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磊坐在車里,假裝調整著后視鏡,偷偷的打量著坐在后座里的女人。不知道為什么連他都覺得哪里不夠意思,張口試圖給老板找補找補:“老板娘,老板這兩天是真的太忙了,給客戶準備的東西不知道為什么碎了,老板頭疼得不得了,剛聽說古玩市場有相似的,這不是怕人捷足先登嘛,不然肯定親自來接你。”
陶明月正在出神的盯著醫(yī)院大門,聽見聲音回頭扯了扯嘴角:“嗯,我知道。”
鏡子里的女人眉目溫婉,臉色蒼白,大約剛剛洗完澡,身上帶著微微水汽,哪怕穿著普通的T恤和牛仔褲,仍然有一種水墨畫里悠遠深長的韻味。
孫磊不由自主的心生愧疚,幾次張嘴想再說什么,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合適,總覺得如果把老板的原話講出來,后面的女人會哭的。
那雙沉寂的眼睛流下眼淚來,應該會很美,然而光是想想,又有一種窒息感。
最后孫磊囁嚅了幾句,還是什么都沒說。
陶明月明顯察覺到了他的猶豫,還以為他是在同情自己,想要安慰,等車子停下來,她看著窗外陌生的舊式房子,這才明白了過來。
確實是同情,還有摻雜著的憐憫。
就連別人都憐憫的現(xiàn)狀,讓陶明月都想笑。
她什么都沒說,也什么都沒問,撐傘直接從車子了走了出來。
說是老房子,也不過是相對陶明月原先居住的小區(qū),那邊畢竟是新建小區(qū),設施完善,物業(yè)管理周到,小區(qū)干凈又整潔。而這里明顯已經是幾年前的建筑模式,樓層最高不過六層,屬于磚混結構,一看就沒有電梯。小區(qū)內行道狹窄,因無人打理,植物自由生長,雜草叢生,爬山虎占據(jù)所有樓面,遙遙望去,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陶明月內心反而很喜歡,對欲言又止的孫磊點頭致謝:“麻煩你費心了。”
孫磊還以為她會發(fā)脾氣,吃驚道:“老板娘謝我什么?”
“謝謝你費心幫我找了這么個地方呀。”陶明月眼睛亮亮的,看的出來她是真的歡喜。
孫磊撓撓頭,弄不明白陶明月在高興些什么,他是真不好意思:“時間太急了,不然……”
老板一早輕飄飄的讓他來接老板娘,還讓他順便租個房子,接了人就直接送過去。這么短時間他上哪里找環(huán)境好又安全的地方?還好家里人住在這邊,對周圍熟悉,治安也好,看見他在朋友圈發(fā)消息問租房信息立馬給他打了個電話。
本來孫磊還十分忐忑,被趕出家門又讓住在這么個老小區(qū),是個人都受不了。
還好老板娘沒生氣。
孫磊終于放下心來,見她也沒有問為什么要住在這邊,還以為是跟老板早就商量好的,當下笑嘻嘻的帶著人往里走,順便介紹了下周圍環(huán)境:“出門左轉三百米就有個超市,再往前走就是個公交車站,對面有個警民接待室,要是真碰上什么事了可以直接去那兒。嘿嘿,警民接待室兩年前才建立的,所以現(xiàn)在連個小偷都沒有,特別安全,實在不方便還可以叫我姨,她就住在樓上……”
他在前面絮絮叨叨,陶明月跟在后面左右張望,見樓道還算干凈,只是略顯昏暗,墻面上倒是能找到個老式燈泡,也不知道能不能亮。
樓道呈“之”字型,一左一右各有一戶,標準的坐北朝南,孫磊租的房子在三樓,不高不矮倒是十分方便,孫磊開了門,讓陶明月進去。
房子是三室一廳,看起來剛剛做完清潔衛(wèi)生,里面十分干凈,只是畢竟是老房子,家具裝潢都十分老舊,還好還算齊全,陶明月打量一圈,在臥室看見了幾個口袋,走進一看,瞇著眼睛就笑了,看來孫磊還十分心細的幫自己把衣服都帶過來。
孫磊還是很忙的,把鑰匙交給她后匆匆就走了。
陶明月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轉悠了幾圈,便覺胃中空空,到底是午飯還沒吃,她隨手拿手機定了外賣,又走到窗邊推開了窗。
外面還下著綿綿細雨,隨著清風灑落了不少進來,還伴著清清淡淡的花香味。
窗外并非陶明月進來的方向,而是處于屋子背面,比起正面,這邊看起來更少有人來往,樹木異常茂盛,幾株高聳的香樟樹十分奪人眼球,陶明月的眼睛卻落在了那棵正輕輕抖動樹葉的四季桂上。
陶家大院也種有一棵四季桂樹,與這里相比,大院干干凈凈就種了這么一棵樹,緊挨著大門口,于是無論是誰進出,總能沾染上清淡的花香。
陶明月很喜歡,蔣宜珣很討厭。
盡管蔣宜珣一向面無表情,陶明月卻能察覺到他心底的不悅,幾次目光看過去,都隱隱帶著“將來我必要砍了它”的決心。
可是他不知道,他就那么站在桂樹下,襯著鮮黃色的花朵,更是眉目精致漂亮,讓人移不開眼。
陶明月最喜歡趴在窗邊寫作業(yè),就為了抬頭能看到這一畫面,有時候甚至能不由自主的看癡了。
她聽不見身后的腳步聲,來不及收回自己的目光,陶荇芝突然靠近她耳邊,像抓到了躲貓貓的那個人,得意又嘲諷:“呀,姚明月,原來你喜歡蔣宜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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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不停,外賣遲了很久,飯菜送到時熱氣都沒了,陶明月勉強吃了幾口便放下了,拿起紙筆又看了幾圈屋子,列下了詳細的需要采購的東西,拿了錢包和傘便去附近的超市大采購。
東西實在太多,陶明月捏了捏自己瘦弱的臂膀,決定分開購買。大件的比如床單被褥,先行買了回去,第二趟就買了鍋碗瓢盆,最后一次進超市就很輕松了,她在水果區(qū)挑挑揀揀,先是挑了一盒進口車厘子,后又回過神來,失笑的放了回去——這東西她并不喜歡,只是每次逛超市都會買,因為劉紅梅喜歡。
出超市的時候她又買了支夢龍,要是劉紅梅在,非得呵斥不可,說要保養(yǎng)身體,一切都要以懷孕為主。可是現(xiàn)在,沒有人再來阻攔她了。
陶明月嘴里哼起了調子,她有一種很多年很多年沒有感受過的輕松,出租屋雖然老舊,然而這片方寸之地只有她一個人,她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甚至吃完自己下的面條,她盯著洗碗池里的碗筷,突然不想洗了,很是愉快的轉身回了臥室,雙臂一張撲到了床上。
其實她很累了。
然而心臟一直撲通撲通直跳,隱隱有種亢奮感,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但就是睡不著,仿佛自己靈魂出了竅,還在不知疲倦的干著家務事。
到了深夜,漸轉雷聲陣陣,風雨不斷,樹影重重的映照在玻璃窗上,張牙舞爪猶如魑魅魍魎,偶有樹枝拍打在玻璃窗上,更是能挑戰(zhàn)人的神經。
陶明月爬起來開了燈,暖黃色的燈光灑滿整個屋子,總算帶來一點溫暖。她縮進被子里,緊閉雙眼強迫自己入睡。
也不知道到底是太累,還是催眠自己十分有用,后半夜她總算迷迷糊糊睡著了。
只是仿佛又看見了很多東西。
一會兒是陶荇芝湊在鏡子前涂抹口紅,轉頭笑嘻嘻的問自己好看嗎,一會兒又是冷冰冰的醫(yī)院里,爺爺干瘦的身體躺在床上,帶著呼吸器,側頭看著自己流淚,最后畫面一轉,那棵開滿嫩黃花簇的桂樹下,蔣宜珣穿著白色的舊T恤,一手扶著鏡框,神情很淡,語氣更淡:“……不過一場戲……”
陶明月驟然睜開眼睛,大汗淋漓的坐了起來。
屋外已天光大亮,鳥雀嘰喳,絲絲縷縷的陽光透過樹枝,輕輕灑在屋里。
陶明月慢慢的蜷縮起來,她想。
一開始就說好的,不過一場戲。
既然是戲,便該到落幕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