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有兩座知名的古玩市場。

古玩城位于偏西角，建于二十一世紀，里面包羅萬象，不僅有古玩、字畫、錢幣、郵票、玉石、雜件、古典家具等，還配套有展廳、休閑、寄賣中心、拍賣中心。古玩城占地廣泛，資金雄厚，吸引了不少中外游客，近幾年甚至有天價拍賣品在古玩城成交。

而古玩交易市場就顯得比較平淡了，它由一座保存完好的明代建筑演化而來，老宅原主人姓錢，后人便習慣性稱呼這座宅子為錢宅。錢宅主要經營古玩、字畫和瓷器，據說這里自古就是交易市場，動亂時期曾經關停過一段時間，改革開放后又重新開張，相較于新建的古玩城，這里氣氛更加沉靜和質樸，來的也多是淘客，久而久之，又誕生了不少的“地攤商”，專指沒有固定商鋪，只擺設在地上販賣的商人。

“陶然居”就開在古玩交易市場，在錢宅占有兩間店鋪，成立有多少年了，一些老玩家都說不清楚，是正兒八經的老字號。

近幾年旅游業旺盛，不少旅行團會把游客帶來古玩市場，對于外行而言，他們顯然更喜歡接地氣且看起來歷史更悠久的古玩交易市場。

蔣宜珣接過“陶然居”后，將兩間店鋪打通合成了一家，漸漸的居然在錢宅打出了名號，便隱隱有領頭之勢。他腦袋靈活，一早就跟各大旅行社打好了關系，于是不管什么時候，他這里總是有絡繹不絕的生意。

今天就有一波外賓，人數不多，僅五六人，對瓷器卻十分感興趣，蔣宜珣便站在一邊跟人細細介紹，甚至他的手機響了兩三次，他也就看了一眼，隨手就掛掉了。

孫磊匆匆走了進來，見老板在忙，又去柜臺要了杯水，兩三口就喝了個干凈，才放下杯子，手里握著的手機就響了。

是陶明月打來的，客客氣氣的問：“孫哥，蔣宜珣在店里嗎？”

“在的在的。”孫磊抹了把汗，哪怕隔著電話，他也有些害羞：“老板娘，你叫我名字就好了，我哪里擔得上一聲哥。”

陶明月就笑了，她一早起來洗了個澡，精神總算好了些，此時正站在打印店里，盯著店里的小妹修改文件格式，嘴里道：“畢竟長我四五歲，這聲哥哪里就擔不起了。”

陶明月給的草稿有些潦草，尤其是蔣宜珣三個字，幾乎一筆勾過，小妹正指著字問，她便握著筆一筆一劃的重新書寫，電話那頭孫磊正在問是不是有急事，需不需要他去叫老板。

“不，不用，我過來一趟吧。”

陶明月掛了電話，小妹也把文檔打完了，請她核實一遍后，又按她的要求打印了三份，遞給她的時候眼珠子滴溜溜的轉，這要再年歲大些，或許能輕描淡寫的八卦出口，然而她現在還太小了，總覺得探人隱私有些張不了口，只能等人走了，在微信上向自己的好友吐槽：看見了一個超好看的小姐姐，可惜是來打離婚協議書的。嗚嗚嗚……哪個瞎眼的王八蛋居然跟這么漂亮的小姐姐離婚……

這家打印店離錢宅已經不遠了，走過去也不過十來分鐘的路程，這里本來偏僻人煙稀少，自古玩交易市場開始火爆后，連帶這塊地帶也漸漸熱鬧了起來，竟然形成了一片商業區。

陶明月其實是第一次來這邊，看什么都好奇，目光溜達來溜達去，突然便被某件東西定住了。

這里雜七雜八賣什么的都有，高檔如酒店、茶樓，低水平消費如快餐店、串串火鍋店，日常人流量卻不大，哪怕今日沒有下雨，路上也不見什么行人，各家生意都十分低迷。

所以店員發現有人站在街上瞅著自家店面看，十分欣喜的跑出來熱情招呼，連拉帶拽的就把人往店里帶。

這是一家旗袍定制店。

店面占地面積不大，大門用水晶珠子做簾，裝潢也偏民國風，墻上掛著不少明星的旗袍照，幾個假人穿著旗袍或站或坐，墻面用暖色調的燈光照著，精美的旗袍就掛在上面，陶明月一進來就被吸引住了目光。

陶明月是喜歡旗袍的。

幼年最深的印象，是陶觀嵐穿著一身大紅色的旗袍蹲在地上，對著她盈盈一笑，問她：“明月，媽媽好看嗎？”

陶觀嵐是典型的江南美人，鵝蛋臉，柳葉眉，水汪汪的大眼睛，唇色不點而朱，從小就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大美人，尤其她一笑，眉眼生花，真是美艷不可方物。

陶明月一開始對美的概念就是從陶觀嵐身上來的，懵懵懂懂中，她幻想中的婚禮，便是自己也能著一身大紅色旗袍，等著心愛的那個他前來迎娶自己。

可惜后來她的婚事倉促，不過是與蔣宜珣去民政局花了九塊錢，又趁著周末放假在家里宴請了兩桌，便算結婚了。

她甚至都不失望，那時候甚至有隱隱的竊喜，蔣宜珣不過對自己的一笑，她便能夢很多年。

可惜夢總是會醒的。

薄薄的幾頁紙還放在陶明月的手提包里，輕得仿佛沒有重量。

陶明月最后選了一套湖綠色的旗袍。

店里有三四名員工，歲數都不大，多是二十出頭，來來往往試穿旗袍的客人見得多了，感覺審美十分疲勞，哪怕嘴里麻溜說著“旗袍之美”，心里卻覺得連自個兒都騙不過，不過做生意嘛，都是看誰能吹，今日難得見著一位客人，她們摩拳擦掌準備人一出試衣間就開始使勁的夸，最好夸得人暈頭轉向立馬掏錢買了，那可不就皆大歡喜了嘛。

等陶明月真的撩了門簾走出來，所有人反而失了聲。

陶明月進門的時候，黑直長發簡單的扎了個馬尾，身上穿著寬松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看著就不是個時尚的都市達人，明顯就是剛出校門的畢業生，而旗袍，這種公認的游走在古典和浪漫之間的服裝，更需要的是女人本身的風情萬種和婀娜多姿，多一分就顯得下流，少一分卻又十分古板，所以旗袍店老板常掛在嘴邊的說法是：并不是你在挑旗袍，而是旗袍在挑你。

很意外，陶明月居然是個十分適合穿旗袍的女人。

這是一件改良版的旗袍，湖綠色的錦緞襯得膚白如凝脂，大約是換衣過程中打散了馬尾，她索性放下了頭發，任由青絲披在肩上，素面朝天的臉上帶著民國女學生般的稚嫩文雅氣息，然而稍稍一走動，步履搖曳生姿，那貼合在身上的飽滿線條，勾勒出的纖腰豐臀，直叫人看得眼睛都直了。陶明月的腰身掐得細，盈盈一握，偏她身材并不干癟，比例完美得叫人窒息。陶明月渾然未知，轉身在試衣鏡前站定，伸手捏著腰上的布料，微微側過頭，眼簾半搭，嘴角輕勾，嘟噥著：“老板，你看腰線這里是不是有點松呀？”

原先一直懶懶散散趴在柜臺上的老板“噌”的一聲站了起來，三兩步跨到陶明月面前，瞪大眼睛看了看，顫著手頭也不回的一指：“小孫，你來，給這位客人化個妝……”

陶明月正低頭看自己的腳。她今天出門穿的是一雙小白鞋，為了配這身旗袍，這才穿了試衣間的高跟鞋，只是鞋子略大，走路有些脫腳，她抬頭想讓人找一雙小一碼的，得了老板吩咐的小孫已經輕飄飄的走過來，攙著她坐到了藤椅上，掏出一整套化妝用品，有些夢幻的道：“小姐姐，我幫你化妝吧。”

“……你們還負責這個？”

行業競爭這么激烈了嗎，旗袍店不僅管裁制衣服，還兼做美容生意了？

老板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親自挑了一雙高跟鞋給陶明月換上，又拿了卷發棒給她弄頭發，嘴里應道：“小本生意，所以平時也會租借一些比較便宜的旗袍出去，時間久了，店里就什么都會弄一點。你放心，一定幫你量身定制出最完美的效果！”

這家店做一條龍服務簡直駕輕就熟，等化完妝，陶明月再把收完腰線的旗袍往身上重新一穿，然后被老板往試衣鏡前一推。

嚯，陶明月瞪著鏡子里的自己，嚇了一跳。

發尾燙卷，用水鉆夾半攏半盤的束在腦后，完整的露出了她的臉，原先素然寡淡的眉眼被彩妝勾勒出了鮮亮嫵媚的立體感，然而她的眼神，依然清澈純然得如同涉世未深的學生。老板站在她身后看了看，又去柜臺翻找，最后挑了一副葫蘆狀的米粒珍珠線墜掛在她的耳垂上。

“完美！”老板喜笑顏開，在她細腰上摸了一把，嘖嘖稱奇。這把細腰，偏還配上了個大長腿，也不知道哪位好運的小哥哥有福消受。

陶明月有些屏息。

鏡子里的人似乎跟記憶中的陶觀嵐有些重合，又有些不一樣，好像更年輕，好像更漂亮，更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

是自己想了很多年，卻一直沒有實現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