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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朝書籍禁毀探微本文系2015年浙江省社科聯研究課題“南宋翰林學士研究”(2015B023)階段性成果。

鄭興華 傅紹磊


摘要:建炎、紹興之際,高宗禁毀、重修神宗、哲宗實錄,從而禁毀王安石之學,大興元祐之學。但是,崛起的道學人士在宋金和戰問題上和高宗存在難以調和的矛盾,從而在紹興和議期間引發新一輪書籍禁毀,對象以道學書籍、史書為主,而不僅限于此。高宗朝書籍禁毀充滿意氣用事的因素,在當時造成了嚴重的文化浩劫。


南宋高宗一朝,政局動蕩,國是多變,引發一系列書籍禁毀,學界關注的時間幾乎都是紹興和議期間,而且在高宗、秦檜維護紹興和議大興文字獄的范疇中進行論述王曾瑜:《荒淫無道宋高宗》,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08—318頁。沈松勤:《從高壓政治到“文丐奔競”——論“紹興和議”期間的文學生態》,《文學遺產》2003年第3期,第55—69頁。。這固然不錯,但是,高宗一朝書籍禁毀并不僅限于紹興和議期間,而且,有著自身深刻的發展邏輯,維護紹興和議也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有鑒于此,本文以整個高宗一朝作為參照背景,系統梳理當時書籍禁毀的完整動態過程,而且揭示前因后果,從而為宋高宗朝政治、文化生態提供一個特定的研究樣本。

一、神宗、哲宗實錄禁毀

靖康年間,國勢維艱,蔡京、王安石等新黨成為眾矢之的,元祐之學解禁,而王安石之學則遭到禁毀;靖康元年,禁毀主要集中在經學方面,于是,建炎、紹興之際禁毀王安石之學就轉向史學方面,主要的形式是禁毀、重修神宗、哲宗實錄。

靖康之變,王安石、蔡京等新黨成為禍國殃民的小人,為人不齒,禁毀、重修神宗、哲宗實錄,徹底否定王安石、蔡京等新黨的歷史作用就提上議事日程,建炎四年十二月,當時南宋王朝尚在風雨飄搖之中,高宗立足未穩,但是,禁毀王安石之學的政治文化導向已經顯露端倪,《要錄》卷四〇:“時上以太后誕日,置酒宮中,從容語及前朝事,后曰:‘吾老矣,幸相聚于此,他時身后,吾復何患。然有一事,當為官家言之。吾逮事宣仁圣烈皇后,求之古今,母后之賢,未見其比。因奸臣快其私憤,肆加誣謗,有玷盛德。建炎初,雖嘗下詔辨明,而史錄所載,未經刪定,豈足傳信后世?吾意在天之靈,不無望于官家也。’上聞之惕然。其后更修神宗、哲宗兩朝實錄,蓋張本于此。”〔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881頁。宣仁圣烈皇后高氏在哲宗尚未親政的元祐年間垂簾聽政,廢棄新法,起用舊黨;太后則是高氏欽定的哲宗昭慈孟皇后,在哲宗紹述新法的紹圣年間被廢黜,靖康二年,勸進高宗登基,多有力焉。由此可知,在新舊黨爭的語境中,二人都極有政治象征意義。元祐之后,新黨一直控制政局,神宗、哲宗實錄都出自新黨之手,孟皇后要求高宗刪定史錄表面上是為高氏辨污,實質上則是為了禁毀新黨書寫的歷史,從而迎合高宗是元祐非熙豐的政治意圖,高宗聞之惕然,就是因為深知孟皇后的良苦用心。

紹興年間,南宋王朝政局趨于穩定,通過禁毀、重修神宗、哲宗實錄,禁毀王安石之學,逐漸在士人中引起廣泛共識,《宋史·常同傳》:“先是,同嘗上疏論神、哲二史曰:‘章惇、蔡京、蔡卞之徒積惡造謗,痛加誣詆,是非顛倒,循致亂危。在紹圣時,則章惇取王安石《日錄》私書改修《神宗實錄》;在崇寧后,則蔡京盡焚毀《時政記》、《日歷》,以私意修定《哲宗實錄》。其間所載,悉出一時奸人之論,不可信于后世。恭惟宣仁保佑之德,豈容異辭,而蔡確貪天之功,以為己力,厚誣圣后,收恩私門。陛下即位之初,嘗下詔明宣仁安社稷大功,令國史院摭實刊修,又復悠悠。望精擇史官,先修《哲宗實錄》,候書成,取《神宗朱墨史》考證修定,庶毀譽是非皆得其實。’上深嘉納。”〔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1625頁。

《要錄》卷七九:“紹興四年八月戊寅朔,宗正少卿兼直史館范沖入見,沖立未定,上云:‘以史事召卿。兩朝大典,皆為奸臣所壞,若此時更不修定,異時何以得本末。’沖因論熙寧創制、元祐復古,紹圣以降,弛張不一,本末先后各有所因,不可不深究而詳論。讀畢,上顧沖云:‘如何?’對曰:‘臣聞萬世無弊者,道也;隨時損益者,事也。仁宗皇帝之時,祖宗之法誠有弊處,但當補緝,不可變更。當時大臣,如呂夷簡之徒,持之甚堅。范仲淹等初不然之,議論不合,遂攻夷簡,仲淹坐此遷謫。其后夷簡知仲淹之賢,卒擢用之。及仲淹執政,猶欲伸前志。久之,自知其不可行,遂已。王安石自任己見,非毀前人,盡變祖宗法度,上誤神宗皇帝。天下之亂,實兆于安石,此皆非神祖之意。’上曰:‘極是,朕最愛元祐。'”〔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487頁。紹興四年五月,高宗正式下詔禁毀、重修神宗、哲宗實錄。當時范沖正在參與修史。就歷史事實而論,當年新舊兩黨在修史過程中都難免意氣用事,抬高自己,攻擊對方,但是,高宗卻明確將修史的新黨定性為奸臣,甚至表態自己最愛元祐,站在舊黨一邊,無異于是為正在進行的修史定下了鮮明的基調,所謂“最愛元祐”,言外之意則是最恨熙豐,禁毀王安石之學的意志昭然若揭。

高宗的干預對修史造成了頗為消極的影響,《要錄》卷一一一:“己丑,張浚奏論史事,因言:‘紹圣以舊史不公,故再修,而蔡卞不公又甚,每持一己褒貶之語,以騁其愛憎。今若不極天下之公,則后人將又不信。’上曰:‘謂之實錄,但當錄其實,而褒貶自見。若附以愛憎之語,豈謂之實錄?’上又曰:‘今日重修兩朝大典,不可不慎。’浚曰:‘敢不恭承圣訓。’自趙鼎去位,有言《神宗實錄》改舊史非是者,故浚奏及之。”〔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082頁。張浚之言并非空穴來風,事實上,重修的《神宗實錄》在當時頗受非議,終于引起再次重修,《要錄》卷一二一:“壬午,秘書省著作郎何掄罷。掄既遷少監,而殿中侍御史張戒言:張浚入蜀,掄為之鷹犬。去歲浚獨相,自以黃潛善乃王黼之黨,每持邪說,以司馬光為非,以王安石為是。至再修《神宗實錄》,掄攘臂其間,略無所忌。浚敗,乃焚毀簽貼,國家大典,豈宜屢易以徇權臣之私。”〔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266頁。何掄因為再次重修《神宗實錄》過程中“以司馬光為非,以王安石為是”而遭到彈劾反過來說明范沖等史臣禁毀王安石之學之甚。紹興七年九月,張浚罷相,《神宗實錄》再次重修歷時僅僅四個月就不了了之,則又說明高宗禁毀王安石之學態度之堅定。

二、道學書籍禁毀

高宗在建炎、紹興之際禁毀王安石之學,大興元祐之學,道學人士逐漸掌握政治文化主流話語權,卻并沒有與高宗站在同一個政治立場上,反而漸行漸遠,雙方終于因為紹興和議而矛盾激化,引發新一輪的書籍禁毀。

因為“最愛元祐”,建炎元年六月,高宗登基伊始就下詔“還元祐黨籍及上書人恩數”,此后屢次下詔重申,延續到大約紹興六年,多達近五十次,大量的元祐黨人及其相關人員獲得平反而且進入仕途,人數之多在當時引起不小非議,甚至連元祐黨人黃庭堅之甥徐俯都暗示高宗矯枉過正〔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315頁。

作為元祐之學的主體,道學在高宗的大力扶持之下成為文化主流,引起士人的標榜,成為仕途上的一塊敲門磚,有利可圖,遭到濫用,出現了眾多末流偽學,對當時士風造成了極為消極的影響,引起禁毀的呼聲〔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034、第2035頁。

但是,真正引起高宗對道學全面禁毀的原因是道學人士與高宗在宋金和戰問題上難以調和的矛盾。因為高宗自登基以來不但消極抗金,而且一直謀求與金的和議,而道學人士遵循尊王攘夷的儒家倫理道德觀念,是強硬的主戰派,成為反對宋金和議的主要聲音,紹興十四年,御史中丞楊愿極言道學人士對于宋金和議的消極影響:“數十年來,士風澆浮,議論蜂起,多飾虛名,不恤國計。沮講和之議者,意在避出疆之行;騰用兵之說者,止欲收流俗之譽。甚者私伊川元祐之說,以為就利避害之計,窺搖國論,詿誤后生。此風不革,臣所甚憂也。愿下臣章,獨示朝堂,裨中外洗心自新,以復祖宗之盛。從之。”〔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881頁。而且,道學人士因為得到高宗的扶持而具有主流話語權,所以,對高宗的反對所產生的政治影響也就更加深刻,從而使高宗陷入了自己制造的尷尬的悖論之中。正因為如此,紹興和議之后,道學遭到全面禁毀。

紹興十四年,以肅清趙鼎黨羽為契機,道學被定性為專門曲學,道學禁毀全面拉開帷幕,《要錄》卷一五二:“甲午,右正言何若言:‘自趙鼎倡為伊川之學,高閌之徒從而和之,乃有橫渠正蒙書《圣傳十論》,大率務為好奇立異,而流人于乖僻之域。頃緣閌為國子司業,學者爭投所好,于是曲學遂行。伏望申戒內外,師儒之官,有為乖僻之論者,悉顯黜之。如此,則專門曲學,不攻自破矣。'”〔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877頁。建炎、紹興之際,道學人士主要圍繞在趙鼎周圍,所以,禁毀道學難以繞開趙鼎,將道學定性為專門曲學等于是為趙鼎黨羽貼上了一個容易識別的政治標簽,從而一網打盡。

但是,因為建炎、紹興之際得到高宗的大力扶持,所以,道學在朝野極有影響,成為當時出版的主要流行書籍,《宋會要輯稿·刑法》:“七月十九日,左修職郎趙公傳言:‘近年以來,諸路書坊,將曲學邪說不中程之文,擅自印行,以聾聽學者,其為害大矣。望委逐路運司差官討論,將見在版本不系六經子史之中,而又是非頗繆于圣人者,日下除毀。’從之。”徐松:《宋會要輯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379頁。而作為南宋出版重鎮的四川、福建等地,道學書籍的流行更加廣泛,也就成為禁毀的重點地區,《要錄》卷一六八:“戊辰,右朝奉郎、新知漢州蔡宙言:‘乃者監司、郡守,妄取詭世不經之說,輕費官帑。近因臣僚論列,已正其罪,重加竄責矣!臣愚竊謂全蜀數道,素遠朝廷,豈無詭世不經之書,以惑民聽?欲申嚴法禁,非國子監舊行書籍,不得輙擅鏤板。如州郡有欲創新刊行文字,即先繳納副本看詳,方行開印。庶幾異端可去,邪說不作。’上曰:‘如福建、四川多印私書,俱合禁止,可令禮部措置行下。'”〔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189頁。事實上,當時道學書籍屢禁不止是因為道學已經滲透到地方科舉之中,所以,對道學的禁毀逐漸轉向科舉層面,秦檜黨羽頗有力焉:

紹興二十年九月,曹筠言:學校科舉必欲得真賢實能,而近來考試官多以私意取專門之學,至有一州而取數十人,士子忿怨,不無遺才之嘆,欲望特垂戒飭其有不公,令監察御史出院日彈劾,庶合士心。從之。

二十三年十一月,鄭仲熊言:初,趙鼎立專門之后,有司附會,專務徇私,不論才與不才,有是說必置之高等,士子扼腕二十年于茲。今襄又為之倡,欲使人人盡歸于趙鼎、胡寅之門而后巳,臣所以為國家慮之,欲望亟賜罷黜,庶使邪正一分而在位者知所戒懼。于是迥、襄并罷。

二十五年十月,張震言:陛下臨御以來,興學校,制禮樂,天下學士靡然鄉風,臣愿申敕天下學校,禁專門之學,使科舉取士,專以經術淵源之文。其涉虛無異端者,皆勿取,庶幾士風近古。從之。〔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058、3144、3212、3213頁。

《要錄》卷一七三:“乙酉,秘書省正字、兼實錄院檢官葉謙亨面對,言:‘陛下留意場屋之制,規矩一新,然臣猶有慮者。學術粹駁,系于主司去取之間,向者朝論專尚程頤之學,有立說稍異者,皆不在選。前日,大臣則陰佑王安石,而取其說稍涉程學者,一切擯棄。夫理之所在,惟其是而已。取其合于孔、孟者,去其不合于孔、孟者,可以為學矣,又何拘乎?愿詔有司精擇而博取,不拘一家之說,使學者無偏曲之弊,則學術正而人才出矣。’上曰:‘趙鼎主程頤,秦檜尚安石,誠為偏曲,卿所言極當。’于是降旨行下。”〔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307、3308頁。由此可知,以紹興和議為分水嶺,道學在高宗朝經歷了從扶持到禁毀的極端過程,在秦檜黨羽的運作下,當時道學幾乎退出了科舉,從而達到了禁毀的目的。

三、正史、私史禁毀

紹興和議之后,王安石、蔡京等新黨罪名依舊,所以,高宗禁毀道學,打擊道學人士的同時卻難以反過來大力扶持新黨獲得士人的支持,陷入極度孤立,只能通過全面控制輿論維護喪權辱國的紹興和議,禁毀史書由此而起。

禁毀史書,正史首當其沖,作為紹興和議最主要的運作者,秦檜在靖康之變后身陷于金,后歸南宋,遭人非議日甚,禁毀正史幾乎肆無忌憚,《要錄》卷一四八:“辛巳,秘書省著作郎王揚英、周執羔并為尚書吏部員外郎。先是,日歷所修書,自建炎元年至去年,成五百九十卷,秘書少監秦熺因與揚英等書皇太后回鑾本末,上之。壬午,詔熺、揚英、執羔各進官一等。自秦檜再相,取其罷相以來一時詔旨,與夫斥逐其門人章疏,或奏對之語稍及于己者,悉皆更易焚棄,由是日歷、時政記亡失極多,不復可以稽考。逮其擅政以來,凡所記錄,莫非其黨奸佞之詞,不足傳信天下后世矣。”〔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798頁。

宋代士人好議論,私史大行其道,對正史的話語權形成沖擊,為了維護趙宋皇室尊嚴,樹立自己的政治權威,高宗全力支持秦檜禁毀私史,《要錄》卷一五一:“丁亥,秦檜奏乞禁野史,上曰:‘此尤為害事。如靖康以來,私記極不足信。上皇有帝堯之心,禪位淵圣,實出神斷,而一時私傳,以為事由蔡攸、吳敏。上皇曾諭宰執,謂當時若非朕意,誰敢建言,必有族滅之禍。'”〔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855頁。靖康年間,在金強大的軍事壓力之下,徽宗與欽宗之間頗有矛盾,朝野之間流言紛紛,士人私史多有記載,在紹興和議之后,尤其容易成為反對和議者的話柄,對政局造成消極影響,所以,高宗對于秦檜的奏乞積極響應,由此可知,當時高宗支持禁毀私史的直接目的是維護趙宋皇室尊嚴,從而樹立自己的政治權威。引申而言,高宗、秦檜禁毀私史在本質上有著共同的需要。

紹興和議因為喪權辱國引起士人普遍反感,紛紛著私史反對,散落民間,禁毀難度極大,于是,高宗、秦檜鼓勵告訐,《要錄》卷一六〇:“秘書省著作佐郎林機面對,言:‘訪聞有異意之人,匿跡近地,窺伺朝廷,作為私史,以售其邪謀偽說。臣若知而不言,則異日害正汩真之患,臣實任其咎。欲望密加搜索,嚴為禁絕。’甲寅,上謂秦檜曰:‘此事不應有,宜行禁止,許人陳告,仍令州縣覺察,監司按劾,御史臺彈奏,并取旨優加賞罰。'”〔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035頁。在高宗、秦檜的授意之下,大批政治投機分子參與禁毀私史之中,告訐之風大盛:“秦檜贊成和議,自以為功,惟恐人議己,遂起文字之獄,以傾陷善類,因而附勢干進之徒,承望風旨,但有一言一字稍涉忌諱者,無不爭先告訐,于是流毒遍天下。”〔清〕趙翼:《廿二史札記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66頁。在這樣的背景下,士人噤若寒蟬,從而大大加劇了私史禁毀的程度,《宋史·秦檜傳》:“時司馬伋遂言《涑水記聞》非其曾祖光論著之書,其后李光家亦舉光所藏書萬卷焚之。”〔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760頁。李光家雖然焚書自保,卻還是難以逃避無孔不入的告訐之風,終于身陷私史案,一家殘破,株連眾人,范圍所及,甚至影響到局外之人,《揮塵錄》:“丁卯歲,秦檜之擅國,言者論會稽士大夫家藏野史以謗時政,初未知為李泰發家設也。是時明清從舅氏曾宏甫守京口,老母懼焉,凡前人所記本朝典故與夫先人所述史稿雜記之類,悉付之回祿。”〔南宋〕王明清:《揮麈錄》,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74頁。

四、余論

高宗朝書籍禁毀始于建炎,卻上溯靖康,實際上是北宋新舊黨爭的延續,在紹興和議之前就已經出現了嚴重的意氣用事因素,《要錄》卷七七:“丙申,新除宗正少卿、兼直史館范沖辭免恩命。朱勝非奏曰:‘沖謂史館專修神宗、哲宗史錄,而其父祖禹,當元祐中任諫官,后坐章疏議論,責死嶺表,而《神宗實錄》又經祖禹之手。今既重修,則凡出京、卞之意,及其增添者不無刪改。儻使沖預其事,恐其黨未能厭服。’上曰:‘以私意增添,不知當否?’勝非曰:‘皆非公論。’上曰:‘然則刪之何害?紛紛浮議,不足恤也。’勝非曰:‘沖不得以此為辭。今圣斷不移,沖亦安敢有之義。'”〔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460頁。《神宗實錄》最早成書于元祐年間,范沖之父范祖禹正是主要史臣之一,對王安石多有貶低,引起新黨反彈而被列入元祐黨人碑,罹崇寧黨禁之禍,遭到貶謫;高宗重修《神宗實錄》意在禁毀王安石之學,以范沖為史臣更加容易授人以柄,后來事實也證明確實如此,所以,朱勝非之言頗為中肯。高宗未嘗不知,只是為了最大限度地爭取當時士人支持而堅持己見,卻為當時的書籍禁毀提供了一個極為惡劣的先例。

隨著紹興和議的推進,高宗、秦檜維護紹興和議的目的逐漸明確,意氣用事的因素在現實政治的推動下更加嚴重,書籍禁毀變得肆無忌憚,幾乎到了動輒得咎的程度,《要錄》卷一三二:“徽猷閣直學士、提舉亳州明道宮劉岑,降充徽猷閣待制。初,右迪功郎吳伸之上書請滅劉豫也,岑為秘書少監,以書譽之。至是有刻《吐金集》本者,實伸所上疏,而岑書在焉。秦檜奏伸書有斥圣躬之語,不可傳播,恐流入外境,乃令臨安府拘收。岑坐降職。”〔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475頁。紹興二年,吳伸因為《吐金集》而聲名鵲起,甚至進入仕途,可見當時《吐金集》已經獲得高宗的肯定,只是七年之后卻又遭到禁毀,當時書籍禁毀之任意妄為可見一斑,因為國是多變,甚至出現前后矛盾的荒唐鬧劇,《宋史全文》卷一七上:“癸亥,兩浙轉運副使王琮罷,仍奪職,坐不刊行《資治通鑒》板本也。始范沖刻是書,垂成而去。琮至,遽罷之。言者劾琮指司馬光為奸人,謂《通鑒》為邪說,必欲毀板,恐其流傳,故有是命。”汪圣鐸:《宋史全文》,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266頁。作為舊黨領袖,崇寧元年,司馬光因為反對新法而被蔡京等新黨列入元祐黨人碑,罹崇寧黨禁之禍,著作悉數禁毀。靖康之后,高宗為了扶持元祐之學,走向另一個極端,將禁毀司馬光著作的王琮罷免,時在建炎三年八月。紹興和議之后,又出爾反爾,再次禁毀司馬光著作,甚至為告訐曾祖司馬光的司馬伋特遷一官。

紹興和議之后,書籍禁毀逐漸成為秦檜打擊政敵的手段,秦檜政敵眾多,書籍禁毀的范圍極為廣泛,遠不止道學書籍和史書,常常出人意表,《宋史·程瑀傳》:“瑀在朝無詭隨,嘗為《論語說》,至‘弋不射宿’,言孔子不欲陰中人。至‘周公謂魯公’,則曰可為流涕。洪興祖序述其意,檜以為譏己,逐興祖。魏安行鋟版京西漕司,亦奪安行官,籍其家,毀版。檜死,瑀子孫乃免錮云。”〔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1744頁。《論語說》遭到禁毀純粹是因為程瑀不容于秦檜而不是書籍本身,秦檜真正的目的是打擊程瑀,禁毀《論語說》只是手段。

正是在這樣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大量的書籍遭到禁毀,造成難以估量的損失,《要錄》卷一七一:“秘書省正字、兼權國子司業張震言:‘仰惟朝廷行寬大之政,異時士大夫以疑似涉謗,皆己赦除。流落者得生還,除名者得士宦,人神歡悅,天下翁然,然此治世之事也。竊見昨降指揮,取索福建、四川等路私雕印文書付監看詳,取之未已。恐妄以私意將近世名公文集盡行毀版,不問是非,玉石俱焚,真偽兩失,不足以稱朝廷寬大本意。欲乞特降指揮,令福建、四川等路,如有私雕印文字,委自所屬,依法詳定,更不須發赴國子監,及提舉秘書省。庶幾知圣朝無有所諱,天下幸甚。’從之。”〔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265頁。時在紹興二十六年正月,去秦檜之死已經有兩個月,大批遭到秦檜迫害的士人已經平反,而書籍禁毀卻還在繼續,由此可知,當時書籍禁毀的惡劣影響之甚,所以,結束書籍禁毀已經成為當時士人的普遍共識,張震之言代表的是當時士人的共同心聲。


(傅紹磊,寧波大紅鷹學院藝術與傳媒學院講師;鄭興華,寧波大紅鷹學院人文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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