……
“三郎君……”
慶伯的呼喚,讓顏音從回憶中回過神來,一抹苦笑,凝在臉上。
那些羽毛,全部做成了那件羽衣,被自己穿回了燕京,這康氏龍興之地,又在那場沙暴之中,化為了灰燼。塵歸塵,土歸土,也算是……替代金郎落葉歸根了吧?這個地方,既不太南,也不太北,不會很冷,也不會很熱,那些鳥兒的魂魄,應該也會歡喜的吧?
說起來,金郎和大哥一樣,都是沉到了湖里,再也沒有浮上來……
這天是個大晴天,難得的小陽春天氣,陽光透過窗紙照進屋內,把整個屋子都蒸得暖洋洋的。
可是顏音卻依然擁著被子,手里抱著個盛滿熱水的大瓷瓶,似乎還是瑟縮著,像是寒天里剛從外面進屋,還沒暖和過來的樣子。
慶伯和顏音相處久了,也發現顏音的身子確實很差,并不像王爺說的,為了逃避從軍而裝病。但又看不出顏音有什么頭疼腦熱,發汗泄瀉等明顯的毛病,只是那么隱忍著,一看就知道不舒服,卻又不知道哪里不舒服。
“三郎君,你這身子,到底是什么病?說給老奴聽聽,老奴也好去跟王爺回話兒。”
“父王不是說我是裝病么?你就當我裝病就是了……”顏音的語氣,有些賭氣,兩片薄薄的嘴唇嘟著。那嘴唇的顏色,是淡淡的粉色,被那身簇新的青緞夾袍襯著,泛著淺淺的紫。那夾袍是剛剛做好的,很厚,顯得圓鼓鼓的。顏音穿在身上,倒像是憑空小了幾歲。
“王爺可從未這么說過,三郎君你誤會王爺了。只是你一直不肯說這病到底是個什么癥候,有什么名目,王爺自然摸不著頭腦,莫說王爺,就是老奴跟三郎君朝夕相處,心里也糊涂著呢,知道三郎君身子不爽,又不知道怎么不爽,這不是讓人干著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