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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臨安府知府群體述論本文為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浙江宋學研究中心課題“宋代文官罷黜制度研究”(項目批準號:16JDGH094)階段性研究成果。

楊竹旺


摘要:臨安府自升府訖南宋滅亡的近150年間,約有130位知府履職。通過對該群體的出身、選拔與遷轉、籍貫分布及任職特征進行分析,從中可以窺見:知府出身分布深受宋代作為科舉社會的屬性的影響,宗室舉進士并出任知府這一趨勢,是北宋以來針對宗室政策調整的體現,同時昭示了“宗室士大夫”階層的崛起;知府地域分布的變化與失衡,凸顯了知府群體乃至整個南宋政權中官員構成的本地化傾向和兩浙官僚集團勢力的崛起;知府的任職與府政的運行深受政局走勢與權臣干預的影響。


建炎三年(1129),杭州升為臨安府,紹興八年(1138)正式定都,迄南宋滅亡,接近150年。雖名義上只稱“行在所”,但臨安府實際上與北宋東京開封府并無二致,為天下諸州府之冠冕,號稱“天府”,“警蹕所在,呼吸四方,根柢萬寓,其事勢增,實視古之京兆”何溥:《紹興題名記》,《干道臨安志》卷三《牧守》,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251頁。。不僅行政建制獨出諸州府之上,其行政長官——知府或府尹及其群體,同其他州府長吏相比也具有相當的獨特性。在此近150年間,自季陵始、翁仲德止,出任知府或府尹的官員約156任130人。對于這樣一個標志性的群體,值得進一步探究,但目前的研究尚未稱得上深入。就筆者搜討所及,只有林正秋、徐吉軍兩位學者在這方面有所措意。林正秋先生曾先后發(fā)表《重視城市建設的南宋知府——趙與籌(上、下)》《重視民生的南宋知府——馬光祖》《重視民情的南宋知府——趙子》《重視城市建設的南宋知府——袁韶》《重視民情的南宋三任知府——趙與歡》等論著分見于《杭州(生活品質版)》2012年第9、10期,2013年第1、2、3、11期。,對趙與籌、馬光祖、趙子、袁韶、趙與歡5位知府的事跡作了介紹。徐吉軍與林正秋兩位先生的同名專著《南宋都城臨安》的相關章節(jié)也有一定的論述。但以上成果主要是對臨安府知府的個案研究,未能對整個群體給予足夠的關照,仍然具有很大的拓展空間。因此,本文擬從臨安府知府群體的出身、選拔與遷轉、籍貫分布與任職特征等幾個方面作初步的探討,總結某些共同的特征,同時借以窺見這些現象背后所折射的宋代制度規(guī)定、政治格局及宋廷制定政策的取向等問題。

一、出身

130名知府中,可以確定出身的有79人。完全出身恩蔭者13人,為盧知原、梁汝嘉、周淙、韓彥古、莫蒙、李椿、趙磻老、韓彥質、錢象祖、史彌堅、黃犖、顏頤仲、趙與訔,約占16%??婆e出身者63人,約占80%,占極高的比例??婆e出身的知府中,有58名屬于進士科出身,并且有三名狀元,即紹興十八年(1148)王佐、嘉定十年(1217)吳潛與寶祐四年(1256)文天祥。除常規(guī)的正奏名進士出身外,尚有少部分屬于特賜第或制科出身。特賜第者5人,為錢伯言、錢端禮、王炎、姚憲、家鉉翁。制科入等者2人,為孫覿、趙立夫,但此二人均是在已取得進士身份之后再分別中式詞學兼茂科和法科。此外,神宗“熙寧變法”時,改革科舉,行“三舍法”,這一做法為徽宗朝所繼承,因此有3人于徽宗時三舍釋褐,即汪思溫、沈該、趙士璨。

通過以上數據,不難窺見,臨安知府出身分布情況同作為科舉社會的宋代完全契合。宋代官員入仕的主要途徑不過科舉與恩蔭,正如楊萬里所說:“仕進之路之盛者,進士任子而已。”〔南宋〕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戆司拧度吖偕稀罚本褐腥A書局2007年版,第3524頁。其中又以科舉最為重要,被視為正途,而進士科又是重中之重,宋人呂祖謙說:“進士之科,往往皆為將相,皆極通顯?!?img alt="〔南宋〕呂祖謙:《歷代制度詳說》卷一《科目》,《呂祖謙全集》第九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2C859D/13544237003243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53689-Ziw30V7Y5LRPghmk1IMjKsfEcRnIN9ru-0-1adf03ccffc05b42c252a39084eda05b">如果高中狀元,更是榮耀無比,宋初尹洙曾宣稱:“狀元登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強敵于窮漠,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也。”田況撰、儲玲玲點校:《儒林公議》,《全宋筆記》第一編第五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88頁。宋人的這種認知可從南宋曾出任臨安知府的宰執(zhí)官身上得到充分驗證:曾出知臨安府的宰相有7人,為呂頤浩、沈該、謝深甫、錢象祖、吳潛、文天祥、賈余慶,除賈余慶出身不明、錢象祖由祖錢端禮蔭外,其余皆為進士高第,而吳潛與文天祥更是勇奪魁首;曾出任知府的執(zhí)政官有14人,為李光、席益、湯鵬舉、錢端禮、林安宅、王炎、姚憲、沈夏、袁說友、袁韶、余天錫、馬光祖、曾淵子、家鉉翁,除錢端禮、王炎、家鉉翁出于恩蔭外,其余亦皆為進士出身。科舉出身對官員的吸引力還體現在,不少官員已經由恩蔭入仕,但仍然選擇以有官人的身份應舉,以取得進士科名,如韓彥直系韓世忠之子,初以恩蔭入仕后又中進士第。更有甚者,很多在仕途上業(yè)已取得較高成就的官員仍然對進士科名孜孜以求,上述五名被授予特賜第的官員中,幾乎都是在已官至尚書、侍郎時被賜予進士科名。

一個特別突出的現象是,大量宗室由進士出身進而出任知府。出任知府的宗室多達17人,為趙士璨、趙子、趙彥操、趙磻老、趙不流、趙師、趙善堅、趙彥勵、趙善防、趙善宣、趙時侃、趙立夫、趙與懃、趙與歡、趙與籌、趙與訔、趙與稙。而考中進士者高達9人,此9人為趙子、趙彥操、趙善堅、趙時侃、趙立夫、趙與歡、趙與懃、趙與籌、趙與稙。北宋立國初期,對宗室入仕有嚴格限制,宗室大多授予環(huán)衛(wèi)官,坐享俸祿。但中后期以后,隨著宗室人口增殖,生計壓力上升,這種防范被迫有所放松,神宗時進行宗室改革,頒布《宗室法》,允許宗室通過科舉入仕。到了南宋,宗室科舉制度進一步完善,宗室通過科舉入仕已成定制。寧宗朝,宗室出身的趙汝愚還曾官至宰相。大量宗室舉進士并出知臨安府這一趨勢,是北宋以來針對宗室政策調整的鮮明體現,即由直接授官到應舉入仕的轉變。同時,也昭示了一批科舉出身的“宗室士大夫”階層的崛起。可參見周佳:《從授官到應舉——以北宋宗室召試制度為中心》,《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1期;祖慧《南宋宗室科舉制度探析》,《歷史研究》2011年第2期。

就家庭出身而言,這一群體呈現出明顯的家族性。所謂家族性,是指一個家族中數人甚至是祖孫、父子、叔侄、兄弟相繼出任知府。這些家族中,主要以南方特別是兩浙的家族為主,這些家族既有以科舉起家者,也有以軍功起步者,亦不乏外戚與宗室家族。錢端禮與錢象祖以祖孫先后出知臨安府,錢氏乃吳越王錢镠之后,錢端禮為秦魯國大長公主之孫,是外戚家族的代表;史彌堅與史巖之叔侄先后出任知府,明州史氏家族一門涌現3位宰相(史浩、史彌遠、史嵩之)、28位進士參見戴仁柱著,劉廣豐、惠冬譯:《丞相世家:南宋四明史氏家族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權勢煊赫之極,是科舉起家的家族典范;余天錫、余天任、余晦則是以兄弟叔侄先后出知臨安府,余氏與史氏家族關系密切,余天錫曾被史彌遠延聘為家庭塾師,并為其尋訪趙貴和(后來的理宗)及參與廢濟王之謀,也是通過科舉實現進身之階;韓世忠三子彥質、彥直、彥古亦先后出任知府,韓氏雖以軍功起家,諸子最初皆以恩蔭入仕,但后來易換文資,彥直還考中進士,最終完成從軍功家族到科舉入仕的轉型;趙與懃、趙與歡、趙與籌、趙孟傳叔侄4人也曾先后擔任知府,趙氏兄弟之父趙希懌為太祖七世孫,一子與愿自幼為寧宗養(yǎng)于宮中,先封榮王,后立為太子,卒謚景獻,希懌與其子因之貴顯。潘紹詒修、周榮椿纂:《光緒處州府志》卷二十一《人物志中·流寓》,臺北:成文出版公司1974年版,第776頁。是宗室家族入仕的突出代表。

二、選拔與遷轉

地方長吏在宋代通常稱為“親民官”,實一地治亂安危所系,其選任頗受朝廷重視。《宋會要輯稿》職官四七之四曾記載了這樣一個例子,外戚劉承說向皇帝干求知州軍差遣,宋真宗說:“親民官豈可輕授?承說先無能干之聲,止可近便都監(jiān)?!? class=況且臨安府為行在所在,典司轂下,庶事浩繁,知府更屬要劇之任,所以其選任尤為朝廷究心。寧宗朝,宰相趙汝愚曾就臨安知府的選任說:“臣竊惟臨安雖號為駐蹕之地,其實事體所關,蓋與神州無異。凡為守臣者,謂宜精選公忠端亮、深知治體者為之,所補蓋非他都比也。”黃淮、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卷一八三《去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407頁。

趙汝愚所說“宜精選公忠端亮、深知治體者”,標準比較空泛,馬端臨在《文獻通考》總結為臨安府知府“多卿監(jiān)、從臣兼”〔南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六三《職官考》一七,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67頁。,大致指出了出任知府官員的級別,但概括并不嚴密。其實,能夠遷轉或出任臨安知府的官員主要分為三種:浙漕官員,即兩浙轉運使副、計度轉運使副、轉運判官;卿監(jiān)官,九寺五監(jiān)的卿監(jiān)、少卿監(jiān);尚書省六部的權尚書、權侍郎。這三種情形占了知府群體的絕大部分,而且還呈現某種時段性,早期是第一種情形為主,中后期多為第二三種情形。此種選拔標準與偏向的出現首先與國家的銓選規(guī)定,即官員資序問題相關是毫無疑義的,但宋廷應該也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南宋立國初期,連年戰(zhàn)爭,開支浩瀚、帑藏空虛,當時先務以理財為急,精明強干的財計官員受到特別倚重,反映在地方上,就是往往以浙漕知臨安府,此外浙漕官署同臨安府衙署相近,便于就近赴任、政務交接應該也是因素之一?!敖B興和議”成后,政局趨于穩(wěn)定,開始改以九寺五監(jiān)的卿監(jiān)、少卿監(jiān)兼任知府,這應當是出于卿監(jiān)官事務清閑,與事務繁忙的臨安府正相互補。間以作為侍從的尚書省六部的權尚書、權侍郎兼任知府,主要還是出于增重事權、便于彈壓的需要。

至于以“從臣”“侍從官”并不是一個特別嚴格的概念,宋趙升《朝野類要》卷二《侍從》條:“翰林學士、給事中、六尚書、八侍郎是也。又中書舍人、左右史,以次謂之小侍從。又在外帶諸閣學士、待制者,謂之在外侍從。”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5頁。侍從屬清要官,官員一旦身登侍從,即邁入高級官僚行列。擔任知府,之前尚屬于默認的規(guī)則,并未見于國家的正式規(guī)定。直至干道年間皇太子兼領臨安府尹時,才由孝宗專門下詔明確少尹由侍從官擔任:

(干道七年五月)十二日,詔:“皇太子領臨安府,少尹已差侍從官。所有判官序位,依兩省官奉使法,推官序位在諸州之上,任滿日仍理為知州一任?!?img alt="《宋會要輯稿》儀制五之三十,第193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2C859D/13544237003243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653689-Ziw30V7Y5LRPghmk1IMjKsfEcRnIN9ru-0-1adf03ccffc05b42c252a39084eda05b">

在皇太子兼領臨安府尹時期,包括少尹在內的屬官的地位、待遇和級別相應得到了進一步提高。饒有趣味的是,由侍從官擔任知府最集中的時期恰好處于南宋政權建立初期和末期,這是由于這兩個時期國家皆處于危亡時刻,往往由朝廷派遣親近侍從官鎮(zhèn)守,甚至是宰相、執(zhí)政親自坐鎮(zhèn),比如早期的呂頤浩和后期的文天祥。

至于知府的升遷,總體來說,前景頗為光明。臨安府130位知府中,如文前所述,官至宰相者7人,曾任執(zhí)政者14人,曾任尚書者又有10人。南宋一朝歷十帝,“居相位者六十一人,位執(zhí)政者二百四十四人”《宋史》卷二一〇《宰輔表》1,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415頁。,出判臨安府之宰相有7人,占總數為11%;執(zhí)政有14人,占比接近6%。宰執(zhí)合計21人,占130位知府的16%有余。尚書及其以上侍從官31人,占比接近24%,這意味著曾任知府的官員中接近四分之一都做到了尚書及以上的高官。北宋時,開封府知府同三司使、翰林學士、御史中丞俗稱為“四入頭”洪邁:《容齋續(xù)筆》卷三“執(zhí)政四入頭”,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53頁。,是步入執(zhí)政的重要階梯。眾多官員同樣通過臨安知府這一職位走向宰執(zhí)高位,因此堪稱仕途中的要津,也從側面反映了臨安府作為駐蹕之地的重要性。

三、籍貫分布

130名知府中目前可以確定籍貫的有73人,按照路分劃分此處的路分劃分以歐陽忞《輿地廣記》為準。,如下表所示:

總的來看,兩浙路一枝獨秀,所占比例達半數以上。兩浙路內部,僅明州(后升慶元府)就高達9人,超過除兩浙路之外任何一路的總數。除兩浙路所占比重較高外,江南東路、江南西路、福建路也占有一定比例。但僅就南北方的對比而言,已經嚴重失衡,北方地區(qū)只有9人,南方則高達53人。如果考慮到某些被統(tǒng)計為北方籍貫的知府中,很多屬于流寓南方已久的北方官僚及其后裔,比如韓世忠三子彥古、彥質、彥直,這種失衡程度將進一步加劇。另一個有代表性的指標是,在臨安府知府出身背后的仕宦家族中,南方特別是兩浙的家族,無論在人員的入仕數量,還是權勢的煊赫程度上都已處于相對優(yōu)勢地位。

當然,這種局面的出現并非偶然,出于諸種因素的交織。就深層次或者長時段的因素而言,地域之間的失衡植根于經濟政治乃至文化發(fā)展的不平衡。自安史之亂后,國家的經濟中心逐漸南移,五代、宋以后這種局面更加明顯。隨著經濟中心的南移,南方在文化發(fā)展上相對于北方也取得了優(yōu)勢。兩浙人才薈萃,號稱士大夫淵藪。這在科舉取士上表現尤為明顯,南方地區(qū)無論在取士的數量和質量上都勝于北方,隨之而來的是在官員入仕上亦占據優(yōu)勢。南宋時,這種情況進一步加劇,就中央而言,朝堂上南方出身的宰執(zhí)比例遠較北方為高可參見戴仁柱《丞相世家:南宋四明史氏家族研究》一書《附錄二:南宋丞相的地理分布》。;就地方而言,臨安府知府的南北分布也驗證了這一點。

短時間、突發(fā)因素則是政權與領土的變動?!熬缚抵儭焙?,隨著北方大片國土淪陷,大批北方官僚士大夫也失陷于金人之手,或為金人擄掠北去,或被迫仕于偽朝。即使在“紹興和議”達成之后,金人還曾屢屢照會南宋索還南下的北方官員及其家屬。經此大變,北方世家舊族零落殆盡,政治勢力遭受重大打擊。知府群體中,早期的呂頤浩等人都是隨宋高宗南逃的北方籍貫官僚。但隨著“紹興和議”后兩國相對和平局面的形成,直到南宋末期,臨安府知府中幾乎不再出現北方籍貫的官員。

北宋初年,傳說宋太祖留下了“不得南人為相,內臣主兵”的祖宗家法,宋代南北方官員的力量對比問題也一再被討論。但從臨安府知府群體看,此時,南北方的力量對比已經嚴重失衡,南方已占據絕對優(yōu)勢。推而及之,南遷的北方官僚集團同以兩浙為代表的南方官僚集團的勢力對比也呈同樣的發(fā)展趨勢。以南宋歷史上權勢最為熏灼的4位權相秦檜、韓侂胄韓侂胄雖然祖籍為安陽,但生長于兩浙,故本文仍然將其視作浙江本地官僚集團勢力的一員。、史彌遠、賈似道為例,除了秦檜曾為北宋舊臣外,其余3人幾乎都可算作是兩浙本地的官僚集團勢力。這種強烈的反差更凸顯了南方官僚集團勢力日益占據著南宋政權的核心地位和南宋政權的本地化。

同時,兩浙本地的官僚士大夫自身也有一種維護本集團利益的強烈訴求和自覺意識。南宋內部,本地官僚同南下的“歸正人”歸正人即淪陷北方后又投奔南宋的士民,《朱子語類》卷一一一:“‘歸正人’,元是中原人,后陷于蕃而復歸中原,蓋自邪而轉于正也。”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719頁。之間存在激烈的矛盾斗爭,如孝宗朝丞相史浩,通過他對歸正人的歧視態(tài)度,用戴仁柱的話說就是:“一個南方利益的堅定捍衛(wèi)者,同時也是一位把南方本土利益擺在恢復北方領土這一宏大政治目標之上的朝臣”《丞相世家:南宋四明史氏家族研究》,第68頁。。其子史彌遠專權20余年,更是因在用人上竭力援引其明州(別稱四明,后升慶元府)同鄉(xiāng)而為人所詬病。張端義《貴耳集》卷下載:“史同叔為相日,府中開宴,用雜劇,人作一士人念詩曰:‘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旁一士人曰:‘非也,滿朝朱紫貴,盡是四明人?!院笙喔醒纾瓴挥秒s劇?!薄度喂P記》第六編第十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版,第356頁。這都鮮明地體現了兩浙官僚士大夫對本地利益的鞏固與維護。

至于兩浙路及明州的突出表現,也要歸結于朝廷政策的具體調整。上文已提及,“靖康之變”后金人擄掠大批北宋大臣北上,眾多官僚士大夫失陷,以及在當時動亂的時局下,很多官員拒絕赴任或請求致仕由于時局艱難,官員士大夫皆欲致仕避禍,故宋廷下詔:“(建炎元年五月)十九日,詔:‘今后文武官非疾病危篤及篤疾、廢疾不能任職者,不得陳乞致仕。’以時方艱難,士大夫多乞致仕以避事,故有此詔。”《宋會要輯稿》職官七七之六四。,剛剛在南方立足的南宋政權便面臨人才匱乏的窘境。因此,很多有識之士都意識到,南宋政權想要站穩(wěn)腳跟,勢必要倚重南方特別是兩浙的士大夫,他們明確提出要選拔兩浙士大夫以為朝廷之用,右諫議大夫鄭瑴向宋高宗進言:

陛下南渡,出于倉卒。朝士大夫、省臺寺監(jiān)、百司職事之臣,獲濟者鮮,當擢吳中之秀以為用。況平江、常、潤、湖、杭、明、越,號為士大夫淵藪,天下賢俊多避敵于此。庶幾速得英才,以濟艱厄。〔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二〇,建炎三年二月庚午,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70頁。

鄭瑴的建議當時還是出于“以濟艱厄”的權宜之計,而隨著南宋政權漸趨穩(wěn)定,對南方士大夫的重用歸于常態(tài)化,兩浙特別是明州占據臨近行在的地利,遂導致不僅臨安知府的人選多來自南方,整個南方特別是兩浙官僚集團勢力也在迅速崛起。

四、任職特征

首先,代理、兼任知府越來越多,系銜煩瑣。早期臨安府知府還是以專任為主,而越是南宋中期往后,代理、兼任知府的情形越來越多,其表現是知府系銜中幾乎都帶有“暫”“兼”“權”,有時甚至三者皆有。由于知府兼任的職位太多,不僅擔任臨安府知府,甚至兼任一系列的中央官職,同時也導致知府系銜越來越煩瑣。試以南宋初期擔任知府的季陵和中后期的余天錫為例作一對比:

(季陵)建炎四年四月以徽猷閣待制季陵知臨安府。

(余天錫)紹定五年壬辰十月二十日,以權吏部侍郎、兼玉牒所檢討官、兼崇政殿說書、試戶部侍郎、兼同詳定敕令官兼知臨安府。紹定六年癸巳十月十五日,除權戶部尚書,兼職依舊。紹定六年癸巳十二月五日,除戶部尚書、兼檢正、兼詳定敕令官。《咸淳臨安志》卷四九《秩官》七,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784頁。

這一方面與宋朝官制的復雜多變有關,資歷淺者任知府常帶“權”或“權發(fā)遣”名號。另一方面,知府的人選很多時候艱于采擇,許多知府屬于臨時任命、短暫代理,一旦正官到任,旋即解職。但往往很長時間沒有正官到任,于是一任又一任地由臨時委派的官員負責。由于很多知府并非專任,通常身兼大量其他職事,這對臨安府的治理無疑是一種妨害。

其次,任期短、流動性大。歷任知府中,任期可以考知的有139任。其中任期小于1個月的有8任,任期介于1個月和6個月之間的有51任,介于半年和1年之間的有32任,介于2年和3年之間的有8任,任期在3年以上的只有5任,平均任期只有11個半月。任滿3年者5任,分別為梁汝嘉、趙時侃、袁韶、趙與籌、潛說友,其中又以袁韶與趙與籌任期最長,袁韶任期長達8年,趙與籌更是接近11年。任期最短者為陳景思,只有3天。總體看來,能夠任滿3年者少之又少,趙與籌與袁韶只是特例,絕大多數的官員任期少于1年。南宋一代國祚不過150余年,而出守臨安的知府竟達156任130人,官員的流動性極高。宋代一般規(guī)定3年為一考,很多知府都不能成一考,且往往不能正常遷轉。

這在于,臨安府庶事浩穰,號稱難治。知府若事務處理不當,即會引起皇帝的不滿和臺諫的彈劾,動輒被放罷、勒停的,不知凡幾。而且同任何朝代的京師一樣,臨安府是達官貴人、強宗豪右所居,如果知府不能長袖善舞,也會動輒得咎。如知府李椿,為官甚有政績。但任職未滿3月,“竟以權貴不幸解去”《咸淳臨安志》卷四八《秩官》六,第3778頁。。又秦檜當政時,其孫女崇國夫人丟失一只獅貓,秦檜令臨安府限期尋找。知府曹泳惶恐不已,出動全城禁軍大肆搜求,結果仍未找到。秦氏欲降罪于官兵,最后通過崇國夫人的仆人求情,才勉強了結。陸游的《老學庵筆記》對此有詳細記載:

其孫女封崇國夫人者……愛一獅貓,忽亡之,立限令臨安府訪求。及期,貓不獲,府為捕系鄰居民家,且欲劾兵官。兵官惶恐,步行求貓。凡獅貓悉捕致,而皆非也。乃賂入宅老卒,詢其狀,圖百本,于茶肆張之。府尹因嬖人祈懇乃已。〔南宋〕陸游著,李劍雄、劉德權點校:《老學庵筆記》,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2頁。

“冗官”問題同樣是造就這一局面的因素。從北宋真宗朝之后,“三冗”問題開始抬頭,南宋中后期則愈演愈烈,“近歲東南郡守率待闕五六年,蜀中亦三四年”,以至于朝廷要專門下詔“禁經營留闕者”〔南宋〕佚名編、汝企和點校:《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卷,嘉泰二年夏四月庚寅條,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26頁。。除了上文已經提及的官員職位間的互兼外,減少任期、加強官員的流動性也是解決員多闕少的方法之一。因此,知府任期短、流動性大亦寄寓了宋廷解決“冗官”問題的意圖。

最后,知府任職與府政深受權臣的干預與政局的影響。臨安府作為都城,是連接地方和中央的中樞,也是各路政治力量博弈的舞臺。知府群體在不同的政局環(huán)境中體現不同的面向,又與當時的權力中樞,特別是權相的不同權力表現密切相關。

歷任知府中,固然不乏清正廉潔、精明強干而又政績突出者,比如趙子、馬光祖等。但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于南宋100余年間相繼擅權,相應時期臨安知府的選任階段性為權相所操縱。他們或為控制朝政,任用私人;或招權納貨,賄賂公行,任用無恥士大夫。秦檜在位期間,千方百計迎合高宗的投降路線,大肆迫害異己,結黨營私,為了控制朝政,竭力引用私人。其妻兄王,及不學無術、行伍出身的姻親曹泳,均被任為臨安知府。韓侂胄擅權期間,宗室趙師大肆賄賂并諂事之,極盡丑態(tài)。某次為博韓侂胄歡心竟學起狗叫,被百姓謔稱為“狗叫侍郎”,經過苦心鉆營,得以屢次出任知府。《宋史》載:

韓侂胄用事,師附之,遂得尹京……侂胄嘗飲南園,過山莊,顧竹籬茅舍,謂師曰:“此真田舍間氣象,但欠犬吠雞鳴耳。”俄聞犬嗥叢薄間,視之乃師也,侂胄大笑久之。以工部尚書知臨安府。《宋史》卷二四七《趙師 傳》,第8749頁。

南宋各個權臣擅權時,知府同權臣二者之間的互動表現為,權臣會為了便于掌控而提拔自己的心腹黨羽或者政見一致的人擔任知府,而這些人上任之后也往往想著投桃報李。于是當某些事務不便出面時,權臣便常常假手于臨安知府,而知府為了諂媚或依附權臣,也往往樂于秉承其旨意充當打手的角色。如此,臨安府的政務運行免不了要受到權臣的干擾與掌控,也間接影響著整個國家的政局。如慶元六年(1200),進士呂祖泰上書論韓侂胄并訟趙汝愚之冤,韓侂胄大怒。知府趙善堅秉承韓侂胄旨意,企圖以好語誘之,以傾其他道學黨人。呂祖泰識破其計,堅執(zhí)不從,于是便被“臨安府從杖一百,真決,免刺面,配欽州牢城收管”佚名編、汝企和點校:《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卷六,慶元六年九月丙子,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05頁。。又如,度宗咸淳年間,太學生葉李與同舍生康棣等人伏闕上書,聲討賈似道擅權誤國。賈似道即嗾使其黨羽、時任知府劉良貴誣陷葉李“僭用金飾齋扁”,鍛煉成獄而將其發(fā)配漳州。《元史》卷一七三《葉李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4047頁。

五、結語

臨安府知府群體可以視為南宋政權的“晴雨表”,借此可以窺見整個南宋政權的政治走勢和制定某些重大政策和決策的取向。臨安府知府出身狀況體現了科舉對宋代官員仕宦的重要影響,大量宗室進士出身的知府的出現,則是北宋以來針對宗室科舉政策調整的體現,即由直接授官到應舉入仕的轉變。知府地域分布的變化與失衡根源于地域間經濟文化發(fā)展的不平衡,實際上也凸顯了臨安知府群體,乃至整個南宋政權中官員構成的本地化傾向和兩浙官僚集團勢力的崛起,以及兩浙本地的官僚士大夫主觀上的一種維護本集團利益的強烈訴求和自覺意識。從任職特征來說,知府代理、兼任情況的增多則隱含了南宋政權不斷尋求解決“三冗”問題的嘗試,臨安府知府的任職與府政的運行深受政治格局和權臣干預的影響。


(楊竹旺,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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