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音聽慶伯說得懇切,也不再別扭了,輕輕吐出兩個字,“腎虛。”
“腎虛?”慶伯從未聽說過這樣的病,完全不得要領,于是又問,“腎虛是個什么癥候?哪里不舒服?是頭疼?心口疼?還是肚疼?”
“腰疼。”顏音似乎有些不耐煩。
慶伯賠著笑,“三郎君平常也不做手提肩扛的粗活兒,怎么會腰疼?莫不是騎馬打獵的時候傷了?”
顏音無奈一笑,搖了搖頭,“我不說,你偏讓我說,說了你又不明白……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楚……一個人有多疼,另一個人是完全沒法了解的,無論這個人說多少也沒法了解,就像……男人永遠也不會了解婦人分娩的痛苦一樣……”說完,顏音輕輕嘆了口氣。
慶伯有些訕訕的,半曲著膝,輕聲問道:“今天太陽很好,三郎君要不要去院子里坐坐?老奴忖著,不管什么病,接接地氣,曬曬太陽總是好的,強似在這屋里悶著。”
顏音一笑,“這話倒是有理,好,咱們今天就出到院子里畫畫去!”
于是,當顏啟昊踏入院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地上鋪著黃藍相間的夔龍紋地氈,上面置著書案,顏音斜倚在書案后,正在揮毫作畫。
案上左角放著香爐,散出的裊裊青煙卻比一般的香更濃重些,淡淡的龍腦香和麝香中夾著茶香。顏啟昊細嗅之后便了然,因手頭沒有香,想必是顏音將小龍團拆散了,權當香料。
案上右角插著一瓶花,其實也并不是花,只是一枝元寶楓,兩枝紅蓼,一束天門冬而已。橙紅的楓葉,紫紅的蓼花和鮮紅的天門冬果,在一片翠葉的襯托下,煞是好看,只是最平凡的一束草,在顏音手中搭配起來,竟然不輸給繁花。顏啟昊定睛細看,見那花瓶正是當年那只汝窯的雨過天青小瓶,瓶子很小,顯得頭重腳輕,但上頭這許多枝葉層層疊疊,卻能讓瓶子穩穩不倒。顏啟昊雖不懂插花這種閨閣小技,但也能看出,這一束花,插得頗有造詣。
地氈前的空地上,撒著一把粟米,引得一群麻雀嘰嘰喳喳的爭相啄食。
顏音左手的手肘撐在桌案上,托著腮,擰著身子,背對著門口,簇新的青緞衣服襯得那一抹新月一樣的臉頰,仿佛隱隱發著輝光。
顏音那一頭烏黑的長發似乎是剛剛洗過,就那樣披散著,在靠近發尾的地方用一幅爛花綃束起,那輕綃幅寬二尺,長度足有丈余,尾端散開來,像是一襲裙,那上面桃紅色的落花流水紋樣,灼灼逼人眼眸,更襯得那少年清麗動人,雌雄莫辨。
顏啟昊看到這情景,不由得又是怒火上竄。原想著把顏音關在這荒涼的小院,磨磨他身上驕奢淫逸的性子,卻沒想到這孩子竟能在幾乎一無所有的情形下,依然擺出這樣奢靡的排場來。顏啟昊越想越怒,大步走了過去。
顏音右手懸腕沉肘,畫得很是認真,全然沒有察覺有人走近。
“玩物喪志!”顏啟昊一把抓起那畫紙,三下兩下撕碎,丟了一地。那些啄食的麻雀撲棱棱四散逃了,只留下滿地畫紙上身首異處的雀兒。
顏音嚇了一跳,愣在那里,似乎一時沒明白發生了什么。
顏啟昊飛起一腳,掀翻了桌案,顏音卻飛身撲了上去,緊緊把那瓷瓶抓在手里,塞入胸前衣襟。
“讓你在這里閉門思過,不是讓你在這里變著法兒玩樂!”顏啟昊怒斥。
“我有什么過錯?我思了這么多天,也沒想明白,請父王明示。”顏音淡淡說道。
“你不尊父命,難道不是過?”
“我不會騎射,怎么從軍?父命逼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情,跟逼我去死有什么分別?”顏音的語氣,依然平平淡淡。
“好!你不是不會騎射嗎,那我現在就教你!”顏啟昊一把抓住顏音的衣襟,就要往馬廄那邊拖。
衣襟被顏啟昊拉扯得散了開來,顏音忙伸手入懷,緊緊抓住那瓷瓶。
“拿出來!”顏啟昊低喝。
顏音搖頭。
“拿給我!”顏啟昊攤開手,提高了聲音。
“為什么……為什么但凡是我喜歡的東西,您都不許留在我身邊?您就這么不愿意見到我歡喜嗎?”顏音嘶聲。
顏啟昊聽了這話,緩緩松開了手,轉頭對身后跟著的謝德說道:“打吧!不用跟他廢話了。”
顏音這才看到顏啟昊身后的謝德,和謝德手中的板子。
“呵呵……”顏音冷笑,“原來一開始就是來打我的,又何必找這些理由?我便是跪在這里靜心思過,難道父王您就不打了嗎?”
顏啟昊聞言大怒,揮掌要打,卻被謝德攔下了,“王爺您請息怒,交給屬下便是。”
顏啟昊氣哼哼地一拂袖,在旁邊石墩上坐了,兀自喘著粗氣。
那邊顏音已經一言不發地趴在了地氈上,卻微微弓著脊背,像是生怕壓壞了懷中的那個瓶子。
看到這情景,顏啟昊的心又一次被刺痛了。跟來時想象的完全不同,卻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
昨日在書房里,慶伯來報說顏音的身子確實不好,有腰疼的癥候。
顏啟昊和謝德對視了一眼。
謝德自己便是腰傷,于是說道:“三郎君莫不是跟在下一樣,腰上也受了傷,騎不得馬了?”
顏啟昊搖頭,“這八年來我雖然不在他身邊,但會寧那邊有探子,他的情況,我大體知道。皇子郎君們騎馬打球,熬鷹射獵,他從不參與,每日里除了陪伴皇上,就是看書作畫,抑或是擺弄那些奇技淫巧的各種玩物,再不然就是跟那些南趙文人們吟詩作對,哪里像個王子,便是皇上那幾個公主只怕也比他英武些。”
“不妨讓府里的大夫過去看看?”慶伯試探地問道。
顏啟昊點點頭,“好。”隨即又對謝德說道,“軍中那些士卒偷懶裝病,最愛說自己頭痛,腰疼,肚子疼,這三處病癥很多,不好診斷,卻又輕忽不得。”
慶伯見顏啟昊還是疑心顏音裝病,情不自禁地分說道:“老奴這些日子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和三郎君待在一起,他是真難受還是假難受怎么可能看不出來?那老奴這么大歲數算是白活了。”
聽了這話,顏啟昊一怔。慶伯在府里幾十年,一向規規矩矩,老實本分,還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對自己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